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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的哲學(xué)及境界學(xué)說

2014-04-04 04:30寧新昌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廣東佛山528000
關(guān)鍵詞:馮友蘭天地境界

寧新昌(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廣東 佛山 528000)

馮友蘭的哲學(xué)及境界學(xué)說

寧新昌
(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廣東 佛山 528000)

馮友蘭是20世紀(jì)中國最有影響的哲學(xué)家之一,他“接著”宋明理學(xué)建構(gòu)了自己的“新理學(xué)”(體系),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邏輯分析,而非體貼了悟,因而凸顯其哲學(xué)的理性特征。在“新理學(xué)”的基礎(chǔ)上,他建立了自己的境界理論,這一理論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形成,因而比較符合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精神需求。

馮友蘭;哲學(xué);境界

一、文如其人

馮友蘭是個有爭議的學(xué)者,但是,我同意季羨林先生的評價:“晚節(jié)終保,大節(jié)不虧?!盵1]所謂大節(jié)就是人格,他的“大節(jié)不虧”就是說他在人格上能站得住腳。在這一點上,我們應(yīng)該持同情理解的態(tài)度,否則,我們就無法走近他的世界,無法理解他的哲學(xué)。

按照馮友蘭的思想邏輯,他曾受直覺主義生命哲學(xué)的影響,亦受實用主義的教育,又喜歡實在主義,并接受了新實在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在他的哲學(xué)中我們一直能看到新實在主義的影子,即使建國以后,他自覺地學(xué)習(xí)接受辯證唯物主義,而他的共相和殊相理論則貫穿于他的整個學(xué)術(shù)過程。由之看來,在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中確實有變的和不變的。

馮友蘭是個很講“氣象”的人,這決定了他在十年“文革”中沒有“失態(tài)”。他被利用,也被御用,在評法批儒會議上他的發(fā)言要求整理成文章發(fā)表在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上,后被許多報刊登出、轉(zhuǎn)載。應(yīng)該說那不是他的學(xué)術(shù),是當(dāng)時的官話、套話、大家都說的政治上永遠“正確”的話,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講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

對于他的《論孔丘》,以及他“自覺”地寫了一些趕時髦的文章,我個人認為那是迫不得已,因為那個年代已是是非顛倒、黑白混淆,是一個不敢講真話的年代,也是一個不允許沉默的年代,特別是像馮友蘭這樣的人已經(jīng)失去了沉默的資格,你要沉默,那就是消極抵抗!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不能沉默,你沒有沉默的權(quán)利!沉默本來是一種自由,一種政治意義上的消極自由,但是,在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沒有了這樣的自由。為了獲得生存的權(quán)利,他也只能說一些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話。有些學(xué)者,如翦伯贊、饒毓泰這些蜚聲國內(nèi)外的學(xué)者皆因于不堪忍受屈辱而選擇自殺,他們的氣節(jié)值得贊揚,但在那個年代這除了人格上的光環(huán)之外,還能于事有補嗎?

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很難設(shè)身處地思考馮友蘭當(dāng)年的處境,也很難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境?!拔母铩敝校诒本┐髮W(xué)的飯廳里做過北京大學(xué)校長陸平的 “陪斗”。他被送進“勞改大院”,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只能是下定決心“堅持下去”,在“勞改大院”期間,共同患難的妻子任載坤每天都要坐在北京大學(xué)辦公樓前臺階的石頭上,等著丈夫從“牛棚”里出來,看看他是不是還活著。

當(dāng)時的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青年教師郭蘭芳和馮友蘭在一起,她記錄了這樣的事:“黑幫們”(指馮友蘭等改造對象)都要一切聽指揮,早請示要排隊,晚匯報要排隊,背語錄要排隊,出去勞動要排隊,每天三頓飯要排隊。每頓飯排隊是要到外文樓北邊的“黑幫勞改大院”去打飯。每次排隊時都要報數(shù),在報數(shù)的同時,要報告自己的政治帽子。馮友蘭先生在里面是個子較高的幾位之一,總是叫他排在頭一個。馮友蘭說:“報到!我叫馮友蘭!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紅衛(wèi)兵說:“不行,重報!你這是避重就輕!你是反動學(xué)閥!”馮先生改口說:“我是反動學(xué)閥?!焙橹t先生因為害怕,怕也說他避重就輕,也說:“我叫洪謙,反動學(xué)閥?!奔t衛(wèi)兵說:“不對!你還不夠格,你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焙橄壬鷩樀眠B忙改口說自己是 “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馮定先生在自我報名為“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時,紅衛(wèi)兵說:“你不是就寫過一本《平凡的真理》么?你還想往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里躦!你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就這樣每月如此,每天如此,每頓飯如此[2]。實際上,這是侮辱人格,決無尊嚴(yán)可言。但你又能怎么樣?

在那個年代,你能講真話嗎?如果我們還要求一個普通學(xué)者敢于直言,講真話,那不免有些苛刻!

今天的環(huán)境比之“文革”已經(jīng)好多了,人們也自由多了。但是今天又有多少人在講真話?官場有多少人在講真話?即使在高校,已經(jīng)被行政化(實際上是官僚化和衙門化),又有多少人在講真話?大家都在說著政治上永遠“正確”的套話。

不講真話,還能堅持原則嗎?靠說謊話,還能求真務(wù)實嗎?整個社會都在編造假話,這主要在于,沒有講真話的條件,沒有民主的環(huán)境。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不要怪罪馮友蘭了。再說在那個年代,即使馮講了真話也無濟于事,而結(jié)果可能更慘。當(dāng)年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已自身不保,何況一介百姓?[3]

所以,不要責(zé)怪馮友蘭,人們對于他有誤解,特別是海外。對此,在筆者看到的有限資料中,他并沒有對自己辯護,只是客觀地陳述著自己的經(jīng)歷和歷史的事實,倒是女兒宗璞出來要為自己的父親打抱不平。在“文革”以后,馮友蘭所做的主要是自己的學(xué)術(shù),“反思”的是自己的思想,他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在他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上,1982年出了《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第一卷的修訂本,這已經(jīng)是87歲的高齡了,在以后的歲月中,他完成了七卷本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注:其第七卷以《中國現(xiàn)代哲學(xué)史》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寫了《三松堂自述》,以及一批文章,表達了自己的學(xué)術(shù)思考,總結(jié)了自己的學(xué)術(shù)歷程,1990年離開人世,享年95歲。實是生命不息,思索不止。

誠然,馮友蘭在“文革”中的一些詩文(包括文章),一方面是出于無奈,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其性格的弱點。這也是事實,毋庸諱言。

二、崇尚理性

“理性”一詞是近代以來隨著中西文化的交流而引入的。此前中國哲學(xué)所討論的主要是“性理”,當(dāng)然并非中國哲學(xué)沒有理性,而是沒有把它作為主要范疇。西方哲學(xué)重視理性是有傳統(tǒng)的,因為古希臘的邏各斯主義對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馮友蘭對于中國哲學(xué)的貢獻是巨大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新理學(xué)體系的建構(gòu)上。按照他的說法,他是“接著”宋明道學(xué)中的理學(xué)一系講的。這“接著講”和“照著講”不同,“接著講”是對于以往哲學(xué)(理學(xué))的繼承和發(fā)展,而“照著講”則屬于一種哲學(xué)史的研究。

在借鑒西方新實在主義方法論的基礎(chǔ)上,他的新理學(xué)體系的構(gòu)建則選擇了從“邏輯悟入”[4](P200),這是他和宋明理學(xué)的不同所在。宋代程顥說其學(xué)說是由“自家體貼出來”,“體貼”就是體悟,說明他不是由邏輯切入。馮友蘭雖也使用了“悟入”一詞,但實際上是從邏輯開始。他說:“我們平常日用所有之知識、判斷及命題,大部分皆有關(guān)于實際底事物。哲學(xué)由此開始,由知實際底事物而知實際,由知實際而知真際。 ”[5](P23)

對人而言,他和一般動物的區(qū)別在于,人能“思”,能對于事物進行邏輯分析,即“人能對于‘這’作分析而其他動物不能?!盵5](P24)舉個例子:一只狗看見一張桌子,這桌子對于它大概只是個“這”,它固然不能說,“這是方底”、“這是木底”之類。而人能說,因為人能“思”。

從“思”出發(fā),就可以把世界分為實際的事物、實際和真際三個層次。實際的事物是存在的個體,實際是實際的事物的總稱,而真際是實際存在的理。從感性出發(fā),如 “這是方的”,“這”指具體感性事物,對“這”作出判斷,“是方的”,“方的”是一類事物,有分析而見其“方性”,再將所有的有方性的物,“總括思之,即得方底物之類觀念”。雖然我們不知,也不能知道方的事物有多少,但可將其總括思之,這個階段的“思”所涉及的對象是實際。

有了“類”的觀念之后,按照馮友蘭的說法,我們思考某類事物,或者說某類事物時,并不必肯定某類有多少實際的事物。如果我們只是思考某類或說及某類,而并不肯定其中有多少實際事物,則我們的思考,就不是某類實際的事物,而是某類。這個時候,所謂的某類,究極言之,就是某之理。方之類就是方之理。

馮友蘭將人的思維劃分為三個階段:從思維的對象來說,就是從實際的事物到實際,再從實際再到真際。到了真際就是“理”的層面。那么,我們也可以把他的這一思想概括為從具體到特殊,再到普遍,如果說具體是感知的對象,特殊屬科學(xué)把握的對象,那么哲學(xué)所研究的就是純粹的普遍。對于普遍的研究就是馮友蘭所說的最哲學(xué)的哲學(xué),亦即純哲學(xué)。這是他的哲學(xué)觀??梢娝軐嵲谥髁x的影響,亦即金岳霖所說的“馮先生的思想傾向于實在主義”[6]。在實在主義的理論中,可見的不可思,可思的不可見。世界被劃分為現(xiàn)象世界和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真實的存在,現(xiàn)象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言下之意現(xiàn)象世界是不真實的。和實在主義不同的是,馮友蘭并沒有虛化現(xiàn)實世界,因為在他的世界觀中,有實際,有真際;真際是實際存在的根據(jù),而實際不必是真際的影子,它屬于客觀的實際的存在。

在他的哲學(xué)中,真際的“理”是超越的本體。按照他的邏輯,有實際的事物,必有實際,有實際必有真際。因為前者蘊涵后者,邏輯的表達就是,如果——則的關(guān)系,這是邏輯上的充分條件,肯定前件,則一定要肯定后件。要肯定實際的事物則必須肯定真際的存在。但是,反過來,真際卻是實際事物存在的必要條件。要肯定真際則不一定要肯定實際的事物。從邏輯上講,有真際皆不必有實際,有實際皆不必有實際的事物。他并舉例給予說明:有方的事物,必有方一類的事物,有方一類的事物,必有方類,方類就是理。但是,有方的理,皆不必有方一類事物,有方一類事物皆不必有方的事物。

按照真際是實際及其事物的必要條件,這樣的道理也就和朱熹的思想有一定的契合,因為朱熹曾說:“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如無此理,便無此天地。”“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在這里?!保ā吨熳诱Z類》卷第一)理是天地的根據(jù),有理才有天地,理是超越于天地的存在。

由此看來,馮先生的確是“接著”理學(xué)講的,只不過是邏輯地講的。正因為是邏輯地講,所以,他的哲學(xué)就成了一種客觀論,他自己也說“我們的主張,可以說是一種純客觀論”[5](P34)。

傳統(tǒng)理學(xué)有“性即理也”一說,對此宋儒有自己的說明。而馮友蘭是這樣理解“性”和“理”的關(guān)系的。他說:“理之實現(xiàn)于物者為性”[5](P32),據(jù)此,“理”是真際,“性”則是“理”在現(xiàn)實(實際)中的體現(xiàn)。也許有人會問,按照理學(xué)“性即理也”的意思,“性”應(yīng)該在真際層面,為何又賦予現(xiàn)實意義?他是這樣解釋的,如果說“性”和“理”都是超越層,這個的“性”指的是“義理之性”,“義理之性”和“理”的關(guān)系,是一個東西的不同表達?!拔覀冋f某理時,我們是就其本身說,我們說義理之性時,我們是依據(jù)某理之事物說。”[5](P90)當(dāng)說“性”是“理”時,是在形上意義說的,而當(dāng)說其“義理之性”時,則是在形下意義上說的。

實際上,“性”不僅有“義理之性”,而且還有“氣質(zhì)之性”,“義理之性”是“理”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氣質(zhì)之性”則是“事物之所實際地依照于其義理之性者”[5](P91)。它們都體現(xiàn)于事物之中。

什么是事物?實際就是他哲學(xué)中的 “氣質(zhì)”、或“氣稟”。具體事物“在實際上必有某種結(jié)構(gòu),能實現(xiàn)某理者。能實現(xiàn)某理之某種結(jié)構(gòu),是實際底、形下底,即是某種事物之氣質(zhì)或氣稟。”[5](P91)如“方底物于依照方之理而以成為方時,必有某種結(jié)構(gòu)以實現(xiàn)方之理,此即是其氣質(zhì)、或氣稟?!盵5](P91)可見,“氣質(zhì)”或“氣稟”和具體事物是同一的,皆屬于物質(zhì)性的實體。在形下意義上,“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都是這一實體的屬性。

只是由于同類各個事物的氣稟不同,其實現(xiàn)“理”程度不同,有的是八成,有的是七成,故爾就有了事物之間的差異性,也有了不同的“氣質(zhì)之性”。由之看來,馮友蘭是在宇宙本體的立場闡述 “義理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并不是局限于人的存在。在本體存在意義上,“氣質(zhì)之性”也是無所謂善惡的,善惡是道德領(lǐng)域的事情。

在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體”“用”,以及“已發(fā)”和“未發(fā)”范疇上,他不同于以往的理解。特別是對于“已發(fā)”和“未發(fā)”,以往的理解主要局限于人之心性。而他的解釋視野更寬,擴之于宇宙本體,從宇宙本體論去闡發(fā)這一對范疇的意義。他說:“就真際之本然說,有理始可有性,有性始可有實際底事物,如必有圓之理始可有圓之性,必有圓之性,始可有圓底物,所以圓是理之體,實現(xiàn)圓之理之實際圓底物是用。理,就其本身說,真而不實。故為微,為未發(fā)。實際底事物是實現(xiàn)理者故為顯,為已發(fā)?!盵5](P37)由此不僅說明了什么是“體”,什么是“用”,而且說明了它們和“已發(fā)”“未發(fā)”的關(guān)系。

就人之心性而言,他辨析了“宇宙底心”和“宇宙的心”,他說:“無論所謂心之性是生或是知覺靈明,照我們上面底所說,我們不能承認有宇宙底心”[5](P112)“我們可以說,有宇宙底‘心之理’,沒有‘宇宙底心’。”[5](P113)誠然,“我們亦可以說,雖沒有宇宙‘底’心,而卻有宇宙‘的’心,不過此所謂宇宙‘的’心,只是一個邏輯底觀念。我們?nèi)舭阉械讓嶋H底心,總而觀之,統(tǒng)而觀之,以作一個觀念,我們可以說,宇宙間所有實際底心,即是宇宙的心。程明道說:‘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我們可以說:‘宇宙之常,以其心普所有實際底心而無心?!钪骈g所有實際底心,即宇宙的心,此外宇宙沒有它自己的心。”[5](P113)宇宙的心能知眾理、知眾性、知眾情,能認識所有事物。即“心”有認知義。

對于“心統(tǒng)性情”,他延續(xù)程朱的觀點,“心”有體用,體是性,用是情。性為未發(fā),情為已發(fā)。“心包括已發(fā)未發(fā)說,此之謂心統(tǒng)性情?!盵5](P110)故“心”有主宰義。需要說明的是,他認為,“心統(tǒng)性情”是一心各自統(tǒng)其性情,而不是一心統(tǒng)所有底性情。如果要說一心統(tǒng)所有底性情,那這個心就不是宇宙“的”心了。

對于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馮友蘭有自己的把握,對于宇宙底心,他根據(jù)中國哲學(xué)的特點,也給予了比較合理的說明:我們說“只有宇宙‘的’心,沒有宇宙‘底’心,但對于已入圣域之人,可以說是有宇宙‘底’心。此宇宙‘底’心,即他‘的’心。他也可以用另一種意義,說:‘我心即天心?!绱苏f時,他即可以說,他是‘為天地立心’?!盵5](P215)他這樣詮釋“心”的意義,實際上也是在為他的境界學(xué)說做理論上的鋪墊。

通過對于以上概念范疇的分析,可以看出,馮友蘭對于中國哲學(xué)范疇的條分縷析,使其哲學(xué)概念清楚明白,也很好體現(xiàn)了其思想的特點:崇尚理性。其邏輯的分析方法是其建立“新理學(xué)”的最基本方法,其哲學(xué)的最基本范疇:理、氣、道體、大全,也都是由邏輯而建立:“有物必有則”說的是“理”;“有理必有氣”說的是“氣”;“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說的是“道體”;“一切即一,一即一切”說的是“大全”。但認識“大全”還要用“負底方法”[5](P926)?!柏摰追椒ā本褪怯X悟,不同于理性的是,在覺悟中沒有“能知”和“所知”的區(qū)別,沒有人和境的對立,得到的是“同天”或“大全”。

誠然,馮友蘭晚年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哲學(xué)史》中,對于其《新理學(xué)》體系中存在的矛盾作了分析,認為其“理”,亦即共相是“不存在而有”,同時又承認“有”也是一種存在。這是新理學(xué)的一個大矛盾[4](P217)。從而也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即“關(guān)于共相和殊相的關(guān)系的問題,正確的回答是‘理在事中’。”[7](P192)

三、覺解人生

雖然說,新理學(xué)主張的是一種純粹的客觀論,把宇宙和人生作為對象來研究,不僅要探討宇宙的規(guī)律,而且要尋找人生的價值。即“哲學(xué)所講者,是對于宇宙和人生底了解?!盵5](P525)

宇宙的存在是客觀的,它是人的存在場所,也是人的認識對象,雖然它不會因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不管人們是否認識,皆不影響其客觀存在,但是,對于它的認識,以及正確與否,將會影響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影響人們的生活選擇。對于人生,也是如此?!鞍傩铡笨梢浴叭沼枚恢?,不了解人生可以照樣地生活,但了解生活的人和不了解生活的人,其生活的意義是不一樣的。雖然人們對于人生的了解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卻不能沒有見識。有見識乃是為了人自身更有價值。

客觀說來,人生不僅是一件物,但更重要的是一件事,一種與己密切相關(guān)的事。我想馮友蘭在說“人生是一件事”時,應(yīng)該是有所考慮的,因為事是一種踐行,一個過程,一種工夫。人們對于一般事物,可以說能定義、有所謂,但對于人、對于人生則無定義、“無所謂”,因為人生不是用一句話、兩句話就可以定義、可以說清楚的。所以,人生的意義首先在于去了解,去認識人生。他說:“人生亦是一類底事,我們對于這一類的事,亦可以有了解,可以了解它是怎么回事,我們對于它有了解,它即對于我們有意義,我們對于它底了解愈深愈多,它對于我們的意義,亦即愈豐富。 ”[5](P525)

當(dāng)然,僅僅了解還不夠,還必須有自覺,在了解基礎(chǔ)上的自覺,或者說,對了解的自覺,即覺解。覺解是馮友蘭使用的一個概念。如果說“解”是“了解某事是怎么一回事,”“覺”就是“自覺其做某事”。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人是有覺解底東西”,“人生是有覺解底生活”,人如果對于自己的生活沒有覺解,也就無異于一般的禽獸。

在覺解的意義上,有人的宇宙沒有人的宇宙是不一樣的,有心的宇宙和沒心的宇宙是完全不一樣的,“宇宙間有了人,有了心,天地萬物便一時明白起來。”[5](P538)這“明白起來”就是宇宙因此而獲得了人文的意義,人也因此獲得了宇宙的價值。所以,人可以參天地,贊化育。即“我們可以說,人與天地參。 ”[5](P538)

他重視覺解,在于“有覺解不僅是人生最特出顯著底性質(zhì),亦且是人生最重要底性質(zhì)?!盵5](P528)覺解是人生最基本的工夫。由于人對于宇宙人生的覺解程度不同,因而也就有不同的人生境界。這不同的人生境界大致可分為四個層次: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

自然境界中的人是順才順習(xí)的,才是材質(zhì),習(xí)是習(xí)性。其特點是無覺解。這里的無覺解是相對于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的人而言的。而對于一般動物而言,人當(dāng)然是有覺解的。一般來說,處于自然境界中的人,從人的智力發(fā)育來看,就是兒童,從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來看就是原始人,此外,還有一些藝術(shù)天才、愚人、以及工業(yè)社會中的人。

在發(fā)生學(xué)意義上,人的智力發(fā)育有一個過程,從孩提到成年,其智力也是不斷發(fā)展成熟的。孩提之時,他要說出一個“我”字,需要一個過程。生活不乏有這樣的例子,如當(dāng)對小孩說:“這是寶寶的衣服,”他也會說“這是寶寶的衣服”,但不會說“這是我的衣服”。因為這個時候他沒有自覺的“我”的意識,還處在自然境界中。

原始人之所以被認為處于自然境界,是基于史書所說的,他們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是“行之而不著焉,習(xí)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按照馮友蘭所說,他們雖能遵守自然社會上的一些規(guī)則,但一般都是順才順習(xí)的,他們對于這些規(guī)則并無覺解,說到底還是沒有自覺意識,因而他們的境界是一種渾沌的境界。歷史上道家曾美化這種自然境界,也要求人們的愚樸,要求“非以明民,將以愚之”,并視愚樸為一種真,一種美,其理想的人格就是歸真返璞。馮友蘭不太認可這種境界,認為他們混淆了自然境界和天地境界的區(qū)別。

還有歷史上一些藝術(shù)天才,偶然之間會有“天籟之作”、不朽名篇,但皆是感情的自然流露,而非出于功名,尚屬無意之作。由于缺少學(xué)養(yǎng),也少功名,再要創(chuàng)作不朽之作,已無可能。故他們的思想尚屬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中的人,按照馮友蘭的說法,他們是“在自底”,而不是“為自底”,只是“為他底”。所謂“為他”,就是為了別人,供他人欣賞。孩子的天真爛漫是別人這樣看的,對于孩子只是“在自”的,也并不這樣看;耕織漁樵,在文人的筆下可以美化,并視為理想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殊不知,采菊的人并不這樣看,他們的生活可能辛苦!所以,這耕織漁樵是一種“在自”的生活,而不是“為自”的生活,也只是“為他”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自然境界中的人是“無我”的,沒有自我意識。沒有去自覺思考自己做事本身的意義。

和自然境界不同,功利境界中的人是“為利”的,“為利”是這一境界的特征。需要說明,這一境界中人的為利和動物不一樣,也和自然境界中的人不一樣。如果說,動物為利是它們的特點,但那是其本能的一種反映。在自然境界中人,也有為利的特點,但這一境界中的人的為利是不自覺地,為利也不是他們的目的。功利境界中的人就不一樣,他們的為利是自覺的,有計劃、有目的、有企圖的。因而可以說是為我的,自私的。

古有 “求利于市”,“求名于朝”,今亦不乏此現(xiàn)象。對于社會上的為利為名的評價,馮友蘭顯得很謹(jǐn)慎,“我們不說,所有底人的行為,或人的所有底行為,都是以求他自己的利為目的底。我們亦不說,人應(yīng)該求他自己的利。我們只說,大多數(shù)底人的行為,或普通人的大多數(shù)行為,都是以求他自己的利為目的底。人于有以求他自己的利為目的底行為時,其境界是功利境界?!盵5](P593)這里,他所做的是一種事實上的描述,而非價值上的評判。也只是說以求利為目的的人的思想境界是處于功利境界。

應(yīng)該說,人之求名求利,有其客觀(物質(zhì))基礎(chǔ),但人之為人不應(yīng)該局限于此。人是萬物之靈,也不應(yīng)役于名物。人之為利并沒有錯,錯的出現(xiàn)在于他不知道如何去求名求利。即:“人是常有錯誤底,但其錯誤并不在于他是自私底,不在于他求他自己的利,而在于它往往不知什么是他自己的利?!盵5](P593)由此看來,道德是非常重要的,道德的意義在于使人知道用何種方式去追求自己的名和利。

所以,功利境界有其局限性,比之更高的則是道德境界。在道德境界中,人的行為是求義的,行義是這一境界的特點。行義的人遵守的“應(yīng)該”原則,行義并不計較利害得失。“義者,宜也。”馮友蘭說:“我們雖不能說,行義的人,必須盡某倫,盡某職。但我們可以說,無論盡某倫,盡某職,都是行義。為父者,盡其慈是行義,為子者,盡其孝亦是行義?!盵5](P609)這說明“義”之具體行為的相對性,以及“義”本身的絕對性,“行義”是絕對的,無條件的,至于如何“行義”,行什么樣的“義”則是具體的,相對的。

為何要“行義”,在于人的社會性。和一般動物比較,可以說,人是社會性動物,人只有在社會組織中才能成為社會的一員。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動物,馮友蘭詮釋為人只有在社會政治組織中 “始能有完全底發(fā)展”[5](P607)。他也引用孟子的“無父無君,是禽獸也;”以及荀子的“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目的是要說明人的社會性,說明行義的必要性。

對人而言,覺解其社會性是必要的和必須的,因為只有覺解其社會性,才會有自覺的合乎社會性的行動,而那些合乎社會性的行為才是道德的行為。

如果說在功利境界中人的覺解是“我”中較低底一部分,那么,在道德境界中的人的覺解就是“我”中較高底的部分。這較高底一部分的“我”就是“真我”。這“真我”就是“道心”[5](P617)。道學(xué)家有言:“道心為主,而人心每聽命焉?!薄罢嫖摇笔亲杂傻?,他“自作主宰”,他“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他“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真我”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p>

在道德境界中,人是盡倫盡職的,“只是成就一個是而已?!盵5](P618)這“是”就是“義”,就是“仁”,亦即“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對于道德價值的選擇以不自欺不欺人為原則,即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有道德價值,而不待乎別人評價。道德價值的實現(xiàn),亦如“蘭生幽谷,無人自芳”[5](P624)。所以,“一個人只要盡心竭力,去實現(xiàn)其行為的意向的好,則雖其行為的意向所向的好,不能實現(xiàn),亦無礙于其行為的意向的好的實現(xiàn)。主要者是他必須盡心竭力。未盡心竭力,而告人謂已盡心竭力,固是欺人。未盡心竭力而自以為已盡心竭力,亦是自欺。于此不欺人不自欺,即是誠意。不自欺比不欺人更難。所以,《大學(xué)》特別注重于不自欺?!洞髮W(xué)》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一行為的道德價值的有無大小,系于此。朱子說:‘誠意是善惡關(guān)’,正式就此方面說?!盵5](P624-625)然道德境界僅局限于個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局限于“意誠”。但是,由于人之需求的無限性以及對于絕對的尋找,馮友蘭論述了天地境界。

四、天地境界

天地境界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處于天地境界中的人不僅覺解自己是社會中的一員,而且覺解自己是宇宙中的一個員。所以,他的眼界比之道德境界中的人更為寬闊,也更為高明。

如果說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人的行義由自己的“性分”所決定。人之行義是由于覺解自己的“性”,因而不自欺,不欺人和誠心誠意。那么,在天地境界中的人,他的行義不僅覺解其“性分”,而且覺解宇宙之“天理”,他的行為不僅符合自己的本性,而且符合宇宙的“天理”。其為人處世不僅對得起自己,更重要的是,對得起天地。他不自欺,不欺人,也不欺天。

在天地境界中,人之精神總是和天地相聯(lián)系,即“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亦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萬物皆備于我;”“上下與天地同流;”以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等等。

人是有覺解的動物,這個時候,他所覺解的是宇宙大全,所謂“大全”,即包含了自然和社會。“大全”是馮友蘭發(fā)明的一個概念,他之所以要這樣做,也是鑒于“宇宙”概念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用的混亂,如宇宙飛船之類[7](P205)。一般言之,按照理性思維,“大全”成為人的思想對象,人在思考“大全”之時,人是被排斥在“大全”之外的,因為理性思維所要求的是其純粹的客觀性。當(dāng)人被排斥在的“大全”之外,此時的“大全”也就不是“全”。所以,對于“大全”,既可思,又不可思。由“思而知有大全。既知有大全,又知大全不可思。知有大全,則似乎如在大全之外,而不見其中底部分。知大全不可思,則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知其自己亦在大全中,而又只見大全,不見其中底部分,則可自覺其同于大全。自同于大全,不是物質(zhì)上的一種變化,而是精神上的一種境界?!盵5](P636)馮友蘭的這一段話,說明了理性的思和超理性的思的區(qū)別,這不可思議的“思”就是一種超越理性的思。它的意義在于覺解同天境界(亦即天地境界)。

同天的境界,即“仁”的境界。如程顥所說:“學(xué)著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薄按说琅c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得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仁”與物是同體的、為一的,也是無對的(“仁”就是“道”),故不能“名”之,因為它是絕對,是無限。在普通的經(jīng)驗中,人與物、己與人、內(nèi)與外、此與彼總是對立的,為二的,存隔閡,有差異的;而在天地境界中,人與物、己與人、內(nèi)與外、此與彼則是無差異,無對立,無矛盾的,是圓融為一的。此亦如前面所討論的宇宙底“心”,馮友蘭說,對于已入圣域的人,是存有宇宙底 “心”的,宇宙底 “心”(而非宇宙的“心”)是與天為一的,故可說,我“心”即“天心”,也可說是“為天地立心”。

同天的境界,亦即“誠”的境界?!吨杏埂酚小罢\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庇钟小罢\者,合內(nèi)外之道也?!薄罢\”是天人統(tǒng)一之所在,“誠”打通了天人、彼此、人我的限制,“誠”是絕對的,屬“天道”,“誠之者”是人的工夫,人需要覺解、踐行“誠”的意義,孟子的“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恰好說明突破天人、彼此的對立,在“誠”中實現(xiàn)快樂,在“誠”中尋求立命,在“誠”中實現(xiàn)主觀和客觀的絕對同一。若果未誠,則正說明與物有對,患得患失,心不專一,若有所失。

同天的境界,是既有知又無知的境界,即知曉于“天”的絕對,而無知于具體事物,實乃超越于對具體事物的認知。這種知,在馮友蘭看來乃是最深刻的知、最深刻的覺解。對于此知,佛家、道家皆有論述,佛家要證得真如,亦即“空”的智慧,提出“真如”是非有相,非無相,非非有相,非非無相,屬不可思議,無法說明,所謂“語言路絕,心行道斷。”超越邏輯,超越理性。道家的最高境界是“得道”,“道”如何“得”?由無思無慮而得,所謂“無思無慮始得道?!?/p>

“得道”也好,“證真如”也好,都是他們的同天境界,在儒家看來就是“大全”?!按笕卑颂烊耍@其中不乏神秘主義,即這種境界的超越理性,不可思議,不能言說。從科學(xué)角度看,這種神秘主義沒有價值;但從哲學(xué)看,這種神秘主義有其存在的理由,因為它所表達出來的天地境界,亦即絕對的存在是人的安身立命之根,亦是人的終極關(guān)懷和精神信仰。在這一點上,它和宗教有相同性,但也有質(zhì)的差別,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宗教是根據(jù)迷信或同迷信分不開的,哲學(xué)是尊重理智,反對迷信的;第二,宗教用的是形象思維,不論是中國的玉皇大帝,還是西方的上帝,都是形象思維幻想出來的,而哲學(xué)用的是理論思維;第三,宗教幻想的世界模式是社會組織的反映,哲學(xué)所思考的世界模式是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造;第四,信仰宗教的人的精神境界不高,他可能是功利境界,以求上帝的保佑,而由哲學(xué)所得到的境界是天地境界[7](P206)。

如果說在道德境界中,人是始“見真我”,初步認識“真我”的意義,“真我”還沒有得到充分發(fā)展,那么,在天地境界中,“真我”則得到充分完全的發(fā)展,人已充分認識“真我”的意義[5](P562)。所以,天地境界中的人,是無我的,也是有我的。無我是無私我、無假我,有我是有“真我”,有主宰的“我”,“真我”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在道德境界中,我們也說“真我”是“居天下之廣居”,“富貴不能淫”等,但此時的“真我”還沒有達到 “至大至剛”,“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上下與天地同流”的水平。所以,朱熹說“富貴貧賤威武,不能移屈之類,皆低,不足以語此?!保ā墩Z類》五十二)正是由于“真我”的充分實現(xiàn),故居于天地境界的人,其精神面貌、舉止行為已是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對于道德行為的選擇,也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完全出乎自然,這里的自然不是自然境界中的自然,而是人的自由,人的自在,人的自是和人的自覺。在此境界中人乃從容而淡定,“物物而不物于物”,知天、事天而樂天。

程顥的《定性書》說的就是天地境界中人的從容和淡定,所謂“動亦定,靜亦定,無內(nèi)外,無將迎,”儒家主敬,超越動靜,定即鎮(zhèn)定,從容,即使風(fēng)吹浪打,也如閑庭信步。對于“天”和“圣人”,也有這樣理解:“天地?zé)o心而化成,圣人有心而無為?!薄疤斓刂?,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天地?zé)o心,自然化成;圣人有心,順理而行。心普萬物而無心;情順萬物而無情。所以“君子之學(xué),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本铀X解的就是與天的渾然同體,以及在生活中的物來順應(yīng)?!皽喨煌w”是宇宙情懷;“物來順應(yīng)”,依我的理解,就是順理而為。雖然,天地境界中,人也會遭受苦難,遇有不幸,但他有自己的判斷和覺解,如《西銘》所說:“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

王陽明哲學(xué)有知天事天一說,知天是與天為一,事天是與天為二的思想。前者說的是天地境界,“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是己分內(nèi)事?!奔粗菀埠?,知縣也好,必須有知州、知縣的立場和視野,而知天就是要有同天的境界?!笆绿烊缱又赂福贾戮?,要恭敬奉承?!庇媒裉斓脑捳f就要你在處理好日常事務(wù)時認真、嚴(yán)謹(jǐn),因為你是在履行天的使命。雖然“事天尚與天為二,”但畢竟有個天在前面。馮友蘭也從事天去解讀《西銘》,不過他對事天的理解和王陽明不一樣。他認為事天也是同天境界[5](P631),但不論知天,還是事天,天總是人的精神依托,總是人的精神信仰。從天的立場看生死,看利害;生死也就無所謂,利害無須去計較?!八郎鸁o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比绻f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存順歿寧,還有一個“義”的選擇,主要還是道德意義,那么,生也順化,死也順化,則就是天地境界了?!翱犊枭?,從容就義難”。能在死亡面前從容淡定,那才是工夫,是德盛仁熟所致,非智力強為。這就是境界。

境界是人生的精神狀態(tài),一個人在其一生當(dāng)中,就其修養(yǎng)而言,可以相對地處于某一種境界,但有時也會發(fā)生變化,這主要決定于他的工夫。工夫就是覺解,就是敬。馮友蘭說:“人的覺解,使他到某種境界;他的用敬,可使他常住于某種境界。”[5](P662)

馮友蘭的境界說,也是他的信仰說,他把人類精神的信仰建立在人類理性的基礎(chǔ)上,而且論證充分,合理。這是他在會通中外、融合古今的基礎(chǔ)上對中國文化的貢獻,也是他對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造。他繼承了中國的傳統(tǒng),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并賦予了時代的特征。如果說,《新理學(xué)》是其哲學(xué)的出發(fā)點,那么,《新原人》則是其哲學(xué)理論的最后歸宿。他也曾說過:“總起來說,‘境界說’ 是新理學(xué)的中心思想”[5](P255)?!缎略恕返闹行木褪翘接懭祟惖木窬辰?。

總的來說,從自然就境界,經(jīng)功利境界、道德境界,最后到天地境界,反映了人的意識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從無自覺意識到自覺意識,從對象意識到自我意識;也反映了人之思想境界的提高,從自然人到社會人,從不文明到文明;也體現(xiàn)了人之信仰的形成,天人合一,“萬物皆備于我”。應(yīng)該說,馮友蘭的這一理論的確借鑒了哲學(xué)心理學(xué)的成果,也繼承中國哲學(xué)的“天人合一”理論,形成了一套比較系統(tǒng)的人生哲學(xué)理論,對于現(xiàn)代人文精神的塑造不無啟發(fā)意義。

五、修辭立誠

古人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馮友蘭這一輩子,雖有選擇事功的機會,但他放棄了,他選擇了學(xué)術(shù),做的是立言的事業(yè)。客觀說來,他對中國文化做出了杰出貢獻,說他是20世紀(jì)中國文化的巨人一點也不為過。他對中國哲學(xué)、中國文化的獨特見解和準(zhǔn)確詮釋,以及進行的“新理學(xué)”建構(gòu),使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學(xué)識、眼界和功力。

由于選擇了學(xué)術(shù),他始終把“修辭立其誠”作為自己的座右銘,修辭就是“立言”,“立言”的目的是“立誠”?!罢\”是“天道”,“立誠”是“人道”,故“立誠”是做人的工夫,也是做人的境界。盡管在對“誠”的理解和實踐中有時會有偏差,但他還是自覺地秉承著“誠”的原則。他真誠地研究學(xué)問,真誠地教書育人,他的真誠也被利用,以至于失去自我,但最終還是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學(xué)問,找回了真誠。他的“立言”,舉世仰慕。耄耋之年,口述完成一百五十萬字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絕后雖不敢說,但應(yīng)該是空前的。任繼愈先生曾有評價:“古代也有些下筆成文,出口成章的作家,多屬于短篇吟詠,或即席應(yīng)酬之作。口授百十萬言學(xué)術(shù)巨著的,很不多見?!盵8]

他對自己的評價也比較誠懇:“我在這六十多年中,有時候獨創(chuàng)己見,有時候隨波逐流,獨創(chuàng)己見則有得有失,隨波逐流則忽左忽右?!彼麤]有掩飾自己的錯誤,沒有為自己開脫。也從不諱言自己的得失。對于別人的不解,甚至指責(zé),也沒太介意,因為他還要完成自己的事業(yè)。晚年的《自述》客觀而全面地敘述了他的一生。也給我們留下了非常寶貴的資料。

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終生堅守“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信念,前者是他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后者是他的終極信仰。“闡舊邦以輔新命”源自《詩經(jīng)》中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彼慕忉屖恰熬同F(xiàn)在來說,中國就是舊邦而又新命,新命就是現(xiàn)代化。我的努力就是保持舊邦的同一性和個性,而同時促進實現(xiàn)新命?!盵7](P287)對于“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詮釋,他說:“中庸并不是平凡庸俗。對于本來如此底有充分底了解,是‘極高明’;不求離開本來如此底而‘索隱行怪’,即是‘道中庸’”[5](P567)。實際就是,理解宇宙人生的道理,做好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

認真做事,誠實做人?!八颊\者,人之道?!睘榱藢崿F(xiàn)“誠”,即道德和天地境界,也必須有一種工夫。這工夫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求對宇宙人生的覺解”;二是“常注意不忘記此等覺解”[5](P651)。如果說,覺解宇宙是“知天”,覺解人生是“知性”,那么,“常注意不忘記此等覺解”就是“盡心”。簡單地說,就是“盡心、知性、知天”。

儒家本質(zhì)上是理想主義者,作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馮友蘭也莫例外。他的《新原人》的自序最能表達其理想主義的情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xué)家所應(yīng)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dāng)絕續(xù)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nèi)圣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學(xué)焉?!?/p>

他終生獻身于學(xué)術(shù),但一輩子總是和政治脫不開干系,只是到了粉碎“四人幫”之后,他才獲得了安寧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和自由的思想空間,夫人任載坤先生去世(1977年10月)后,他為之撰寫的挽聯(lián)是“在昔相追隨,同患難,共安樂,期頤望齊眉,黃泉碧落汝先去;從今無牽掛,斷名韁,破利鎖,俯仰俱不愧,海闊天空我自飛”,從此可以看出其思想的變化,他對學(xué)術(shù)和人生有了新的體悟,“海闊天空我自飛”喻意著他的自由思考,自由寫作,自由地進行人類精神的創(chuàng)造。故有學(xué)者說他重新回歸到“自我”[10]。

1982年,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到美國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并去哥倫比亞大學(xué)接受母校的名譽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因此而賦詩一首,其中兩句是:“智山慧海傳真火,愿隨前薪作后薪?!盵7](P288)表達的是一位哲學(xué)家的使命和責(zé)任。

到了八十八歲,他在自壽聯(lián)中寫道:“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懷四化,寄意三松”。仍然是壯心不已,雄心勃勃。他不愿別人給他祝壽,他要完成七卷本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并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夙愿,也在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沒有給自己,也沒有給后人留下遺憾。

據(jù)說,他對于死亡看得比較平淡,也比較坦然,他不怕死。因為他進入了天地境界:覺解“存順歿寧”的道理[11]。

最后,我想用他的《自述》中的一段話作為文章的結(jié)束語:

“無論是寫一篇文章或?qū)懸环?,都要集中精力才能做得出來。這些東西可能無關(guān)宏旨,但都要用全副的生命去做,至于傳世之作那就更不用說了。李商隱有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Q是用它的生命來吐絲的,蠟是用它的生命來發(fā)光的。 ”[7](P288)

這就是境界,也是他所要求的“修辭立其誠”!

[1]馮友蘭先生紀(jì)念文集[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5.

[2]郭蘭芳.馮友蘭教授“牛棚生活”二三事[A].王宗昱編.苦樂年華[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

[3]作家文摘[N].2011-05-20.

[4]馮友蘭.中國現(xiàn)代哲學(xué)史[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

[5]馮友蘭.貞元六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

[6]審查報告二[A].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C].北京:中華書局,1961(附錄).

[7]馮友蘭自述[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4.

[8]念舊企新:任繼愈自述[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0. 111.

[9]馮友蘭.三松堂學(xué)術(shù)文集·自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4.2.

[10]蔡仲德.論馮友蘭的思想歷程[M].(親人回憶卷)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145.

[11]涂又光.超越死生的人[A].馮友蘭先生紀(jì)念文集[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45.

【責(zé)任編輯:張西山】

Feng Youlan’s Philosophy and His theory of“Realm”

NING Xin-chang
(Fosh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Foshan,Guangdong 528000)

Feng Youlan w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philosophers in the 20thcentury China.Following the path of Neo-Confucianism of Song and Ming dynasties,he built up his “new Neo-Confucianism”.However,his methodology was mainly logic analysis,instead of perception or enlightenment.Based on his new Neo-Confucianism,he proposed the theory of “realm”,which was traditional and compatible with Chinese way of thinking.

Feng Youlan;philosophy;realm

B 26

A

1000-260X(2014)02-0043-09

2013-08-16

寧新昌,哲學(xué)博士,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教授,從事中國哲學(xué)和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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