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連貴
葉圣陶在北京的庭院里有兩株花樹,一株是海棠,另一株自然也是海棠。
每年花期,葉圣陶就掐著日子盼海棠開花。一俟葉嫩花初,紅嬌粉艷,便吩咐家人略備酒菜,請幾位至交賞花。常來的有五人,被稱為“五老賞花會”,后來漸漸變成了“四老”“三老”,最終只剩下葉圣陶和俞平伯“二老”。二老交往六十余年,從未斷絕,歲晚情誼彌深。
兩位老人腿腳都不靈便,便以鴻雁往返,或言事,或切磋學問,以為晚年之至樂。
那年,葉圣陶擬作《蘭陵王》詞。期間,與俞平伯字斟句酌,幾乎日致一函:
“圣陶吾兄:三四日先后兩函、新詞一并俱得,忻然之至。不意弟一言觸君思舊之懷,聞之既喜且驚。喜得文心針芥之契,驚者,直損我兄幾夕之眠……”
“平伯吾兄:手書并推敲意見六日晚接讀,從知煩兄用腦亦復不少。辛苦之中有至樂,我二人共享之,實為難得……”
相互體恤、真摯的友情,充滿字里行間。
二老的書信多為郵傳,也有交人送達的。俞平伯的外孫韋柰便常充當“信使”。據(jù)韋柰先生說:每次見到葉老,都是坐在書桌旁,或讀或?qū)?。見韋柰來,便側(cè)過身,手握助聽器與他長談,詢問外祖父的一切。談到《蘭陵王》,韋柰請葉老題寫,葉老很高興,說:“要我為你寫字可以,只是我的字很差,比不上你外公有深厚的功底。我的這首詞能寫成,全靠你外公幫助。”回到家中,韋柰把葉老的話講給外祖父聽,俞平伯連連搖頭說:“這是謙遜之詞。你要記住,葉公公是很了不起的,他沒有讀過大學,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教書,很不容易。所以我是從不相信學歷的,沒有學歷,只要刻苦,只要學習,一樣可以做得好。你葉公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久,韋柰得到葉老書寫的《蘭陵王》,筆鋒遒勁,看不出是出自一位八旬老人之手。俞平伯見了,連聲稱好,又責怪韋柰說:“為這幅字,他一定練習了很多天。你葉公公眼睛不好,不該攪他勞神,這幅字很珍貴,你要好好保存?!毕嘀嗑?,心靈的相契,正是二老情誼之所在。
由于年邁多病,兩位老人一年中見面最多不過三四次,多在葉圣陶家。動身之前,俞老早早就把衣服穿好,并把要帶去的詩文裝在紙袋里,囑咐陪同的家人,千萬不可忘記帶上。葉老在家中亦是早早恭候,在客廳里坐等。及至相見,都高興萬分,把臂勁搖,久久不放松。由于聽力都很差,彼此坐得很近。我曾見過二老交談的照片:俞老湊近身子說,葉老用手攏在耳朵背后聽,像兩個老小孩在說悄悄話。
1985年,葉圣陶病重住院。俞平伯常去醫(yī)院探望,每次葉老總要設(shè)法離開病榻,坐到沙發(fā)上?!澳闱f不要動,我只想來看看你,看到了就好,不要說話,不要動?!本瓦@樣,兩位老人緊握著雙手,一言不發(fā)地靠在一起。這兩只曾用筆書寫各自心靈的手,此刻一定傳達著動人的、只有他二人懂得的語言。久久,葉老說:“盼能在海棠開花之前出院,可在家中小聚。”
葉老盼著,俞老盼著,卻從此夢斷。每年春天,葉圣陶家院里的兩株海棠依舊花繁葉茂,像兩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老人,相望、交談、藹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