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材

(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 文化傳播學(xué)院，遼寧 大連116044)

黃正色字士尚，號斗南，無錫人。明嘉靖八年進(jìn)士。關(guān)于黃正色的生卒年，《全明詞》認(rèn)為“生于明弘治十三年(1500)，卒于萬歷四年(1576)”［1］。但據(jù)萬士和《南京太仆寺卿黃公正色墓志》:“公生弘治辛酉(1501)，卒萬歷丙子(1576)，年七十六”［2］，黃正色當(dāng)生于弘治十四年(1501)。萬士和，生于明正德丙子(1516)，卒于萬歷丙戌(1586)，嘉靖二十年進(jìn)士，與黃正色同時而稍后，其說當(dāng)確。黃正色歷知南?？h，擢南京監(jiān)察御史。劾中宮鮑忠等，被誣下獄，謫戍遼東三十年。穆宗初召還，遷南京太仆卿，致仕卒，有《斗南先生遼陽詩余》。黃正色的詞雖存留不多，卻也很有特點。

一

就創(chuàng)作內(nèi)容而言，黃正色的詞主要表現(xiàn)出如下幾種取向:

鐘愛春天。黃正色詞中曾多次寫到春天，而每次提到春天，他都會表現(xiàn)出一種溢于言表的喜愛。如《醉春風(fēng)》云:“塞苑開花朵。東風(fēng)來約我。明朝清賞莫蹉跎，可?？??？?。櫻減余丹，李增新白，小桃婀娜?！边B用三個“可”字，足可看出詞人不是一般地樂于欣賞春花?！豆鹬ο恪に脑率沼斡^音洞》又云:“揚鞭紫陌。趁未落野花，仙洞游劇。新試綸巾太偉，葛衫非窄。尋詩忘卻溪橋遠(yuǎn)，杜鵑聲、又催行客。墮驢長嘯，雙槐綠蔭?！痹~人儼然又在近乎爭分奪秒地享受春天——“趁未落野花，仙洞游劇”。詞人甚至還在春天離去之后努力地尋繹春天的痕跡，約他人一起享受春天的美好。如《風(fēng)流子·新夏游山寺》:

尋春依野寺，剛?cè)铡⑽幢乇阃?。況紅暈猶濃，綠蔭未遍，塞垣新柳，纔見青青。更留得、燕巢芹馥膩，蝶翅粉痕輕。忙喚老僧，好煎山茗，和風(fēng)芳草，坐聽流鶯。前村遠(yuǎn)蠭鬧，多應(yīng)是逢著，剩蕊疏英。屬付再留玩賞，莫便紛爭。問溪翁社老，這回清景，花香酒熟，何不相仰。休待官家事了，只惹癡名。

“新夏”時節(jié)，詞人卻刻意“尋春”，以致“尋”到“燕巢”尚“膩”之“芹馥”，“蝶翅”“輕”微之“粉痕”，詞人甚至能依據(jù)“前村遠(yuǎn)蠭”之“鬧”斷定殘春之所在——“多應(yīng)是逢著，剩蕊疏英”，由此足可看出詞人“尋春”之用心。而在“尋”到殘春之后，詞人不僅與“老僧”同享——“忙喚老僧，好煎山茗，和風(fēng)芳草，坐聽流鶯”，還化用宋人黃庭堅的詩句——“癡兒了卻公家事”(《登快閣》)，規(guī)勸“溪翁社老”及時相迎——“問溪翁社老，這回清景，花香酒熟，何不相仰。休待官家事了，只惹癡名”①關(guān)于該詞中之“仰”字，《全明詞》加“案”語云:“‘仰’不葉韻，疑系‘仍’訛?！?《全明詞》)第871 頁)按:該詞中“仰”字確不葉韻，但結(jié)合詞意，“仰”字當(dāng)為“仰”字之誤，而非“仍”字之訛。。而詞人之所以如此珍視春天，主要是因為詞人所處之邊地春天太過短暫——姍姍來遲卻又匆匆而去。如《風(fēng)流子·送春》云:“緋桃開四月，陽和腳、終亦到邊鄉(xiāng)?！标P(guān)于春天，有所謂孟春、仲春、季春之說。孟春為春季的第一個月，即農(nóng)歷正月;仲春為春季的第二個月，即農(nóng)歷二月;季春為春季的最后一個月，即農(nóng)歷三月。而詞人所處之“邊鄉(xiāng)”，直到四月，“緋桃”方開，“陽和”方至，如此，春天之來不可謂不遲?！蹲砼钊R·新夏》又云:“自遼冰盡泮，塞草初萌，已清明際。陌上楊枝，論鵝黃全未。丹正歸桃，粉纔去杏，便夏來交替。”已是清明之際，“塞草”方“萌”，足見春來之遲;而當(dāng)“丹正歸桃，粉纔去杏”之時，夏季便來“交替”，又顯見春去之速。

賀人生子。黃正色謫戍期間還曾作有賀人生子之作，這類作品不僅直接表達(dá)了詞人對他人生子的祝賀與祝愿，同時也間接表露了詞人自己當(dāng)時有關(guān)功名的真實想法。如《賀新郎·為張備御得子作》:

吉報傳青羽。喜匆匆、將軍昨夜，玉麟新吐。萬事生兒心纔足，身外浮名孰數(shù)。更不許、螟蛉闚普。累葉箕裘端竚望，豈尋常、嗣續(xù)持門戶。慈惠浹，天垂祐。筵前瑞鶴蹁躚舞。向東風(fēng)、金尊競觀，浩歌梁父。百歲人生期光裕，無后誰繩祖武。縱赫奕、封侯何補。清燕乍開勸未艾，自今年臘腳多添滷。蘭漸茁，森玉樹。

詞人不僅表達(dá)了自己對于張備御得子的良好祝愿——“蘭漸茁，森玉樹”，強調(diào)了張備御生子之意義所在——不僅可實現(xiàn)尋常人家的“嗣續(xù)持門戶”，避免“螟蛉闚普”，更使張氏“累葉箕裘”傳承有“望”，張備御“百歲人生”“光裕”可“期”，詞人同時還表露了自己當(dāng)時對于功名的認(rèn)識——“萬事生兒心纔足，身外浮名孰數(shù)”，事業(yè)與生活，此時的詞人無疑更傾向后者。

嘆無知音。遠(yuǎn)離故土，謫戍“邊鄉(xiāng)”，其間的辛酸苦楚唯有知音能相撫慰，而詞人恰恰缺乏這樣的知音，這無疑令其心中愁苦?！蹲砼钊R·新夏》云:“況此閑身，別無牽掛，稱意為歡，雅歌猜謎。俗駕紛紛，有日終須稅。試問華庭，野鶴曾記，得共機云唳。漫撫朱弦，頻呼綠醑，飲干還繼?！鼻懊嫣岬剑S正色《風(fēng)流子·新夏游山寺》中的“休待官家事了，只惹癡名”化用黃庭堅《登快閣》中詩句——“癡兒了卻公家事”，實際黃正色這首《醉蓬萊?新夏》中的“漫撫朱弦，頻呼綠醑，飲干還繼”，也化用黃庭堅《登快閣》中詩句——“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①黃庭堅的這兩句詩本身又分別化用了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和阮籍能為青白眼的故事，意謂世無知已，自己不愿再逞技施能，唯獨對著清樽美酒，姑且能露出快樂的神情。，言當(dāng)下的自己和黃庭堅一樣，也無知音相伴，故只能“漫撫朱弦”，借酒消憂——“頻呼綠醑，飲干還繼”。

渴念家人。骨肉分離，天各一方，思念在所難免，何況黃正色謫戍遼東三十年，其對家人的思念無疑較之常人更為強烈。如《歸朝歡》云:“滿擬春分家信至。三日杳然今又四。子規(guī)長日弄間關(guān)，畜生偏攪離人思。幾宵清不寐。常番如此逢佳事。且休題，一屯一泰，造化每廝戲?！薄叭砧萌唤裼炙摹敝邪牟粌H是失望，更有迫切的期望;“畜生偏攪離人思”中包含的不僅是埋怨，更有強烈的思念，以致詞人“幾宵”“不寐”。

二

就藝術(shù)表現(xiàn)而言，黃正色的詞又體現(xiàn)出如下幾種取向:

達(dá)觀、樂觀與橫逸曠放。盡管黃正色遠(yuǎn)戍遼東，長期不歸，對于此番遭際他卻能夠做到坦然面對。如《歸朝歡》云:“香醪漸熟開缸試。晚倩薰風(fēng)陪我醉。唇沾海味慣忘腥，羹浮野菜生留翠。追省殊不愧。堯天肯把樗材棄。試尋思，向來杰士，多少經(jīng)磨累?！薄皥蛱炜习验瞬臈墶被谩肚f子·逍遙游》中故事——“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3］，言自己有如惠子所言之大樗，雖有大用，卻為世所棄。按照常人思維，接下來必然會是一番不滿情緒的直接宣泄，但黃正色卻未如此，而是能夠冷靜地面對——“試尋思，向來杰士，多少經(jīng)磨累”，言凡“杰士”均有類似經(jīng)歷，非自己一人如此，黃正色無疑做到了達(dá)觀。而更值得指出的是，黃正色謫戍期間還能對其未卜之前途保持一份難得的樂觀。如《風(fēng)流子·送春》云:

緋桃開四月，陽和腳、終亦到邊鄉(xiāng)?？v歷換朱明，琴調(diào)薰阜，只憑花好，誰問年光。跨驢去，杏村輸酒債，柳陌索詩腸。還約塞翁，遠(yuǎn)游山寺，尋蠭斗草，一任清狂。韶華非云晚，書生志偏在，菊蕊蘭香。且自一尊花鳥，再疊坡羊。待普天玉燭，外寧內(nèi)固，小施韜算，直取河湟。何用嗟卑嘆老，空計暄涼。

在長期謫戍又無絲毫放歸跡象的前提下，還能想到有朝一日重獲重用，大顯身手——“待普天玉燭，外寧內(nèi)固，小施韜算，直取河湟”，心態(tài)是何等的樂觀!正因為黃正色流戍期間心態(tài)達(dá)觀，樂觀，其詞亦顯得橫逸曠放，如上引《風(fēng)流子·送春》，其中的“縱歷換朱明，琴調(diào)薰阜，只憑花好，誰問年光”，“還約塞翁，遠(yuǎn)游山寺，尋蠭斗草，一任清狂”，“韶華非云晚，書生志偏在，菊蕊蘭香。且自一尊花鳥，再疊坡羊”，“何用嗟卑嘆老，空計暄涼”，無疑都使其詞帶上了一種縱橫奔放、曠逸暢達(dá)的意味。再如《醉春風(fēng)》云:

塞苑開花朵。東風(fēng)來約我。明朝清賞莫蹉跎，可?？??？伞褱p余丹，李增新白，小桃婀娜。羯鼓傳杯夥。無事心尤妥。錯教閑夢惱春婆，坐。坐。坐。休怕狂風(fēng)，醉歸驢背，任他巾墮。

回復(fù)“東風(fēng)”之“約”的爽快——“可。可。可”，拋置世事、“羯鼓傳杯”的豪情，以及“休怕狂風(fēng)”、“任他巾墮”的灑脫，無疑也令此詞變得橫逸曠放。而更值得指出的是，黃詞不僅做到了縱橫奔放、曠逸暢達(dá)，個別詞作還能做到輕快活潑，富于調(diào)侃意味，如前引《賀新郎·為張備御得子作》，整首詞可謂基調(diào)輕快，其中的“清燕乍開勸未艾，自今年臘腳多添滷”，儼然又近乎調(diào)侃，言今年歲末再腌制臘肉時須多加鹽鹵，使其達(dá)到足夠之咸，否則有可能不夠吃。

怨艾情緒的含蓄表達(dá)。僅僅因為劾中宮鮑忠等便被謫戍遼東三十年，說黃正色對此毫無怨言，是不符合事實的。黃正色的可貴之處在于，面對此事，他能夠做到坦然面對。但坦然面對不等于毫無怨言，事實上，黃正色的內(nèi)心也懷有怨艾情緒，這種怨艾情緒也時有外露，但他的這種怨艾情緒的表露卻能夠做到超乎尋常的含蓄，甚至難于察覺。如《南鄉(xiāng)子》:

清世愧無能。竊得微階正不勝。法典天寬投遠(yuǎn)塞，相應(yīng)。投杼慈親本愛曾。靜坐讀伽楞。百念幾同二月冰。朔漠清寒雖特甚，休憎。古訓(xùn)從來只自懲。

由其中的“愧無能”“竊得微階正不勝”“清世”“法典天寬”“休憎”“投遠(yuǎn)塞，相應(yīng)”“古訓(xùn)從來只自懲”，僅能看到詞人的自我貶損，幾乎絲毫看不出詞人的怨艾。但這并不等于該詞真的毫無怨艾，事實上，其中亦含怨艾之情，這種怨艾之情集中體現(xiàn)在“投杼慈親本愛曾”中。該句化用《戰(zhàn)國策·秦策二》中故事:“昔者曾子處費，費人有曾參者，與曾子同名族，殺人。人告曾子之母曰:‘曾參殺人?！又冈?‘吾子不殺人也。’織自若。有頃，人又曰:‘曾參殺人?！淠干锌椬匀?。頃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參殺人。’其母懼，投杼踰墻而走。夫以曾子之賢，與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雖慈母不能信也?！保?］言謠者眾多，可動搖對最親近者的信心。而黃正色化用這一故事則是要借助“投杼踰墻而走”之“慈親”原本“愛曾”，來說明自己原本得到皇帝的信任，僅僅因為謠言眾多，才失“愛”于皇帝，從而才有遼東之戍，亦即自己并非真的“無能”，并非真的“竊得微階正不勝”，之所以有“遠(yuǎn)塞”之“投”，完全因為讒言。如此，“投杼慈親本愛曾”中無疑包含著隱約的怨艾。再如《歸朝歡》:“滿擬春分家信至。三日杳然今又四。子規(guī)長日弄間關(guān)，畜生偏攪離人思。幾宵清不寐。常番如此逢佳事。且休題，一屯一泰，造化每廝戲。香醪漸熟開缸試。晚倩薰風(fēng)陪我醉。唇沾海味慣忘腥，羹浮野菜生留翠。追省殊不愧。堯天肯把樗材棄。試尋思，向來杰士，多少經(jīng)磨累?！逼渲械摹靶笊珨囯x人思”“造化每廝戲”“堯天肯把樗材棄”，顯然也帶有一定的怨艾色彩。

略顯生澀的語言。總體而言，黃正色詞的用字能夠做到流暢、自然、易懂，但有時不免也會略顯生硬，甚至晦澀難懂。如《賀新郎·為張備御得子作》:“吉報傳青羽。喜匆匆、將軍昨夜，玉麟新吐。萬事生兒心才足，身外浮名孰數(shù)。更不許、螟蛉窺普?！标P(guān)于其中的“玉麟新吐”、“螟蛉窺普”，相信不止一個人覺得難解。而黃正色詞的語言之所以有如此弊病，主要由兩個因素所致:第一，押韻，如《南鄉(xiāng)子》:“靜坐讀伽楞。百念幾同二月冰。朔漠清寒雖特甚，休憎?！逼渲械摹百だ恪睙o疑也帶有生硬的色彩，其實“伽楞”就是“楞伽”，也就是《楞伽經(jīng)》，梵名，有四種漢文譯本，今存三種。此經(jīng)提出五法、三性、八識等大乘教義，后人在詩文中常有征引，如韋應(yīng)物《寄恒璨》詩云:“今日郡齋閑，思問《楞伽》字?！倍S正色此詞之所以將“楞伽”寫作“伽楞”，完全出于押韻考慮。第二，斷句。如《醉蓬萊·新夏》云:“試問華庭，野鶴曾記，得共機云唳?！逼渲械摹暗霉矙C云唳”，顯然也可謂晦澀的典型。而其之所以晦澀，完全由斷句而致，該句的正確斷法應(yīng)該是“試問華庭野鶴，曾記得共機云唳”。

總之，黃正色的詞題材相對寬泛，藝術(shù)特征鮮明，既有思念、苦悶的抒寫，又有鐘愛自然的體現(xiàn);既有橫逸曠放的風(fēng)格展示，又有怨艾情緒的含蓄表達(dá)。

［1］饒宗頤，初纂.全明詞［M］.張璋，總纂.北京:中華書局，2004:870.

［2］焦竑.國朝獻(xiàn)征錄:卷之七十二［M］.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綜錄類.臺北:臺灣明文書局，1991.

［3］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29.

［4］劉向.戰(zhàn)國策［M］.北京:中華書局，1985: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