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上半年,我在西安東大街外文書店二樓“內部書店”看到了唐德剛教授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愛情》,因其為臺灣原版,是1988年2月1日遠流出版公司初版的,價極昂,吾又囊中羞澀,故向臺灣的張香華老師提及,豈料她特意寄了一套初版本給我,而且還是繞道香港由詩人犁青再寄給我的。
當時我已開始姓名學的研究,常從正史、野史中尋覓資料,無暇細讀小說。而初讀《戰(zhàn)爭與愛情》的興奮,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經驗。愚以為:《戰(zhàn)爭與愛情》肯定不讓《圍城》,應該在其上,才是較為客觀的事實。
1992年7月17日,我居然拜見了唐德剛教授,我敬仰已久的大作家。這恰恰是柏楊先生、張香華老師為提攜晚輩的刻意安排。唐德剛教授與陳宏正先生一家人有西安之行,唐公下榻大差市之阿房宮賓館。不才專門拜望前輩,唐公就在賓館內請我喝咖啡,入座者還有唐公胞妹唐德韌老師、柏楊女兒崔渝生老師及其夫君曹長安先生。
當時,我拿了兩套自己愛看的書請?zhí)乒灻?,一本是大陸版《胡適雜憶》,一本即為臺灣原版《戰(zhàn)爭與愛情》。唐公為后者簽名如下:
建國先生指正
雖是小說,也是個人所見所聞若干真實小故事的綜合報導。唐德剛呈拙
九二、七、十七西安于阿房宮飯店
當日,唐公真是談風甚健且犀利,無所不談;談而無不痛快、無不淋漓。僅就小說述及一二。
起初,我想問問唐公與夏志清的論戰(zhàn)、進展及如何和好如初的,而未能深入下去。唐公說,夏志清的小說史有偏見,對張愛玲的評價過高了。
說到《戰(zhàn)爭與愛情》,唐教授一入座,就先談到書中的“慰安婦”,并說:“我是第一個在書中提到‘慰安婦的。近來的‘慰安婦問題成為熱點,日本人也注意到了我書中的材料?!?/p>
他還說:“此書是《北美日報》編輯李藍向你磕頭求你寫,你能不寫?此報是花費了三千萬美金辦的,稿費當時還可以。每天的專欄連載可拿二十五美金,這錢在美國可以好好請你們吃一頓!”唐公指著我、崔老師說。
“于是,我每天便把寫日記的時間省出來寫小說,這部小說也是拼湊出來的真實故事?!堪矉D那兒就是一個高潮,因為,看著看著怕讀者沒興趣,我就又來一個高潮(并做手勢)。但是天天連載,報紙隨時都有關門的可能!”
唐教授還說,“清代以來寫出的小說不知多少,但流傳下來的僅有那么幾部:《紅樓夢》、《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怪現(xiàn)狀》等。一部真正的小說不應該是寫給一代人看的,應該是寫給幾代人看的。大浪淘沙,真正會流傳下去的小說,是經得起歷史淘汰的?!碧乒终f到瓊瑤的小說,當時年輕人愛看,現(xiàn)在年輕人就不大看了,熱不起來了;我與崔渝生老師都說,瓊瑤在大陸也熱不起來了。
我又問到:唐教授為何停筆中文寫作二十年?他說,“當時在胡適先生的支持下,我們每人出五十美元辦《海外論壇》,是期期拖刊;我們倡導民主,可我們內部都不講民主!”唐公胞妹插話:“是丑陋的中國人!”唐公說,“對,是丑陋的中國人,一生氣就不寫中文了。”重寫中文,是緣于將唐公自己的英文著作譯成中文。唐教授說,我太太吳昭文女士國文好。開始我又以中文寫作,錯別字滿篇,就是太太替我改的。吳昭文女士國文功底好,柏楊先生每本書出版后寄唐教授,唐公都不大讀,但吳昭文女士本本都要細讀。
記得我還對唐公說過:《胡適雜憶》,我已看了七八遍;唐公卻說:“臺灣有人已看了三十余遍,香港中文大學有人已把它譯成英文,并還想譯《戰(zhàn)爭與愛情》?!?/p>
唐德剛教授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與愛情》,實則1991年1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已開印,第一版印了九千冊,但是,當時我們都還不知道;后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于1995年5月又將此書印了五千冊。
唐公回美國后,愛護晚輩有加,竟寄來大作《五十年代的塵?!匪臀?,還附有一篇大札:
采詩先生:阿房宮之談甚樂??上闀r太短,未能暢敘。那晚您太忙,又未能參加舍妹的餃子宴,甚感悵悵也。西京別后,遂去金陵。四五日乃往上海轉舊金山。在加州曾游“悠勝美地”國家公園。仰望世界第五、第十高瀑布,并撫摩兩千七百年之古松,感人生之矮促與渺小也。頃于八月九日返美矣。
憶在西安崔渝生女士想要一本拙著《戰(zhàn)爭與愛情》(原擬題為《三天兩夜》),歸來翻地庫,存書已盡為友人取去,手邊已無一全套。惟在上海時,聞親友言拙作已有“大陸簡字版”。今返美友好也言之鑿鑿,想必已在坊間了。請渝生代為查看一下。她如想購幾部自用或送朋友,請告我,書價當由我付也。憶在西安時,您提到書中女主角葉嘉瑩,我耳重聽,誤以為您問我是否認得葉嘉瑩教授,我答認得認得,答非所問,真是烏龍。我與嘉瑩為詩友,然撰拙著時尚不識嘉瑩也。否則當另取名。拙著中男主角之妹“林文月”,亦有同名者。甄家在臺灣。她是臺大文學教授,女作家也。雷同之后,文藝界有以為故意落筆,實非也。
葉嘉瑩雖非真名,故事倒非全假,只是集數(shù)人遭遇為一人而已。我寫長篇短篇小說,始自初中,遺興而已,無意留存??v留歷經革命和抗戰(zhàn),亦無法保存也。四十年代抵美仍不時為文字游戲。無心插柳,不意竟為讀者編者轉載不停,亦出意外。七十年代臺灣文藝界朋友竟主動為我搜集了一些劫后余塵,編為《塵埃集》要我自己題簽,我說這只是五十年代的塵埃,早年的塵埃已飄揚無蹤了,因署之曰《五十年代的塵?!贰=窦膬杀窘o您和渝生一笑。其中有些早列在他人名下,經友人查出方物歸原主的,一笑。拉雜寫了一些。您有什么吩咐,就請隨時來信嘛。敬祝
快樂平安!
唐德剛
九二、八、一八于北美洲
2009年10月,唐德剛教授離世后,我僅在美國《世界日報》發(fā)表一篇小品《唐德剛與取洋名》,聊表愚之哀思與懷念之情,后來廖且為編輯要去又將它刊在《合肥晚報》上,此乃“阿房宮之談”的又一話題也。這次將唐公給我的信首次刊出,感念唐公贈書簽名之情,并供研究小說的專家們聊備參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