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科梅
(海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海南 海口570228)
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是靜修主義和神秘主義信仰相結(jié)合的完整宗教牧養(yǎng)體系,也是一種修行實踐方式。它源于拜占庭的苦修傳統(tǒng),之后傳入俄羅斯,經(jīng)歷了14 世紀和15 世紀早期發(fā)展,16 世紀末開始衰弱,直到18 世紀末在俄羅斯復興,蘇聯(lián)時期陷入衰落。在這起起落落的發(fā)展過程中,俄羅斯長老制具有了開放性的入世特征,長老制思想和理念傳播給社會大眾,從而影響了俄羅斯民族的精神和文化[1]。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是指剛剛修行的見習修士跟隨有修行經(jīng)驗的長老,接受他的引導。長老制中的主體是長老和見習修士。他們的關系類似于老師和學生。長老制的基礎是順從原則,即見習修士要絕對順從長老的引導,服從長老就像服從基督耶穌一樣,只有這樣,見習修士才能清空自己的思想,在長老的引導下,放入基督的思想,實現(xiàn)神的意志。在長老的引導下,通過禱告、懺悔、齋戒等手段克服欲望,達到無欲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修行的目標——神化。
托爾斯泰的宗教思想,按照俄羅斯宗教傳統(tǒng)來說,是離經(jīng)叛道的。1901年他被革除出俄羅斯東正教會,最主要原因是他對東正教神職人員懷有敵意,尤其是在小說《復活》(1899年)中他以滑稽的筆調(diào)描寫神職人員和祈禱儀式,這是對神職人員和圣餐儀式的嘲弄和玷污[2]。托爾斯泰一生都在尋求真理,試圖用自己對上帝的理解去詮釋基督教,去建構(gòu)自己的基督教理念,他的基督教思想被稱為托爾斯泰主義,它以福音書中的“登山寶訓”和“愛你們的仇敵”為基礎,主要論題是“不以暴力抗惡”,他的這一思想學說有很多追隨者。但是,他并沒有認為自己所建構(gòu)的托爾斯泰主義是完美的,解決了自己關于人生意義的疑問,他依然生活在懷疑的痛苦之中,生活在尋找上帝的路上。他的這種尋找正符合了俄羅斯人的性格特點:“俄羅斯人永遠走在一個他們可能找到上帝的地方之途中?!?格雷厄姆Stephen 語)托爾斯泰一生的宗教信仰經(jīng)歷了從信神到不信神,再到信神的過程。他的思想也隨著宗教信仰的變化而變化,下面結(jié)合他的晚期日記和文學作品,分析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思想對托爾斯泰晚年宗教思想的影響。
托爾斯泰與長老制的淵源應該從他的妹妹瑪利亞開始,瑪利亞在奧普塔修道院附近的沙莫爾季修道院(Шамординский монастырь)剃度修行,她經(jīng)常給托爾斯泰講述奧普塔的長老阿姆夫羅西的功績。當時,阿姆夫羅西在俄國是一位著名長老,許多人慕名去奧普塔修道院拜訪他,其中也有托爾斯泰的朋友們,他們回來后也把與長老交流的印象告訴了托爾斯泰。托爾斯泰盡管對于長老制存在懷疑,因為長老制不符合托爾斯泰的理性理解基督教的思想。但是,托爾斯泰還是去拜見了阿姆夫羅西,共計三次,其中第一次和第三次的拜見意義重大。第一次是在1877年夏天,作家留給長老的印象是“很高傲”[2]。但長老留給托爾斯泰的印象卻很好:“這個阿姆夫羅西完全是個圣人,與他交談,那么輕松,在我心里充滿喜悅。當你與那樣的人交談時,你會感到上帝很近?!保?]439第三次見面是在1890年,雙方都沒有給彼此留下好的印象,就是這次見面后,托爾斯泰對長老阿姆夫羅西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感。這一次,作家評價阿姆夫羅西是“自己可鄙的罪孽到了無法想象的程度。”[2]而長老阿姆夫羅西對托爾斯泰的妹妹談到作家未來悲觀的命運:“神有許多仁慈,他可能會原諒你的哥哥。但他要懺悔,在整個世界面前懺悔。既然對整個世界犯了罪,就要在整個世界面前懺悔,當人們說到上帝的慈愛時,不要忘了他的審判。神不僅是仁慈的,也是會公正審判的?!保?]
雖然,無從知道托爾斯泰和長老阿姆夫羅西的分歧在哪里,但是從彼此的評價里可以看出,是托爾斯泰堅持自己對基督教的理解,這種理解與東正教傳統(tǒng)的理解產(chǎn)生很大的分歧,這也是托爾斯泰被革除出教會的重要原因,也是托爾斯泰一生都在痛苦尋找上帝的原因。雖然,托爾斯泰對長老阿姆夫羅西產(chǎn)生了壞印象,但在長老阿姆夫羅西去世后,沒有影響托爾斯泰去拜見奧普塔長老約瑟夫。他基本上是在去妹妹的修道院做客時,順路就去奧普塔修道院,直接去找長老交流,討論信仰問題。托爾斯泰最后一次去奧普塔修道院是在1910年10月28日,在他去世前不久。但是,這次去修道院,他卻沒有勇氣去敲長老的門,沒能與約瑟夫長老見最后一面。據(jù)托爾斯泰的傳記作者比留科夫(Бирюков)所寫,這段時間托爾斯泰多次重復說,他是被革除的人。可能是擔心長老不會接受他吧。離開修道院以后,托爾斯泰去了南方,在途中病重,在阿斯塔波沃(Астапово)火車站去世。
還流傳著一種說法,托爾斯泰去世前離家出走,目的就是去修道院隱修。這在他的日記里也有體現(xiàn):“禱告——意味著與神單獨相處的特殊關系。因為禱告只可能在你中斷與人的所有關系時。這可能是在人群中,但你要忘了他們的存在時;最自然的是,你一個人去木屋,也就是要獨處,在僻靜之處?!保?]256從這段日記中可以發(fā)現(xiàn),托爾斯泰對隱修生活的向往,也印證他最后離家出走的原因是想去修道院修行的說法。上述兩點完全可以證明托爾斯泰宗教思想的變化:以往,他對修行生活的理想,修道院的生活中順從、克制的修煉是不接受的,他也表示過,自己的心和理智不能向這一精神領域開放。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他與康斯坦丁·列昂季耶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Леонтьев)的談話里發(fā)現(xiàn):“‘您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怎么能成為虔誠的信徒并生活在這里(修道院)?’——托爾斯泰問道。列昂季耶夫回答:‘生活在這里您也會成為虔誠的信徒?!袪査固┓瘩g道:‘當然,無論把誰關在這里,誰都會不由自主地完全相信?!保?]從這一對話中顯然能夠體會出托爾斯泰對隱修生活的不理解。但是,到最后他選擇了離家出走去修道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正是長期與修道院長老的交往,長老制修行思想對托爾斯泰產(chǎn)生了影響,使他做出了上面的選擇。這說明了他思想的變化,從不接受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長老制修行思想到接受它。
托爾斯泰主義的思想基礎是理性地理解基督教。為此,托爾斯泰與教會抗爭了30 多年,他曾經(jīng)認為教會的信仰就是奴隸制,但他卻經(jīng)常與修道院的長老交往,這說明,盡管作家與長老在一些宗教觀點上存在分歧,但修行的長老在托爾斯泰的心目中還是可敬的,他對長老制中神圣性的追求也是肯定的。托爾斯泰同長老們的思想交流,長老制的思想和理念必然會對他產(chǎn)生影響。這一點在他的晚期小說《謝爾基神父》中可以看出。在該小說的第三章,主人公卡薩基進了修道院,“修道院的院長是一位貴族,一位博學的作家和長老,也就是說他繼承瓦拉幾亞的古老傳統(tǒng):修士必須毫無怨言地順從他選定的領導和教師。”[6]451這里提到的瓦拉幾亞的古老傳統(tǒng)與長老帕伊西·維利奇科夫斯基有關,圣帕伊西是18 世紀末到19 世紀東正教長老制復興的奠基人,是他把長老制傳統(tǒng)再次引入俄羅斯。瓦拉幾亞是長老帕伊西曾經(jīng)修行和建立具有長老制傳統(tǒng)的修道院地方。這里提到的順從原則是長老制的核心和基礎。
對長老制順從原則的認同,在托爾斯泰1906年3月2日的日記里也提到過:“在忠實于另一個實質(zhì)時,為了這個實質(zhì)切斷自己意志帶來精神喜悅。那種感覺是在農(nóng)奴制時期奴隸、仆人所經(jīng)歷的,也是大臣對自己國王所經(jīng)歷的,朝圣者對精神人物——長老所經(jīng)歷的。在自身培養(yǎng)那樣對神的情感(順從)?!@樣的獎賞就是喜樂的生活?!保?]230從這段日記中可以看出,他認為只有順從神的意志,才能得到心靈的寧靜和快樂,這符合長老制順從原則的思想。托爾斯泰在小說《謝爾基神父》中對長老制的順從原則也做出了肯定?!霸谛薜涝豪铮η笞鰝€無懈可擊的修士:勤勞、克制、謙卑、寬厚,行動和思想都十分純潔、順從。最后一種品行,或者說品德,尤其使他減輕了生活上的痛苦?!磺锌赡墚a(chǎn)生的疑慮(不論對什么事)都被對長老的順從排除一空。要是沒有順從兩字,很可能被冗長而單調(diào)的教堂祈禱、絡繹不絕的參觀者和師兄弟們惡劣品行所苦惱,但現(xiàn)在他不僅愉快地逆來順受,而且覺得這一切就是生活的慰藉和支柱……”[6]451-452從小說中的這段話也可以看出,順從原則是克服疑惑的最好方法。而有的評論者認為,小說《謝爾基神父》中主人公神父謝爾基的墮落是托爾斯泰對俄羅斯東正教修行方式的否定。這一觀點只是對小說的一種表面解讀。如果讀過托爾斯泰的日記和他寫的《懺悔錄》一書,就會發(fā)現(xiàn),神父謝爾基正是托爾斯泰本人精神思想的代言人,在謝爾基身上的榮耀、驕傲、懷疑、尋找上帝等精神思想,也是托爾斯泰思想中所具有的。正如托爾斯泰在《懺悔錄》里對自己內(nèi)心的剖析:“這些人給予我的稱號——藝術家、詩人、導師的稱號我沒有拋棄。我天真地想象我是詩人、藝術家,我能夠教導一切人,……我沾染了一個新的弱點——近乎病態(tài)的驕傲和瘋狂的自信,相信我的職責是教導人們,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教什么?!保?]而小說主人公謝爾基神父墮落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脫離了長老的引導后,雖然自己隱修多年,但隨著接待來訪者的增多,修行日漸減少,導致信心的缺乏,感覺上帝遠離了自己;另一個原因,正如小說中謝爾基神父自己所說:“內(nèi)心斗爭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懷疑,一個是肉欲。這兩個敵人總是同時出現(xiàn)。他原以為這是兩個不同的敵人,其實二者是同一個東西。懷疑一克服,肉欲也就克服了?!保?]459-460后者,“懷疑”是謝爾基神父墮落的最主要原因,而懷疑也是困擾托爾斯泰一生的問題。而克服懷疑的最有效方法是順從原則,這一原則,與他信奉的理性信仰基督教的思想是相矛盾的。但在托爾斯泰的晚年思想中,理性原則開始動搖,在1906年11月9日的日記中他寫道:“平等——這是順從、謙卑?!杂伞@是完成神的全部意志。只有完成神的意志后,我們所有人才會自由。……為了完成神的意志要否定自己?!保?]270-271顯然,這里的“否定自己”和“自由是完成神的意志”與托爾斯泰以往堅信理性理解基督教的思想是相背離的。因為,如果有了理性的參與,自然就有了人的意志和思想,是對人自我的一種肯定,而不是完全遵從神的意志。所以,托爾斯泰上面日記中的“否定自己”和“自由是完成神的意志”與自己的理性理解基督教的思想是矛盾的。
小說中謝爾基神父為了尋找上帝,拋棄虛榮,在民間衣裳襤褸,沿途乞討,忍受世人的不屑,卑微地流浪。這種踐踏自己,把自己視為世人腳下塵土,也是一種修行方式,俄羅斯東正教修行史上的“圣愚”即如此。正是通過這種修行,謝爾基神父最終重新感受到“上帝漸漸在他心中出現(xiàn)了。”[6]488謝爾基神父尋找和重新獲得上帝的結(jié)局也是托爾斯泰所追尋的目標,他臨終前的離家出走,也是為了尋求心中的上帝。所以,托爾斯泰并不是利用小說《謝爾基神父》來詆毀長老制,而是對自己驕傲、懷疑思想的反思,也是在上帝面前的懺悔,更是完全順從上帝的意志和否定自我的表現(xiàn)。這些正是長老制順從原則對托爾斯泰理性理解基督教思想的影響所在。
托爾斯泰主義中的最重要基礎是福音書中的“愛你們的仇敵”和“登山寶訓”,保持貞潔是“登山寶訓”中的一個重要戒律,也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個重要因素。無論是在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中期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和平》里,還是在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中,作者都認為應該對婚姻保持忠誠,這是一種貞潔?!栋材取た心崮取分邪材鹊谋瘎⌒悦\,也暗含了上帝對安娜婚姻不忠的懲罰。當然,這只是對該小說的一種解讀,不同的解讀還有很多種。但是到了晚年,托爾斯泰對基督教“貞潔”的理解發(fā)生了變化,變得近乎修士一樣的嚴苛。他認為婚姻中的夫妻之愛也是一種不潔,應該嚴格遵守禁欲思想,保持“童貞”,才是真正遵守福音書中的戒律。
在他的晚年作品《克萊采奏鳴曲》和《謝爾基神父》中都是宣揚禁欲主義精神,正如在《克萊采奏鳴曲》中所寫:“在各種欲望中最強烈、最可惡、最頑固的要算是性欲,或者說肉體的愛。因此,一旦消滅欲望,特別是消滅最強烈的欲望——肉體的愛,那么先知的預言也就可以實現(xiàn)了……”[8]托爾斯泰晚年的這一思想變化,可以說,不無長老制對其的影響。因為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源于拜占庭的苦修傳統(tǒng),在拜占庭苦修傳統(tǒng)的初期,“貞潔”或“童貞”是苦修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拜占庭時期的卡帕多基亞人圣格里高利·尼斯基(Григорий Нисский),他的哥哥是圣瓦西里,圣瓦西里是拜占庭時期苦修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尼斯基的個人生活道路與圣瓦西里不同,他有過婚姻。雖然圣格里高利·尼斯基已婚,但他與妻子是以兄妹相待。通過他的論文《關于貞潔》(約371年)表達了他真誠崇尚基督教的苦修精神,他把貞潔放到自己全部禁欲生活的中心,強調(diào)完全支持圣瓦西里的禁欲主義理想[9]。在圣瓦西里(379年)去世后,他于大約386年喪偶,從此開始引導小亞細亞的修士生活,繼續(xù)自己兄長的事業(yè),直到去世。由此可見,長老制修行方式的前身就是以克服情欲、保持貞潔為主的苦修傳統(tǒng)。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的核心思想就是通過修煉,克服情欲,達到無欲的狀態(tài),與神結(jié)合,達到神化,最終實現(xiàn)現(xiàn)世拯救。這與托爾斯泰實現(xiàn)地上“天國”的理想不謀而合,它們的目標都是希望實現(xiàn)現(xiàn)世的拯救,在地上能夠享有天國的幸福。所以,長老制實現(xiàn)現(xiàn)世拯救的手段,通過苦修來克服情欲,即實現(xiàn)禁欲傳統(tǒng),也可能被托爾斯泰所接收,同樣作為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一種手段。
托爾斯泰在他的著作《天國在你心中》里,對自己的天國理想曾這樣表達過:“我們要使我們這一方,在道德與靈魂的意義上,不斷地聲討那不同的社會地位之間,在民事、政治、司法和教會機構(gòu)里的不平等,努力促進那個神圣時刻的到來。那時,我們這個世俗的王國將成為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天國?!保?0]6托爾斯泰曾經(jīng)試圖建立自己的基督教思想體系,以此來實現(xiàn)自己地上“天國”的夢想,用“愛”和“登山寶訓”中的五條戒律作為實現(xiàn)這一理想的手段。但是,他對此又不斷懷疑,認為這些戒律會被科學家或?qū)嵶C主義者們變?yōu)榭梢圆僮鞯墓ぞ?,失去了其基督教的崇高神圣性,這不是他所追求的。至于如何實現(xiàn)“天國”夢想,托爾斯泰沒有拿出具體的實踐方法。
最后,他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我們的生活與我們的意識之間的矛盾,可以通過兩種方式來解決——改變我們的生活或者改變我們的意識?!保?0]119這一思想與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的修行實踐方式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那就是通過修煉改變?nèi)说乃枷胍庾R,克服情欲,與神結(jié)合,達到神化,以此來達到無上幸福的狀態(tài),實現(xiàn)現(xiàn)世夢回天國的理想。改變自己意識,與神結(jié)合的這種思想在托爾斯泰晚年的日記里多次被記述?!安挥淇?,困境,痛苦……有一個拯救方法:把生命帶到神的國度,只在他的面前生活。那時,不僅一切困苦會過去,而且所有的生活會變得美好……”[5]40“為了進入神的國,要在人面前變得卑微。否定自我——你才會與他結(jié)合。放棄得越多,離他越近。”[5]157“人能找到自己無上的幸福,只是在自己認識到與神的結(jié)合中。當這種結(jié)合在他身上實現(xiàn)時,人不能不感到,這種結(jié)合不是對他一個人起作用,還有,像神一樣,無限的作用,讓自己感覺到自己是神?!保?]236這里,托爾斯泰所說的“讓自己感覺到自己是神”就是長老制修煉的最高理想——神化。從托爾斯泰晚年的這些日記記述中可以看出,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的思想理念已經(jīng)深深影響到了他的思想,長老制修行方式中的神化理想也成為了托爾斯泰實現(xiàn)地上天國理想,達到無上幸福。
如果探究晚年的托爾斯泰受到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思想影響的原因,可以從他對死亡的恐懼開始。
中年時,托爾斯泰因思考人生的意義,尋求生命意義的答案,以至于苦苦尋覓不得,而不斷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但到了晚年,托爾斯泰卻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恐懼,這也許是人垂暮之年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他在1907年1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不想死,沒有表達,當今特別明確地感到和理解這一想法?!瓰榱瞬煌纯嗟厣?,在自己前面應該有喜樂的希望。當前面是年老和死亡時,還會有什么喜樂的希望而言呢?這種情況只有一條出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精神的完善中,也就是越來越接近神,與神結(jié)合。只有那時候生命才擁有不斷的喜樂和滿懷喜樂地接受死亡?!保?]286-287“只有宗教可以消除死亡的恐懼——只有它人才能去冒死亡的危險或者失去自己的生命,平靜地等待死亡?!保?]100從這段日記中可以看出,托爾斯泰內(nèi)心對死亡懷有恐懼,他意識到,克服這種恐懼的方法,就如長老制最終目標一樣,與神結(jié)合,不斷完善精神,靈魂得到永生,內(nèi)心達到無上的幸福狀態(tài)。
所以,宗教的任務之一是解決死亡的問題,也就是通過宗教的力量能夠克服對死亡的恐懼,這一觀點在托爾斯泰這里得到了印證。
在托爾斯泰的晚年,渴望與神結(jié)合,實現(xiàn)精神完善的理想。這一思想在他的晚期小說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這一時期小說的主人公大多是懺悔者的形象:《克萊采奏鳴曲》中的殺妻者波茲德內(nèi)歇夫,他在自己犯罪后不斷反省自己的罪行,無情地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以此來懺悔自己的過錯;小說《復活》中的主人公聶赫留道夫,是一個因懺悔而獲得新生的復活者形象,也是托爾斯泰表達自己建立地上“天國”理想的代言人;《謝爾基神父》中的謝爾基神父,更是托爾斯泰自己內(nèi)心懺悔的代言人,驕傲和懷疑是主人公謝爾基神父最大的罪,這也是托爾斯泰認為自身所犯的罪。所以,他通過謝爾基神父的言行表達自己的警醒。
在長老制修行方式中,懺悔,是與神結(jié)合的重要手段之一,它是修行者內(nèi)心向神敞開的大門,是認識自己罪的表現(xiàn),也是與神交流的開始。為了能夠與神結(jié)合,實現(xiàn)現(xiàn)世的拯救,托爾斯泰正是通過小說中的人物來表達自己的懺悔之情。因為與神結(jié)合的理想,是托爾斯泰所追求的,這與長老制修行方式的最終目標一致。所以,對神的懺悔,無論是對長老制的神化目標來說,還是托爾斯泰與神結(jié)合的目標來說,都是實現(xiàn)理想的一個重要手段。這也許是托爾斯泰晚年受長老制思想影響的原因之一。
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修行方式的目標就是通過修煉,達到與神結(jié)合,實現(xiàn)見神——神化。托爾斯泰晚年時追求的目標就是與神結(jié)合,這與長老制的目標是一致的。托爾斯泰不止一次地在日記里提到這一理想目標:“生命的意義是實現(xiàn)神的意志,不失去自己喜樂的意義只有讓自己接近神?!保?]212他曾表達過:神是遙不可及的,只有通過知覺來認識神?!爸X美好的幸福就是與神結(jié)合。”[5]353
從托爾斯泰的上述表達中可以看出,雖然托爾斯泰指出了實現(xiàn)與神結(jié)合的理想目標,也提出了“知覺”概念,但是究竟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標,他并沒有提出一套可行的方案或方法。雖然托爾斯泰主義中借用《登山寶訓》提出一些戒律要求,但他自己也認為這些戒律只是階段性的,不能完全擔負實現(xiàn)“天國”理想的重任。而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對于實現(xiàn)神化卻有一套自己的實踐修煉方法:主要是耶穌的禱告,加之順從、克制、懺悔、齋戒等手段,使自己達到無欲的狀態(tài),從而實現(xiàn)與神結(jié)合,達到神化。托爾斯泰在晚年的日記中也表達了對長老制修行方式中一些方法的認同:“別認為,在眼前是摧毀生命的能,引導苦修的心禱。相反,這是提供無與倫比的能,無畏、自由和善?!保?]130“克制是一切的基礎——善行和智慧的基礎,智慧只能從克制中產(chǎn)生。智慧是,通過它可以認識什么是神……智慧體現(xiàn)全能的神?!保?]314-414所以,俄羅斯東正教長老制修行方式的目標與托爾斯泰晚年理想的一致性,是托爾斯泰受長老制思想影響的基礎,也是產(chǎn)生這一影響的重要原因。
總之,雖然晚年的托爾斯泰堅定了自己對基督教的信仰,但是他的一生都處在懷疑的痛苦中,從來沒有間斷過。正是這種懷疑促使他不斷地尋找神,使得他有機會與修道院的長老交流、探討,無形中長老制的理念和思想對其產(chǎn)生了影響。雖然,托爾斯泰自己沒有明確承認這一點,但從他的日記、小說等著作中筆者發(fā)現(xiàn)了長老制對他思想影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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