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潔
(湖南大學(xué)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文帝二年(前178)除“誹謗妖言之罪”,乃盛德之舉,被后世所褒美。然而,此前的呂后元年(前187)也曾有過類似的除“妖言令”之舉。故后世學(xué)者對于呂后除“妖言令”之后,文帝為何又除“誹謗妖言之罪”的問題嘗試著做出了諸多解釋:一、認(rèn)為在呂后元年至文帝二年之間曾復(fù)設(shè)“妖言令”,顏師古注《漢書》首倡其說①師古曰:“高后元年,詔除妖言之令,今此又有妖言之罪,是則中間曾重復(fù)設(shè)此條也?!薄稘h書》卷四《文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8頁。。其后從者如流,成為主流觀點(diǎn)。二、認(rèn)為呂后所除的是“妖言罪”,而文帝所除的是“誹謗罪”,文帝詔書中是“順便提到了‘妖言罪’”,持這種觀點(diǎn)的有梁玉繩、高恒、大庭脩等學(xué)者。
對于呂后所除“妖言令”是否與文帝所除“誹謗妖言罪”是同一事,值得斟酌。但既然文帝詔文中出現(xiàn)“妖言”二字,那我們應(yīng)該在尊重史料記載的前提下,展開討論。
學(xué)者認(rèn)為文帝二年只除去了誹謗罪,而與妖言罪無涉之觀點(diǎn),很大程度上是深受呂后元年已除“妖言令”之影響所致,如清人梁玉繩《史記志疑》云:“《漢書紀(jì)志》高后元年正月詔除‘妖言令’,而此又有妖言之詔,師古以為中間曾重復(fù)設(shè)之。然詔中無一語及妖言,《名臣表》止言‘除誹謗律’,景帝元年十月詔,歷敘孝文功德,但云‘除誹謗’而亦不及妖言,則師古重設(shè)之說未確,疑‘妖言’二字是羨文?!雹冢矍錧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2年,第258頁。高恒先生與梁玉繩之理解一致,也認(rèn)為顏師古之說值得商榷,詔文中是“順便提到了‘妖言罪’”。③高恒:《秦漢法制論考》,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149頁。
我們以為諸家臆測文帝詔文中的“妖言”二字為衍文,似乎過于低估了頒行全國的詔文嚴(yán)謹(jǐn)性,非解決之道。下面我們先從詔書內(nèi)容展開,《史記·孝文本紀(jì)》云:
上曰:“古之治天下,朝有進(jìn)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使眾臣不敢盡情,而上無由聞過失也。將何以來遠(yuǎn)方之賢良?其除之。民或祝詛上以相約結(jié)而后相謾,吏以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為誹謗。此細(xì)民之愚無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來,有犯此者勿聽治?!雹佟妒酚洝肪硎缎⑽谋炯o(jì)》,中華書局,1959年,第423-424頁。
此詔書涉及到兩個問題:一為文帝是否從立法層面上廢除了“誹謗妖言法”;二為文帝詔文中“妖言”二字是否為衍文。
第一個問題的提出,可能讓人困惑。因為后世依據(jù)此詔文,皆毫無疑問地認(rèn)為文帝廢除了誹謗妖言“法”,其后由張湯、趙禹之徒重設(shè)其“法”。清人沈家本之說尤可作為代表:“文帝特詔除之,可謂盛德。而其后復(fù)設(shè),大約在武帝時張湯之徒造作苛法。”②[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中華書局,1985年,第1415頁。此問題已有專文論述③拙文:《漢文帝“除誹謗妖言詔”發(fā)覆》,《史學(xué)月刊》2014年第3期。,但考慮到第二個問題與第一個問題的關(guān)聯(lián),故做一概述。其實,后世對此詔文的理解有偏差。我們通過分析詔文前后部分的邏輯關(guān)系(如果前半部分廢除了誹謗“法”,后半部分的“誹謗勿聽治”便為“廢話”)及秦漢上書制度等因素,可揭開文帝詔文所表述的真相。文帝并沒有廢除誹謗妖言“法”,而是針對“眾臣進(jìn)諫者”與“細(xì)民”言罪采取了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詔文分為上、下兩部分(“其除之”之上為上部分,其下為下部分):上部分是對上書進(jìn)諫者予以寬貸,免除其罪(包括已獲罪,及日后進(jìn)諫者兩類人);而下部分是對民間“祝詛上”、“誹謗”等行為聽之任之,采取“勿聽治”,不追究的態(tài)度。
正由于后世沒有察知文帝詔文上、下層次,混而為一,故在認(rèn)識妖言問題上就出現(xiàn)了偏差,如大庭脩所言:“(詔)文中有‘大逆’和‘誹謗’,而并沒有具體地提到‘妖言’”。此說可算是混同詔文上、下部分的典型言論。④[日]大庭脩著,林劍鳴等譯:《秦漢法制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5頁。
既然了解到詔文前半部分是針對“眾臣進(jìn)諫者”而言,那詔文中的“妖言”二字是否為衍文的問題,便易于解決了?!稘h書·賈誼傳》云:
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⑤《漢書》卷四八《賈誼傳》,第2251頁。
《漢書·路溫舒?zhèn)鳌吩疲?/p>
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⑥《漢書》卷五一《路溫舒?zhèn)鳌?,?369頁。
“忠諫者”“深計者”“正言者”“遏過者”皆指稱“進(jìn)諫者”。秦之臣下進(jìn)言,皇帝稍有不安,則安此類罪名,秦罹“妖言罪”者不乏其人。雖然漢文帝二年十二月有求賢之詔,曰:
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匄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⑦《史記》卷十《孝文本紀(jì)》,第422頁。
但漢之吏民鑒于秦之情實,心有余悸,“不敢盡情”。故時隔五個月后(文帝除誹謗妖言在二年五月。由于漢初以十月為歲首,故而文帝二年十二月求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者,是在文帝二年五月之前。其間相隔五月),文帝不得不詔除“誹謗妖言之罪”以打消“眾臣進(jìn)諫者”的后顧之憂以“聞過失”??芍獫h初吏民進(jìn)言,懼怕的絕非僅“誹謗”一種罪名,他們也懼怕“妖言”罪。所以,詔文中的“妖言”二字絕非多余。
既然詔文上部分針對進(jìn)諫者提及了“妖言罪”,那下部分——民或祝詛上……有犯此者勿聽治——是否如大庭脩所言未具體提及“妖言罪”呢?這個問題還得先從何種言論視為“妖言”展開。
“妖言”問題的研究,皆因“妖言罪的詳細(xì)定義,現(xiàn)存史籍和出土文獻(xiàn)中未見”⑧呂宗力:《漢代“妖言”探討》,《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使得此問題的考證只能根據(jù)史籍中明確提到“妖言”二字的個案展開分析。這必然有其局限性。以僅有的幾例妖言案來考察妖言所涉的內(nèi)容,難免會有以偏概全之嫌。并以此再進(jìn)一步考察妖言的性質(zhì),便會有不適之處,如呂宗力先生《漢代“妖言”探討》一文,詳細(xì)考察了“妖言”諸問題,是一篇力作,但該文在探討其特征時所歸結(jié)的兩點(diǎn):一為“不祥之辭”,二為“惑眾”。⑨呂宗力:《漢代“妖言”探討》,《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并非必備條件。正如呂先生本人所言“妖言的第二個特色是‘惑眾’。從秦漢史籍所記載的妖言案件來看,并非所有的妖言都曾在眾人中廣泛傳播,有些妖言,僅見于上書、私人書信、私下誹謗等影響較小的場合?!雹鈴倪@個角度來說,呂文歸納的“惑眾”這一特征就沒有普適性。就是在唐律中,對“妖言罪”的規(guī)定,“惑眾”也只是其量刑輕重參考因素之一,而并非以“惑眾”來認(rèn)定“妖言”。
而另一個特征“不祥”,可以說更多的是以皇帝的好惡為標(biāo)準(zhǔn),“遏過者謂之妖言”、“深計者謂之妖言”,臣下上書奏言稍不如皇帝意就可加以“妖言”之名。故而,“不祥”與皇帝的主觀判斷有莫大關(guān)系。臣下舉劾他人為妖言,而君主不以為意,不與處置。從這個角度來說,“妖言罪”的認(rèn)定又有較大的隨意性。
雖然這兩個因素不是妖言罪的必備條件,換言之,并不是每個妖言罪都同時具備這兩個因素。但不可否認(rèn)同時具備這兩個因素的言論,確實更容易被認(rèn)定為“妖言”。只要查看呂宗力先生對兩漢妖言案的臚列、分析后,這點(diǎn)還是可以清晰感知到的。
那為何“妖言罪”的特征都如此難以把握呢?筆者以為和“妖言”概念的模糊及其詞性有關(guān)?!把浴敝饕菑难哉撍哂械男再|(zhì)來認(rèn)定的。我們知道,“誹謗”一詞一般是作為動詞使用,其后賓語一般是人或事,如:“今乃誹謗我”、“乃反數(shù)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誹謗政治”;而“妖言”卻主要用作名詞,一般作為賓語,如:“妄作妖言”、“為妖惡言”、“謂勝為妖言”,包括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對“妖言罪”有明確界定的《唐律疏議》,都是提出的“諸造妖書及妖言者,絞”①[唐]長孫無忌等撰,劉俊文點(diǎn)校:《唐律疏議》,中華書局,1983年,第345頁。。揆之常理,罪名的認(rèn)定,一般是以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動作來判定,如誹謗罪、殺人罪、盜竊罪等等;而“妖言”作為一名詞,表述的是行為動作所具有的一種性質(zhì),而不同的行為都可能產(chǎn)生出一種“妖惡”、“不祥”的性質(zhì),如“以古非今”算妖言,“妄說天道”可為妖言。所以,“妖言”一詞可以涵蓋許多具體的“罪名”。不同類型的言論都可能冠以為“妖言”。
對“妖言罪”之認(rèn)識似可借鑒“不孝罪”之概念?!稄埣疑綕h簡·奏讞書》“和奸案”中有“教人不孝,次不孝之律,不孝者棄市;棄市之次,黥為城旦舂”②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xiàn)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74頁。一語。而對于“不孝”之認(rèn)定,法有明文,《張家山漢簡·賊律》簡35-37:
子牧殺父母,毆詈泰父母、父母、叚(假)大母、主母、后母,及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其子有罪當(dāng)城旦舂、鬼薪白粲以上,及為人奴婢者,父母告不孝,勿聽。年七十以上告子不孝,必三環(huán)之。三環(huán)之各不同日而尚告,乃聽之。③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xiàn)釋讀》,第104頁。
以上律文,在張家山古人堤漢律目錄中,當(dāng)歸入“父母告子”、“毆父母”④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湖南張家界古人堤簡牘釋文與簡注》,《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2期。兩個律目,而并非以“不孝”作為律目。可以說,“不孝”與“妖言”一樣,是側(cè)重表述行為所具有的一種性質(zhì),謀殺父母是不孝,毆詈父母也屬不孝,甚至不好好贍養(yǎng)父母也當(dāng)屬不孝??梢姟安恍ⅰ敝庐?dāng)包括諸多行為。“不孝”是對行為性質(zhì)的一種認(rèn)定。而“妖言”正好與之相似。
正因為“妖言”側(cè)重表述行為性質(zhì),那我們就當(dāng)考察何種言論與“妖”有涉。學(xué)者已就相關(guān)言罪,如“妄說天道”、“以古非今”等作了論述。這些可從案例中直接獲知其與“妖言”之關(guān)系。但還有些言論與“妖言”的關(guān)系,卻隱而不彰,如“祝詛”、“祝詛上”與“妖言”的關(guān)系,鑒于此,筆者做一試探。
對于“祝詛”、“祝詛上”與“妖言”關(guān)系,有學(xué)者似乎有過取舍,如呂文云:“到了秦始皇三十六年,倒真是發(fā)生了一些涉及妖異言語的事件,盡管史書并未將這些言語標(biāo)簽為‘妖言’……隕石墜落,……‘始皇帝死而地分’不僅是民眾的詛咒,也可以被視為上天的預(yù)警。”⑤呂宗力:《漢代“妖言”探討》,《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4期。似乎想把“祝詛上”與“妖言”關(guān)聯(lián)起來。但可能固于案例的原因,故未明確提出“祝詛上”屬于“妖言罪”。正因為呂文不以“祝詛”、“祝詛上”為“妖言”,故有“漢文帝改革刑法后……被判決犯下妖言罪者……族刑較少見”⑥同上。的說法。
對于“祝詛”、“祝詛上”是否可視為“妖言”,先看《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中所載一則“毒言”的爰書,其文曰:
某里公士甲等廿人詣里人士五(伍)丙,皆告曰:“丙有寧毒言,甲等難飲食焉,來告之。”……訊丙,辭曰:“外大母同里丁坐有寧毒言,以卅馀歲時?(遷)……”
“寧”為“語中助詞”,“毒言,口舌有毒,是當(dāng)時的一種迷信?!雹咚⒌厍啬怪窈喺硇〗M:《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63頁。關(guān)于“毒言”,王充《論衡·言毒篇》可與之相比較:
太陽之地,人民促急,促急之人,口舌為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與人談言,口唾射人,則人脤胎脹而為創(chuàng)。南郡極熱之地,其人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愈人之禍者……小人皆懷毒氣,陽地小人,毒尤酷烈,故南越之人,祝誓輒效。⑧[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949—956頁。
此處,由“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延疾”、“愈禍”、“祝誓輒效”可知,“?!?、“誓”呈現(xiàn)效力,是因為其言有“毒”。而“毒”因何而來呢?《論衡·訂鬼篇》云:
天地之氣為妖者,太陽之氣也。妖與毒同,氣中傷人者謂之毒,氣變化者謂之妖。⑨[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1頁。
“毒與妖同”,皆為“太陽之氣”,故妖、毒為一,每合論之。“杜伯之厲為妖,則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雹猓蹪h]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4頁?!把笕酥?,其毒象人之兵。鬼、毒同色(案:鬼乃妖氣象人之形。見下)?!?[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5頁?!把蚴┢涠尽挪畬伲娖潴w、施其毒者也?!?[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5頁。
據(jù)此,至少在兩漢人眼中,“毒言”與“妖言”同,而“祝詛”可視為“毒言”。故三者之間乃同實異名也??梢姡?、越之人“祝誓輒效”,實乃所含妖氣太盛之緣故。
我們知道兩漢巫風(fēng)極盛,故有“不修其行而豐其祝,不敬其上而畏其鬼”?[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1046頁。之現(xiàn)象。漢人對“巫”之認(rèn)識,可進(jìn)一步加深我們對“妖言”的理解,《訂鬼篇》云:
故妖怪之動,象人之形或象人之聲為應(yīng),故其妖動不離人形。天地之間,妖怪非一,言有妖,聲有妖,文有妖?;蜓龤庀笕酥?,或人含氣為妖。象人之形,諸所見鬼是也;人含氣為妖,巫之類是也。是以實巫之辭,無所因據(jù),其吉兇自從口出……?[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0頁。
鬼為無形之妖,巫為有形之妖。正因為時人認(rèn)為“人含氣為妖,巫之類是也”,故可稱之為“妖巫”,如“妖巫李廣等群起據(jù)皖城”?《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jì)》,中華書局,1965年,第69頁。等等;而“吉兇從口出的巫之辭”,由于無所考實真?zhèn)?,故而王充說“無所因據(jù)”。此正符合巫覡“祝禱”之詞關(guān)乎吉兇,無所考實之的特點(diǎn)。
據(jù)此,我們可以確定妖巫之術(shù),是為妖術(shù);所造之書,是為妖書;所造之言,是為妖言。由于兩漢巫風(fēng)極盛,對一般無關(guān)痛癢之祝禱,官府也便聽之任之,雖然漢武帝天漢二年規(guī)定“止禁巫祠道中者”,文穎注曰:“始漢家于道中祠,排禍咎移之于行人百姓。以其不經(jīng),今止之也。”①《漢書》卷六《武帝紀(jì)》,第203頁。也僅僅限于“移禍他人”之祝禱,而其他無關(guān)痛癢之祝禱,官府依然不予干涉。但如若祝禱之詞中,語涉不順或移禍他人等情形,便易被認(rèn)定為“妖言”而治罪。如果是“書”涉及移禍或危及皇權(quán),那該“書”便容易被認(rèn)定為“妖書”。而“妖書”之實質(zhì),可借馬新先生之言:“符與三官手書無非是文字化的祝詛”。②馬新:《論兩漢民間的巫與巫術(shù)》,《文史哲》,2001年第3期。
至此,我們再回頭來看大庭脩所言“(詔)文中有‘大逆’和‘誹謗’,而并沒有具體地提到‘妖言’”,便知道文帝詔文之下部分也提到了“妖言”,這就是“祝詛上”。
應(yīng)該說,文帝在詔文之始就明確提到“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給整個詔書定了一個基調(diào),詔文內(nèi)容不應(yīng)背離“誹謗妖言”的問題。詔書提出了對“眾臣進(jìn)諫者”及“細(xì)民”兩種處理方案,層次分明。
又,詔文中所述“民或祝詛上以相約結(jié)”,也符合呂先生對“妖言”所歸納出的兩個特征?!白T{上”需要口誦腹詛不祥、不善之辭;加之“民相約結(jié)”,這就成為了群體行為。群體行為群情激昂,出現(xiàn)惡毒過激之語是自然之事;并且群體聚會最易“蠱惑人心”,傳播面廣,這又具備了“惑眾”的特征。所以,把“祝詛上”歸為“妖言”是情理之事。文帝的詔文談及的全是誹謗、妖言的問題,沒有“跑題”。
其實,把《詛楚文》、《越絕書·德序外傳記》所記吳王以伍子胥之言為妖言,以及《韓詩外傳》中伊尹諫阻夏桀,夏桀以為妖言的記載相比較,確實很難把“妖言”與“祝詛”截然區(qū)分。而呂先生對始皇三十六年隕石之事,認(rèn)為“并未將這些言語標(biāo)簽為‘妖言’”。其實這是典型妖言。梁任昉《述異記》云:“始皇三十六年童謠云:‘阿房,阿房,亡始皇’”③[梁]任昉:《述異記》,《四庫全書》第35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影印本。。清人梁玉繩云:“或因有童謠而刻石乎,《史》不言之,略也?!雹埽矍錧梁玉繩:《史記志疑》,第182頁。童謠被認(rèn)為是妖言,“故童謠為妖言……世謂童子為陽,故妖言出于小童。童、巫含陽”⑤[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944頁。??梢姡鞍⒎?,阿房,亡始皇”、“始皇帝死而地分”之語,到底是“祝詛”或是“妖言”,是很難區(qū)分的。
據(jù)上可知,秦漢時期“妖言”概念之外延較后世要廣得多,濫得多。單從“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便可感知。沈家本就曾意識到了這點(diǎn)⑥[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第1415頁。。
可以說,“祝詛”可定性為“妖言”?!白T{上”乃“祝詛”中之最為嚴(yán)重的行為,是針對皇帝的行為。而針對皇帝之罪行,每每單獨(dú)立法。這是能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見到的。因此,在具體問題的表述上,一般都把“祝詛上”單列為一罪名。也可以說是因為“祝詛上”這一行為是“言語罪”中最為罪大惡極者,光用“妖言”一詞已無法表達(dá)所犯罪行之嚴(yán)重,也是為了區(qū)別開其他的“妖言罪”。
最后要說的是,“巫之辭”與“妖言”是名實相符的,應(yīng)是其本義之一?!巴?、巫含陽”,漢人明明白白視“童謠為妖言”,那“巫之辭(巫之祝詛)”是“妖言”就更不待言了。對于“以古非今”、“妄論天道”被冠為妖言,往往是從其荒誕不經(jīng)、無所因據(jù)的角度來予以認(rèn)定,更主要是因為有損皇權(quán)統(tǒng)治。兩漢儒者兼宗陰陽五行之說,“論天道”、“以古非今”而有益于皇權(quán)者,是絕不會被以“妖言”之名的。這些例子在史籍中比比皆是,毋庸贅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