●徐向林
板凳的翅膀
●徐向林
那次回光返照后,我二伯就死了。他就是坐在一張板凳上死的,另一張板凳還被他抱在懷里。
我夢見我二伯了。
當然是夢見活著時的二伯,死了后的二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是什么樣子。
二伯坐在他那兩間墻體傾斜了15度的小屋前的一張小板凳上,他的面前,是另一張小板凳。二伯家就兩張小板凳。對于他來說,他也不需要多余的板凳,因為他自始至終就是一個人過日子。你說對了,二伯就是咱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老光棍。
一張小板凳是二伯的坐椅,另一張小板凳就是他的餐桌。不過,我也區(qū)分不清究竟哪張是坐椅,哪張是餐桌。二伯很隨心,只要一屁股坐上任意的一張板凳,另一張板凳就自然而然地成為餐桌。
餐桌就是一張小板凳,那么狹小的面積,充其量也就只能放一兩盤菜。其實,這張小板凳,二伯用起來,一點也不擁擠,因為他大多數(shù)時候也就是一盤菜。我很好奇,二伯的那盤菜幾乎吃了一輩子,還吃得那么津津有味,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盤菜呢?
我跟二伯對酌過兩回,充分感受到那盤菜的千變?nèi)f化。二伯有啥菜都往那一個盤子里整,我在那盤菜里吃到了一條小魚,那是二伯從河里打水時,那條笨得要命的小魚鉆進了二伯水桶。魚吃完了,還有幾個蘑菇,一堆野菜,還有一點茶干。我還吃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竟然是豆腐。
蘑菇肯定不是二伯從菜市場買回來的,他也懶得去菜市場,他自己家里更沒有種植蘑菇,惟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采摘的野蘑菇。我吃下去后,突然有點緊張,會不會是毒蘑菇?二伯咧嘴笑笑,沒毒,我吃了好多次,不還活著。二伯瞇縫著的眼睛,倒是精光四射,能看出我的心思呢。
二伯的那兩張小板凳,是我奶奶留給我二伯的。當時我爺爺對于這兩張板凳的繼承權(quán)與我奶奶還有過一番爭論。我爺爺?shù)囊庖娛?,這兩張小板凳,就留給我父親,也就是劉建國同志。但我奶奶堅持要把板凳留給我二伯,也就是劉建華同志。為了這兩張小板凳,我爺爺和我奶奶還展開過一場曠日持久的板凳革命。最后還是我奶奶占了上風,因為那兩張小板凳是她嫁給我爺爺?shù)募迠y。我奶奶搬出了幾十年前的那場風花雪月,最終征服了我爺爺。
事實上,我奶奶并不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很多大事小事上,她都讓著我爺爺,這就讓我爺爺有了絕對的權(quán)威。我奶奶挑戰(zhàn)我爺爺?shù)慕^對權(quán)威也就那么兩回。一回就是決定這板凳最終的繼承權(quán)是劉建國同志還是劉建華同志。另一場挑戰(zhàn)則是我爺爺建議我二伯去報名當兵時,我奶奶卻堅決不同意。那個時候,文革還沒有開始,階級斗爭為綱的弦倒是繃得挺緊。我打魚為生的爺爺,家徒四壁,他之所以要送我二伯當兵,從表面上看,他要為保家衛(wèi)國奉獻自己的兒子。但更深入一層,我發(fā)現(xiàn)我爺爺?shù)乃枷氩⒉荒敲醇冋?,他之所以要送我二伯當兵,就是想讓我二伯能混一碗好飯吃,弄一身好衣服穿?/p>
那個時候,我二伯與我父親的衣服是不分家的。盡管不分家,衣服也不足以蔽體。有一年冬天,奶奶咬咬牙,絮了二斤棉花,給我父親和我二伯做了一套棉衣棉褲。在這里,我要強調(diào)一下,我奶奶并不是給我父親和我二伯各做了一套,而是兩個人合穿了那一套。我二伯和父親商量著,今天我二伯穿棉衣,我父親穿棉褲,明天則是我父親穿棉衣,我二伯穿棉褲。但有一天,我父親起了個大早,他趁著我二伯還在酣睡的當口,把棉衣和棉褲全部穿到了身上。這下,我二伯慌了,他用一種規(guī)則被打破無法適應的無奈向我奶奶告狀。我奶奶狠下心來,罰了我父親三天不準穿棉衣棉褲,這三天,全由我二伯穿。
我父親劉建國對我奶奶的這個嚴懲措施非常不滿,他曾多次抱怨說我奶奶只知道偏袒我二伯,對他這個最小的兒子從不知道疼愛。這話傳到了我奶奶的耳里,我奶奶并沒有惱怒。她甚至笑瞇瞇地對幫我父親主持公道的我爺爺伸出了她那雙粗糙的手,十個手指伸出來有長有短,我能把十個手指都變得一樣長嗎?我奶奶這樣反問我爺爺,我爺爺一時語塞,張口結(jié)舌了半天,無言以對。
按說當兵能混到好飯吃好衣穿,我奶奶為何阻攔我二伯當兵呢?我奶奶當然有她心中的小算盤,那個時候高音喇叭里整天吵著備戰(zhàn)備荒抓革命,我奶奶就以為當兵的人就得去打仗,我奶奶說我二伯體質(zhì)弱,扛不動槍。而且,我奶奶還說,她在生我二伯的時候,夢見了我們這兒的土地爺,土地爺說我二伯不能殺生。我奶奶害怕我二伯去扛槍殺人,所以就堅決不同意我二伯當兵。
我爺爺?shù)挠媱澰俣缺淮騺y,反正我爺爺說什么我奶奶都聽不進去。我爺爺說得多了,我奶奶就把她那兩只板凳一抱,坐到了門口的大槐樹下,對著大槐樹痛哭。一邊哭還一邊用哭腔唱出了對我爺爺?shù)牟粷M,反正挨千刀的、黑了良心的都被我奶奶哭唱出來了,我奶奶把我爺爺哭唱成了一只兇狠的大怪獸后,她還不甘心,那兩只板凳一直不讓我爺爺坐。無板凳可坐的我爺爺,只得對他的計劃作出了調(diào)整:那就讓建國當兵去吧,建華留在家里。我奶奶這才破涕為笑,我奶奶高興之余,把我爺爺安坐在其中一張板凳上,她坐在另一條板凳上,幫我爺爺捏腿子,那種按摩里透出了我奶奶無盡的親昵味兒。
你們可以看得出來,關(guān)于我奶奶的那些事兒,似乎都與我二伯的那兩張板凳有關(guān)。當然,還有門前的那棵大槐樹。那棵大槐樹關(guān)于它的成長史,有過許多版本,最離奇的版本就是《天仙配》里的那個董永經(jīng)過了我老家門前的那棵大槐樹,大槐樹變成了月下老人,給董永那個懵懂的小子與七仙女牽了紅線。不過,這離譜的說法,不要說你不相信,就是我本人也不會去相信,盡管我也曾對著大槐樹發(fā)過無數(shù)次的呆,期望他給我也牽一次紅線。
比較靠譜的一種說法出自于我爺爺嘴里,他說這棵大槐樹是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爺爺?shù)臓敔斢H手栽下來的。不管怎樣,反正那棵大槐樹在我老家的門前生長了很多年,粗枝大葉的,每到夏天,就是一個優(yōu)良的避暑勝地。我二伯在天氣熱的時候,經(jīng)常抱著那兩張板凳到大槐樹下乘涼。
在大槐樹下乘涼的還有咱們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她們經(jīng)常會對二伯開玩笑,說大槐樹快顯靈吧,給劉建華找個媳婦兒。我二伯就嘿嘿地憨笑。
我到了縣城后,有一次回老家,遠遠地就看到我二伯又抱著兩張小板凳坐在大槐樹下乘涼。自從我進了縣城后,我老家那棵大槐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婦去乘涼了,只有我二伯還在堅守,成了村里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當我走到大槐樹下與我二伯面對面時,我二伯突然抬起頭,用他不常見的狡黠的眼光盯著我,問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睡過女人沒?
我的臉當即就紅了,二伯的這個問題突如其來,讓我一點防備也沒有,而且這樣的問題,似乎也不應該從憨厚老實的二伯嘴里說出來。我先是下意識地搖搖頭,然后又是點點頭。對于我古怪的表情,二伯其實并沒有太在意,我后來才弄明白了,二伯睡了一個女人,那可能是他這一生中睡過的惟一的女人。他很開心,但他的開心又沒有人能夠與他分享,所以他才沒頭沒腦地問了我那么一句話,那只是他的一個開場白,為后面他娓娓道來打下了埋伏。
二伯睡過的那個女人其實沒有啥可值得炫耀的,那是咱村里的一個相貌很平常的寡婦,而且年紀還比我二伯大幾歲。那個女人的兒子外出打工了,她一個人在家,許多活兒干不來,就主動來跟二伯搭伙過了一段時間的日子。至于那段日子過得咋樣,由于我不在老家,我未能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為此還問過村里的一些人,可他們都茫然搖頭,也表示不知道。我這才明白,我二伯與那個寡婦的事,在村里根本沒有人去關(guān)注。我以前聽過許多人說過,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是我二伯與那個寡婦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在村里鬧出點動靜呢?
不過,據(jù)我考證了劉建華同志也就是我二伯的生平歷史,我終于找到了答案。二伯在村里就像那棵開始不為人關(guān)注了的大槐樹一樣,人們都在忙著發(fā)家致富,樓房一幢接一幢地蓋起,已經(jīng)沒有人有空閑去關(guān)注我二伯以及那座老房子和那棵老槐樹了。村里人建房的時候,我二伯也時常去幫幫忙,搭把手啥的。到了吃飯時,村里的人想拉他跟瓦工、木工們一起吃飯,但我二伯不喜歡坐席位,我懷疑他這輩子都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坐過席位,他就戀著他那兩只小板凳。從村人家里隨便打包了點菜,就悄無聲息地溜回家,在那兩張小板凳上吃得津津有味。
后來,村人們也習慣了我二伯的習慣,每次我二伯幫完忙,就弄點菜給他,說一聲:拎回家吃吧。我二伯就真的屁顛屁顛地拎了點剩菜跑回了他那兩張小板凳。坐在小板凳上,二伯顯露出很舒服很愜意的樣子,不知道是二伯依賴板凳還是板凳依賴二伯。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二伯讓我蒙了羞。我父親也是這樣認為的,他早就要對那兩張小板凳下手了。我父親說我二伯就是命賤,就是這兩張小板凳害的。我父親有好幾次,明搶了我二伯的小板凳,揚言要放到灶房里燒火。我二伯死死地抱著小板凳,任我父親使盡力氣就是不肯放手。我父親劉建國同志明搶不行,就采取了一個極其卑鄙的行徑,他趁我二伯不在家的機會,將那兩張小板凳偷了回來,準備劈成柴燒了。但我二伯似乎與那兩張小板凳心有靈犀。我父親舉起斧頭,還沒劈下去,我二伯出現(xiàn)了,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抱起那兩張小板凳就跑,好像刑場劫人似的,邊跑還邊嚷:劉建國,你一直恨我這兩張板凳,我知道,你就是恨,你還記恨著俺娘!二伯將我父親對板凳的下手無限地上綱上線。我父親哭笑不得,只得由著他去了。
兩年前,二伯見我回老家,鬢發(fā)盡白、皺紋滿面的二伯把我拉坐到他的小板凳上,他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劉頌,你有當官的樣子,你一定會當個大官。我驚訝,二伯啥時成了算命的了。我告訴我二伯,我就是一個寫字兒混飯吃的人,百無一用是書生,與官老爺八桿子打不著。二伯還是不信,還是固執(zhí)地認定我當著官或是將要當著官。
二伯之所以認定我當官,其實他是另有所圖的。原來,一個大企業(yè)家捐了錢,給鎮(zhèn)上新建了敬老院,要把全鎮(zhèn)的孤寡老人全拉進敬老院去,享受社會主義和諧的陽光。二伯想求我說說情,他不想去敬老院。為此,我們勸了他多少回,在敬老院,吃飯有人管,生病有人照顧,衣服也有人洗,寂寞時,還可以跟一幫老頭老太嘮嘮家常。但不管我們怎么說,也不管鎮(zhèn)村的干部們怎么說,二伯就是不肯去敬老院。夏天下起暴雨,鎮(zhèn)上怕出事,租來車子將所有的孤寡老人全部硬拉進敬老院,我二伯也是被強拉進去的之一。但去了兩天,二伯突然又回來了。他是偷著溜回來的。我們想再把他送去,二伯死活不依,他就抱著那兩張小板凳,任你勸、拉,他都是無動于衷。我父親劉建國同志長嘆了一口氣:也罷,不去就不勉強了,他就喜歡遭受這苦命,就留家里吧。
二伯從敬老院溜回來后就生了一場大病,我父親劉建國把二伯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要住院治療,我二伯照例是死活不愿意。僵持不下中,還是我父親劉建國同志精明,他附在我二伯耳朵邊說:我知道你惦念著那兩只小板凳,我這就回家給你取去。我父親劉建國回家?guī)投』亓四莾蓮埿“宓?,我二伯笑了。他安心地住了院,不過,他的怪癖還是有一些的,那就是輸液時,他一定不會躺到病床上,而是堅持坐著那小板凳上接受輸液。醫(yī)生為此不知道發(fā)了多少次火,我父親也為此不知道多少次賠著笑臉給醫(yī)生敬煙、說好話,我二伯的這個怪癖才得以保留了下來。
板凳沒能救二伯的命。二伯住了一個月院后,病情加重了。醫(yī)生說,別治了,回家吧。我父親劉建國覺得二伯不應該就這樣回家等死,還想把他往大一點的醫(yī)院轉(zhuǎn)。我當時插了一句話:轉(zhuǎn)也是折騰,就這病,只能等死。沒想到我父親劉建國當時就火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珠子沖我吼了一聲:滾!
父親劉建國與我二伯劉建華其實很是格格不入,但在二伯的生命盡頭,我父親不知道出于啥目的,反正就是要想辦法延續(xù)一下我二伯氣若游絲的生命。也許這就是兄弟情吧,但奇怪的,我父親對此又不承認。他一直說,攤上二伯這樣的人做兄弟,是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這句話,我父親當著我二伯的面也說過幾次,我二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父親,也說了一句很有哲學色彩的話:下輩子,我們想見也見不著了。
從醫(yī)院回來后,我二伯開始了等死的日子。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生命倒計時,不過在這兒我還是用等死兩個字。因為我二伯聽不懂生命倒計時,他只知道他是在等死,他也確實是在等死。
等死的二伯有一天精神抖擻,他竟然從板凳上霍地站起,抱著兩條板凳,飛跑到我奶奶的墳前。我在此有必要交待一下,我二伯到我奶奶墳前時,我奶奶已經(jīng)辭世二十年了。那天,我以為我二伯會坐在墳前哭的,但是我二伯沒有。他就把兩張板凳對稱地擺放著,他一會兒坐在這張板凳上,一會兒坐到那張板凳上。盯著墳頭一下午,若有所思或若無所思。
那次回光返照后,我二伯就死了。他就是坐在一張板凳上死的,另一張板凳還被他抱在懷里。我二伯死后,我們忙于處理后事,沒去二伯的小房子。結(jié)果后事處理完后,再去那個老房子,二伯的板凳就不見了,好像長了翅膀似的。
飛哪兒去了?我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