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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熟識的葉圣陶

2014-03-27 01:36吳泰昌
雨花 2014年11期
關鍵詞:葉老葉圣陶散文

◎吳泰昌

我熟識的葉圣陶

◎吳泰昌

葉圣陶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長期活躍于文壇,因為工作關系,我與晚年的葉圣陶老人多有過從,茲將與其交往的一些片斷錄下,付諸版牘,以饗讀者。

編者的話:今年是葉圣陶誕辰120周年,紀念葉老的書和文章不勝枚舉,但作者的這篇《我熟識的葉圣陶》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評傳,不是全面系統(tǒng)地介紹、評說葉圣陶,而是從自己與晚年葉圣陶近距離交往的獨特角度,紀實、樸實式地寫,從一個側面具體、真實地勾勒葉老的人生軌跡,細節(jié)生動,有血有肉,幾段往事,若干片斷,就把大師的風采描繪得惟妙惟肖,可親可感。

飄浮在眼前的那片白云

拜讀葉圣陶先生的作品,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中學課本上幾乎年年都有他的散文或童話??捎H眼見到這位慈祥的老人,卻很晚。1975年年底,我曾在《人民文學》雜志社工作過一段時間,辦公室正在他家的對面。每天清晨推開窗戶,便能見到他家那幢深邃的四合院,看不見什么,庭院中幾棵樹梢老是那么挺立著,有時光禿,有時覆蓋著各種顏色。

記不清頭一次推開這扇黝黑沉重的大門是誰介紹的,反正我一直朝院子的里層走,那時他家還沒有那只獅子狗,一切都靜悄悄的。

本來我可以早幾年踏進葉家大院,一個突然的電話,推遲了。那還是在北大上學時,我們中文系1955級同學合伙在編著一部中國小說史。我負責撰寫清末民初部分,想求教于葉老,冒昧地給他寫了信。一封潦草簡約的信,卻得到了他老人家一封工整的親筆回信,他滿足了我的請求,答應約我談談。約定的那天中午,我胡亂地吃了飯,打算提前進城。想不到,我剛要動身時,傳來系里的電話,是葉老秘書打來的,說葉老臨時有會,今天下午沒有時間談了,以后再約。當時我想不到再寫信或打電話催問,只干等著“另約”,直至以后再沒有下文。

我坐在北屋客廳的沙發(fā)上,懇請葉老賜稿。他聽我講,不時地點頭。滿子大嫂及時

地遞了一杯熱茶。葉老先不回答寫文章的事,喜歡問問這,問問那。至善在家,有時也從他的臥室出來一同聊聊,氣氛是親切隨意的。往往在我告辭時,葉老會問我稿子最晚幾號要。看著他那副認真勁,我不好意思虛著說了。葉老答應了的稿子總會提前寫好,信封裝著,或由家人送給我,或我自己來取。每次稿子里,幾乎都夾有一封短信,客氣地說有不妥處請貴刊酌處,還有葉老對版面格式的要求。當然也有約不到的時候,他說這個內容剛給某家報紙寫了,重復再寫沒有必要,答應有合適的題目另給我們寫。接著又是親切隨意地閑談,我手中同樣能得到一杯熱騰騰的青茶。去葉家次數(shù)多了,有時竟忘了面對的是一位現(xiàn)代中國文壇德高望重的大作家。有公事沒公事,只要是時間合適,不影響老人休息,我就愛進去坐坐。

那些年,說不上去過葉老家多少次,和這座大四合院以及大四合院里的主人漸漸熟悉起來,可我卻沒有認真地參觀過庭院里的東房、西房,前院、后院。直到有次我猛然見到大門墻上掛有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才知道葉家大院是座有來歷、保存完好并頗具北京古色古香風韻的四合院。我去后進照顧葉老的阿姨住處看了看,那幽靜的氛圍,使我強烈地感到阿姨和葉老全家的和諧融洽。阿姨照料葉老已幾十年了,葉家大院就像她自己的家。她能做出葉老愛吃的多種下酒菜,葉家大院里流淌的就是這人與人之間純真的情意。

有一次去看望冰心老太太。家里人告訴我,老太太知道葉老去世后很傷心,提醒我千萬別同老人提起葉老。冰心躺在床上,我坐在旁邊,同她談天。她卻主動談起了葉老。她說:在她熟悉的作家中,葉老做事是最認真的,為人是最可信賴的。她這種印象我是從心底里贊同的。1984年我為《文匯報》開了“書山偶涉”專欄,頭一篇《最早評論〈子夜〉的文字》,介紹1933年1月出版的《中學生》雜志上關于茅盾長篇小說《子夜》的一則提要。我在文中說提要“很可能出自開明書店的主要編輯,也是當時《中學生》雜志的主要編輯葉圣陶之手”。這篇短文發(fā)表后家里人念給葉老聽了,有次我去看他,還沒坐定,他從臥室里走出來,頭一句話就對我說:“我想了想,關于《子夜》的介紹,不一定是我寫的,很可能是徐調孚先生寫的。徐先生已過世,你下次寫文章說明一下?!?/p>

葉老那些年數(shù)次住院,時間最長的一次有三、四個月。怕打擾他,我很少去看他。聽說他那時心情煩躁,視力聽覺均不好,我急忙從崇文門花店買了一束鮮花前往。他明顯消瘦疲倦,但聲音仍洪亮,問我這花是誰送的?我說是我送的,他說謝謝。我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因為遠在上海的巴金先生,有次聽說他住院了,曾囑我代他送過一束鮮花。葉老說巴金自己身體也不好,還惦念他,高興得當日寫詩“巴金兄托泰昌攜花問疾作此奉酬”。1987年,葉老青年時執(zhí)教過的江蘇吳縣甪直鎮(zhèn)小學要為他建立一個紀念室,他不同意,說當初的事是和幾位朋友一起做的,成績不能全歸到他身上。我記得至善曾給我葉老寫的一份聲明,說如果紀念室真建立了,就發(fā)表。

我為葉老拍過好些照片,最后一張是1987年5月28日我訪問港澳回來,恰巧至誠從南京來了,我們在院子里拍了四、五張。我的攝影技術不高,但每次都能將給我印象最深的葉老那一雙濃重的眉毛清晰地拍下來。我特別喜愛老人眉梢上雪白的兩片,靠近他時常久久地盯住那潔白如云的兩片。

1988年2月16日上午,我得悉葉老謝世的噩耗趕到葉家大院,一切都靜悄悄的。我坐在往常坐慣了的沙發(fā)上,手中依然有一杯熱騰騰的青茶。我忘了該向至善等說些安慰的話,我在回想,回想,眼前飄浮著那片白云。

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葉老,眼前還會飄浮起那片白云……

葉圣陶閑談五四文壇前后

忘記是誰說過,有的人的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頁真實可貴的歷史資料。也許正是受這種說法的影響,1979年,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前夕,我特意兩次走訪大病初愈的葉老,文藝界尊敬的葉圣陶老人。

葉老已是近八十五歲高齡的人了。他比郭沫若小兩歲,比茅盾大兩歲,是當時健在的我國現(xiàn)代有重要成就和影響的作家中最年長的一位。他有長久的創(chuàng)作歷史。五四新文學運動初期,他是新潮社的重要成員和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之一。上世紀20年代,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隔膜》(1919—1921年)、《火災》(1921—1923年)、《線下》(1923—1924 年)、《城中》(1923—1926年),長篇小說《倪煥之》(1928年)等。葉圣陶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涉及的門類多,除小說外,還寫新詩、散文、兒童文學、文藝雜論等,但初期以小說為主??梢哉f,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突出成就,是五四新文學運動最初收獲的一部分。

是一個暖得要人脫下棉衣的北京的春日,雖然已是下午四點多了,當踏進葉老住宅的大門時,我還是遲疑了一下。一個多月前,在我江南之行的前一天,也是這個時辰,我去看望過他。葉老身體、精神一向很好,自1978 年7月因病住院手術后,雖然療養(yǎng)得不錯,也很難與從前相比了。他告訴我,精神還好,只是視力愈來愈差了。那天恰好一位老朋友來看他剛走,他有點疲倦。我只匆匆將來意說明,不忍心再打擾他,約定返京后來談。今天,雖然已事先約好,我比預定的時間還是晚到了,我想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使他更有精神來回憶一些有意義的往事。我進門時,葉老已端坐在沙發(fā)上,他急切地問我這次在滬、寧、杭一帶見到的那些他的老朋友,他們的近況怎樣。當談起郭紹虞時,他笑著說,“‘五四’那年,我同他都不在北京……”我們的談話,就這樣開始了。

葉老說,五四運動發(fā)生的時候,他在蘇州甪直鎮(zhèn)任吳縣第五高等小學教員。甪直是水鄉(xiāng),在蘇州東南,距離三十六里,只有水路可通,遇到逆風,船要劃一天。上海的報紙,要第二天晚上才能看到。教師們從報紙上看到了北京和各地集會游行和罷課罷市的情形,當然很激奮,大家說應該喚起民眾,于是在學校門前開了一個會。這樣的事在甪直還是第一次,鎮(zhèn)上的人來得不少。后來下了一場雨,大家就散了。這一段經(jīng)過,他寫在《倪煥之》第十九節(jié)里,不過不是記實。說到這里,葉老強調說,寫小說不是寫日記,不是寫新聞報道,如果說小說中的某人就是誰,小說中的細節(jié)都跟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那就不對了。葉老這幾句話是有所感而發(fā)的?!赌邿ㄖ肥俏覈F(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部名著。1928年在《教育雜志》上連載,1929年8月出單行本。不及一年,就印了三版,可見當時影響之大。最近人民文學出版社又重印了這本書。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一部

自傳體小說,葉老不同意這種意見。我不止一次聽他說過,《倪煥之》描寫的內容是有生活依據(jù)的,但決不是他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實錄,是藝術創(chuàng)作,而不是日記。葉老接著說,當時大家沒有做宣傳工作的經(jīng)驗,雖然講得激昂慷慨,可是在甪直這樣一個鎮(zhèn)上,群眾的反應不會怎么大是可想而知的。

關于五四運動的影響,葉老說,“五四”提出了外御強權、內除國賊的口號,提出了要民主、要科學的口號,對當時的知識青年來說,影響是很大的,他肯定也受到影響,但是說不清具體是什么樣的影響,那影響有多大。他說,關于這類問題,有的人能自覺,有的人卻不自覺或不太自覺,他是屬于不太自覺的一類,這只好讓研究的人從他當時的言行和文章中去考察了。

葉老對“五四”前后的文藝期刊是很熟悉的。他說,民國初年的期刊,消遣性質的多于政治性質的,所以小說期刊居多,出版幾乎集中在上海?!拔逅摹鼻跋Γ珖鞯爻霭嫫诳蔀轱L氣,大多討論政治問題、思想問題、社會問題?!拔逅摹币院?,各地的期刊就更多了。在1958年和1959年,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研究室出版過《五四時期期刊介紹》三厚冊,真可謂洋洋大觀。這些期刊大多是青年學生主辦的,還有比較進步的教員。這表示中國的青年覺醒了,開始登上思想政治舞臺了,這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有關,跟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有關。

談到新潮社,葉老說,新潮社成立于“五四”前夕,是北京大學的學生組織,1919年1月開始出版《新潮》月刊。他的幼年同學顧頡剛當時在北大上學,是新潮社的社員,寫信到甪直約他給《新潮》寫些小說,還邀他參加新潮社。葉老先后寄去了幾篇小說,第一篇刊登在《新潮》第1卷第3期上,篇名是《這也是一個人!》,后來編入集子,改為《一生》。在《新潮》上,葉老還發(fā)表過幾篇關于小學教育和語文教學的論文。葉老說:“大概是在《新潮》上刊登了文章的緣故,就有不相識的人寫信到甪直來了,振鐸就是其中的一位。這種尋求朋友的風氣,在當時是很盛行的。后來振鐸和朋友們在北京籌備組織文學研究會,寫信邀我列名為發(fā)起人。”

葉老說,文學研究會的宣言刊登在《小說月報》第12卷第1期上,其時是1921年年初。發(fā)起人一共十二個,只有郭紹虞是他小時候的朋友,其他八位是后來才見面的,還有蔣百里和朱希祖,根本沒見過。葉老說:“文學研究會標榜‘為人生’的文學,似乎很不錯。但是‘為人生’三個字是個抽象的概念,大家只是籠統(tǒng)地想著,彼此又極少共同討論,因而寫東西,發(fā)議論,大家各想各的,不可能一致?!?/p>

《小說月報》始刊于1910年7月,是民國初年和五四運動以后影響很大的文學刊物。葉老說,“五四”之后,原來的《小說月報》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沖擊,不大受歡迎了。商務印書館要跟上潮流,從1921年的第12卷開始,改由沈雁冰主編。葉老回憶說:“也是振鐸來信,說《小說月報》將要改弦更張,約我寫稿。我在1920年10月寫了一篇《母》寄去。這篇小說署名是葉紹鈞,發(fā)出來的時候,雁冰加上了簡短的贊美的話,怎么說的,現(xiàn)在記不清了。”

葉老在“五四”之前就寫小說了。據(jù)他自己回憶,大約始于1914年,其時他二十歲。上海有一種周刊叫《禮拜六》,他先后投稿有十篇光景,第一篇是《窮愁》,后來收在《葉圣陶文集》第三卷里。《禮拜六》的編者是王鈍根,他并不相識,稿子寄去總登出來,彼此也不寫什么信?!抖Y拜六》的封面往往畫一個時裝美女,作者是畫家丁聰?shù)母赣H丁悚。

葉老說,當時的各種小說期刊,多數(shù)篇用文言,少數(shù)篇用白話。他記得給《禮拜六》的小說除了用文言寫的,也有一兩篇用白話寫的。最近有人查到上海出版的《小說叢報》上有葉老在1914年寫的兩篇小說,也是文言寫的,篇名是《玻璃窗內之畫像》和《貧女淚》。葉老完全忘了這兩篇了。他只記得《小說叢

報》的主編是徐枕亞。徐枕亞是后來被稱為鴛鴦蝴蝶派的主要角色。

葉老記得上海出版的《小說?!芬部沁^他的兩篇小說,可是忘了篇名。最近有人查到了,是《倚閭之思》和《旅窗心影》。葉老說,《旅窗心影》原來是投給《小說月報》的。當時主編《小說月報》的是惲鐵樵。惲鐵樵喜歡古文,有鑒賞眼光,他認為這一篇有可取之處,可是刊登在《小說月報》還不夠格,就收在也是他主編的《小說?!防?。他還寫了一封長信給葉老,談論這篇小說的道德內容。葉老說,魯迅先生的文言小說《懷舊》就是發(fā)表在《小說月報》上的,署名周逴。惲鐵樵對這篇小說極為欣賞,加上了好些評語,指出他所見到的妙處。如果現(xiàn)在能找到這一期《小說月報》來看看,葉老認為是蠻有意思的。葉老跟惲鐵樵通過信,沒見過面。惲鐵樵后來離開商務印書館去行醫(yī)了,很有點名氣,診費相當高。我曾查找到惲鐵樵對魯迅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懷舊》的評語,并用大字抄錄,送給葉老和葉至善看,編者焦森(即惲鐵樵——引者)在篇末附志:“實處可致力、空處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誤、靈機人所固有、非難事也。曾見青年才解握管、便講詞章、卒致滿紙饾饤、無有是處、亟宜以此等文字藥之?!?原標點未改——引者)。葉老說惲鐵樵的這段文字他以前看過。辛亥革命時魯迅年僅三十一,留傳下來的這一時間的文學作品極少。客觀地說,《懷舊》在當時的影響不太大,但對魯迅來說這是一次良好的訓練,對他1918年創(chuàng)作白話短篇小說《狂人日記》有重要幫助。對惲鐵樵編輯改革前的《小說月報》,葉老說“惲鐵樵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態(tài)度嚴肅,主張下筆必須鄭重考慮”。據(jù)說有人和他開玩笑:“這不是小說,簡直成為大說了?!睈凌F樵對來稿處理認真。對青年投稿者也熱情。葉老最初向《小說月報》投稿也得到他的鼓勵。葉圣陶認為,惲鐵樵對我國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作過貢獻。

談談不覺已近七時,葉老的談興不減。葉老的長子葉至善暗示我,談話該結束了。今天,還有以后多次,我隨著葉老從他熟悉的通道漫游了“五四”前后中國文壇的一角,大長見識。葉老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園地里辛勤扎實地耕耘了半個多世紀,他的豐富的記憶,是十分值得記錄下來的。這將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葉圣陶瑣談《詩》

新文化運動伊始,全國各地期刊紛起,唯缺少一本專門刊載新詩的刊物。1922年元月,《詩》在上海誕生,《詩》月刊是我國第一份專載新詩、譯詩和詩評的雜志。

在《詩》即將創(chuàng)刊時,葉圣陶和劉延陵商量在一些報刊上作些宣傳,為新詩吶喊,為《詩》創(chuàng)刊造勢。葉老曾談到,他用筆名在《文學旬刊》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四篇短論。葉至善在《父親長長的一生》中介紹了這四篇短論,“《就是這樣了么?》,說新文化運動不該像潮水似的出現(xiàn)低潮,不該才出了一兩種雜志就感到滿足?!杜瓮?,說在報紙上看到《詩》將創(chuàng)刊,盼望這個刊物能向人們解釋清楚,什么是詩,能喚起許多新詩人,來供給人們精神上的必需品?!逗」堑拿詰佟?,據(jù)理駁斥了東南大學《南高月刊詩學研究號》對新詩的挑釁性攻擊,他們反對博采新鮮的口語和自由的形式,認為只有搬弄舊詞藻,遵守老格律,拼湊出來

的才可以稱作詩。《對鸚鵡的箴言》,希望寫詩的人,能唱出自己心底的真切呼聲,不要跟著已經(jīng)成名的少數(shù)新詩人鸚鵡學舌。”(葉至善:《父親長長的一生》,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

《詩》問世前,葉圣陶在上海報紙上寫了《詩》創(chuàng)刊預告。1921年10月18、19、20日連續(xù)三天,上?!稌r事新報》副刊《學燈》刊登了葉圣陶寫的《〈詩〉底出版底預告》,形式很特別,是用一首短詩寫的:

舊詩的骸骨已被人扛著向張著口的墳墓去了,

產(chǎn)生了三年的新詩還未曾能向人們說話呢。

但是有指導人們的潛力的,誰能如這個可愛的嬰兒呀?

奉著安慰人生的使命的,誰又能如這個嬰兒的美麗呀?

我們擬造這個名為《詩》的小樂園做他的歌舞養(yǎng)育之場,

疼他愛他的人們快盡他們的力來捐些糖食花果呀!

本刊一月一期。創(chuàng)刊號明年一月一日出版。來稿歡迎,請寄本報《學燈》轉新詩社。

這則預告其實是《詩》月刊的“征稿之詩”(葉圣陶語)。

創(chuàng)刊號1月15日出版,月刊,第1卷五期。第2卷次年四月十五日始,出兩期,共七本。每期發(fā)行約千余份。創(chuàng)刊號兩個月后曾再版一次?!对姟吩诔珜略娚项H有功績。它的撰稿人有胡適、劉半農、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俞平伯、朱自清、葉圣陶、王統(tǒng)照、郭紹虞、劉延陵、顧頡剛、康白情、馮文炳(廢名)、徐玉諾、汪靜之、馮雪峰、潘漠華、應修人等人。陣容宏大,推動新詩發(fā)展,影響深遠。

《詩》的創(chuàng)刊號版權頁上注明“編輯兼發(fā)行者”是“中國新詩社”,葉老說,這是虛設的,并非真有這么一個實際存在的文學組織?!对姟返木幷撸颉爸袊略娚纭钡某蓡T,就是朱自清、葉圣陶、劉延陵三人。實際負責編輯工作的是葉、劉。編輯者除選定編好稿件,每期還要分頭將刊物分發(fā)給作者和讀者,并處理寫信封、貼郵票等一切雜務?!对姟啡?、四號封二刊登的記者所寫《投稿諸君鑒》中說:“本刊系我們三數(shù)同志所辦”,“今請以后諸君惠稿,都寄蘇州甪直葉圣陶收,或杭州第一師范轉劉延陵收”。第四號收稿處為“蘇州大太平巷五十號葉圣陶;杭州第一師范轉劉延陵收”。第五號又申明“收稿處——蘇州大太平巷五十號葉圣陶;杭州第一師范轉劉延陵”,二卷第一號收稿處僅“上海閘北永興路八十八號弄內第四家葉圣陶”。朱、葉、劉都是文學研究會會員。1921年秋,朱、葉、劉同任教于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朱與劉是蘇北老鄉(xiāng),早就要好,朱自清來吳淞公學中學部任教,是劉延陵介紹來的,葉圣陶是學校聘請的,沒有人介紹。經(jīng)朱的介紹,葉、劉相識。出于對新詩的共同愛好,他們商定辦一個??略姷碾s志。秋末,他們去找上海中華書局編輯部負責人左舜生(左也寫新詩)洽談,書局允諾承印,但不給稿費,每期僅送刊物部分(編者曾在刊物上公開講明:“本刊每期出版,中華書局都以數(shù)十冊交同人分贈投稿諸君;同人所能報答諸君盛意者不過如此”)。

創(chuàng)刊時,編者未署“文學研究會”,是因為醞釀辦這個刊物,不是文學研究會研究決定的,而是憑幾個人的興致弄起來的。第四號起編者改為“文學研究會”,據(jù)葉圣陶回憶,這是鄭振鐸的動議。鄭振鐸是文學研究會最初的發(fā)起人,葉圣陶是文學研究會正式成立時的十二位發(fā)起人之一。在成立會上,鄭當選為書記干事,以后一直由他經(jīng)管會務。新詩當時頗遭守舊派的非難,鄭振鐸所編文學研究會的《文學旬刊》為新詩大聲吶喊。《詩》辦起來了,有相當?shù)挠绊?,編者和多位作者又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將它改為“會刊”,加強新詩的陣地,是順理成章的事。第四號編者寫的《讀者賜覽》中說:“現(xiàn)因本刊創(chuàng)辦人都是文

學研究會底會員,故大家協(xié)議,將本刊作為文學研究會定期出版物之一?!睆?卷第4期起版權頁編者署為“文學研究會”,為鄭重起見,版權頁上還貼了文學研究會版權印花,印花上注明“文學研究會版權所有”。第五號封面上標明“文學研究會定期刊物之一”。署為文學研究會辦之后,編者想增強論爭性,第四號《編輯余談》中說:“《學衡》雜志里常常有反對新詩的文章,有許多,已經(jīng)被《文學旬刊》駁過。最近《學衡》第六期里又翻譯了美國某教授底一篇《論新》,其中也說到新詩。本刊第5期里將有一篇文字和他為有趣味的商酌;不妨在此預告一聲?!笨上?,由于“作者患病”,這篇文章第五號未見。

葉老說,《詩》創(chuàng)辦雖是幾個人辦起來的,但決不是同人刊物,只刊我們幾個人的作品,雖然后編者署文學研究會,是文學研究會定期刊物之一,但也決不是只刊文學研究會會員的作品?!对姟返木幷咴谝痪淼谒奶柹暇凸_表明了這一心跡:“我們并不愿意專門把自家?guī)讉€朋友底稿件顛來倒去地登載;如果讀者有佳妙之作寄來,我們總當盡先采用?!庇醒裕行?。是期卷首發(fā)表了幾位陌生作者的作品,編者說“我們故意把這些新的投稿者底作品編在頭上,用以表示我們的熱烈的歡迎”。

葉老說,《詩》終刊,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人手少,原來的幾位都分散到各地了,基本上就我一個人在支撐,而且我又有新的單位要去服務,加上好的稿件來源不足,經(jīng)濟上也拮據(jù),不僅作者無稿費,做編輯等雜務事所用也自費,難以繼續(xù),所以辦完《詩》二卷第2期后就自動停辦了。

我對朱自清、葉圣陶的創(chuàng)作業(yè)績還算了解,對劉延陵卻知之甚微。我向葉老討問劉延陵的情況,葉老說,“在辦《詩》期間,我同劉聯(lián)系較多。延陵說他的祖籍是安徽皖南旌德的,先輩才移居到江蘇泰興。我們三人年齡相差上下。編《詩》刊過程中,劉做了許多實際工作。”朱自清1935年在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對劉有過評介,他叫我看看,朱自清在《選詩雜記》中談到《詩》創(chuàng)刊時說,“幾個人里最熱心的是延陵,他費的心思和工夫最多?!比~老還說,延陵當時在新詩作者中有影響,發(fā)表了不少新詩,和翻譯外國詩的作品。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就收錄過劉延陵的新詩(經(jīng)查系為《海客的故事》和《水手》二首——作者注)。阿英在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作家小傳》部分中,在介紹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中,就有劉延陵的簡介:“劉延陵,文學研究會干部、詩人。江蘇人。所作詩大都發(fā)表于《小說月報》《詩》《文學周刊》?!比~老有點高興地說,他也喜歡劉的詩,特別是他的一些小詩,上世紀30年代的中學課本幾乎都選有他的詩,最常見的是那首十一行不足八十字的《水手》。葉老曾寫過《劉延陵的〈水手〉》。葉至善拿出葉老的《文章例話》給我看,書是1937年2月由開明書店出版的。葉圣陶1936年12月20日在該書《序》中說,“今年《新少年》雜志創(chuàng)刊,朋友說其中應該有這么一欄,選一些好的文章給少年們讀讀”,“欄目叫做文章展覽?,F(xiàn)在匯編成這本小書,才取了《文章例話》的名稱?!薄独挕吩u介的“好文章”依次有《朱自清的〈背影〉》《夏丏尊的〈整理好了的箱子〉》《茅盾的〈浴地速寫〉》《俞慶棠的〈一封公開信〉》《巴金的〈朋友〉》《魯迅的〈看戲〉》《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劉延陵的〈水手〉》《周作人的〈小河〉》《豐子愷的〈現(xiàn)代建筑的形式美〉》《蘇雪林的〈收獲〉》《趙元任的〈科學名詞跟科學觀念〉》《胡適的〈差不多先生傳〉》《夏衍的〈包身工〉》《郭沫若的〈癰〉》《沈從文的〈辰州途中〉》《韜奮的〈分頭努力〉》《丁西林的〈壓迫〉》《蕭乾的〈鄧山東〉》《老舍的〈北平的洋車夫〉》《蔡元培的〈杜威博士生日演說詞〉》《徐盈的〈從滎陽到汜水〉》《胡愈之的〈青年的憧憬〉》《尤炳圻的〈楊柳風〉序》。葉老說,《詩》的頭幾期部分是延陵負責編的,后來他兼職工作忙,參加的具體編輯工作就漸漸少

了,有時寄點作品來,甚至沒有了,后幾期肯定是我負責編輯的。能確認,《詩》最后兩期(即第二卷第一號,第二卷第二號)的《編輯余談》是葉圣陶寫的(現(xiàn)已收入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葉圣陶集》第18卷廣告集中)。后來劉延陵漂泊南洋,后又聽說他定居在新加坡,和他的聯(lián)系也就少了。

1979年末至1980年,我為上海《解放日報》寫“藝文軼話”專欄,1980年9月就有專門介紹《詩》月刊的《我國第一份“詩刊”》,又陸續(xù)寫了《詩的歡喜》,評介了《詩》刊的作者——詩人陳南士,再有《徐玉諾與散文詩》,詩人徐玉諾也是《詩》的作者。在寫作過程中曾幾次向葉老請教過《詩》創(chuàng)辦的情況,文章出來后葉老又多次向我談起《詩》。由于該報規(guī)定專欄每篇字數(shù)在千字左右,所以葉老所談的一些珍貴的內容本該寫而未能寫進去。1985年,上海書店準備影印出版《詩》,書店考慮請一位創(chuàng)辦《詩》的主要成員寫篇序,朱自清先生1948年已逝世,葉圣陶先生又久居醫(yī)院,難以動筆,斟酌再三,最后決定煩請劉延陵先生,九十一高齡的劉延陵先生終于答應了,并于1985年10月在新加坡寫就。他在序中說,“我終于決定寫寫看,姑且談談這個刊物的出版始末。倘若回憶中有記錯了的,要請閱者原諒?!标P于《詩》的創(chuàng)辦,他在序中追憶說:

這個刊物大概是1922年1月里創(chuàng)刊的。

早一年的9月里,朱、葉兩兄和我一同在上海吳淞某中學教書。吳淞濱江而近海,風景與城市大不相同。我們三個都是過慣城市生活的;那時我們日日看見的,無非是大都會里人群緊張擁擠來來去去的情形。一旦換了一個模樣完全相反的環(huán)境,而與大自然中恢宏闊大的景象早晚相見,我們便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面,而有一種新穎而興奮的情緒在胸中激蕩。后來我們匆匆地決定出版一種專載新詩的刊物,也與其時我們的這種情緒不無關系。……

有一天下午,我們從海邊回學校時,云淡風清,不冷不熱,顯示得比往日尤其秋高氣爽。因此,我們一路上談興很濃;現(xiàn)在我已不記得怎么一來,我們便從學校里的國文課談到新詩,談到當時缺少專載它們的定期刊,并且主張由我們來試辦一個了。

那時我們都才二十幾歲,回到學校后,馬上寫了一封信寄給上海中華書局的經(jīng)理,征求該書局為我們計劃中的刊物擔任印刷與發(fā)行。幾天后接到回信,邀我們于某一時刻,訪問該書局編輯部的左先生,談商一切。我們如約而往,談了一小時就達成協(xié)議,規(guī)定這個刊物為三十二開本的月刊;用上文已述的名號;每期最少與最多若干頁;創(chuàng)刊號于下一年元旦發(fā)行,其他各期也于各月的首日印成;我們負責編稿,中華書局負責印刷與發(fā)行。

我們在得到上述的支持之后,就設法在上?!稌r事新報》的《學燈》版上登了一條新聞式廣告,宣布《詩》月刊出版的日期,并且征求投稿。兩三周后,就陸續(xù)收到外界響應的稿件了。

那一年學校放寒假時,我們三個人都離開吳淞,準備各到一個新地方去服務。但是那個月刊卻必須如期出版哩。它開頭的若干期是我編的。那時我已回到杭州,在原來工作過的那個學校里效勞。我的職務很忙,又在另一個學校里兼課,所以我用于《詩》月刊的時間是很少的。現(xiàn)在每次有人對我提起它時,我的中心深處都是對它很抱歉的。它出到某期時,我有遠行;以后關于它的情況,我現(xiàn)記不清楚了。

劉延齡先生于1988年10月18日在新加坡謝世,享年九十四歲,他生前欣慰地看到了《詩》的影印本出版。

《詩》影印本出版后,葉老在病中見到了,至善說,劉的序讀給父親聽了,父親說,“看來延陵身體還好,能回憶起那么多往事。我們幾個人在一起為詩壇所做的只是一點小事?!?/p>

漫憶《葉圣陶散文》(甲集)

讀一本好書,總有所得。猶如樵夫上深山老林,不會空手而歸。

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六月出版的《葉圣陶散文》(甲集),沉甸甸的一厚本,裝幀大方別致,內容豐富新鮮,真是本好書。我的收益就不是一般的有所得,而是大有所得,如樵夫下山,滿載而歸了。

葉圣陶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長久活躍于文壇,他創(chuàng)作的樣式很多,既寫小說,又寫童話,又寫詩詞、散文和文藝評論等。從成果來看,散文該是他數(shù)量最多,使用最久,也最自如的樣式。葉老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發(fā)展史上影響很大。他的散文作品受到幾代讀者的喜愛,有些被看作范文選進大中學校的教科書,一些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老前輩的作家,談起他們怎樣踏上文學之路,常提起受到葉老散文的影響。

我是葉老散文的忠實讀者。不知道同好是否也有這種感覺:葉老的散文好是好精是精,但是他的散文集子卻不多。解放前,他先和俞平伯出了散文合集《劍鞘》,之后有不純粹是散文的《腳步集》,又有《未厭居習作》和《西川集》兩本薄薄的散文集。解放后的十七年里,僅僅出了一本《小記十篇》,直到一九八二年才又出了一本《日記三鈔》。其實葉老的散文成集的少,發(fā)表的不但不少,而且很多,上世紀30年代有人解釋這個情形,說葉老不能以刊印小說集同樣的熱心來對待自己的散文,致使發(fā)表在百來種報刊上長短不一的散文,長期散而不聚。這只是就作家的主觀方面而言。拿客觀條件來說,在那個戰(zhàn)火屢起、動蕩流徙的年代里,許多作家連生活都沒有保障,哪里有心思像現(xiàn)在這樣及時收集自己的文章,迅速地成集出書呢?這是時代投在出版史上的一片陰影。這次葉至善、葉至誠兄弟為父親編選散文甲集,花了很大功夫,盡可能把葉老解放前發(fā)表的散文作品找齊。結果令人高興。現(xiàn)在收集到的葉老解放前用各種筆名發(fā)表的散文有五十多萬字。經(jīng)過編者和葉老自己的篩選,這本甲集收集了將近四十萬字,從此改變了葉老的散文多不成集的情形。全書總共二百一十篇,其中五十多篇過去收入過集子,余下的一百五十多篇均系初次入集。對于我這樣年歲的讀者來說,絕大部分是第一次讀到,對于年長的讀者,其中有些也許在發(fā)表的時候讀過,但也未必知道或者記住這是葉老的作品。因此,我讀這本散文甲集的第一個“所得”,也可以說最大的收益,就是得到了迄今為止較齊全的一部葉老解放前的散文集。從來沒有這么豐富,這么感到新鮮地閱讀葉老這許多好散文。這本散文集之所以顯得珍貴,還在于其中有些篇章是極不容易收集到的。譬如一九二五年發(fā)表在《公理日報》上的六篇富有戰(zhàn)斗性的散文,由于《公理日報》這份上海地方小報,當時僅僅生存了一個月,幾經(jīng)兵戈,能夠將這份報

紙全部保存下來,實在是個奇跡。編者四處尋覓,至今還有一天的報紙沒有找到。葉老從找到的十篇當中,挑選出六篇收進了甲集。弘一法師(李叔同)是我國近代一位卓越的文學家、藝術家、教育家、愛國宗教人士,也是葉老由衷崇敬的一位長者。許多人都知道,關于弘一法師,葉老寫過《兩法師》的名篇,卻不知道葉老還有其他寫弘一法師的文章。其中《談弘一法師臨終偈語》一篇,闡述了弘一法師的生死觀,由于發(fā)表在宗教界的雜志《覺有情》(8卷10期,1947年10月)上,沒有被多數(shù)人留意,這次也收進了甲集。這本散文集的珍貴之處,還有一層可以說的。時下興編集子,一般能做到??背鲈娴恼`排就不錯了;而年近九十的葉老,卻把全書二百一十篇全部認真??戳艘槐?,并且在文字上作了若干修改,主要是改掉語句上的文言氣,使得更加接近口語,同時斟酌更換了有些文章的標題?!拔恼碌脑馐遣豢蓜拥?,動了就是新的作品了”,葉老多次強調地說過。葉至善在《編父親的散文集》中說:“常常有這樣的事,找到了一篇從沒見過的,跟父親一說,他自己也奇怪怎么會寫這樣一篇文章,一定要自己看一看。從報刊上復印下來的文章他怎么看得清楚呢?至誠只好工工整整地用大字抄了給他看??吹臅r候,他不免作些改動,不是改動原來的意思,是讀了早期寫的白話文感到有些疙瘩,不順當,不舒服。漸漸地,這樣自己看,自己改,又成了我父親的日常工作之一。他說,現(xiàn)在這樣編倒還有點新意;還吩咐我們某幾篇可以不要,總之要從嚴選,寧缺勿濫。我們說,我們要盡可能做到不缺不濫。”葉老向來講究遣詞造句命題,他寫《倪煥之》的時候,每一章總要接連寫七、八天,原因之一就是“斟酌字句”。葉老這種一絲不茍的精神,使我捧讀這本散文集的時候深受感動,不得不認真地閱讀,細細地咀嚼。

《葉圣陶散文》(甲集)編選工作是在一九八一年啟示并完成的。至善在北京,至誠在南京,是請假來的。那個時期我去葉家次數(shù)不少。在資料收集方面,我?guī)筒涣耸裁创竺?,這方面,不如我的朋友北大中文系商金林做的多。聽到過葉老談編選這本散文集的意見和要求。也常和至善、至誠談起編選此書的情況。其實,最初葉老是不同意將自己的散文編集出版的,理由很簡單,怕被炒冷飯。經(jīng)至善、至誠一再說服,葉老才同意。葉至善說得明白透徹,貼近葉老的意思:

好些出版社要把我父親的散文編成集子出版,我父親總不同意,他說翻來復去老是這幾篇,自己看著都膩了,冷飯越炒越?jīng)]有味兒?!俺蠢滹垺笔歉赣H和朋友之間的“行話”,就指把若干篇文章翻來復去地編集子,編了一本又一本。

在報刊上還常常有分析我父親的游記的文章,大多是供語文教學作參考的,當然都說寫得如何如何好,總之盡量拔高。似乎我父親的這幾篇游記是散文的正宗,要寫好散文就得向這幾篇游記學??吹竭@種文章,我父親就要嘆息了:“唉!我成了始作俑者?!?/p>

父親擔心的是他的這幾篇游記使學生們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散文就是寫些閑情逸致的;要寫好散文,必須寄情于山水之間。父親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只要翻一翻近來非常時行的學生作文選就可以知道。這種擔心我也有。我還有另一種擔心,到處是這幾篇游記,會不會使人產(chǎn)生這樣一種印象,我父親是個散淡閑人,只知道游山玩水。

爺兒倆都擔心,相形之下,我的胸懷窄得多了。父親擔心他的游記把學生們引入歧途,我擔心的卻是光選游記未免歪曲了我父親,公私判然。但是請不要過于責備我,因為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寫的散文不光是游記。去年看父親的《語文教育論集》的校樣,其中好些篇從內容到形式都不是論文,而是地地道道的散文;今年看父親的《論創(chuàng)作》的校樣,其中散文更多。還看到有人寫文章說,在四十年代,我父親為民主運動寫下了不少有力

量的散文。那時期的情景,我還記得很清楚;往前推,抗日戰(zhàn)爭、“八一三”、“七七”、“一·二八”、“九一八”;還有“四一二”、“三二一”、“三一八”、“五卅”……光是日期就有這么一大串。雖然越往前我的記憶越模糊,可是還記得,關于那些日子,我父親都寫過不少文章,若說其中沒有一篇散文可以跟他的游記相比,恐怕未必。那些散文沒有什么閑情逸致,但是我相信,真情實感是并不少的。

于是我跟弟弟至誠商量,由我們來選編父親的散文集,各個時期的都要選,各個方面的都要選,各種形式的都要選。說是選,當然由于我父親的散文并非篇篇值得一看,因而我們不主張出全集,可是我們要選得全面,游記當然要選,好讓人們看到游記固然是散文,可是散文不光是游記,寫散文不光為陶情遣興,散文跟游記之間不能劃等號,我父親在游記之外還寫了很多別的散文。我們的想法居然說動了父親,于是弟兄倆就動起手來。

(以上引文均見葉至善《編父親的散文集》)

讀這本集子的另一個“所得”,是對葉老散文的風貌有了與過去不同的認識。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貌未必能為讀者和評論家準確地把握,評語失之偏頗或者不夠貼切是常有的事。造成這種現(xiàn)象有各種原因,不了解、不熟悉這個作家的全部作品,也許是最重要的一個原因。

前面說過,葉老解放前的散文大多沒有匯編成集。讀者對葉老的散文本來接觸就不廣,加上幾個有影響的選本和教材,偏重選錄了葉老一種類型的文篇,讀者對葉老散文的印象,大多是由此而來。一九三五年一月出版的孫席珍編選的《現(xiàn)代散文選》里,選了葉圣陶四篇:《暮》《客語》《藕與莼菜》《牽牛花》。同年八月出版的郁達夫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里,選了葉圣陶五篇:《藕與莼菜》《雙雙的腳步》《怎么能》《兩法師》《過去隨談》。兩位選家都認為葉圣陶的散文風格嚴謹,思想把握住現(xiàn)實,在凝重中見出秀美。由于他們沒有注意或者不推重葉老的另一些散文,像《五月卅一日急雨中》那樣充滿了激情的作品和大量議論性的散文,他們對葉老的散文作出如此的判斷是理所當然的。有不少研究者也認為葉老散文的風格是感情真切、持重、溫和。

讀了這本集子,我覺得如果對葉老散文的全貌作這樣的概括,不盡準確。

從集子的篇目排列來看,有兩個時期葉老的散文創(chuàng)作特別活躍,那就是一九二五年五卅運動前后,和抗戰(zhàn)勝利前后反對國民黨的民主運動高漲時期。葉老這兩個時期寫的散文,如果分類分得細一點的話,都可以稱為雜文——議論性的散文。

在五卅運動中,葉老寫了《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人們贊譽這是洋溢著激憤之情的名篇。然而也有人覺得這篇作品的風格和作者其他的作品不協(xié)調,不統(tǒng)一,似乎是葉老散文作品中間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其實不然。甲集在《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以下,收錄了發(fā)表在《公理日報》上的六篇:《虞洽卿是“調人”》《華隊公會的供狀》《不要遺漏了“收回租界”》《援助罷工工人》《再告報界與金融界》《無恥的總商會》。這組散文有同一的主題:聲討英帝國主義者在英租界屠殺華人平民的罪行。文章在藝術上算不得很精致,但是說理透徹,抨擊鋒利有力,同樣講究遣詞造句。葉老寫議論性的散文也并非始于五卅運動。五卅運動前寫的《無謂的界線》是議論婦女貞操問題的。其觀點之進步,與當時魯迅、陳望道的同類文章相仿,當然寫法各有不同。五卅運動激發(fā)起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也使作者更自覺地拿起了雜文——戰(zhàn)斗的匕首——這個武器。編進這本集子的一九四五到一九四八年間的散文,有不少是抒情、記事的作品,更多的卻是雜文或者類似雜文的隨筆和偶感。葉老靈活地使用雜文對當時社會上的許多事件都發(fā)了言。

這里順便想到我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研究的一個問題。我國雜文作家的光輝代表無疑

是魯迅先生。然而,雜文這種文學樣式,并不是魯迅先生開始運用的,也不是只有魯迅先生獨自在進行雜文創(chuàng)作。早在辛亥革命前夕,一批革命志士就在報章上開始寫作雜文,五四運動前后,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更有一批民主主義戰(zhàn)士大力提倡并且親自運用這種文學樣式。魯迅先生逝世之后,又有一批進步作家、革命作家繼承發(fā)揚了寫作雜文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墒窃谡撌鑫覈s文創(chuàng)作的著作當中,往往只注意到魯迅先生的輝煌功績,忽略了其他。葉老在這兩個時期熱心于雜文的寫作是一個生動的例子??磥恚@個集子對于擴展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視野,也將有所助益。

怎樣確切地概括葉圣陶散文的風貌,還需要專門家作深入的研究,這本甲集的出版和北京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出版的乙集(收葉老解放后的散文),為研究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作為一個讀者,讀了甲集里的二百多篇文章后,有了與過去不同的認識,明顯地感到葉老的散文內容廣泛,筆法多樣,思想感情實在,遣詞造句精密。又仿佛聽到他那顆赤誠的心隨著祖國和人民的脈搏在一起跳動。我以為這樣的認識較之過去更接近于實際了。

《甲集》中有部分文章,具有可貴的史料價值,往往能從中引出現(xiàn)代文化斗爭史上一個個有趣的史實。

在一九二六年的十篇中,《〈光明〉第一期編輯余言》值得注意。

我國現(xiàn)代文苑里,以“光明”為名的期刊,不下七八種。其中最早而且影響大的,是一九二六年中國濟難會出版的《光明》半月刊,發(fā)行六期。何故葉老為這家刊物的創(chuàng)刊號寫編輯余言呢?因為他是這個刊物的實際編者。這與一九二八年郁達夫、錢杏邨為中國濟難會編文藝性半月刊《白華》的情況有點仿佛。中國濟難會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一個國際性的群眾組織。其時國際濟難會發(fā)起運動,各國都辦“光明”雜志。據(jù)葉老回憶說,是肖樸生和另一位找他編這個刊物的。葉老當時知道肖的共產(chǎn)黨人身份,但彼此沒有說破。葉老因開明書店的關系,與幾家印刷廠熟,他接洽了一家小廠子,廠方也靈敏,知道不是一般的刊物,搶著排好版,印完就拆版,以防當局追究。葉老做此項工作很謹慎,連坐在對面辦公的好友王伯祥也不知道他在做這件事。葉老又去四馬路聯(lián)系了一家書店代售?!豆饷鳌烽_本一般,每期四十到五十頁。肖樸生只付了部分印刷費。葉老知道是在為黨工作,所以寫稿、編輯到出版、發(fā)行都是義務的,分文不取。葉老在上面說的這篇文章結尾處,特意介紹了肖樸生說的話:“人們并不努力創(chuàng)造光明,人們有什么權利詛咒黑暗?”“這是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我們的同伴啊,拋棄了我們的悲嘆頹喪與一切消極,我們從楊杏佛先生指出的兩條路上努力創(chuàng)造光明吧!”這篇短文,披露了這樣一個歷史事實:早期黨的活動,多么重視思想文化陣地,創(chuàng)辦刊物;重視做團結工作,放手讓一些真誠的朋友去為黨工作;有一批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在無私地為黨工作;黨與非黨朋友之間在共同的革命斗爭中結下了深情厚誼。葉老說,他很懷念肖樸生同志,解放后他曾多方打聽過。他說肖是湖南人,相信遲早能探聽出這位共產(chǎn)黨人的下落。

一九四八年六月以集體名義發(fā)表的《上海若干雜志給司徒雷登的公開信》,抗議了美國扶助日本恢復軍事和經(jīng)濟侵略勢力。文中直截了當?shù)馗嬖V美國:“我國人民愿意跟別國人民友好,情誼勝過弟兄,可不愿意讓別國的特殊勢力踩在腳底下,喘著氣當奴隸。”葉老這幾句簡單不過的話,說出了中國廣大愛國民主志士的正義之言。這篇短文,在集子里接近壓卷之作,我們從卷首一九二一年的幾篇順序讀來,使人感到,經(jīng)歷二十多年革命的風云洗禮,葉老政治上、思想上開闊多了,成熟多了,這是他四十年代的散文在思想方面日益尖銳深刻的直接原因。

葉老很看重這本散文甲集。他簽名親自送給巴金的自著就是這本散文甲集。一九八五年三月,巴金來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巴金一九八三年已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因病八三年、八四年的全國政協(xié)會他請假沒參加,一九八五年三月第一次以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身份來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不巧同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葉圣陶住院不能與會,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巴金去北京醫(yī)院看望葉老,葉老招呼巴金在沙發(fā)上坐下,緊接著將早準備好的《葉圣陶散文》(甲集)送給巴金。巴金接過書后,仔細地翻看了封面和目次,很高興地說:“葉老,這些年您寫了這么多,您要多注意休息?!敝辽蒲a充說,這本集子里收的都是父親解放前發(fā)表過的散文,大多數(shù)沒有收過集子,巴金聽了連點頭。至善忙叫我拍下了葉老和巴金親切交談的珍貴鏡頭。葉老看重這本甲集,分送過不少朋友。記得出書之后,我就代送過一些。我有次去上海,就代送過柯靈、黃裳,北大他的幾位朋友,我的老師,如朱光潛、王力(了一)、吳組緗,還有簽贈吳祖光、新鳳霞夫婦的。散文家黃裳稱贊這本散文集編選精當,他說:“編輯方針非常高明,不只著眼于文學,且可看出時代及作者思想變遷進展痕跡,此我國傳統(tǒng)文集編輯方法之優(yōu)良部分也,今得繼續(xù)并發(fā)揚光大之?!蔽以诔醭踝x了這本散文集之后,竟能生出這些隨想,除了作者作品的啟迪之外,還得感謝編者思路的引導。

“不看評我的文章”

葉圣陶先生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在小說、散文、新詩、童話創(chuàng)作和發(fā)現(xiàn)、扶植青年作家等方面,對我國現(xiàn)代文學的誕生和發(fā)展,都作出過重要的貢獻。但在上個世紀中葉之前,雖也有一些文章,在關注、議論先生的創(chuàng)作,卻多系對其某一名作的重復評價,而缺乏全面的、系統(tǒng)的研究專著。那時,沈金梅(筆名金梅)有意在填補這一空白,但因十年“文革”而未能完成。到七十年代后期又重拾舊稿,為了向葉老咨詢有關他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并能得到他的支持,金梅從1977年8月起給他寫信。信中除了向他匯報自己正在寫作一部研究其創(chuàng)作的專著,還請求他在全稿完成以后,能審閱一遍。葉老在收到其第一封信后第二天即復信說:“大札昨日轉到,誦悉種種。我所作素不自滿,聽人談起,常覺汗顏。足下乃欲綜論之,雖不敢勸阻,私心總以為似可無須。”葉老向來以那種謙遜與平常心,去看待有人在研究其創(chuàng)作這類事。對金梅的此舉也不例外。

金梅的《論葉圣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書》之一,1985年4月初版。金梅是我的同窗好友,同在《河北文藝》工作過,又是葉圣陶作品的愛好者。他不只“愛好”而且“研究”。

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與葉圣老書信往來,求得幫助,并希望葉老能審閱一下尚未出版但已完稿的書稿或其中部分章節(jié)。他在天津,和葉老沒有什么接觸。葉老當時已八十多歲高齡,體力不濟,眼睛更不便閱視。特別是對寫自己的稿子一律不看。金梅求賢幫助心切,多次寫信向葉老提出希望和要求,可以理解,葉老也多次復信,葉至善考慮到父親未能在復信中將自己的一貫想法講清楚,

于1982年3月29日給金梅寫了一封較長的信,信中說,寄給我父親的稿子,我父親沒有看。有兩個原因:一是你知道的,他八十八歲,視力極度衰退,書報都沒法看,不要說鋼筆書寄的上萬字的稿子了;二是他一向不看談到他的稿子,他以為評論作者,是評論家的權利(當然也有向讀者負責的義務),作者無權對評論家施加任何影響。父親不看,我還是看了。因為我知道你跟我父親是經(jīng)常通信的。如果毫不相識的作者,我也不看。我遵循父親的原則,只是把我能看出來的與事實不符的地方指出來,對評論家的觀點不提任何意見,不施加任何影響。我一邊看,一邊用鉛筆把見到的記在稿紙邊上,字跡不很清楚,筆淡也在所難免,請原諒。還附帶說一聲,這樣的事,我也只能偶爾為之。我實在忙得不可開交。父親的事幾乎全壓在我身上(從秘書到勤務員警衛(wèi)員),從生活到工作安排;我自己也不是個閑人。常看到有人給我父親寫信,提出一連串問題,最后說:“知道您年紀這么大,事情這么忙,是否請至善復一下吧。”我好像空著身子在等待任務似的,不由得只好苦笑了。他們大概不知道我也六十四了(許多文藝界的人都以為我是個青年),還想趕著把打算寫的東西全寫出來。而現(xiàn)在,我簡直很難擠出時間來。

葉老在與金梅的十幾封通信中透徹談了被評作品的作者與評論者的關系,是平等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葉老在1980年6月24日的復信中說:

我向有想法,評論某人之為人或著作,只須直抒己見,不必交某人過目。評論寫成,刊布于報志,俟讀者辨別其當否。在被評之某人,此時亦為讀者之一,如覺言之中肯,當然會心一笑,如覺說得欠當,亦宜承認作者有其言論思想之自由,不加責備。

因我之想法如上述,每有友好寄示評論及我之文篇,輒不置可否,乞求容恕,返璧歸趙。今足下來書,談此相同,故亦照此處理,務請諒解為事。

葉老在同年10月13日的信中又說:“我想作者評者各有其自由,作者只須自信其文值得寫,而且認認真真寫,就可以打算發(fā)表。批評是人家的事,評得對,我接受,評得不對,盡可不管。足下以為如何?”

在信中并且說:“‘教誨’兩字,務請不要用?!比~老主張“作者評者各有其言論思想之自由”,葉老還在復信中多次談到過作家如何對待與己有關的評論問題。1980年,金在吉林省《社會科學戰(zhàn)線》雜志編輯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論集》上,發(fā)表了一篇綜論葉圣陶童話創(chuàng)作的文章。葉老在“大略翻閱”之后復信說:“知稱譽過甚,使我慚愧無已。以我妄想,評論最宜瑕瑜并舉,則于讀者作者兩皆有益。”葉老關于“作者評者各有其言論思想之自由”一說,對如何處理作家與評論家的關系問題,是很有現(xiàn)實指導意義的。如果我們的作家和評論家,都能相互承認并尊重對方的思想言論之自由,文壇上無謂的爭議,也許會少一些吧。葉老和金梅在通信中,還談到出版界存在的一些風氣毛病。葉老在1979年10月13日的復信中說:“出版界唯名唯親之情形似乎確有之,只能盼望解放思想,逐漸去此一病?!比~老這番意思,我也曾聽他談過。他說,現(xiàn)在有的寫所謂名人的人,喜歡文章發(fā)表前請被寫者先看一遍,如果被寫者肯定了并說了些好話,對有的作者有好的影響,有時也會給出版社、編輯以不好的影響,不利于編輯獨立地去處理作品的發(fā)表和出版。

我在北京,平日和葉老接觸比金梅稍多,與至善也比較熟悉,葉老多次說,不看評自己的文章,這點我早就知道,并且嚴加遵守。金梅請我為他的這本書寫序言,一直在猶豫,“文責自負”嘛,序寫好沒有送葉老和至善他們看就發(fā)了。

參加首屆全國文代大會

葉圣陶于1949年3月由山東解放區(qū)進入已解放的北平市,中國來了個大新變化,好不興奮,他幾乎天天在忙,忙于見老朋友,又相識了一些新朋友。在新中國成立前,大家都在為新國家出力,獻計獻策。葉老要參加新政協(xié)籌備的會議,要參加準備日后成立教育、出版機構的商討會,要參加全國文協(xié)籌備會等等。

葉老在4月7日日記中記了成立編審委員會事,“胡繩來談編審委員會組織事。此會屬于華北政府。俟將來中央政府成立,當屬于中央政府。擬定余為主任委員,喬峰與胡繩為副主任委員云。又雜談編輯出版等事,十一時就寢。”又4月8日記載:“六時,應周揚、陸定一、晁哲甫之招宴。陸定一為中央宣傳部長,晁為華北人民政府之教育部長。蓋為編審委員會之事,故有此集。外有參加編審工作之人,及董必武、藍公武、范文瀾諸君。餐畢,略有談話,即作為此會已經(jīng)成立?!比~老曾談過,這個“編審委員會”,就是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后下屬的出版總署的班底,胡愈之任署長,我和周建人任副署長,我還兼任了編審局局長。在這個崗位上,我干了五年,后才轉到教育部去的。

首屆全國文代大會于1949年7月2日在北平正式召開,7月19日會議結束,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簡稱全國文聯(lián))正式成立。這次會準備了3個月,先成立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委會。大會籌備情況,葉老說,有文獻記載,隨著北平的解放,大批華北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者來到北平,不久許多長期在國統(tǒng)區(qū)艱苦奮斗的文藝界朋友也陸續(xù)來到了這個文化古都,再加上原來在北平堅持文藝工作的朋友,這就形成了中國新文藝大軍第一批的大會合。三月二十二日,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和華北文協(xié)舉行招待在平文藝界的茶會,郭沫若先生在會上提議:發(fā)起召開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大會以成立新的全國性的文學藝術界的組織。全體到會文藝工作者都表示贊成。接著,就由原全國文協(xié)在平理監(jiān)事和華北文協(xié)理事聯(lián)席會議產(chǎn)生了一個籌備委員會,負責進行召開全國文代大會的一切籌備工作。

籌備委員會于三月二十四日舉行第一次會議,正式宣布成立?;I備委員為郭沫若、茅盾、周揚、葉圣陶、鄭振鐸、田漢、曹靖華、歐陽予倩、柳亞子、俞平伯、徐悲鴻、丁玲、柯仲平、沙可夫、蕭三、洪深、陽翰笙、馮乃超、阿英、呂驥、李伯釗、歐陽山、艾青、曹禺、馬思聰、史東山、胡風、賀綠汀、程硯秋、葉淺予、趙樹理、袁牧之、古元、于伶、馬彥祥、劉白羽、荒煤、盛家倫、宋之的、夏衍、張庚、何其芳等四十二人。常務委員為郭沫若、茅盾、周揚、葉圣陶、沙可夫、艾青、李廣田。郭沫若任籌備委員會主任,茅盾、周揚任副主任,沙可夫任秘書長。

葉老說,籌委會的具體工作他做得不多,但也做了一點。如葉圣陶在4月8日日記中記,3時偕雁冰于乃超所居之永安飯店,共商文協(xié)大會之邀請代表名單。再就是積極支持5月4日創(chuàng)刊的《文藝報》,這份報是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委會和首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工作者代表大會的機關報。我既是籌委會委員,又是大會主席團委員。葉老說,這次大會很重要,是長期被迫分離的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兩支文藝大軍的隆重會師,毛主席、周恩來副主席、朱德總司令蒞臨大會,并作了重要講話,使這次大會成為我國現(xiàn)代文藝運動史上重要的盛會。周恩來副主席為開好這次會,數(shù)次召集有關人士通宵達旦地了解情況,統(tǒng)一思想,明確方向。我作為一位代表,只能多做點實事。葉圣陶是《文藝

報》的重要作者,給報紙多方面支持,為《文藝報》寫了《劃時代》等文章,5月5日又和茅盾、胡風等參加了北平報紙召開的“作家論工人文藝”座談,并有發(fā)言,對留在工廠里的文學工作者如何幫助喜愛文藝的人進行創(chuàng)作,說了些實在的體會,“我以為留在工廠里的文藝工作者盡可隨時留意,遇見工友們在工作上活動上有什么可以寫的,乃至吐露一段真切感想,說出幾句精要的話的時候,如果他們沒想到寫,就給立刻點醒,鼓勵,告訴他們說不要愁沒有什么寫的,這兒就是可以寫的好材料。單是這么點醒與鼓勵還不夠的話,能夠幫助他們設計該怎么寫自然更好。幫助設計不宜自作主張,應該順著他們的心思,作一些必不可少的訂正或補充,目的在讓他漸漸養(yǎng)成寫作的習慣。

“再說寫成之后給他們修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修改的時候原作者不在旁邊,修改好了送還他,讓他自己去揣摩;這樣的辦法對于原作者好處比較少。跟原作者在一塊兒,一路修改一路說明所以然,原作者得到的好處就比較多。能夠與原作者商量,讓他覺察原作為什么不很妥當,該怎么修改才妥當,一切待他自發(fā),這是頂有效的辦法,熟練的作者能把自己的作品細心修改,達到完美的境界,也就是這么一回事兒。我希望工廠里的文藝工作者幫助工友們修改寫成的東西,能夠采用前面說的最后一種辦法。

“修改是對于不妥當處而言。還有寫得很好的地方,原作者未必自覺寫得很好,也得給鄭重指出,并且說明為什么好。原作者知道自己寫的為什么好,跟知道為什么不妥當,同樣在寫作能力方面可以長進不少。

“我不反對讓初學者學習一些寫作的簡要原理??墒俏蚁?,如果能夠一面習作一面自己悟出原理,進境將會更多。”7月2日,也就是大會正式開幕的當天,他在《光明日報》特刊發(fā)表了《祝文代大會》,熱情地說,“第一次文代大會開幕了,這是文藝界空前的大集合,包括的部門這么多,代表所從來的地區(qū)這么廣,惟有在人民的政權之下才可能有這么個大集合,惟有在文學藝術真正跟布帛菽粟同樣切需的新時代才可能有這么個大集合。用老話說,無非以文會友,聲氣應求那一套,用在這個大會上也未必不可以,可是實際的意義要超過那些話很多很多。來會的代表們目標是齊一的,那目標就是為人民服務,態(tài)度是齊一的,那態(tài)度就是勤懇質樸,精進不懈,惟愿竭盡可能把各自的一份成就貢獻給人民?!?/p>

葉老說,這次大會有10個代表團與會,陣容強大,平津代表第一團(團長李伯釗)、平津代表第二團(團長曹靖華)、華北代表團(團長蕭三)、西北代表團(團長柯仲平)、華東代表團(團長阿英)、東北代表團(團長劉芝明)、華中代表團(團長黑丁)、部隊代表團(團長張致祥)、南方代表第一團(團長歐陽予倩)、南方代表第二團(團長馮雪峰)。葉圣陶在南方代表第一團,葉老說,團里代表熟人多,其中不少是從香港繞道來北平的,如,田漢、馮乃超、丁聰、宋云彬、茅盾、胡風、柳亞子、柯靈、郭沫若、曹禺、戴望舒、許廣平等。葉圣陶是大會主席團成員,常務主席團有丁玲、田漢、李伯釗、阿英、沙可夫、周揚、茅盾、洪深、柯仲平、郭沫若、曹靖華、陽翰笙、張致祥、馮雪峰、鄭振鐸、劉芝明、歐陽予倩,總主席郭沫若,副總主席茅盾、周揚。大會的工作機構也設了一些部門,葉老說他是小說組委員兼召集人,委員有茅盾、周揚、沙可夫、胡風、劉白羽、荒煤、歐陽山、何家槐、馮乃超、巴人、何其芳、趙樹理、陳學昭、楊朔。葉老說,他召集小說組委員開過二、三次會,主要是就小說如何提高質量,更好地反映新的時代、新的生活,為人民大眾創(chuàng)作愛看的作品。

葉老說這次盛會給他留下了許多難忘的記憶,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參加如此規(guī)模、內容充實豐富的文藝界大會,又見到了許多老朋友,認識了一些新朋友。為了新文藝的發(fā)展,團結協(xié)力,去名去利,踏實工作,他從許

多與會代表的身上看到、感受到這種品質和精神。他舉例說,《文藝報》他原以為茅盾是主編,后來聽說茅盾不同意設主編,建議他和胡風、嚴辰三人為編輯委員。葉老還舉例說,梅蘭芳是全國文聯(lián)全委,又是中華全國戲劇工作者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常務委員,他也是中華全國戲曲改進會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他卻主動提出到該會資料室工作,說自己對這項工作比較熟悉。該室負責人為楊紹萱、梅蘭芳、程硯秋。

葉老說,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1953年改名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首屆主席是茅盾,副主席人數(shù)少,只丁玲、柯仲平兩位。葉老說,現(xiàn)在我在文壇算年長的,有人老說我編《小說月報》、《中學生》和在開明書店長期做編輯工作期間扶持提攜了多少文學名人,新中國成立以來又發(fā)現(xiàn)推薦了多少文學新人,這話言重了,其實在這方面我是做得不夠的,本來對促進文學人才健康成長可以而且應該做得更多更好些。

葉老說,他對參加第一次全國文代大會記憶猶新,可惜文學圖片資料保存極少,研究他的人、研究當代文學的人也少涉及到這一方面內容,他希望我有機會時留心一下,他說這不僅是個人的事,這次大會是舉國的事。

“為俞平伯平反可以更早些”

葉圣陶一生,結交眾多,但摯友卻也是可數(shù)的。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葉老說,最后有幾個也就很難得了。我和葉老接觸期間,也就是他晚年時期,已八九十歲了,他的好友也多相繼過世,甚至更早,如朱自清1948年就走了。

在我的印象中,俞平伯(1900-1990)是葉老最后一位重要的摯友。他們之間走動之勤、交談之多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葉老與俞平伯長期有通信的習慣,在葉老八九十歲期間,他們通信更頻繁,葉老說猶如“乒乓之情”,你來我往。葉老平日很少保存來信,看了,復了,信也就不留了。惟獨對俞平伯的信函保存完整。用大畫報紙將這些信及信封貼好或夾好,至善給我看過一本。葉老有次說,俞先生有學問,我愛寫信向他討教;另外俞先生的字寫得好,這是我喜愛保存他的來信的另一個原因。

葉至善2001年在《葉圣陶集》第10卷卷首一張圖片下說明:

朱自清逝世已逾二十五年,因俞平伯信上一句話,作者“頓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托之于辭以志永懷?!弊灾贾畵p眠,而又排之不去,如此者七日,方得此闋《蘭陵王》之初稿;即封寄俞平伯,懇請推敲改易,是為一月三日。不意越四晝夜,即得俞復函,已于原稿上圈圈點點,一似嚴師所批之課卷。如首句“猛悲切”加密點,批曰“筆真情,驀然而起?!庇秩纭懊鳠糇瓌窕ヒ?,君輒沉沉醉凝睫”句加密圈,批曰“可謂神似,昏燈殘酒,如見其人,然其人已千古矣,讀竟泫然?!睌M改詞名則另列一表,供作者酌取。如是書信來往一月有馀,細微處一個字也不放過。如“擊槳”之改定,俞信中去:“‘撥’弱?!颉@得粗些;當是‘擊’?!畵魳颉畵翳桑畵魳c周詞‘拂水’正同。”“周詞”指周美成之《蘭陵王——柳》,“拂水”取之于“拂水飄綿送行色”句。作者填此闕所用四聲,固以周律為準則也。二月二日,兩位老人家又相約詳談一次,最后又改動數(shù)字方算定稿。共謂“傷逝之同悲,論文之深誼,于此交錯,良可記也。”

葉老于1988年除夕上午病逝,中午起來

晚飯時,至善叫我在他家和他、至誠等家人商量葉老后事。至善叫我先別告訴俞先生,讓他自然知悉,另《文藝報》決不要去請他撰文。至善說,俞先生也在病中,經(jīng)受不起這種刺激,他們之間有六十五年友情了。

1986年1月20日,俞平伯所在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紀念他從事學術活動六十五年,召開了慶?;顒印5攸c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小禮堂,中國美術館南對過。出席慶祝會的有俞先生的同事、朋友、學生等方面人士共200余人。我有幸被邀請參加了。葉老身體不適,沒有出席。至善叫我會后有空來家里,談談會議的情況。我到會場,在休息室首先見到了王力、吳組緗、王瑤幾位北大教授。北大的來人是乘同一部車來的,吳組緗說,今天的會重要,肯定要對平伯老師1954年《紅樓夢》研究觀點遭受的非學術討論方式的圍攻和政治批判進行否定,不僅對他個人,對今后學術界如何真正貫徹雙“百方”針都很重要。王瑤會后快上車時對我說,今天院里的講話中,對俞平伯在現(xiàn)代學術上的貢獻評價不足,應該是做出了重要的多方面的貢獻。會議開始,俞平伯坐主席臺中間,右側坐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繩,左側坐的是副院長錢鐘書。俞平伯為出席這次會,發(fā)言不發(fā)言;要發(fā)言,如何發(fā),談些什么等等,可真有點犯難。最后決定把《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上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書》,加上一篇舊作《評〈好了歌〉》一起整理出來,冠以總題,叫做《舊時月色》作為他的發(fā)言。他自己講了三言兩語,至為簡單,也都還是寫在了紙上在會上逐字宣講的?!杜f時月色》則由外孫韋柰代為宣讀。

胡繩以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身份,出席這次慶祝大會并講話。胡繩話雖簡,卻頗有分量,也確實道出了正義的心聲:

……早在二十年代初,俞平伯先生已開始對《紅樓夢》進行研究,他在這個領域里的研究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對于他研究的方法和觀點,其他研究者提出不同的意見或批評本來是正常的事情。但是1954年下半年因《紅樓夢》研究而對他進行政治性的圍攻,是不正確的。這種做法不符合黨對學術藝術所應采取的“雙百”方針?!都t樓夢》有多大程度的傳記性的成分,怎樣估價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怎樣對《紅樓夢》作藝術評價,這些都是學術領域內的問題。這類問題只能由學術界自由討論。我國憲法對這種自由是嚴格保護的。我們黨堅持四項原則。按照四項原則中的人民民主專政原則,黨對這類屬于人民民主范圍內的學術問題不需要,也不應該作出任何“裁決”。1954年的那種做法既在精神上傷害了俞平伯先生,也不利于學術和藝術的發(fā)展。接受這一類歷史教訓,我們要在學術界認真實行“雙百”方針,提倡在正常的氣氛下進行各種學術問題的自由討論和辯論,團結一切愛國的、努力從事有益于人民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學術工作者,共同前進,共同追求真理。在紀念俞平伯先生從事學術活動六十五周年的時候,我想,說一下這個問題是必要的。

俞平伯先生從1953年起在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他是我們全院同志所尊重的一位老學者。我相信我院和我國的文學研究工作者都會很好地吸收利用和發(fā)展俞平伯先生的一切有價值的研究成果。

敬祝俞平伯先生健康長壽,并且在學術研究上做出更多的貢獻。

葉老知道了這次會議的大致情況,也知道了胡繩宣讀的講話內容,他沒多說什么,只說,會開得是好的,對平伯學術上的評價高低意義不大,俞先生在學術上的成就是大的,歷史會作出正確的評價。對他的長期的不公正,今天正式為他平反固然好,但可以更早些,這樣做不僅對他個人而且對整個學術界效果都會更好。這個歷史教訓不該再發(fā)生,相信不會再發(fā)生了。

《花萼》·《三葉集》和《四葉集》

葉圣老開玩笑說,人家愛說我這個老作家?guī)С隽巳齻€子女作家。其實,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我一生的職業(yè)編輯第一,教育第二,再輪說到作家。第一第二的順序可以變動,寫作,當作家雖然我從事這項事漫長,但從沒有當過專門從事寫作、創(chuàng)作的作家,僅僅是位業(yè)余作家,業(yè)余的老作家。至于我的孩子們,也許受到我點影響,很小也都染上了文學愛好,并較早開始寫作品了,但他們各自的一生也都各有主要職業(yè),至善長期從事編輯、出版工作,至美長期從事新聞英語翻譯工作,至誠也是長期編文學期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也是業(yè)余的,當作家也是業(yè)余作家。既然父子都是業(yè)余作家,大家有點交流很正常,作為父親對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多點關心和幫助,希望他們把作品寫好,這也是合情理的。

葉至善(1918—2006)、葉至美(1921—2012)、葉至誠(1926—1992)三人有兩本作品的合集,第一本散文小說集《花萼》,1943年8月桂林文光書店出版,第二本以小說為主兼有散文的《三葉集》,1945年1月也是文光書店出版的。

《花萼》的原稿,都是經(jīng)過作者們的父親葉圣陶認真修改過,并選定了篇目,又取了集子的書名??箲?zhàn)期間,葉圣陶一家逃難到四川鄉(xiāng)下,“吃罷晚飯,碗筷收拾過了,植物油燈移到了桌子的中央。父親戴起老花眼鏡,坐下來改我們的文章。我們各據(jù)桌子的一邊,眼睛盯住了父親手里的筆尖兒……”全書編好以后,“父親復看一遍,剔去若干篇,成為這本集子。父親替這本集子題了個名字,叫做《花萼》”,葉至善在《花萼》自序中這樣敘說?!痘ㄝ唷烦酥辽频淖孕?,還有宋云彬為他們寫的序。宋先生說,他們弟兄三個能受到父親如此嚴格的訓練,實是不可多得的幸福,使他“艷羨不置”。又說弟兄三個各有自己的風格,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優(yōu)點,都“平常留心各樣的事情,觀察得深刻了,覺得非寫不可,才動筆寫的”。從宋先生的評語中,可以看出他們都繼承和保持了父親凡事認真的作風。

《花萼》共收二十七篇,作者們描寫戰(zhàn)時后方生活小景的那些篇章。雖然時間愈隔愈遠了,可是那一階段的人物和故事,生活與風俗等等,仍然能吸引著讀者。葉至誠的《樂山遇炸記》、《夜襲》、《宣傳》屬于這類作品,葉至美的《坐雞公車》、《我是女生》、《物價》、《“工作”小記》等亦留下了那個時代的掠影,很能說明作者們的寫作,啟示便有一個良好的傾向,即面對現(xiàn)實,從生活出發(fā)。

葉至善是長兄,年齡稍大,他對生活的觀察似乎更深透些,文風不如至美、至誠那么活潑,卻著力嚴謹,讓我們聯(lián)想起乃父的風格。

他寫的《寄賣所》、《司機們》、《擦皮鞋的》都富有戰(zhàn)時后方的氣氛;《腳劃船》和《成都盆地的溪溝》更受到朱自清先生的贊許,認為:“他(指至善)的寫作強國富民而明確,可見他訓練的切實?!保ㄒ姟度~》朱自清序)我特別要提到《化為劫灰的字畫》一篇,娓娓道來,動人以情,通過記述兩幅字畫的毀失,實際寫出了葉圣陶先生一家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火。一幅“天女散花圖”,是父親結婚時候的一份紀念禮物;一副小對聯(lián)是李叔同的手跡:“寒巖枯木原無想,野館梅花別有春”。這兩幅字畫當年布置在上海三樓的亭子間,即小小的“未厭居”里。冬夜,亭子有一個火缽,每當葉圣陶擱筆之后,常與家人圍火取暖,一片平靜?!耙弧ざ恕睉?zhàn)火起,天井里落了一枚炮彈,大門和前樓的門窗全給震倒了,三樓亭子間的兩幅字畫,雖然蒙上一層灰土,卻完好地保存下來??箲?zhàn)開始,全家逃難來到樂山。在用木板隔出來的一間斗室,又把這兩幅字畫掛起來,每到晚上,一家人又團聚在“未厭居”里。然而,樂山被炸,“天女散花圖”和弘一法師的墨跡終于化為劫灰了。通篇雖然并沒有一句強烈地控訴敵人的字眼,讀后卻對日本侵略者懷有一腔仇恨。

《三葉集》的原稿先由朱自清看了一遍,1944年9月為之作序,至善說,這些也都是父親請朱自清先生幫助的。至善還說,父親不贊同這兩本書由開明書店出版,父親聯(lián)系了文光書店。全書共收作品十九篇。朱自清先生欣賞集子里的小說以紀實為主,“這種寫實的態(tài)度是他們住宅寫作的根本態(tài)度,也是他們老人家葉圣陶兄寫作的根本態(tài)度?!彼谛蛑羞@樣說。

《四葉集》是漓江出版社于葉老1988年過世后請商金林先生編選的,并于1989年8月出版?!八娜~”即葉圣陶、葉至善、葉至美、葉至誠,每人一輯,共四輯,全書54萬余字。幾乎都是選自“四葉”已發(fā)表或出書過書的篇目,基本上是散文一類的短文。我以為,《四葉集》的出版,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子女們對父親的深切懷念。記得葉老在世時,1987年,他和至善、至誠和我在庭院海棠樹下散步閑聊時,曾談起過以后我的三個孩子湊熱鬧要和父親合出本書,就叫《四葉》。葉老說,這是件有意思的事。文章要選好,書要出好,我希望能看到。他還說,孫子輩里也有些業(yè)余搞文學的,特別說三午有點才華,可惜有病表現(xiàn)短暫,兆言有文學才華,若能堅持下來,作品多,有穩(wěn)定的風格更好。將來至善你們也可以和這些孩子出本合集,算上我一個我也不會有意見的。遺憾,真遺憾,葉老的愿望,至今沒能落實,子女們陸續(xù)過世,至美算是活得最長的一位,她過世最后的年卅中午,我和兀真、小沫、永和、燕燕在至美家陪她吃年夜午飯,席上永和打通了兆言的手機,我們還提前相互拜年。至美那天精神還好,她知道我將寫葉老的這本書,她說你是我們家三、四代人的朋友,有需要問我的事就說,或通過永和轉告。她當場還送了兩本她過去翻譯的書新近重印的。萬萬想不到,不久,她也過世了,這使我想起葉老說的這句話:“年歲高了的人,生死難料?!比~老的長孫葉三午,在葉老過世次年1989年,年才46歲也就走了。至善在父親過世之后,花了幾年的精力,艱難地寫完并出版了《父親長長的一生》?;叵肫疬@些,我覺得葉老期望的子孫三代也出個合集的愿望實際上也算如愿了。葉老的墓在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蘇州市甪直,至善、滿子過世后的墓與父親緊連一起,墓上刻的是父親寫的篆字“善滿居”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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