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平

華沙的雕像（外一篇）

●王勇平

就好像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越王勾踐面對強大的吳王夫差時采取的“臥薪嘗膽”戰(zhàn)略而最終實現(xiàn)的復國抱負一樣。華沙雕像的低頭同樣是一種堅忍、一種積蓄、一種等待時機以求一逞的姿態(tài)。

在華沙，我們有一個困惑的發(fā)現(xiàn)：街頭有許多藝術(shù)雕像，從總統(tǒng)府前到勝利廣場，從大街小巷到公園河岸，各類人物雕像，包括國王、教皇、詩人、音樂家、戰(zhàn)士等等，無一例外都是低頭垂首，面色肅穆，給人一種沉悶壓抑的藝術(shù)感受和視覺沖擊。

這與我們在國內(nèi)司空見慣的雕像風格形成明顯的反差。在我們中國，雕塑中的人物，無論是寫實還是抽象的形式，通常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們昂首挺胸，氣貫長虹，表現(xiàn)出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最典型的是天安門浮雕，那些肩負中華民族獨立、解放和富強的英雄志士形象，是多么的讓人心潮起伏，難以平靜。記得我第一次去北京，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這組浮雕前，為那奮發(fā)向上的主題、巧妙構(gòu)思的布局和精美嫻熟的線條而著迷。當時，這組浮雕無論在思想內(nèi)涵上還是在審美情趣上給了一個來自南方偏僻城市的少年多么大的震驚和感奮啊。所以，當我面對華沙大街小巷豎立的這些雕像，一時頗為困惑而難以接受。

我將在鐵組委員會工作的中國同胞都召集起來，一道來議論這件事的原因。果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竟得出不少真知灼見來。有的從歷史入手，剖析了波蘭民族尤其是華沙市民的歷史遭遇和創(chuàng)傷。認為波蘭在18世紀遭到歐洲列強的三次瓜分，整個國家淪亡達123年之久。二戰(zhàn)又使剛剛獲得獨立20年的波蘭再度淪陷，并遭到最慘重的損失，光是1944年的華沙起義，華沙居民就犧牲了20萬人。從這些雕像身上，可以看出他們是以極大的悲愴和憤慨的心情為自己的民族、烈士和無辜市民默哀。有的是從現(xiàn)實著眼，闡釋了這些雕塑形成時波蘭所處的社會背景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認為二戰(zhàn)中波蘭是最大的受害國家之一。1944年，希特勒命令將這座城市從歐洲版圖上抹去。結(jié)果華沙居民慘遭屠殺，80%的建筑被毀。戰(zhàn)后華沙劫后余生，人民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重建家園。許多歷史性的街道、房屋和教堂逐步按原狀恢復。這些雕塑群也在這一時期設計和動工，所以在他們身上折射了當時人們那種埋頭苦干、負重爬坡的意志和精神。還有的是從民族心理破題，透視了雕像中孕含的不屈不撓、在沉默中爆發(fā)的民族性格和心態(tài)。認為波蘭民族骨子里就蘊含著重光國土、打造強國的雄心壯志。即使在亡國時期，他們也從沒放棄追求獨立自由的努力，并且還組織軍事力量幫助別的國家爭取獨立解放。馬克思曾經(jīng)評價波蘭人民是“歐洲不死的勇士”。就好像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越王勾踐面對強大的吳王夫差時采取的“臥薪嘗膽”戰(zhàn)略而最終實現(xiàn)的復國抱負一樣。華沙雕像的低頭同樣是一種堅忍、一種積蓄、一種等待時機以求一逞的姿態(tài)。

不管這些看法有沒有道理，都屬于第三只眼睛看波蘭、看華沙。那么，波蘭尤其是華沙人是怎樣來看這些藝術(shù)雕像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人文思想的呢？我請教了鐵組委員會的波蘭翻譯漢卡女士。漢卡女士是一個身材修長、舉止優(yōu)雅的女士。接受過高等教育，畢業(yè)于華沙大學外國語學院。對于華沙雕像為何都低著頭的提問，漢卡女士先是坦承她從小就生在華沙，可是并沒有注意到這一藝術(shù)現(xiàn)象，她驚嘆中國朋友觀察細致。略為思索后，她很果斷地表示，這些雕像藝術(shù)應該是在告誡我們波蘭人永遠也不要忘記過去。

漢卡女士說，華沙的這些雕像都是為紀念他們國家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而形成的藝術(shù)產(chǎn)物?；貞涍^去的歷史只有悲傷，沒有任何的快樂。有哪個民族會像波蘭一樣有123年被瓜分而淪亡的屈辱？有哪個民族會像波蘭一樣在大國的夾擊中連茍且偷生的權(quán)利都沒有？漢卡美麗的眼睛里燃燒著悲傷和怒火。接著她又說，這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侵略波蘭的鄰國貪婪和殘暴；二是波蘭人沒有形成一致對外的堅強力量。所以，在這些雕像中透露出的創(chuàng)作意圖既有民族的不幸又有民族的反思。

我很贊賞漢卡女士的分析，也很理解漢卡女士的感情，這確實不是一個讓人高興得起來的話題。我對漢卡女士說，我們中國與波蘭同樣有著屈辱的歷史。我們都遭受過外來列強的欺凌和掠奪，也都有過英勇奮斗、浴血反抗最終獲得勝利的偉大成果。同樣我們國家也有不少反映這種壓迫與反壓迫、侵略與反侵略的雕塑藝術(shù)。但是，我們國家雕像的那種昂首挺胸的藝術(shù)傾向與波蘭雕像普遍出現(xiàn)的低頭垂首的藝術(shù)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區(qū)別。我請漢卡女士談談對這種區(qū)別的感覺。

漢卡女士認為，波中兩國藝術(shù)風格的差異是可以從現(xiàn)實生活的差異中找到答案的。中華民族在與外族侵略勢力的抗爭中，雖然付出沉重的代價，但是，也取得過勝利，而且是從小的勝利走向大的勝利、最終的勝利，這都是靠自己打出來的，當然要呈現(xiàn)一種挺胸昂首、不斷前進的民族形象。相反，波蘭則無論與德國的戰(zhàn)爭還是與蘇俄的戰(zhàn)爭很少有過勝利。波蘭1918年結(jié)束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淪亡，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形勢大演變，占領波蘭的三個帝國都成了戰(zhàn)敗國而獲得獨立。但過后的二戰(zhàn)又將波蘭推進滅頂之災。波蘭哪能不低頭垂首？雕塑藝術(shù)家們又到哪里去體驗和感受到挺胸昂首、揚眉吐氣的民族經(jīng)歷呢？

一陣沉默后，漢卡女士恢復了情緒。笑著對我說，這僅是她個人的見解。不一定正確，還可以去向其他波蘭人詢問。但我覺得已從漢卡女士這里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而漢卡女士也表示，她準備再游覽一遍華沙所有的雕像，重溫國家苦難的歷史。同時也對這種雕塑內(nèi)涵和風格作進一步的思考和研究。

沒有槍聲的狩獵

距華沙30公里處有一個郊外狩獵場。一個周六，波蘭華人商會會長俞建爾先生邀請我參加他們的狩獵活動，我欣然前往。

俞建爾先生是波蘭獵人協(xié)會會員，也是協(xié)會中唯一的華人。雖然他在波蘭呆的時間并不很長，但他的捕獵成績使他在波蘭獵人界擁有足夠的名望。倒在他槍口下的那些倒霉的野雞野兔野豬野羊們不計其數(shù)，就連云豹、狗熊這類的猛獸遇上他也是兇多吉少。我曾在他的那間獵物展室里，看到過一頭800多公斤重的狗熊標本。活著時這頭粗壯的狗熊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可是它卻謙虛地以自己寶貴的生命成就了俞先生的威名，被俞先生長久地供奉在展室最打眼的地方，接受著眾多親朋好友的“嘖嘖”驚詫和稱贊。每當這時，俞先生便會以淡淡的口吻說，“其實，打狗熊有勇便可制勝，而打豹子卻要智勇雙全?！?/p>

在俞先生另一個展室里最顯眼的地方有一頭成年豹子標本。俞先生告訴我，豹子生性狡詐而兇猛，是狩獵者的勁敵。他的一位朋友打中了一頭豹子，正要去取這似已是囊中之物時，不料受傷的豹子突然騰空而起，令這位朋友“未曾斃豹身先死”。這件事發(fā)生以后，俞先生在獵取這只現(xiàn)已成標本的豹子前，就采取先是擊中其要害，后是靜觀其反應，再是流盡其鮮血的戰(zhàn)術(shù)，耗了一天一夜，硬是將豹子拖到了死，終于成了他“智勇雙全”最有說服力的佐證。我自是對俞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越野車上，除了我和俞先生外，還有兩個波蘭人，他們是俞先生的獵友，也是獵人協(xié)會的會員。他們穿著野戰(zhàn)服，掛著望遠鏡，跨著長靴子，雙眼銳利，表情冷峻，儼然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只是沒帶獵槍，便少了些孔武英氣。獵人為什么不帶獵槍呢？見我面有疑慮，俞先生便向我解釋了一番。原來波蘭獵人協(xié)會每年都會對會員下達獵物指標，按照各類野生動物的繁殖情況定出捕獵數(shù)量，使它們始終保持著最佳的生長狀況，維持大自然生態(tài)的平衡。每個獵人分到的捕獵數(shù)目，必須依額完成。既不能多獵，也不能少取。因為無論多獵還是少取，都會打破這種平衡。所以，違反了都要予以經(jīng)濟處罰。俞先生說，這兩位波蘭獵人心急，上半年就把全年的指標用完了。不能再開槍，只能心癢癢地看著那些細水長流的獵人扣扳機了，所以也就用不著再帶槍了。其實，他們每人都擁有九支獵槍，可以武裝一個班了。現(xiàn)在只有俞先生一人帶了一支來福槍，射程遠，殺傷力大。俞先生把它擦得油光閃亮，驕傲地摟在懷里。

進入獵區(qū)了，越野車在草徑上緩緩前驅(qū)。路上不時有野兔蹦出，間或一只野雞撲棱地竄過。我順口吐出兩句詩來：“暮云空磧時驅(qū)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笨墒怯嵯壬⒉[著眼，看都不看它們，絲毫沒有放槍的意思。他是要打大的，讓我能欣賞著名獵人的大手筆。也好，打大的可以多分點肉，我們駐鐵組的同胞有十多張嘴呢。我安慰自己，盡可能不表現(xiàn)出哪怕絲毫的急躁情緒。

草木越來越深，越野車無法正常行駛。我們只得跳下車來，躡手躡腳地搜找著目標。大地靜悄悄的，只有風兒掀動著花草和樹葉發(fā)出“沙沙”聲。這種肅靜對正處于最自由最放松并漫無目標地游蕩的動物來說，則正面臨著一種可怕的危機，獵人的槍口在向它們逼近。捕殺者與被捕殺者生死較量的序幕飄然拉開。

一陣風兒吹過，草兒齊刷刷地低下去。一只大公羊進入我們的視野。“風吹草低現(xiàn)野羊”，這羊高大雄壯，氣宇軒昂，是任何獵人都輕易不愿放棄的理想獵物。兩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我們慢慢地接近目標。俞先生用手勢與眼神與兩個波蘭同伴商定了戰(zhàn)略分工。兩個波蘭人從兩側(cè)迂回，將公羊攆到俞先生的槍口前。而俞先生氣定神篤，幾乎勝券在握。我正在可憐這畜牲怎么就這么乖順地配合俞先生守株待兔的戰(zhàn)術(shù)。不料，那只公羊突然轉(zhuǎn)過身，斜沖過垅。然后立住腳，回頭死盯著我們，滴溜溜的眼珠流露出憎恨和蔑視。它已經(jīng)聰明地識破了人類的陰謀詭計。雖然它仍然在來福槍的射程范圍之內(nèi)，但俞先生放下了槍。俞先生輕聲地告訴我，垅那邊已不是他的狩獵區(qū)。按照波蘭獵人協(xié)會的規(guī)定，每個獵人只能在屬于自己的狩獵區(qū)行動，楚河漢界，不能越雷池一步，這是游戲規(guī)則，必須自覺遵守。盡管看上去俞先生對那只肥碩的大公羊很有點不舍得，但作為一個模范的獵人，他也只能如此。而我倒在納悶，難道這只公羊也懂得這個游戲規(guī)則而使自己死里逃生？

好在不一會兒，我們又發(fā)現(xiàn)兩只狍子就在我們的正前方嬉戲，一點也沒注意到人類正對它們虎視眈眈。而俞先生已經(jīng)舉起了槍，正陷在無憂樂趣中的鮮活生命眼看就要消失了，我的心有點莫名的緊張和恐慌。良久，俞先生的槍始終沒響。后來竟然又搖了搖頭，把槍放下了。這時，兩只狍子像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本已成甕中之鱉，卻一下竄入草叢中無影無蹤了。

我問俞先生，為什么把舉起的槍又放下？俞先生說，那只狍子是母的，而且懷了崽。按波蘭獵人協(xié)會規(guī)定是不能捕殺的。我又問，那么，還有另一只呢？也是懷崽的母狍子？俞先生回答說，另一只是公的，雖然可以射殺，但它們是一家子，我不能讓小狍子一生下來就沒爹。再卑微的動物也應該享有家庭的倫樂。我一下子沉默了，這個可以捕殺豹子、狗熊的漢子，居然動了惻隱之心，不愿下手對一個幸福的狍子家庭制造不幸。可是，獵人的本質(zhì)就是血腥謀殺啊，心慈手軟又怎能配做一名真正的獵人呢？我不禁思忖，俞先生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獵人？

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霞光撒在綠色的原野上。小鳥清脆歡快地啼叫。正相反的是，就像聽到就寢的號角一樣，晝伏夜出的野獸們則全都停止了戶外活動，紛紛鉆進了自己的窩巢，隱匿于茫?；脑小ｏ@然，狩獵的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心情放松下來，我們才注意到這荒原上遍布著無數(shù)的野花。這些野花五顏六色，帶露綻放，美麗極了。我隨手采了一大把鮮花，嗅著沁入心脾的芳香，沉浸在大自然的浪漫和野性中。俞先生很愧疚地對我說，“本想給你弄點野味，這次撲空了，真不好意思?！蔽野氧r花送給他，很真摯地說，“你是個好獵人，因為你沒有隨意開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