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一
舊式婚姻,過去叫作“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據(jù)亡妻言,她十九歲那年,夏季一個下雨天,她父親在臨街的梢門洞里閑坐,從東面來了兩個婦女,是說媒為業(yè)的,被雨淋濕了衣服。她父親認(rèn)識其中的一個,就讓她們到梢門下避避雨再走,隨便問道:
“給誰家說親去來?”
“東頭崔家。”
“給哪村說的?”
“東遼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個人家?”
媒人簡單介紹了一下,就笑著問:
“你家二姑娘怎樣?不愿意尋吧?”
“怎么不愿意。你們就去給說說吧,我也打聽打聽?!彼赣H回答得很爽快。
就這樣,經(jīng)過媒人來回跑了幾趟,親事竟然說成了。結(jié)婚以后,她跟我學(xué)認(rèn)字,我們的洞房喜聯(lián)橫批,就是“天作之合”四個字。她點頭笑著說: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來!”
二
雖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見面卻是在結(jié)婚之前。定婚后,她們村里唱大戲,我正好放假在家里。她們村有我的一個遠(yuǎn)房姑姑,特意來叫我去看戲,說是可以相相媳婦。開戲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戲臺下等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到一條長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著三個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著大辮子。姑姑叫著我的名字,說:
“你就在這里看吧,散了戲,我來叫你家去吃飯。”
姑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看見站在板凳中間的那個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從板凳上跳下來,走到照棚外面,鉆進了一輛轎車。那時姑娘們出來看戲,雖在本村,也是套車送到臺下,然后再搬著帶來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戲的。
結(jié)婚以后,姑姑總是拿這件事和她開玩笑,她也總是說姑姑會出壞道兒。
她禮教觀念很重。結(jié)婚已經(jīng)好多年,有一次我路過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嚴(yán)肅地說:
“你明天叫車來接我吧,我不能這樣跟著你走?!蔽抑缓靡粋€人走了。
三
她在娘家,因為是小閨女,嬌慣一些,從小只會做些針線活;沒有下場下地勞動過。到了我們家,我母親好下地勞動,尤其好打早起,麥秋兩季,聽見雞叫,就叫起她來做飯。
又沒個鐘表,有時飯做熟了,天還不亮。她頗以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親哭訴。她父親問:
“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來嗎?”
“她比我起得更早。還說心痛我,讓我多睡了會兒哩!”
“那你還哭什么呢?”
我母親知道她沒有力氣,常對她說:
“人的力氣是使出來的,要伸懶筋?!?/p>
有一天,母親帶她到場院去摘北瓜,摘了滿滿一大筐。母親問她:
“試試,看你背得動嗎?”
她彎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個后仰,沾了滿身土,北瓜也滾了滿地。她站起來哭了。母親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個個揀起來,背到家里去了。
我們那村莊,自古以來興織布,她不會。后來孩子多了,穿衣困難,她就下決心學(xué)。從紡線到織布,都學(xué)會了。我從外面回來,看到她兩個大拇指,都因為推機杼,頂?shù)米兞诵?,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p>
后來,因為鬧日本,家境越來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糶賣。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
幾個孩子,也都是她在戰(zhàn)爭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的。農(nóng)村少醫(yī)藥,我們十二歲的長子,竟以盲腸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發(fā)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對孩子們說:
“我對你們,沒負(fù)什么責(zé)任。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yīng)該記著?!?/p>
四
一位老朋友、老鄰居,近幾年來,屢次建議我寫寫“大嫂”。因為他覺得她待我太好,幫助太大了。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著沒有寫。這是因為,雖然我們結(jié)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說的:相聚之日少,分離之日多;歡樂之時少,相對愁嘆之時多耳。我們的青春,在戰(zhàn)爭年代中拋擲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變故,直到最后她的死亡。
我衰年多病,實在不愿再去回顧這些。但目前也出現(xiàn)一些異象:過去,青春兩地,一別數(shù)年,求一夢而不可得。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說法,這可能是地下相會之期,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我們結(jié)婚四十年,我有許多事情,對不起她,可以說她沒有一件事情是對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
正因為如此,她對我們之間的恩愛,記憶很深。我在北平當(dāng)小職員時,曾經(jīng)買過兩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臨終之前,她還向我提起這一件小事,問道:
“你那時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
我說:
“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xiàn)了一絲幸福的笑容。
(朱文蔭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鄉(xiāng)里舊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