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笑飛
如果說兩三千年前巴比倫、印度和埃及等東方文明古國對西方的貢獻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話(《黑色雅典娜》的作者貝爾納對十七世紀以降由西方中心主義所導致的這個結果頗為不滿),那么,一千多年前阿拉伯人送來的文化禮物應該是人們記憶猶新的。但事實上,迄今為止,西方人對此常常諱莫如深或輕描淡寫。雖說西羅馬帝國坍塌后留下的真空使阿拉伯人幾乎沒有遭遇抵抗就長驅直入占領了伊比利亞半島,但伍麥葉和阿拔斯王朝的臣子們并沒有像西方人掠奪東方那樣窮兇極惡。他們奉行的多為送去主義,而在他們送去的東方文明成果中,也包含了我國的“四大發(fā)明”。倘非如此,西方的文藝復興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洛佩斯-巴拉爾特的 《西班牙文學中的伊斯蘭元素》①Lopez-Barallt:El Islam en la literatura espa?ola, Madrid:Hiperion,1985;Islam in Spanish Literature,trans.by Andrew Hurley,Leiden-New York-Koln:Brill, 1992.從微觀的角度給出了一枚錢幣的兩面:即西班牙是如何接受東方文明成果,同時又如何將播種者一腳踢開的。首先是生產力的發(fā)展,雖然著作者洛佩斯-巴拉爾特并未將注意力集中于此,卻無意間帶出了幾個重要信息:一是紡織,二是冶金,后伍麥葉王朝建都科爾多瓦,并迅速形成了以科爾多瓦為中心的紡織業(yè)和以托萊多為中心的冶金鑄造業(yè)。它們使伊比利亞半島的工業(yè)/手工業(yè)飛速發(fā)展,某些特色產品如蟬絲和鑄劍,甚至一直膾炙人口、沿傳至今。同時,阿拉伯人在伊比利亞半島創(chuàng)立了法律審判體系,帶來了天文學、占星術、地理學、數(shù)學、神學、醫(yī)藥學等等領域的繁榮。其中,醫(yī)藥學成就尤為顯著,如安達魯斯的白內障手術已能成功使用麻醉劑;不少醫(yī)療機構還可以通過軟管為病人人工補給營養(yǎng)液。其次是狹義文化,后伍麥葉和阿拔斯王朝先后致力于文化建設,尤以“百年翻譯運動”為甚。該運動使大量古希臘經(jīng)典得以傳承,從而為文藝復興運動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再次是文學藝術。阿拉伯人素以能歌善舞著稱,他們的音樂舞蹈即使在當今弗拉明戈中仍可見一斑。而其抒情詩、敘事詩和瑪卡梅(小說)則毫無水土不服的跡象,它們不僅在伊比利亞半島落地開花,而且催生了具有東西方混血特色的西班牙文學:如近代歐洲最早的抒情詩哈爾恰,它比普羅旺斯民歌早一個多世紀;又如彩詩,它明顯糅合了猶太文學和拉丁文學的元素,不僅在安達魯斯廣為流行,而且反過來影響了東方阿拉伯本土,并豐富了阿拉伯詩歌的表現(xiàn)方式;再如由瑪卡梅衍生的敘事文學,不僅為中世紀伊比利亞半島的騎士文學帶來了新生,而且還是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的搖籃。但這些都是《西班牙文學中的伊斯蘭元素》于不經(jīng)意間帶給讀者的。
《西班牙文學中的伊斯蘭元素》所著力闡發(fā)的,顧名思義,是古今西班牙文學中的伊斯蘭影響。作品凡八章,分別就西班牙的東方色彩、西班牙早期詩人伊塔大司鐸的穆斯林傾向、西班牙神秘主義詩人圣胡安·德·拉·克魯斯和圣特雷莎與蘇菲神秘主義的關系、西班牙文藝復興運動初期有關佚名詩與伊斯蘭思想的關聯(lián)、西班牙阿拉伯-摩爾文學、文藝復興運動時期西班牙文學“黃金世紀”中的摩爾人形象(這其中牽涉到塞萬提斯、洛佩·德·維加等重要作家),以及當代西班牙作家的“穆斯林傾向”等問題進行了鞭辟入里的探究,認為西班牙文學自始至終都浸染了濃重的阿拉伯色彩和伊斯蘭精神。
首先是語言,自阿辛·帕拉西奧斯發(fā)現(xiàn)但丁與伊斯蘭教的神秘關聯(lián)以來,曾有學者統(tǒng)計,常用西班牙語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阿拉伯語詞匯,如“alcoba”(起居室,alcove),“alquimia”(煉金術,alchemy),“alcohol”(酒精,alcohol),“algebra” 或 “algoritmo”(代數(shù)或算術,algebra,algorithm),“azúcar”(糖,sugar),“azafrán”(藏紅花,saffron),“arroz”(大米,rice),“cheque”(賬單、支票,check),“sofa”(沙發(fā),sofa),“soda”(蘇打,soda),“tarifa”(關稅,tariff),“joya”(珠寶,jewel),“azul”(藍色,blue),“jazmín”(茉莉花,jasmine),“carmesí”(深紅色,crimson),等等。 除此之外,僅“a”開頭的阿拉伯語或源自阿拉伯語的詞匯就可以列出一長串:如食用油、油橄欖、胡蘿卜、茄子、水池、水渠、市長、遺囑執(zhí)行人、棋手、假期、地毯、枕頭、靠墊、窗臺、首飾、別針、百合、檸檬花、喧嚷、喧鬧、晦澀、老鴇,等等。此外,信手拈來,像地名馬德里(高地堡壘)、安達魯西亞(大西洋半島)以及襯衫、褲子等許多日常同品也是直接從阿拉伯語移植的。關鍵是它們不僅僅是詞匯,而且還是思想、學術、科技和生活方式。譬如拜它們所賜,阿拉伯人為西方世界引進了“0”的概念。而他們的種植技術、關稅理念、珠寶嗜好等,無不為西方文化注入了不可或缺的發(fā)展基因。
其次是文學,盡管阿拉伯伊斯蘭文學精神在西班牙文學中的表征才是洛佩斯-巴拉爾特真正用心鉤沉的。它們幾乎,至少曾經(jīng)都是西方主流文史學家所有意無意忽略、疏虞,甚至視而不見的。譬如圣胡安·德·拉·克魯斯的“孤鳥”意象和圣特雷莎的“七重堡”意象,沒有阿拉伯文化底蘊的讀者是無法窺見其神秘的伊斯蘭精神的。圣胡安的“孤鳥”雖非原創(chuàng),卻頗為神秘,它來自伊斯蘭神秘主義文學傳統(tǒng)。伊斯蘭神秘主義文人曾對復雜的靈魂象征手法作過相當明確的闡釋。這也不是第一次被證明東方在這一領域有著比西方更為豐碩的成果,而圣胡安恰恰是這一成果最復雜、也最富個性的繼承者。如同世界上的所有宗教,伊斯蘭教借助象征以自明。而靈魂之鳥這一普遍意象,無疑是其重要象征。這不足為奇,在假托所羅門所傳的 《古蘭經(jīng)詩文》27:15中,神秘主義隱喻俯拾皆是:“人們哪!我們被賦予了鳥的語言,并得以了解世間一切。這是永恒的恩賜?!闭麄€中世紀,穆斯林對神秘之鳥的描述不斷發(fā)展完善,阿維森那在《飛鳥書信》中提出了“鳥周期”這一概念。這部作品用阿拉伯語寫成,被多次譯成波斯語和其他語言。注疏本更是不勝枚舉?!讹w鳥書信》是他的神秘主義三部曲之一,“作者以鳥為隱喻,象征神秘主義修行者翱翔蒼穹,直抵‘鳥王’棲息之處——神秘主義者的終極歸宿。然而,在阿維森那的著作中,這個意象并非只是簡單的‘孤獨’之鳥(圣胡安)。阿維森那的意象明顯指向群體,在它們飛向鳥王天堂的神秘之旅中,多數(shù)將墜入獵人之手。它們被困于網(wǎng)中,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能夠飛翔,除非拼力擺脫捕網(wǎng),得到救贖”。換言之,鳥類必須經(jīng)歷艱難的旅程,它們翻越高山,跨過深淵,飛越人跡罕至的瘡痍蠻荒之地,直至抵達天堂。但這是極少數(shù)幸運者的奇跡,他們將向同類描述宇宙之王棲居的圣城——靈魂的歸宿、生命的彼岸。
又譬如圣特雷莎的“城堡”。大量的例證表明,圣特雷莎的意象或多或少與伊斯蘭文學的城堡想象有關——當然它們的背后或許有更為遙遠、悠久的猶太血統(tǒng),或者兩者是平行發(fā)生與發(fā)展的——然而,問題是在十六世紀中葉的西班牙,宗教法庭不可一世,圣特雷莎又是如何得到阿拉伯讀本的呢?更大的疑點還在于,圣特雷莎不懂拉丁文,遑論古典阿拉伯語,那么她又是如何接近這些意象的呢?米格爾·阿辛·帕拉西奧斯在一篇題為《圣胡安·德·拉·克魯斯的西班牙-穆斯林先賢》的文章中指出,十六世紀有不少穆斯林隱瞞了真實身份,且他們通曉西班牙語,極有可能是伊斯蘭文化的秘密傳播者。為了證明阿辛的推測,洛佩斯-巴拉爾特經(jīng)過多年探求,終于挖掘出西班牙摩爾改宗者 (摩里斯科,moriscos)的一批秘密文獻。這些人——在宗教法庭的壓迫下——飽受艱辛,但他們卻用阿拉伯字母拼寫的西班牙語創(chuàng)作了許多富有阿拉伯伊斯蘭精神的重要匿名文獻。遺憾的是,阿辛未及看到這些文字——摩里斯科-阿爾哈米亞文學(morisco-aljamiado)。在那些匿名穆斯林文本中,充斥著(隱喻靈魂的)城堡意象。
再譬如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以描寫主人公的書籍和食譜開篇:堂吉訶德——當然也指塞萬提斯——生活在一個癡迷于“荒唐傳奇”和“污穢食物”的國度;洛佩斯-巴拉爾特提醒我們,只有了解這一點,才能對這一文學瑰寶進行準確而充分的解讀。但沒有深厚的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底蘊,我們是無法感知其中奧秘的。在洛佩斯-巴拉爾特看來,這種癡迷,會使人立刻意識到西班牙人(堂吉訶德)的閃族特征。塞萬提斯也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堂吉訶德吃著煎腌肉攤雞蛋(duelos y quebrantos,字面意思為“悲苦與破碎”),心有靈犀的讀者便會明白,這是一種戲謔:暗喻堂吉訶德新近改宗(從伊斯蘭教被迫改信天主教,因為“duelos y quebrantos”是改宗者們給火腿與雞蛋所起的別名,對新基督徒來說,這食物確確實實難以下咽。在西班牙,牲畜的頭、尾、爪、心及肝腸內臟等也統(tǒng)稱為“duelos y quebrantos”(轉意為“雜碎”)。但在拉·曼卻地區(qū),它卻專指煎腌肉攤雞蛋。因為腌肉火腿是豬肉,所以對穆斯林或改宗者而言,吃這道菜不啻為悲苦。此外,鄉(xiāng)下人(老基督徒)桑丘·潘沙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念叨著他的 “老基督教徒七指厚肥膘”,自嘲地把自己的臃腫比作豬玀——這對改宗者而言,也是十分惡心的。洛佩斯-巴拉爾特還提醒我們留意塞萬提斯的另一個戲謔式暗喻:堂吉訶德,這位聰明睿智、異想天開、行為叛逆的人,首先是位書呆子,他的諸多言行都體現(xiàn)了改宗者的特征。同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文盲桑丘·潘沙卻是“純潔”基督教的代言人,他們的血液中沒有摻雜一滴異族血液。此外,人物阿爾東莎·洛倫索(Aldonza Lorenzo)的出現(xiàn)也頗為有趣:摩爾人翻譯了哈梅特·貝南赫里的阿拉伯語手稿,即《堂吉訶德》,他在讀到“這位杜爾西內婭·德·托波索是拉·曼卻腌豬肉的第一把好手”時,不禁哈哈大笑。幸虧洛佩斯-巴拉爾特稍作解釋,否則我們便不會覺得這有什么可笑之處。首先,她使我們明白,女主人公(堂吉訶德美其名曰杜爾西內婭)的名字前面有個“Al”(Aldonza),這就意味著后者是摩爾人。這是隱藏在這個名字背后的信息。更妙的是,杜爾西內婭還會做腌豬肉,這是她竭力扮演基督徒以掩蓋自己的摩爾血統(tǒng)而矯枉過正猶恐不及的有力證據(jù)。惟其如此,那個翻譯了《堂吉訶德》的摩爾人(當然也是改宗了的,否則無法繼續(xù)在西班牙安身立命),但他必得是隱藏得很深的穆斯林,否則不會精通阿拉伯語,也不會有能力將《堂吉訶德》從阿拉伯語譯出。當時,這種語言在西班牙已被禁止數(shù)十載。而他如此會心的大笑(或許還摻雜著些許苦澀),當是因為同病相憐。他一定是在杜爾西內婭的表演中看到了自己的處境。毋庸諱言,他一定也是在自嘲,同時嘲笑那個社會。適值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白色恐怖肆虐,塞萬提斯堪稱最為敏銳、犀利的作家之一,其豐富性、深刻性由此可見一斑。
此外,一些從未被納入西方主流學術視野的文本在這本書中也得到了梳理。在這些文本中,長期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阿爾哈米亞語文學是在十六世紀形成的,直至十八世紀才被首次發(fā)現(xiàn)。是年,人們在位于里克拉的一座房屋的石柱中發(fā)現(xiàn)了精心藏匿的幾部手稿;嗣后,在薩拉戈薩的阿爾莫納西德山的一座廢舊房屋的夾層地板中又發(fā)現(xiàn)了大量手稿。這樣的手稿大都用類似于我國的女書文字書寫。這種文字被稱作阿爾哈米亞語,即用阿拉伯字母書寫的西班牙語(卡斯蒂利亞語)。這一事實令人唏噓;更令人嘆惋的是,它們本該成為西班牙黃金世紀文學的組成部分,卻長期處于地下狀態(tài)。十九世紀,阿爾哈米亞語研究才得以起步。二十世紀,哈維援引一九四八年塞拉芬·卡爾德隆(Serafen Calderón)就任馬德里學院阿拉伯語系主任時的話說:“它(阿爾哈米亞語文學)是西班牙文學中的新大陸,幾乎完全被歲月埋沒。對它的挖掘和了解猶如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并被它的豐饒所懾服?!比绱说鹊?,閱而后知。
總之,《西班牙文學中的伊斯蘭元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學術著作。它以小見大,用雄辯的例證(也許偶有夸張或臆測,這多少與作者的阿拉伯-西班牙混血身份有關)論述了東學西漸的一個至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西班牙-阿拉伯文學和文化之交。它不僅善意地批評了西方中心主義的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且為重寫歐洲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方法與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