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瑾宜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蕪湖 241003)
《泰西新史攬要》(以下簡稱《攬要》)是晚清“銷量最大、影響最為廣泛的西方歷史學譯作”[1],它向國民傳達的信息深刻地影響了近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在中國近代翻譯史中也有著重要的地位和深遠的意義。
《攬要》相關(guān)學術(shù)研究涉及的領(lǐng)域有文學、歷史學以及新聞傳播學,研究角度有歷史人物形象的描寫與重塑(陳建華:2007),西學傳播熱潮及其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影響(劉雅軍:2004;張昭軍,徐娟:2005),譯者的文化身份和職業(yè)評述(田中初:2004)。相關(guān)譯學研究多散見于論文中,沒有獨立專著對此進行詳盡分析,研究涉及方向多為譯本評述性介紹(鄒振環(huán):1996)和譯介行為評價(歐陽東峰,穆雷:2008)。然而,譯本自身的語言特色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此,本文將從詩學改寫的角度出發(fā),通過文本對比和綜合分析,歸納出該譯著的具體改寫策略,從而分析探討譯本的譯學價值與改寫策略在翻譯過程中發(fā)揮的功能與效果。
翻譯研究中的文化學派所持的操縱理論認為,翻譯是文化系統(tǒng)中的一個子系統(tǒng),與其他系統(tǒng)相互影響,相互制約。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人是影響翻譯的重要因素,因而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會在這三要素的操縱下,自覺或不自覺地對譯本進行改寫。從譯本的詩學層面來看,《攬要》采用了古雅的文言表達,行文方面深受中國傳統(tǒng)史傳體例影響,在細節(jié)描述上有明顯的古典演義小說的痕跡。這些語言特點是在三要素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其中主流詩學觀念和贊助人這兩個要素對譯作的改寫選擇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攬要》在《譯本序》和《凡例》中指出譯者是“詳而譯之,質(zhì)而言之”[2],“一字一句不敢意為增損”[2],但從文本閱讀和分析中即可得出,譯者在傳達原文內(nèi)容時遵循了譯入語的主流詩學觀念,選取了符合譯文讀者習慣的表達方式,譯文流暢明快,最大限度地淡化了原文的陌生感,并發(fā)揮了改寫譯文的最大優(yōu)勢。筆錄并對譯文進行潤色加工的是晚清學者蔡爾康,在與“西儒”的合作的過程中,面對的是東西方文化尖銳對立的局面,蔡爾康游離于中西之間,既認同傳教士和西方文化,也不背離本土文化和民族主義,“從他的言論看,越來越傾向于中西之間的協(xié)調(diào)。他聲稱:孔子是東方圣人,耶穌是西方圣人,教士與吾儒豈有異哉!”[3]在這種協(xié)和的心理定位與精深的傳統(tǒng)文學修養(yǎng)的共同作用下,蔡爾康在行文處理上偏向了國內(nèi)的主流詩學觀念,采用了古雅的文言表達,使用傳統(tǒng)史傳體例等方法,使外語文本符合譯入語的文化價值觀,把原作者帶入譯語文化。
在譯作產(chǎn)生和傳播的過程中,贊助人的作用不可忽視,它控制著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出版、經(jīng)濟收入和社會地位,可以是宗教團體、階級、政府部門、出版社和大眾傳媒機構(gòu),也可以是個人勢力[4]?!稊堃返馁澲酥皇亲鳛槌霭鏅C構(gòu)的廣學會,其創(chuàng)辦人員為英美基督教新教傳教士、外交人員及商人,“廣學”意為“以西國之新學廣中國之舊學”,宣傳新教思想和西方資本主義文化,以期影響中國的政治方向。《攬要》初以《泰西近百年來大事記》為題在廣學會所創(chuàng)報刊《萬國公報》上連載,1895年以《泰西新史攬要》為名,由廣學會出版出版單行本,單行本的發(fā)行促進了《攬要》的傳播。另外,晚清政府上層官吏也是其贊助人之一,洋務派領(lǐng)袖張之洞曾捐銀一千兩,以示贊賞。譯者為了迎合廣學會的需求,在譯介中宣揚西方的基督教的救世作用,甚至直接稱之為救世教;針對晚清統(tǒng)治已然日薄西山的局面,譯者在譯本中提出可以借鑒西方的治國之道,通過進行符合贊助人審美的詩學改寫,將先進的自然科學和變通進化觀點用語言裝點成易于贊助人接受的儒家“治國”思想,這在包括上層官吏在內(nèi)的贊助人看來無比新鮮,值得嘗試。
《攬要》的詩學改寫滿足了讀者的審美需求,不僅是由于譯者嫻熟練達地使用了古雅文言的表達方法,契合了當時知識分子及上層官吏的閱讀習慣,另一個原因則是譯者破除了東西方文化間的藩籬,實現(xiàn)了中西思想與文化的互融會通。這兩個因素在具體的改寫方法上可分別視為顯性改寫策略和隱性改寫策略。
就翻譯策略而言,隱性改寫策略主要是思想方面的改寫,奠定了譯文以主流詩學觀念為基調(diào)的思路與風格,是顯性改寫的基礎(chǔ)和前提?!稊堃分须[性改寫采取的方式有:增添華例、換例譯法以及穿插本土習語或經(jīng)典,譯者也在《凡例》中明確指出,“是書所紀全系西事,在西人之習聞掌故者自各開卷了然,及傳譯華文,華人不免有隔膜處,故間采華事以相印證”[2],這三種方法就是譯者所指“間采華事”的主要途徑。
原文在描述18世紀法國人民反抗虐政酷刑時,引用了伏爾泰的名言:“I am the son of Brutus,and bear graven on my heart the love of liberty and horror of kings.”[5]譯者在處理該句時,對 Brutus做了夾注,“普魯士斯,羅馬古時人,常殺無道之君,如武王之伐紂”[2]。Brutus今譯為布魯圖斯,公元前44年,布魯圖斯領(lǐng)導元老院成員組織策劃了刺殺凱撒的行動,將凱撒刺死于龐貝劇院的臺階上。雖然19世紀中國文人士子對世界的認知開始從“天下”漸漸向“萬國”轉(zhuǎn)移,但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和主體文明仍然對人們的心理認知有著相當牢固的作用和影響。武王伐紂是國人熟知的歷史事件,象征著道義的勝利、秩序的重建,同時也是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相悖的弒君行為。而布魯圖斯刺殺羅馬共和國獨裁者的做法并非每個譯入語讀者都能理解其背后的意義,因此譯者將其與武王伐紂相比,通過激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來促進對篇章的進一步理解。
因此,譯者常用國人熟識的古人典故來換例添例,文中描寫歐洲各國間的戰(zhàn)爭,常用“飛將軍”來形容對方行軍布陣的出其不意。如:“奧人大驚,以為飛將軍從天而下”,“奧將大駭,謂飛將軍從天而下也”;介紹友軍雙方開掘隧道準備會戰(zhàn),將掘地及泉的作戰(zhàn)方法喻作“欲如鄭莊姜母子之隧而相見”;列舉19世紀的醫(yī)學成就時,譯者用戰(zhàn)國神醫(yī)扁鵲的傳聞來稱贊測喉鏡,“昔扁鵲飲上池水洞見五藏癥結(jié),其說近于荒誕,今制此鏡則信而有征矣。”另外,在中國古典演義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的習語,如“不敢越雷池一步”、“人爭一口氣,佛仗一炷香”、“寧做太平犬”在譯文中也比比皆是。
除添例換例、穿插習語之外,儒釋道及諸子經(jīng)學的思想也通過隱性改寫融于文本之中。原書沒有用科學歷史的發(fā)展觀點來評述或解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19世紀的大發(fā)展,認為在這之前,人類極其落后,愚昧無知,生活困苦,通過此次大發(fā)展獲得了空前的進步。佛教的苦難和救贖的觀點與之相契合,因此,譯文中頻頻出現(xiàn)“地獄”、“苦?!薄ⅰ氨税丁?、“功德圓滿”等意象。原文很大篇幅用于介紹西方各國經(jīng)濟發(fā)展及國家爭戰(zhàn)的情況,而儒家以治國、明明德于天下為最高目標,兵家則以征戰(zhàn)計策和行兵謀略為重,因此譯本在諸子經(jīng)學中,以改寫為儒家和兵家最多。例如,譯文中有演化自《孟子·滕文公上》的“有恒產(chǎn)始有恒心,放辟邪侈之事以有顧戀而不敢為”,以及直接引用《尚書·五子之歌》的“深知‘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譯文中“或獻策曰:兵法,制于人不若制人”和“兵,兇器也;戰(zhàn),危事也”則分別演化自《孫子兵法·虛實》和明初劉基所著《百戰(zhàn)奇略·好戰(zhàn)》。
隱性改寫策略奠定了譯文的基調(diào)與風格,是顯性改寫的基礎(chǔ)和前提。那么顯性改寫則是隱性改寫的外在表現(xiàn),集中突出了譯文以譯入語主流詩學觀念為核心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具體字詞的使用,句式修辭的選擇,以及改寫風格的偏向?!稊堃凡捎玫娘@性改寫具體方法表現(xiàn)為:采用文言表達譯文和文學化改寫。
文言的特點是句式短,結(jié)構(gòu)緊湊,多用四字格、成語典故、排比對仗以及委婉代稱,在論述問題時常用問答、反問、感嘆、添肯定之詞等表現(xiàn)手法。就使用委婉代稱而言,譯文中用“干戈”、“鋒鏑”、“烽煙”代指war,“狴犴”代指 prison,“金甌”代指 territory,“名登鬼箓”表示 death,用“七更寒暑”、“閱月圓二十度”表示for seven years和after twenty months這兩個時間狀語,遣詞盡顯雅致婉轉(zhuǎn)。中國傳統(tǒng)史書與史論散文習于發(fā)表作者個人的觀點和情感,《攬要》的譯者也在譯文中表達了自己對歷史事件的態(tài)度和評價,多用感情強烈的呼告型表達。如評價拿破侖兵敗俄國,“通盤計算之下,六十七萬八千子弟中,得慶生還者實屬寥寥無幾,此真自古至今罕有之浩劫也!”[2]另外,譯文中頻繁出現(xiàn)“誠為亙古以來所未有”、“自古至今從未有”等字句,書中濃厚的進化論觀點也從這種強調(diào)和感嘆中得以展現(xiàn)和表達。
文學化是譯文顯性改寫的另一重要特征,這種改寫生動具體,往往傾向于展現(xiàn)具象,極其富有表現(xiàn)力。從正反面論述通商重要性的一段譯文就是典型的文學化改寫:“凡欲禁止通商者,如使人棹舟于山澗中,適有飛瀑下注尚可活潑潑地,倘使泉源偶涸直將坐困枯魚,若能各國通商,則如使人揚帆大海,無論旱干日久,終無涸轍之虞。”[2]而原文并無如此生動的用詞和描述。文學化改寫在描寫心理活動和女性境況時更是發(fā)揮到了極致,敘述路易十六公主隨法王外逃,譯者在文本中加入了自己的感嘆,“然回憶公主少年時已經(jīng)國破家亡之慘,甚至身佝狴犴與獄吏為伍,幸獲省釋則又棲香于外,不敢還鄉(xiāng)二十余年,豈料幸返故宮,復重有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感哉。撫時感事之君子知食薺與茹茶相倚狀,益凜然于高位之不易居也”[2]。其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出自李煜感傷故國的詞作《浪淘沙·簾外雨潺潺》,譯文將法國王室的沒落、公主顛沛流離的境遇和李后主思念亡國故土的情感相類比,深化了讀者對異國人物心理與處境的認知和了解,激發(fā)了讀者對描寫對象的同情與感嘆。
通過顯性改寫和隱性改寫的綜合運用,《攬要》完成了中西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互融與會通,出版后立刻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和巨大的市場需求,成為“同時代最風行的讀物”[6]。力行變法的維新派代表梁啟超稱贊它是“述近百年以來,歐美各國變法自強之跡,西史中最佳之書也”[7],康有為還將其進獻給光緒帝,從而堅定了皇帝的變法之志。洋務派領(lǐng)袖李鴻章和張之洞也是該書的忠實讀者,一時間高官顯貴以互贈《攬要》為風。李提摩太在自傳中寫到,“1985年,當麥肯齊的《泰西新史攬要》和廣學會的其他幾部書出版后,中國的書商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到這時,長期以來橫亙在基督教和非基督教文學之間的藩籬被拆除了。書商們不再認為廣學會的出版物不值得一顧,反而為能銷售我們的書籍而異常高興”。據(jù)李提摩太自己統(tǒng)計,該書先后銷量達三萬余部,全國流通的盜版總價值約有一百萬元[8]。
然而,麥肯齊原書中有著明顯的為殖民主義辯護和污蔑東方國家的言論,這令譯作不可避免地保留了擴張性的文化侵略性質(zhì)。譯作的口述者李提摩太的身份又是立志傳播福音的英國傳教士,而傳教士本質(zhì)上是殖民主義戰(zhàn)營中的文化先鋒,充當著思想領(lǐng)域中的十字軍,他們所信奉的基督教文化有著對外擴張的傳統(tǒng)和特性。當時的西方物質(zhì)文明和東方比起來有著壓倒性的優(yōu)勢和力量,因此傳教士在布道和傳輸文明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展現(xiàn)出文化殖民和思想侵略的趨勢。改寫的最顯著特征是順應譯入語國家的主流詩學,思想和行文表達上的改寫,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原文中的教義傳播與殖民征服的色彩和傾向,起到了某種緩解與中和作用,保留了本土文化身份,發(fā)揚了譯入語的文學性,同時也在帝國主義殖民文化的浪潮中確保了漢語的話語權(quán)力。
《攬要》所引起的廣泛社會影響及其歷史地位,與譯者采取的詩學改寫策略息息相關(guān)。雖然有批評稱傾向于主流詩學的改寫即濫用本土典故與四字格成語,易造成無端具象化,但余光中也形象地指出,偏向原語詩學譯文的常見毛病則是“當當亂響”與“的的不休”,[9]往往不堪卒讀。改寫策略將譯文向譯入語讀者的知識框架靠攏,使原語的文化背景與本土思想相融合,在提高譯本可讀性和淡化原語的文化侵略方面,詩學改寫的作用和意義都是不可忽視的。雖然目前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改寫論偏向宏觀的文化層面,缺少對具體翻譯實踐的指導價值,但《攬要》的成功也為改寫策略的應用和實踐提供了良好的參考典范。
[1]蘇慧廉.李提摩太在中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325.
[2]麥肯齊.泰西新史攬要[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1,5,38,96,222 -223.
[3]田中初.游離中西之間的職業(yè)生存:晚清報人蔡爾康述評[J].新聞與傳播研究,2004(3):44-49.
[4]Lefevere,Andre.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e Education Press,2004:17.
[5]Mackenzie,Robert.The 19thCentury:A History [M].Fourteenth Edition,Thomas Nelson And Sons,London,Edinburgh,and New York,1893:13.
[6]鄒振環(huán).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6:103.
[7]梁啟超.《飲冰室合集》集外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164.
[8]李提摩太.親歷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華回憶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211.
[9]余光中.余光中談翻譯[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2: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