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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與迷霧

2014-04-02 23:50盛興
青春 2014年3期
關鍵詞:村子石頭兒子

油大是油坊的主人,他有三個兒子。人們喜歡把這些兒子和油大依次排開,大兒子叫油二,沒有鼻梁,兩個鼻孔一起朝向天空,每當下雨他最害怕呆在外面,抱著腦袋往屋子里跑,即便是在晴好的日子里,他也不愿出門,躺在炕上哀聲嘆氣。二兒子叫油三,喜歡流口水,嘴唇上缺著一塊肉,從那道口子里流淌著兩條水質粘稠的小河,泛著白沫,即使是在干旱的天氣里,那河水也沒有止息,真是好樣的,從他的胸前,到褲襠,到腳背,永遠都是潮濕的。為此街上的人們分別給油二與油三取了一個名字,一個叫:朝天炮,一個叫:濕嗒嗒。

不同的是,三兒子并不叫油四,他鼻梁高挺,腰桿板直,說話的聲音就像在放小鋼炮,人們沒有給他取任何名字,人們說起他來,總喜歡揚起下巴頜朝著他在的方向。

清晨,當村子里的公雞扯開嗓子吐出大口大口的濃痰,油大便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他又唉聲嘆氣地過了一宿,總是這樣,睡不著的理由有千千萬,有時是因為一陣莫名的風,有時是因為驢棚里的一陣響鼻兒,而昨晚則是因為一片烏云掠過了月亮。

油大喘著粗氣來到南屋門口,他把腦袋伏在門上,從門縫里往里瞅,他看到他的三個兒子熟睡的身體互相糾纏在一起:老大的脖子夾在老二的褲襠里,老二的涎水淌了老三一肩膀,老三的腳掌則墊在老大的脖子下面。

每當這時,油大總是挺一挺他那軟沓沓的脖子,接著一股怒氣從他的腹中噴出來,他踹開那扇破敗的門喊道:豬崽子,快給我滾到油坊去。然后他的三個兒子便一股腦兒地爬起來,揉著眼睛往外跑,油大說,罰你們三天不吃飯,同時給每個人頭上來上那么一巴掌:今兒,明日和后日。

油大對他排行老三的兒子心生疑惑。

他對油二說:叫爹。油二從鼻孔里噴出幾股熱氣,使了使勁說,爹。

他對油三說:叫爹。油三伸出舌頭在嘴巴邊轉了個圈,樂呵呵地說,爹,爹。

他對三兒子說:叫爹。那孩子翻了翻白眼珠子,學了一聲貓叫,喵嗚,溜了。

在油坊里,油二負責往罐桶里添豆子,油三負責打錘加楔子,老三卻什么都不干,老三只管到街上去賣油,早晨出門,午后就回來了,一桶油賣個精光。油二與油三卻不行,他們來到街上,街上就熱鬧起來。人們對油二說,朝天炮,放一個,油二就興高采烈地仰起脖子嗚嗚嗚向空中噴粗氣。人們對油三說,濕嗒嗒,吹一個,油三就歡天喜地用口水吐出一堆臭烘烘的白泡泡。這樣鬧騰來鬧騰去,滿當當?shù)囊煌坝捅煌盗藗€底朝天,自此油二與油三再也不允許出來賣油。

夜幕降臨,油大就來到街上,他瞅著那些在夜色下乘涼的村里人,他們腦袋碰著腦袋,嘴巴觸著耳根,發(fā)出篩砂子時的沙沙聲。每當經(jīng)過他們,油大就屏住呼吸,停下腳步,有時裝作蹲在地上提鞋跟,有時他還裝作是一只大黑狗伏在塵土彌漫的地上吐舌頭。他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里的人著實有些不同,他們越是張大了嘴巴,發(fā)出的聲音越是低沉,當嘴巴緊閉時,反倒有一些聲音從他們頭發(fā)里冒出來。每當說話時,他們的眼珠子總是轉來轉去,有時又突然停住死死地盯住某個地方不放。他們說出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時,喉嚨里就發(fā)出一些絲絲的聲響,這使人頭皮發(fā)麻。他們說話的樣子也會因季節(jié)而不同,在烈日炙烤大地的夏天,他們戴著草帽彎腰在豆地里拔草,拔著拔著相鄰兩塊田里的人就勾肩搭背起來,草帽碰在一起,金黃的豆桿倒伏了一大片,窸窸窣窣的耳語,使他們的臉頰灼熱,有時還會彼此噬咬出殷紅的鮮血。當秋天到來,大片的玉米秸被砍倒,土地被拾掇成了廣袤的大平原,散發(fā)著新泥的腥味,那時村里的人站在田地里顯得那么無助,在這個季節(jié)他們更多時候選擇了沉默,人們望著天空中人字形的大雁,長吁短嘆,嘴角裂開了新鮮的口子。

油大喜歡在夜色遮掩下的村子里走來走去,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每天都要得到一個秘密,這樣他才能牢牢的掌握這些種豆子的村里人,看穿他們的鬼心思,不被他們所迷惑。

在這個靠種黃豆吃飯的地方,每當收獲的季節(jié),那些村里人就陪著笑臉把自家的豆子送到油坊里來,他們強壓著對油大的恨,把大豆捧到油大面前:油大叔,這都是肥水不落的好豆子。只有讓腦子拐幾個彎才會看到事情的真相,油大永遠不會相信這些種大豆的莊稼人,他們的心就像是癟豆子,擠不出一點油份兒。

這些年在夜色下的街道上游蕩,那些村子里的秘密讓人心跳不已,比如說,村長夢想當個二尾子,白天做男人,晚上做女人;王二每天回到家里就去挖地道,終有一天他鉆出地面就來到了鎮(zhèn)子上;三嬸喜歡和人上坑換雞蛋,在年底算總賬;村長老婆的奶水治好了村長他爹的花柳病;二喜嫂子的花褲衩上繡著一條蝎子;吳嬸總是在油燈下不厭其煩地練習喜怒哀樂;鳳姐正拔下自己的頭發(fā)織一幅好看的頭套;大頭和他老婆睡覺時就象兩條蛇互相纏繞在一起;二爺爺總是大把大把地吞螞蟻,讓它們去噬咬自己的心;劉三哥一到夜里就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喂自己的貓;芹姑的屁股上有一塊胎記,就像是天上的烏云;老滿頭家里養(yǎng)了一只五十多歲的耗子總是準時爬上飯桌與大家一起進餐;大頭家的女人臨睡前喜歡往自己嘴巴上抹上杏花蜜,等著出現(xiàn)一個與人親嘴的夢;三爺長了一條魚鱗腿,每天都把它泡在水里才舒服些;小七姐只吃瓜籽不吐皮,到了晚上所有的籽皮兒一次吐出;鳳姨喜歡玩火,好幾次差點把自己的屋子點著;順子總是往豆粒里摻老鼠屎,兩顆豆子配一顆老鼠屎;劉三爺讓他老婆出去散布謠言,說他被一只大鳥銜走了;福兒和她老婆交媾時總逼他老婆喊順子的名字;太爺爺臨睡前總把他的假牙、假手、假頭發(fā)、假眼球兒統(tǒng)統(tǒng)摘下來放到枕邊;連春為了不讓孩子吃奶在他老婆的乳房抹上了麻油;豆對兒用燒紅的烙鐵治他老婆的翹屁股癥至今沒治好;水芬早晨臨出門前先往褲襠里墊上雞毛與苞谷皮;劉三叔捏住鼻子就能學村里所有女人說話……油大對這些深信不疑,白天的事情就像表演,使人上當受騙,只有到了夜里,他們才放松下來,露出本來面目……

油大的老婆叫播,她每天只做三件事情,沖澡,壘石頭,其它的時間就是坐在檐下縫麻袋。

大清早,油大趕著三個兒子去了油坊,就貓著腰去水棚偷看播洗澡。這些年來,播每天清晨都會到水棚里沖澡,從未間斷,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季節(jié)里,她也會砸開冰瘩疙把刺骨的冰水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上灑。

油大聽到播邊沖澡邊哼著那首她最喜歡的曲子,名字叫:今天不想昨天的事,大體意思是:今天不想昨天的事兒,昨天的事兒壓心底,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明天的事兒啥稀奇……

就像每夜都要溜到街上聽人耳語一樣,看播洗澡,也是油大愿意干的事。他看到播揚起水瓢自頭上澆下,那些水流就像蜿蜒的小蛇在她的肌膚上疾速而行,然后播就發(fā)出了哽咽的聲音,不知是舒服還是痛苦。之后,播拼命在自己身上搓起來,她看起來恨不得把指甲摳進肉里,身上是一片片的殷紅和淤青。油大看到播兩瓣大屁股擠在一起,揉成一團,水流到這里就從屁股縫里消失了。每當看到這些,油大感覺自己的內臟糾纏在一起攪碎了往嗓子里涌,頭痛得不行。這時他會默念著,播呀播,好好洗洗吧,把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煩心事統(tǒng)統(tǒng)都洗掉……

沖完澡播就去田里壘石頭。油大緊隨其后。

播呀播你為什么要壘這些無用的石堆?

是為了嚇唬斑鳩。

昨天你可不是這樣說的,昨天你說的是嚇唬野貍,不讓它們來啃蘿卜。

是嗎,那昨天是為了嚇唬野貍,今天是為了趕走那些讓人生氣的斑鳩,就是這樣。

那你為什么要壘三個石堆?

一個嚇唬斑鳩,一個趕走野貍,還有一個是為了不讓兔子鉆進來。

油大看到播披散著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悶聲不響地四處撿石頭,然后把石頭扔到石堆上,

三個石堆高高聳立,一直鉆到了天上。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油大從外面回來,今晚他一無所獲,每當月亮升起來,村子里的人喜歡早早地睡覺,據(jù)說月光下的夢里可以心想事成。油大伏在那些人家的墻頭,只聽到一些香甜的鼾聲。

油大看到播正借著月光縫麻袋。

你還記得我們種下油二的那個晚上嗎,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兒子。

播抬起頭來,她披散的頭發(fā)把腦袋全包起來,黑乎乎的一片。

那天夜里,屋頂?shù)囊柏執(zhí)貏e多,他們在那里撒咬,打架,把瓦片踩落了一地。我記得你那時特別害羞,你把身子纏得像個粽子,你只說覺得冷,不說難為情。

記得當我說了以下一些話你才把擋在胸前的手放下的,我說,你今天難為情,明天難為情,后天還是得公事公辦,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還說,狗操狗來羊操羊,生兒育女為爹娘。當你聽了這些話后,身子才軟了些。

聽到這些,播把腦袋填進麻袋里,仔細地找起那些麻袋上的窟窿來。

沒錯,我記得很清楚,油二就是那晚種下的,那晚野貓在我們屋頂踢騰了一宿。

有那么一段時間,一塊黑紗一樣的濃霧在夜空中拂過月亮,院子里暗了下來,播不得不趴在麻袋上像在摳虱子。油大看著夜空,他看到那些濃霧是從村子周圍升騰而起的,從大豆田里,從樹根里,從草垛里甚至從畜棚里那些驢騾的皮毛上,這些散發(fā)著腥味的潮濕氣息緩緩上升,在夜空中集結成了使人難過的迷霧。

你到是吭個氣呀,只有在沖澡、壘石頭時你才自言自語,一縫起麻袋來你便悶聲不響。油大蹲下身子,把兩只手撐在腳背上,胸脯一鼓一鼓的,像一只蛤蟆。

我也記得咱倆種下油三的那天晚上,我記得那天夜里很熱鬧,是我的親兄弟你的小叔子販豆子回來了,人們叫他豁唇子,是說他的嘴巴長得像兔子,有三瓣,因此他說起話來唾沫亂濺,使人發(fā)暈,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人們還說他的唾沫里有迷魂藥,噴到誰的臉上,誰就得聽他的擺布。也許就是因為這個,那晚他從外鎮(zhèn)販回四驢車大豆,價格僅是村里人的一半,這使那些村里人瞪著眼睛,張開嘴巴合不攏。

記得那晚我們卸豆子到大半夜,后來又喝起酒來,豁唇子最高興,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倒,他說個不停,唾沫把周圍人的腦袋都濕透了。只有我不喝,越是高興時,我越是不喝,我想你們喝吧,我只想干點別的。

后來卸豆子的人東倒西歪地離開了,豁唇子直接枕著酒壇子就睡著了,胸前濕了一大片。

你還記得嗎,那晚我怎么也拖不動豁唇子,晃也晃不醒,他鼾聲如雷,我們實在等不及了,干脆就在他身旁的豆堆上干起來,就是那晚,在豁唇子的眼皮底下,我們種下了油三,我們的二兒子。這我記得很清楚,那晚你看起來很不一樣,我有點不認識你了,可能你被棒槌子酒熏暈了的緣故,你又哭又笑,聲音像鬼也像狼,如同邪魔上身,你的叫聲使人頭皮發(fā)麻,真不相信那是從你身上發(fā)出來的。然而這卻僅是開始,后來你變得更加不像你,你讓我掐你的脖子,摳你的鼻孔,你還讓我稱你為女兒,你則喊我為爹。你的這些無理的要求,我都照辦了,我們折騰了大半宿,你像一堆死肉癱在豆堆上。

我們就是在那一夜種下油三的,所以油三看起來有些軟弱無力,因為那一晚我們用乏了力氣。這一些我記得很清楚,那一晚我有點不認識你了,豁唇子在旁邊鼾聲如雷。

像往常一樣,聽了這些話,播就趴在麻袋上打起鼾來。

那些潮濕的霧氣繼續(xù)在土地上升騰著,里面攪著村里人含混不清的囈語。地上那些黑色的影子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一會兒又如同長了腿一樣地動起來。那三個石堆在夜里愈加地像三座山峰,它們沒有影子。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的大兒子與二兒子是在何時種下的,我記得那兩個夜里,我把這兩個孩子留在你的肚子里,他們在那里生長,從米粒大,到拳頭大,到有了人形,最后從你的兩腿間扯出來,被遞到我手上,這就是我的大兒子與二兒子,油二與油三,這真實不虛。

只是這最小的這個兒子,我卻記不清來由,既不是在土炕上,也不是在豆堆上,既不是在馬棚里,也不是在菜園里,當時的情景既沒有貓在屋頂亂踢騰,你也沒有叫我爹,我沒有留下一點印象。一想起這個,我腦子里就像灌進了漿糊。

播的鼾聲如同痛苦的呻吟。

你就是這樣,每次和你說起這些,你就發(fā)出這種聲音,我知道,你的心還醒著,你不肯說一句話,從來不和我交心,我越是求你,你越是不肯吭氣。你只知道往自己身上澆水,壘那些無用的石堆,還有一個人邊縫麻袋,邊想心事。

你知道,油二的鼻孔朝天翻,這像他的爺爺我的爹,油三的嘴角有個洞,這像他的叔叔,這才是我的親兒子,油坊家的后人。可這個三崽子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一點自家人的跡象,他更像是村子里那些種豆的人們,眼珠子和玻璃球一樣。

在這個季節(jié),天總是黑得特別早,夜色如一些灰色的塵土彌漫開來,街上泛起滾滾的濃煙,村里的人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燒豆秸,煙霧把他們嗆得一遍遍地流著眼淚。

當豆子收獲了以后,這些村里人之間就有了隔閡,他們不再像往常一樣親昵地咬著耳朵說話,他們互相躲避,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彼此,把腦袋縮進領口,如同無頭人。在田野里,兔子橫行,它們刨開土堆尋找那些被遺落的大豆,立起身子往遠處看,還突然往人身上撞。

人們把自家窗戶上壘上石頭,外面再糊上泥巴,把整個屋子堵得密不透風,他們說是為了擋寒風,也有說是擋兔子的,可誰不知道這些村里人的鬼心思,他們只是想白天黑夜地躲在坑上睡大覺而已。

油大再也聽不到那些村里人在說些什么,任憑他把臉貼在土墻上,像只壁虎,他只聽到風掠過屋頂?shù)穆曇?,有時他只是聽到幾聲干咳與沉重的嘆息。油大好想知道這一些,王二的地道挖得怎樣了,吳嬸的喜笑怒罵是否有了進步,鳳姐的頭套是不是已經(jīng)織成了……

連續(xù)好多個夜晚一無所獲,油大的腹中開始鼓脹,撐破了箍在腹前的衣扣,那里面充滿了一些莫名的氣息,當仔細去聽,還聽到了風回旋的聲音。他的肚皮開始泛起锃亮的黃色光芒,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后來他再也無法站穩(wěn),腳尖幾乎離地,像是被人提著腦袋往天空中拔。

為了能好受些,油大把自己的爪子伸進喉嚨里,他希望能摳出一些什么來,可讓人失望的是僅打了幾個嗝而已。

后來的情形每況愈下,油大的肚子日漸渾圓,肚皮變得透明,透過這里人們便可以看到他腹中那一團灰色迷霧。最糟糕的是,為了不使自己飄到空中,他不得不牢牢抓住院了里一根粗大的樹枝,后來他干脆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系在一塊大石頭上。

播仍然每天清晨沖澡,壘石頭,在有月亮的晚上坐在檐下縫麻袋,油大卻再也無法跟在她后面去看洗澡和壘石頭。他必須老老實實地呆在院子里系在那塊石頭上,他一旦離開那里,就會升到村子上空,被風吹遠,再也回不到這里了。

油大對在縫麻袋的播說,你雖然不開口,可你埋在心里的那些話早就從你的牙縫里鉆出來了。你雖然不對我說什么,但自有人對我說,你放心,在夢里,他們把實情都對我講了,很清楚。

你要知道,只有夢里的事情才是千真萬確的,在大白天親眼看到的大多是假的,眼見為虛。

那個人對我說:你是在替別人養(yǎng)兒子,那個排行第三的孩子。

我對那個人說:你多對我講一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需要知道的多一些。

那個人背對著我,脖子上勒著根紅繩子,看起來仿佛是為了不讓自己說太多話,他穿著一件叫做不怕雨的蓑衣,戴著頂破草帽,寡言又少語。

那個人對我說:你還記得收豆餅的那個外鄉(xiāng)人嗎,他穿著嵌著鋼釘?shù)钠ぱィ咂鹇穪硐衲サ?,那個孩子就是這個家伙的,他們的眉毛都是那樣連在一起,如出一轍。你還記得嗎,他來收豆餅,與播眉來眼去,他們在屋里談價錢,有那么一會兒,屋里很安靜,聽不到磨刀聲。

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我厭煩那個家伙,他皮靴踩在地上的聲音,使人心煩意亂。這么說來,我是替他養(yǎng)的兒子啦。

接著那個人又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我只是說可能,并沒有說一定是這樣,你要認死理,非得要這樣,那就是和我過不去了。

他捏住帽沿,使草帽在頭上轉了一個圈,接著又說:你可能都快忘了吧,那個當兵的人,那年他跑到村子里來,蓬頭垢面,他和播討口水喝,還讓她看了身上的傷口,這樣以后,你的那位好老婆不但給了他水喝,還給他烙了面餅,最后還給了他盤纏且一直送到村口。你知道嗎,人們說其實那個人是個逃兵,他怕挨槍子兒就照自己的大腿來了那么一刀,倒在地上,等那些人踩著他的身體沖到前方去廝殺后,他就站了起來,溜到了村子里。

你是說我是在替這位逃兵兄弟養(yǎng)兒子嗎?

就是這樣,你看這個孩子,腰稈挺直,眼神像刀子在人身上劃來劃去,使人不自在,他出去賣油,心眼多,使那些想沾便宜的人無從下手。這一些都像那個當兵的,可以說是子隨父相。

你聽到了嗎,這就是在夢里那個人對我說的話,他斬釘截鐵,毫不含糊。

這時,播的手指一下便被手里的鋼針刺破,她低著頭,把指頭插進嘴里,吮吸著那些鮮血。

油大對播說,這一切還為時不晚,我不需要你哭哭啼啼,也不會和你算什么無頭賬,我只想聽你說說看,真情實景和夢里那個人說的有什么不同,那個人到底對我說了多少實話。

說到這里,播便立刻睡著了,她垂下腦袋,關上耳朵,鎖住嘴巴,發(fā)出沉悶的鼻息,如同人們天天夜里重復的事情:閉上雞窩門,趕走野貍,往驢食槽里添些料,再關上屋門,爬到坑上……

那個人對我說完這些話之后,夢并沒有結束,接下來的時間仍留給了那個人,他又對我說了另外的一些話。他脾氣暴躁,不允許我張嘴,當我心生疑惑,他就要跳起來,我只得把那些疑惑拼命地壓住。

最后,那個人又對我說:我收回剛才我所說的話,那只是我的一些無端的猜測,你的那個排行老三的兒子可能既非販豆人的,也非逃兵的,而是另有其主,可能是安石磨人的,也可能是銑鐵貨匠的。接著那個人扭了扭酸疼的脖子說:但是,不管是誰的,只要不是你的就行。這一點多么重要,假如那是你的,那么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接著那個人邁開步子走了起來,好像我們從沒說過話,他只是路過了我。當他快要走到路的盡頭時,我看到他一腳踢開了一塊大石頭,還惡狠狠地說,看著辦吧。

朝天炮從油坊里回到家里,累了一天,他的鼻孔噴著熱烘烘的怨氣,看到油大飄在院子上空,手里抓著根樹枝,嘿嘿笑了起來,他說,爹,我來幫你把繩子系得更牢一些,你等著??山酉聛硭麉s解開了系在石頭上的繩結,油大驚慌失措地抱住樹枝死命不放,朝天炮卻仰著腦袋,喘著粗氣大笑起來。濕嗒嗒也回來了,他看到油大的樣子,也嘿嘿笑了,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到腳背上,他說,爹,我來幫你捏捏身子吧,接著他一只手搭在油大腳上,另一只手卻從背后掏出了鋼針,他把鋼針刺向油大油亮圓滾的肚皮,跑得遠遠的,捂著眼睛從指縫里等著看噴氣。

油大卻并不理睬他的大兒子與二兒子,他只對最小的那一個感興趣。他看到那個孩子賣油回來,腰桿挺直,頭發(fā)梳得油亮,他在院子里轉來轉去,像在尋找丟失的東西。油大對他說:你過來,靠我近一點。

干什么?

靠我近一點,我來教你學說話。

不用教,我賣油不需要說太多話,那些人相信我。

不是那些賣油的話,而是一些唱著玩的曲子,你學會了就可以天天哼著玩兒。

噢。

現(xiàn)在你來跟我唱:我是找不著爹的野雜種呀,野雜種,誰是我爹快現(xiàn)形呀,快現(xiàn)形。

那個最小的孩子骨碌碌轉了轉眼珠子,鼓起腮幫子,仰起腦袋,向油大臉上吐了一口濃痰。

那天中午,油大攀在樹枝上看到村邊的路上來了三個人,他們風塵仆仆,急匆匆地走路,像騾子一樣喘著粗氣,中間的那個是個禿頂,腦袋上套著一個鐵圈,肩上背著一個皮囊,另外的兩個人年輕些,小心翼翼地陪在兩側,他們徑直向油大家走來,怒氣沖沖地踹開油大家的門。他們進到院子里來,就嚷嚷開了:真是這樣!真是這樣!

后來三個人安靜下來,頭碰頭地在樹下說起了悄悄話。

當播帶著一臉疑惑從屋子里走出來,其中的一個年輕人對她說,他們是專做滴血驗親的,那個戴鐵圈的是他們的師父,他是遠近聞名的驗親師。

事情是這樣的,在這一帶,有很多家庭因為疑心重重而瀕臨破裂,通過驗親可以解開他們腦子里的疙瘩,取走壓在心上的石頭,拂開眼前的團團迷霧,因此滴血驗親在這一帶盛興起來,人們沒事的時候總愿意驗一驗,看看自己家的人有沒有騙自己,因此,他們的手藝大受歡迎。兩天前,在另外一個村子里,他們通過驗親成功地把一位老人失散多年的兒子找了回來,家庭復原,歡聚一堂。為了表示感謝,這家人大擺宴席款待了他們,在酒桌上,當人們都在贊揚他們驗親手藝高超、從無閃失時,有一個人卻認為這些算不了什么,他說在這個地方,有一個開油坊的人,他有三個兒子,個個不明不白,為此這個開油坊的人得了心病,肚子脹氣,無法留在地上。你要能解決了這件事情,我才佩服你,我不但請你喝酒,還會給你送匾,到處傳播你的好名聲。

我們的師傅是個急性子,聽了這樣的話,酒都沒有喝完,立刻就踏上了到這兒來的路。

我們一路打聽,人們說快到了,遠遠的看到一棵大樹,有一個大肚子在樹枝上飄,身后拖著根繩子,那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

播聽了這些話,就一聲不響地回到屋子里,還閂上了門。

本來油大在樹杈上鼾睡,現(xiàn)在興奮起來,他憋足了氣,想要從樹上回到地面上來歡迎遠道而來的幾個好心人。可他越是著急,越是有一股力氣把他往上托舉,他腆著個大肚子在樹上飄搖不止,一會兒悲,一會兒喜。

油大的三個兒子分別回到家里,播把他們一個個的推搡進屋子里,不讓他們出門。

后來,那三個人就忙活起來,他們說必須在黃昏前完成這些事情,天黑后,濕氣太重。

那個頭上戴鐵圈的人在院子里后退著走路,邊看著太陽的位置和那些云彩,后來取出三個破敗不堪的碗,分別放在驢棚、灶房及樹底下,然后他又從肩上的皮囊分別向三個碗里注入了一些水。兩個徒弟把針刺進油大的指肚上,把血滴到三個碗里,油大眼里滿懷企盼。

按照他們的要求,油大的那三個兒子從屋子里笑嘻嘻地走出來,他們把手上的血滴到碗里后,就跑開了,藏到磨臺后面,偷偷往這邊看。

滴血驗親人圍著那三個碗仔細地辨認起來,頭上戴鐵圈的人還拿出了放大鏡。

那三個碗里的兩滴血融合在一起,變?yōu)榱烁鞣N形狀,一個像蝙蝠,一個像驢子,一個像大雞巴。

油大家的院墻上,圍著一圈腦袋,那些村里人悄無聲息地來到這里,把腦袋耽在墻頭上,轉著豆粒一樣的眼珠。

這師徒三人整個下午都圍著三只破碗轉來轉去,他們都是一樣的眉毛間擰著一個肉疙瘩,嘴里吸溜著氣,像在喝粥。后來那個戴鐵圈的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一遍遍摸著頭上的鐵圈,好像沒有那個鐵圈,他的腦袋就要炸開了。

后來的情況是這樣,這可憐的師徒三人悶聲不響的離開了,他們把碗里的水潑在草垛上,垂頭喪氣地收起行囊,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消失在了蝙蝠亂飛的村頭。

這就是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油大嘴唇淤青,肚子里的那些氣,在咆哮。

到了夜里,人們聞到了一股雞肉的香味從油大家院子里傳出來,播在夜里和她的三個兒子一邊羞辱著那愚蠢的三人,一邊啃了一鍋雞骨頭。

油大身后的繩子與系繩子的石頭在風吹日曬中現(xiàn)出破敗的土黃色,他腹中那些一刻也不停歇翻滾著的氣息鼓動著他飛離此處,他就僅僅靠那一根繩子才能夠留在這個村子上空。

油大死死地抓住樹枝,哀傷地看著這個村子,現(xiàn)在他變得不再那么留戀村子里那些人的秘密。因為他們注定是要失敗的,那些美麗的夢一碰就破,他們明明知道這一點,還反復地騙自己,這是因為他們都是活在兩個世界里,這兩個世界互相爭奪自己,隱瞞自己,真是疲憊不已。更為可怕的是,他們都是盲目的,當油大得以在樹上遠遠地觀察這一些,就深深地了解了這一點,他們像無頭的蒼繩,漫無目地,飛到東飛到西。春天,這些黑色的影子就把自己統(tǒng)統(tǒng)趕進田野里,他們一點一點地移動,均向著那些豆田的方向,當呼嘯的北風刮起來,他們又慌亂不已地鉆進密不透風的屋子里,他們偶爾在街上打個滾兒,又快速地返回,從來沒有一個人逆風行走。

油大想,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總是在空洞里繞圈子,一顆心懸在那里,不肯落下,從不相信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把地上的石頭當成污點,把大樹當成一陣撲朔迷離的風,把遠處的山當成一團濕氣。

那年,天空中突然潑下了大雨,山上的水如千軍萬馬一樣涌到村子里來,大水在街道上左奔右突,人們紛紛從屋子里跑出來,肩上扛著一袋豆子,往山上跑去,他們就像是另外一股潮水,爭搶山上的有利地勢,播也在其中,但她的麻袋里卻是裝著三個兒子。大水往每個屋子里灌,連油坊里的油缸也飄了起來,豆油在水面上氤氳成多姿的形狀。

在山上一塊巨大的巖石上,人們看著自己的村子被洪水淹沒,那些屋頂在水里就像是大魚的鰭。他們大張著空洞的嘴巴,沉默不語,仿佛在睡夢中。油大漂在水面上,拼命向山上揮著手,但他就如一個輕浮的皮筏子,難以挽留,順水而下。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壘起的那三個高高聳立的石堆在洪水的肆虐下逐一坍塌,她蹲下身子,掩面慟哭,她喉嚨里的嗚咽聲里夾雜著一些人的名字,那些名字沉悶,含混不清,使人難以分辨,就像石頭扔進了井里。

【主持人的話】

一個作家必須時刻準備承擔寫作為他帶來的一切風險。我一直認為,沒有風險的寫作,是沒有價值/未來的寫作。作為新世紀以來屢被譽為“天才詩人”的盛興,近年來擱置詩歌而轉向小說寫作,這個行為本身就冒著消費自己的詩歌名聲的風險,而他的小說,則帶有更大的風險:對當下中國文學全然拒絕的高傲姿態(tài)。

《石頭與迷霧》與盛興的其它小說一樣,專注于對人類本性及內心深處的探索,這種進入人性內部的寫作,接續(xù)了自卡夫卡、布魯諾·舒爾茨以來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血脈,但他的關注點與此二者卻并不相同??ǚ蚩ê筒剪斨Z·舒爾茨描述了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異化,而盛興則試圖忽略過時代與時間,去揭示人自身的與生俱來的隱秘與黑暗之處。因此,他的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看起來似乎難以出現(xiàn)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既不是立體的,也不是扁平的,而是時而有形,時而無形,因為他敘寫的對象是一個個活動的靈魂。這使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帶著一股陰郁和神秘的氣息。

在閱讀《石頭與迷霧》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時浮現(xiàn)出盛興的詩歌,它們在氣質上如此一致,甚至可以說,這篇小說就是一首不分行的詩歌:它因此而與藝術靠得更近。我傾向于將這一類小說寫作者稱為真正的作家,或作家中的作家。

至于這篇小說講述了怎樣的故事,已經(jīng)變得不太重要——至少,已沒有重述的必要。

——邵風華

盛興,1978年生,中學時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詩歌與小說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大家》《作家》等雜志,并入選多類文學選本,現(xiàn)于稅務部門從事文秘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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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辦法
我可以向它扔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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