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紹俊,陳 燕
(1.昆明學院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214; 2.云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1956 年 5 月 8 日在英國戲劇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這一天在倫敦皇家劇院上演了約翰·奧斯本的《憤怒的回顧》(Look Back in Anger)。此劇是一個三幕劇,劇情簡單,主要圍繞著吉米·波特矛盾重重的婚姻家庭生活展開,該劇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英國戲劇革新的浪潮,使戰(zhàn)后死氣沉沉的英國戲劇煥然一新,被冠名以20世紀50年代英國戲劇界“憤怒的青年”的代表。評論家肯尼斯·泰南認為該劇是“十年來最杰出的青年劇作”,而小說家安東尼·伯吉斯卻認為該劇“點燃了英國新生命的光耀?!盵1]著名后殖民主義批評家巴特·穆爾-吉爾伯特把“東方主義”大師薩義德曾描述過的西方人眼中的東方人形象和東方人眼中的西方人形象進一步進行了具體化,指出:在東方主義的話語中,東方的形象是沉默、淫蕩、女性化、暴虐、易怒和落后的,而西方的形象卻是有活力、講道德、男性化、民主、有理性、思想開通和先進的。[2]《憤怒的回顧》中,劇作家奧斯本通過塑造兩個男性人物形象:男主人公吉米·波特和他的岳父雷福德上校,借他們的言行舉止和視角直接或間接來體現(xiàn)這種東方主義,從而直接或者間接折射出作品中的人物和劇作家的殖民情結(jié)。
吉米的殖民情結(jié)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他對身邊最親近的人的責罵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對東方民族,如阿拉伯人、印度人和孟買人的仇恨;二是通過他對他的岳父——雷德福上校,一名曾派駐印度的大英帝國的官員的態(tài)度,我們不難看出他對殖民主義者的同情之心。
1.對東方民族的仇恨。
寫于20世紀40年代的許多兒童文學冒險故事都帶有殖民主義或種族主義的色彩,清晰地傳遞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其他白種人在文化方面的優(yōu)越性的思想;到了20世紀50年代,英國社會中種族偏見依然盛行。英國公眾所持有的種族敵意和對有色人種移民的歷史原因的無知進一步強化了他們對這些外來民族所持有的成見,從而讓他們在日不落帝國的歷史一去不復返的情況下,依然持有這樣的看法:戰(zhàn)后移民到英國來的有色人種,他們來自原始叢林社會,他們要么身后長有尾巴,要么是食人生番。[3]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來看,我們就有理由認為:如果《憤怒的回顧》反映出的是一種“全民疾病”,那么劇中男主人公吉米·波特對其他種族所持有的刻板看法就是管中窺豹,只能算是當時人們普遍對有色民族持有的偏見的一個引子。[4]
吉米·波特對非白種人持有敵對態(tài)度,這可以從他對“他者”的刻板的成見描述中看出來。劇本第一幕中,吉米由于不滿妻子艾莉森的所作所為,于是當著朋友克里夫的面訓斥妻子,并且問克里夫:“你有沒有看到過女人們坐在梳妝臺前卸妝時,她們的盒子、刷子和唇膏被弄得叮咚作響的場景嗎?......我看著她一晚又一晚做著這樣的事。當你看到一個女人位于她的臥室鏡子前方時,你會意識到她是個多么優(yōu)雅的屠夫?!盵5]通過“優(yōu)雅的屠夫”的話語,我們不難體會出吉米對妻子艾莉森的譏諷。而他緊跟其后說出的話“你有沒有看到過某個又老又臟的阿拉伯人把他的手指伸入一些羊肉脂肪和軟骨的混合物中的情景呢?嗯,她就是那樣的做法。”[5]讓我們覺得他所說的“優(yōu)雅”一詞其實一點都不優(yōu)雅,反而給人一種惡心之感。這里吉米把妻子艾莉森的卸妝過程比作是又老又臟的阿拉伯人屠宰羊的過程,這種類比帶有強烈的殖民主義的色彩,直接暴露了吉米對東方人的憎恨心理,折射出了他的殖民情結(jié)。由此可見,劇本中的吉米雖然他自己在妻子和妻子家人的面前因其出生低微和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能力而自覺低人一等,可是在又老又臟的阿拉伯人面前他卻自認清高。而他對阿拉伯人的這種形象丑化的塑造完全又不同程度上反應出了西方人對東方人的偏見和他們的自恃清高。所以,不難看出吉米是利用了這種精神勝利法,對妻子進行了最大限度的貶低,從而體現(xiàn)他自己的心理優(yōu)勢。
除了在對妻子挖苦和諷刺的言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吉米的殖民情結(jié)外,就連吉米對他未出生的孩子和他的岳母的侮辱性的言語中我們同樣能覺察出吉米那種潛意識的殖民情結(jié)?!稇嵟幕仡櫋返谝荒慌R近尾聲時,當吉米聽妻子說她同意了女友海倫娜的請求準備將其帶來家里居住一段時間時,他怒憤填膺,口不擇言痛斥道:“如果你能有個孩子,它也會死掉。讓它成長,讓一張能被識別出的人臉從那一小團印度橡膠和褶皺中出現(xiàn)?!盵5]這里,吉米把對妻子艾莉森的怨氣遷移到了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身上(或許是因為他當時還不知道妻子已懷有身孕的緣由),而在他的詛咒語中,他把孩子的小臉比喻成“一團印度橡膠”,從而也透露了他對印度的厭惡之情和他的大英帝國的殖民情結(jié)。第二幕第一場中,我們看到吉米由于不滿妻子艾莉森與海倫娜為伍,于是故意無中生有、無理取鬧當著克里夫、海倫娜的面破口大罵艾莉森的母親,企圖以此來激怒妻子。“她粗俗如孟買妓院的夜晚,粗壯如水手的胳膊。......我說她是一條該死的老母狗!”[5]從這些針對艾莉森的母親進行的攻擊性的骯臟的話語中,我們不難覺察出吉米對艾莉森的母親懷有的那種恨之入骨的痛恨,而由他使用“孟買妓院”這樣的詞匯,也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印度的貧窮、落后、骯臟等陰暗的方面,從而也體現(xiàn)出了他根深蒂固的殖民情結(jié)。
2.對殖民主義者的同情。
以上敘述可以看到吉米這個憤世嫉俗的來自勞動者階層的小青年把他身邊的所有來自中產(chǎn)階級的人都視為他的敵人,這些人中有他妻子的母親、弟弟,以及他妻子的好友海倫娜。而對于妻子艾莉森的父親雷福德上校,吉米除了在他把艾莉森接走時罵過他外,其余時間看來吉米對他并未懷恨在心,而是充滿了同情之心,這或許是因為吉米在潛意識里覺得上校和他是同病相憐之人。妻子艾莉森也覺得丈夫吉米和父親很像,這可以從她對她父親說的下面的話中看出來,“您的傷害源于一切都變了,吉米的傷害卻源于一切如舊,而您們兩個都不能面對現(xiàn)實?!盵5]可見,吉米和雷德福上校二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在別人眼中都是失敗者。此外,二人都很懷舊,吉米懷念過去是因為他覺得他的這個年代的人不能再為好的事業(yè)而奉獻自己,而三十、四十年代的人們卻可以,可惜那時他還很?。焕椎赂I闲涯钸^去是因為那時的他是高高在上等著別人朝拜的殖民地官員,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鑒于二人這種類似的因素,吉米對岳父的態(tài)度和他對這個家庭中其他家庭成員的態(tài)度如前所述完全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他對他沒有諷刺挖苦有的只是深深的同情,因而當和妻子談到岳父時,他才會對妻子感嘆道“可憐的老父親,如愛德華七世時代的荒野里殘留下來的一株強壯的植物,到了現(xiàn)在卻難以理解為什么當初耀眼的太陽光不再閃亮。”[5]吉米對于雷德福上?!幻笥⒌蹏砣说耐樾谋砻鳎核亲冯S和支持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思想的人,認為英國作為先進民主西方國家的代表就應該統(tǒng)治像印度這樣貧窮落后、野蠻的東方神秘古國。而這如前所述是吉米那個時代的通病,是“全民疾病”的一個案例,這種同情心折射出的是長久以來藏匿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殖民情結(jié)。
在上校與女兒艾莉森的談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上校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對以往在印度的美好時光的留戀和不舍。上校傷感追憶道:“我記憶中的英國的景象永遠都是1914年3月我離開去印度時的那個樣子,我很樂意繼續(xù)把它記為那時的樣子。相比當下,我那時候掌控著大君的軍隊,那是我的世界,我愛它,愛它的一切。那時看來好像那樣的日子會永遠繼續(xù)下去。但是當我現(xiàn)在回想起它,仿佛那是一場夢,如果那夢不醒該多好!那些漫長涼爽的山間的夜晚,一切都呈現(xiàn)出紫色和金黃色。你母親和我那時候是多么的幸福啊,我們似乎能擁有我們想要的一切!我想最后一天陽光照耀的日子是當那列骯臟的小火車冒著氣使出那個擁擠不堪、令人窒息的印度車站和營樂隊正在演奏之時。那時,在我心底我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5]68從上校悵然若失的回憶里,我們可以看到印度那時的景象是集美麗和貧窮落后于一身,前者可以從山間夜晚景色的描寫得以體現(xiàn),而后者可以從這些詞匯的使用得以印證,比如“骯臟”“擁擠不堪”“令人窒息”等。雷德福上校對美麗而落后的印度的喜愛正如他所言是因為他是以代表大英帝國的統(tǒng)治者的身份,以君臨東方的威嚴出現(xiàn)在那里的。由此可見,他的這種對昔日光輝歲月的懷念其實是在緬懷昔日日不落帝國的輝煌,深深打上了殖民主義的烙印,從而也折射出了他的殖民情結(jié)。
作品中人物的思想觀點通常能夠反映出作家的思想和觀點,《憤怒的回顧》中,除了通過有關(guān)吉米和雷德福上校的大量的言行和思想的描述,讓我們可以探測到奧斯本的種族和殖民思想,覺察到他的殖民情結(jié)外,劇本中還有一些對人物形象外表的刻畫可以直接折射出作家的殖民情結(jié)。
劇本一開場,當幕布升起時,在主人公吉米擁擠不堪的家中,我們看到的吉米的形象是:“吉米和克里夫一右一左躺在扶手椅里,二人兩腿懶散伸展開來,手中的報紙擋住了他們的大半身......當我們最終看到他們時,我們發(fā)現(xiàn)吉米是一個高個清瘦的小青年,年齡約莫二十五歲左右,身著磨損過了頭的粗花呢茄克衫和法蘭絨褲子。”[5]到了第二幕第二場開始時,我們在舞臺上看到了艾莉森的父親雷德福上校,在接到海倫娜的求助電報后,他趕來女婿家打算把女兒接回娘家。奧斯本給我們刻畫出的上校是這樣的:“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年齡大約60歲。四十年的軍旅生涯掩藏了做為一個父親的那種慈善與和藹的本性。他的一生都期待享受到別人的崇敬,而當他發(fā)現(xiàn)在新的世界里他的權(quán)威近來越來越受到質(zhì)疑時,他就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幅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和不安的狀態(tài)。”[5]以上無論是對吉米還是對上校的外表形象的刻畫,使我們覺得英國的男子外表就是高大英俊的,尤其是艾莉森的父親雷德福上校簡直就是大英帝國的化身。這種人物形象的西方化塑造完全符合了巴特·穆爾-吉爾伯特所描述的男性西方人的偉大形象。這些詞語“高大”“英俊”“男子”“權(quán)威”,以及短語“一生都期待享受到別人的崇敬”的使用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高高在上的西方男性意象,而這種意象自殖民擴張開始以來就一直占著主導地位,成為了認定種族優(yōu)雅感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6]由此可見,吉米和上校這兩個人物形象的刻畫直觀上折射出了劇作家奧斯本的殖民情結(jié)。
《憤怒的回顧》作為二戰(zhàn)后英國戲劇界憤怒的年輕一代的代表,其時代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作家的寫作視野。二戰(zhàn)后的英國國際國內(nèi)形勢并不樂觀:國際上面臨嚴峻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環(huán)境,國內(nèi)經(jīng)濟不景氣、政黨間紛爭不斷、階級矛盾加劇、福利教育存在弊端等。在這種內(nèi)外交困的氣氛下,不斷涌入國內(nèi)的來自前殖民地的移民不可避免要受到英國國內(nèi)很多人的排斥,致使像吉米這樣的人腦子里涌現(xiàn)出自古以來就存在的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思想,而致使像雷德福上校這樣的曾經(jīng)是殖民地的官員們產(chǎn)生不斷緬懷過去光輝歲月的念頭。從這種大的背景下來看,劇中男主人公吉米對東方民族的仇恨心理和對殖民主義者的同情之心,以及雷德福上校對過去往昔殖民歲月的緬懷就并非是空穴來風之事了,也并非不可理喻之事。而這些民族偏見、殖民思想也不同程度上代表了作家的思想和觀點。此外,通過審視劇中吉米和雷德福上校這兩個男性形象,我們可以直觀感受到劇作家奧斯本的東方主義思想傾向和他的殖民情結(jié)。
[1]湯紅.憤怒面具下——淺析《憤怒的回顧》中的吉米形象[J].牡丹江大學學報, 2009(4):20-24.
[2]巴特·穆爾-吉爾伯特.后殖民理論—語境、實踐、政治[M].陳仲丹, 譯.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1:44.
[3]Rich, Paul. Race and Empire in British Politics[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175.
[4]Hartmann, Paul& Husband, Charles. Racism and the Mass Media: A Study of the Role of the Mass Media in the Formation of White Beliefs and Attitudes in Britain[M].London: Davis-Poynter, 1974:31.
[5]Osborne,John.Look Back in Anger [M].New York: Penguin Group Inc., 1982:9-68.
[6]張可.無盡的憤怒,無限的鄉(xiāng)愁—對《憤怒的回顧》中“憤怒”與“鄉(xiāng)愁”的現(xiàn)實主義研究[D]. 吉林大學,200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