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婉華
(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 應用外國語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5)
《格列佛游記》第四部分“慧骃國游記”一直是評論的熱點,幾個世紀以來,圍繞著慧骃,耶胡和格列佛的爭論從未平息。然而就重要性而言,學術界已經(jīng)達成共識:此卷是解開本書最終意義的關鍵所在。文學評論家梅里爾·克拉布(Merrel D. Clubb)更認為:“對《慧骃國游記》的闡釋和見解是斯威夫特批評的中心問題”[1]206-207。但是,作為一部基調(diào)是喜劇性的諷刺作品,其引起的爭議之大,卻不得不令人矚目和詫異。
動物擁有人類的智慧,甚至比人類更聰明,品德更高尚,這樣的作品在文學史上是有傳統(tǒng)可循的。哲學和文學史上,也有相當多的學者主張“人性本惡”。但是,借格列佛之口,《慧骃國游記》對人性的抨擊之猛烈,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性諷刺鞭撻的限度,達到了詛咒、惡罵的程度,這在中世紀以來的動物文學傳統(tǒng)中是極為罕見的。也許這就是斯威夫特被經(jīng)常冠以“恨世者”頭銜的原因。
那么,格列佛對慧骃的推崇和對人類的痛恨鄙視,是否代表了作者的態(tài)度?到底此卷的最終意義是什么?這兩個問題與亞瑟·凱斯(Arthur Case)在1945年提出的經(jīng)典疑問一脈相承,即,“《格列佛游記》的寫作意圖到底是什么?”[2]105。如何看待此問題成為所有重要的評論文章無法繞過的中心問題。
從這個議題出發(fā),學者們對于此卷主題的解讀多種多樣,甚至南轅北轍,直接引發(fā)了斯威夫特批評史上著名的“軟派”和“硬派”之爭①。硬派代表基本對慧骃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格列佛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看法,即,慧骃作為耶胡——即墮落的人類代表的對立面,是真正值得效仿的理性動物。學者喬治·舍伯恩(George Sherburn)認為,就任何時代的人類社會中所有已知的缺點來看,慧骃國要更為理想和美好。盡管慧骃的生活比較枯燥,這只是“斯威夫特對‘自然界完美杰作’的不完美體現(xiàn)”[3]96,因為“從邏輯上來看,描述完美事物是不可能的事情”[3]96。羅納德·S.·克蘭斯(Ronald S. Crane)則認為,威夫特的寫作目的是給人類以殘酷、幻滅性的一擊,即人是世上唯一能思考的動物的觀念是錯誤的[4]300-307。因此,格列佛最終被驅逐出慧骃島,而且回國后變得憤世嫉俗,自然是對人類一直自詡為理性動物的最大嘲諷。
在《格列佛游記》出版后一個多世紀內(nèi),硬派一直占據(jù)評論的主導地位。實際上這一時期的許多評論是憤怒而負面的,他們認為斯威夫特是個“恨世者”,因而對之謾罵詛咒,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怒斥:“(第四卷)是一個怪獸向人類胡言、詛咒。無論是思想還是語言都卑劣不堪,瘋狂、猖獗、淫穢……”[5]37。但反過來看,這些激烈的反應卻反證了慧骃理性的正當和完美,學者們不能容忍的是將人類的美德放到一群馬身上,這對當時興起的充滿個人主義驕傲的人類自覺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進入20世紀,多種學術思潮的興起提供了對此卷再闡釋的可能性。也就在此時,軟派開始進入評論的主戰(zhàn)場。他們認為斯威夫特筆下所有人物都是其諷刺的對象,只是有的明顯而張揚,如耶胡,而有的諷刺意味則隱秘和微妙得多,如慧骃和格列佛。凱瑟琳·威廉姆斯(Kathleen Williams)認為,慧骃“對讀者來說,并不是個值得贊揚的范例,實際上,它們有時荒謬,甚至令人厭惡”[6]276,她認為作者嘲諷了慧骃的絕對理性所表現(xiàn)的“無趣的傲慢(humourless arrogance)”[6]276,從這個角度來看,慧骃也是人類自大的代表。更有激進的學者,如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認為人完全無必要去模仿一個剝?nèi)ジ星楹罄浔耐昝览硇阅7?,因為除了理性,“他們沒有愛,友誼,好奇心,害怕,和悲傷,主宰他們的理性實際上是對死亡的渴望?!坪跛麄?yōu)榱讼袷w一樣活著”[7]。而格列佛將慧骃看做完美典范的盲目崇拜,只能證明他的輕信和天真。
總而言之,在軟硬兩派的學者看來,如何闡釋慧骃的理性,及如何看待格列佛及他的最終結局,實際上決定了對本書最終的解讀是喜劇性還是悲劇性的。時至今日,兩派的爭論仍然毫無定論。但是,無論“軟”、“硬”兩派如何爭論,他們的立論都把整個游記的解讀建立在一個有邏輯性的,具有一貫性的敘述文本之上。然而,當我們從整體上認真審視此卷,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文中隨處可見各種后現(xiàn)代式的敘述矛盾、混亂、不連貫。而這些自相矛盾的敘述話語既相互沖突又相互補充,形成顯性和隱性文本。后者對前者不斷地破壞和顛覆,使文本的含義復雜難懂,從根本上解構、消解了最終意義的存在,從而出現(xiàn)了“多中心”,“多含義”的現(xiàn)象,也許這能很好的說明為什么這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兒童文學作品會引起幾個世紀的喧囂和爭吵的原因。本文試圖從分析爭議的焦點——慧骃和格列佛的形象刻畫——著手,揭示此卷中的后現(xiàn)代性特質(zhì),從而對此卷的最終意義提出另外一個可能性的解讀。
慧骃是個令人困惑難解的角色。在格列佛的眼中,它們體現(xiàn)了18世紀啟蒙理論家們所極力推崇的“理性文明”。他們崇尚自然理性,以理性指導一切行為,提倡“友誼和仁慈”,生活得簡單克制。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他們像是程序設計的機器人,從出生,教養(yǎng),婚姻,生子到死亡,任何一舉一動有著規(guī)定的程序,高興時不過分興奮,悲傷時則毫無傷心之情。這種“純粹理性”的讓無數(shù)評論家們棘手不已。幾百年來人們追問,這樣以啟蒙學者笛卡爾標準看來是理性楷模的生物,是否是人類一直孜孜以求的“理性文明”?“硬派”的回答是肯定的,“軟派”則截然相反。
但是,這兩個派別的觀點雖然相互迥異,但他們的立論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即把慧骃當作一個有機的、自成體系的“整體”看待,其具有的理性或美德是一種穩(wěn)定的,內(nèi)在固有的完整特質(zhì)。順而推之,以這種穩(wěn)定的天賦理性為基礎,慧骃們組成的社會是自成體系,平穩(wěn)運轉的團體。然而,如果通過文本細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敘述的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大成問題。在短短的一卷中,文本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基調(diào),它們相互矛盾沖突,最終使整個慧骃的形象撕裂,從而破壞了整個敘述的完整性。這種“描述”——“顛覆”的過程,在文中并不鮮見,作者似乎在進行一種后現(xiàn)代式的“建構”—“消解”的寫作游戲。
這在文本中最突出的體現(xiàn)表現(xiàn)在對慧骃的“理性”描述上。評論家們在激烈爭論的慧骃“理性”這個問題之時,卻鮮有注意到它本身蘊含的自相矛盾的特質(zhì)。根據(jù)格列佛的敘述,慧骃的理性像一盞明燈,一把標尺,指引慧骃找出正確答案,并衡量它們的行為是否正確?!八鼈兊睦硇砸膊幌裎覀兊睦硇阅菢?,可以引起爭論。在我們這兒,人們很可以就一個問題的兩面似是而非地辯論一番。但是它們卻會使你馬上信服,因為它們的理性并不受感情、利益的蒙蔽和歪曲,所以它必然會令人信服”[8]245。因此,格列佛“好不容易才使我的主人明白‘意見’這個詞的意義,好不容易才讓它明白為什么一個問題會引起爭論”[8]245。在極力肯定和贊揚了慧骃的“理性”后,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卻又匪夷所思地出現(xiàn)了自相矛盾的情節(jié):不識“意見”為何物的慧骃主人,在全國代表大會做出驅逐格列佛的決定后,對格列佛坦言,它并不完全贊同代表大會的決議,其實,它“很愿意留我給它做一輩子事,因為它覺得我雖然天性卑劣、能力有限,但卻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模仿‘慧骃’的行動,而且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改掉了一些壞習慣和壞脾氣”[8]257?;垠S主人的“意見”在此表露無疑。
另外,就算是全國代表大會本身也并非鐵板一塊,能按照自然理性的指引而做出一致的決定。這從文中描述的這個國家唯一的辯論可看出,即,“是不是要把耶胡從地面上消滅干凈”。如何評論這個問題暫且不說,從“辯論”這兩個字可以得知,慧骃當中是存在有“意見”的,而且并非如前文所說的“根本不知道還有什么辯論、吵鬧、爭執(zhí)、肯定、虛偽或者含混的命題等等罪惡”[8]245。那么它們的“理性”就成為了似是而非的偽概念。這個敘述消解了慧骃自身對理性所下的定義,形成一個詭異的悖論,從而瓦解顛覆了慧骃“理性”的邏輯和一致性。
這種互相矛盾的現(xiàn)象在文中還可以舉出多種例子。如慧骃主人認為人的長相劣于慧骃,并從皮膚、四肢,五官等各方面挑出了各種毛病,如人類“兩只眼睛都朝前,不轉動一下頭部就看不到兩邊的事。……要是不把前腳舉到嘴邊就吃不到食物,為了這種需要,自然才給我裝上一些關節(jié)(指手指)”[8]221等。在嘲諷了人類身體結構的不足后,接下來的第五章卻又間接肯定了人類手足的靈巧。當格列佛向主人描述人類戰(zhàn)爭傷亡眾多的相關情況時,慧骃主人認為他在夸大其詞,因為“你們的嘴平平地貼在臉上,除非雙方彼此同意,是沒有辦法互相咬起來的,同時你們的前后爪又短又軟,我們的一只“耶胡”可以把像你這樣的一打“耶胡”趕跑。所以再重新計算一下在戰(zhàn)爭中死亡的人數(shù),我只能認為你說的是“烏有之事”[8]226。格列佛“笑它太無見識”[8]226,告訴它人類可以用雙手制作出“加農(nóng)炮、長炮、火槍……”[8]226等等殺人武器和先進的戰(zhàn)艦,所以可以造成巨大的戰(zhàn)爭傷亡。這樣,原本用來抨擊人類的殘忍和暴虐的敘述,卻吊詭地消解了之前對人類身體實用性方面的嘲諷。
再如,在第三章中,作者描述了慧骃品格中的誠實和真誠,它們的語言中沒有表示說謊或者虛假的詞,所以“當我談到“說謊”或者“說瞎話”的時候,它聽懂我的話有很大困難”[8]218。但在格列佛出于對耶胡的強烈痛恨和鄙視,要求他的慧骃主人不要稱呼他“耶胡”,也不要讓它的家人和得到它允許前來看我的朋友這樣叫他的時候,慧骃主人答應了,并“要大家以禮待我”[8]217,值得注意的是,它這樣做并不是尊重格列佛的個人意愿,而是因為“這樣會使我高興,就會使我變得更為有趣”[8]217。并且,在接下來的第五段,又開始暗指格列佛是與耶胡一樣的“畜生”[8]220。這種暗示了慧骃前后不一致的描述,會給讀者的理解造成相當?shù)孛曰蟆?/p>
另外,最為重要的是,慧骃的言語也體現(xiàn)了這種前后矛盾的特質(zhì)。如在第四章中,慧骃主人在談及言語的時候是這樣說的:“言語的作用是使我們彼此了解和對于事情的真實情況獲得了解……”[8]218。言語在慧骃看來是透明的,他們只是思想的直接表達或載體。許多人類社會中的詞語,如“權力、政府、戰(zhàn)爭、法律、刑罰和許多別的事[8]222”,“在它們的語言中根本沒有什么詞匯可以表達”[8]222。因為慧骃的“需要和情感遠比我們的簡單”[8]220,所以“它們的詞匯不很豐富”[8]220。更重要的原因是,它們認為,“既然我們自命為理性動物,那么對于一個理性動物來說,自然和理性就足以指示我們,什么事我們應該做,什么事我們不應該做”[8]227。
然而詭異的是,這些詞匯在話語系統(tǒng)的不存在,并不代表在它們的實際缺席。在格列佛被強制離開慧骃國時,他的主人雖然不贊同,但是卻不得不服從于全國代表大會的“鄭重勸告”[8]257。因為“它們根本不知道怎樣能夠強迫一個理性動物去做某一件事,它們只能夠勸它或者鄭重勸告它去做這件事,因為它們認為誰要違反理性誰就放棄了作理性動物的權利”[8]257。如果它不服從這種“勸告”,即它就不是理性動物,那自然不會有任何權利。這種與法律——由立法機關制定,國家政權保證執(zhí)行的行為規(guī)則——并無根本上的區(qū)別。另外,慧骃的全國代表大會,這個每隔四年召開一次,討論重要事務的機構不就是人類意義上的國家管理機關——政府嗎?再如,慧骃驅使耶胡勞役,如果它們不順從,就把它們碾死,這樣的行為,和人類的“刑罰”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語言前后矛盾情況在文本中并不少見。
這些言語在慧骃語言系統(tǒng)中是“缺席”的,然而它們的事實上是“在場”的。這些沉默的行為“在場”與言語的嚴重背離,顛覆了慧骃的語言邏輯,使慧骃的對言語的定義——言語使我們彼此了解并獲得真實信息——自行消解,語言的交際功能成為了書中最大的笑話。因此,當文本中格列佛費盡全力讓慧骃了解人類語言中這些代表否定、貶損性質(zhì)的符號時,本意是對人性的極力嘲諷和大力鞭撻,卻反而將慧骃的荒誕和不可理解暴露于讀者之前。尤其在第三章中,慧骃對自己名字下的定義是:“萬物之靈”[8]214,以友誼和慈善著稱。然而,其后面的“行為”(滅絕耶胡,驅逐格列佛),卻最終顛覆并消解了這點。這種帶著后現(xiàn)代黑色幽默色彩的場景,在這個18世紀經(jīng)典文本中居然重現(xiàn)了。這樣,當慧骃主人向格列佛描述它們的美德和理性,與其后相對立的潛在敘述話語并置時,這種荒謬和相悖感覺愈加強烈。
因此,語言的不可靠性本質(zhì)實際上在此已經(jīng)挑明。這一點奇異般地隱喻了20世紀以“語言論轉向”為標志的后現(xiàn)代思潮對語言的看法,即,語言不再是表達思想的“有用而可靠的工具”[9]57,而是自給自足的客體,威脅著要背叛、控制作者。因此由語言構成的文本無法證明最終意義所在。
格列佛的形象也與慧骃一樣引起重重爭議。20世紀前的評論大多認為格列佛就是斯威夫特的代言人,他的觀點就是作者的觀點,這也是斯威夫特被一些評論家稱為“恨世者”的主要原因。近代的觀點則指出作者和主人公的思想并不能相等,正如不能把莎士比亞等同于李爾王一樣。也有學者察覺到了這個角色的前后不一致,但他們大多認為格列佛是“去過太多地方的糊涂旅行者”[10]367,或者是最后“陷入瘋癲和分裂狀態(tài)的”[11]56可憐人,以從邏輯上給出最終的解釋。然而,爭議并未因此而停歇——他是在多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思想?他最終的結局,是對現(xiàn)實的尖銳諷刺,還是對自身成為被洗腦后的“只會爬行的呆子”的自我嘲諷?這些爭論一直難分難解。然而如果探究爭論的本質(zhì),還是在于格列佛形象本身。與慧骃不同,格列佛的形象并非兩面對立那么簡單,他比慧骃更為不連貫和破碎,就像一面多棱鏡,反映出多面的形象,這些形象互相沖突,最終使對其的闡釋陷入混亂狀態(tài)中。
格列佛在第四卷剛出現(xiàn)時,是一個典型的歐洲紳士的形象,他有見識,有禮節(jié),有一定的心計。如他初次遇見耶胡時,特意選擇隱蔽的地方仔細觀察它們的行為舉止,并認定自己與它們沒有一點相似之處;他預備好小禮物,打算送給當?shù)氐摹耙叭恕?,表現(xiàn)了他的世故和精明;他通過觀察和學習,學會了慧骃的語言,證明他的聰慧和機敏。同時,他還聲稱自己熱愛祖國和人類。這正是典型的《魯濱遜漂流記》中的白人殖民者形象——有才能,有雄心,富于冒險創(chuàng)業(yè)精神,具有強烈的白人種族優(yōu)越感。
然而,在緊接下去的章節(jié)中,格列佛似乎換了一副面孔,徹底顛覆了原來的形象。當慧骃主人質(zhì)疑人類的能力,認為像它們這樣的“一群畜生”是“不可能在水面上隨心所欲地使一個容器行動”[8]214時,優(yōu)越感強烈的格列佛沒有反駁。其次,在第三章中,格列佛非常厭惡“耶胡”,不愿意被稱為“耶胡”,然而在其后的第四章中,當他向慧骃主人描述自己國家和經(jīng)歷時,卻自動地稱呼自己同類為耶胡,并且認為自己就是耶胡。最為奇特的是,他其后記錄的與慧骃主人的談話要點中,他卻用絕大部分篇幅尖刻地抨擊人類的種種惡行。在這些酣暢淋漓的鞭撻中,讀者會很容易地聯(lián)系起《一個小小的建議》中的悲憤的斯威夫特,似乎作者對于現(xiàn)實的巨大的失望和憤恨借助格列佛之口噴薄而出,這最終使他的主人得出了人類比耶胡更墮落和腐壞的結論。然而不要忘了,在之前的描述中,格列佛是個具有強烈愛國意識的人,他不止一次強調(diào)自己對于人類和國家的熱愛。這樣自貶和恨世的格列佛與前面的理智愛國的白人殖民者形象,如同分裂的兩個面,無法調(diào)和也難以轉換。
除了這兩個面孔,格列佛表現(xiàn)出了另外一種更令人困惑的形象。有許多評論家都曾從詞源學角度指出其名字“Gulliver”所蘊含的意義,認為格列佛是個“gullible”(易受騙的,輕信的)的人,他天真地相信慧骃所講的一切,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和判斷力,成為慧骃口中的“理性”的崇拜者和效仿者,并最終成為“只會爬行的呆子”,因此有學者稱格列佛為“天真的敘述者(na?ve narrator)”[12]11。但是,格列佛這一形象并不一致。最明顯的例子是,當慧骃主人批評人類這種“耶胡”的身體構造時,格列佛并未反駁其中的謬誤,給人以一種幼稚輕信的印象。但在第九章中,他卻將針線“特意”[8]251借給慧骃,仔細觀察它們用“前足的蹄骹和蹄子中間的凹處”[8]251穿針引線,并覺得比他想象中的靈巧得多。讀到這里,許多讀者會會心一笑,只要比較一下人的手和馬蹄的靈活度,都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諷刺意識,然而“容易輕信別人的”格列佛怎么會同時是狡猾而詼諧的呢?最為重要的是,作為觀察力不差的旅行者,他能分辨得出馬和慧骃的不同,然而卻將自己等同于不具有任何理性的耶胡。
世故但愛國的白人殖民者、自貶而恨世的厭世者(也有可能是作者化身)、天真并輕信的旅行者,隱秘的嘲笑慧骃笨拙的旁觀者,這些種種不同的人物形象奇跡般地相融在一個人物身上里,這與傳統(tǒng)文學意義上一個穩(wěn)定發(fā)展,連貫性強的角色有顯著不同。格列佛似乎是一個諷刺的工具,用于多種用途:有時為戲仿嘲諷《魯濱遜漂流記》中自信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有時為展現(xiàn)自然神論理性學者的荒謬,有時為鞭撻人類的劣根性,等等。然而,作者在其身上賦予的目的和特性越多,以及為最大程度地使用諷刺技巧,敘述的真實性和連貫性就越難以保持。這就導致了格列佛各個“面”的相互脫離和碎片化?!八槠╢ragment)”在后現(xiàn)代術語中表示沒有中心,沒有秩序,“是一種開放形式,充滿各種可能性,使其最終意義無法確定”[13]53。因此,失去一個穩(wěn)定的中心的格列佛,難以理解也無法詮釋。因此,最終導致了格列佛最后的結局的解讀兩極分化,無法調(diào)和。
后現(xiàn)代主義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興起的文學思潮,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斯威夫特也自然不可能是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事實上,從敘述方式和寫作模式來看,《格列佛游記》符合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范式。如作者運用多種手段,使格列佛的虛擬游歷變成一個“真實”的記錄。從“格列佛給親戚辛浦生的信”,“親戚辛浦生致讀者的聲明”,到每個游記前描畫的“地圖”等,都體現(xiàn)了作者刻意再現(xiàn)一個“真實”的人物和客觀世界的努力。而且,作者使用十八世紀常用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模糊了小說與真實的界限,使讀者潛意識中將作者等同于主角格列佛,增強了虛構的真實性。另外,小說采用了線性情節(jié)設置,依照歷時性來進行情節(jié)布局,故事有頭有尾,有根有理,等等,這都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典型設置②。
但是,傳統(tǒng)小說的寫作模式并不意味著與后現(xiàn)代性毫無關聯(lián)。文學上的后現(xiàn)代性并不單指以時間劃分的后現(xiàn)代(postmodern)小說,后現(xiàn)代性(postmodernist)是有著比較容易識辨的核心的。學者趙毅衡曾指出,后現(xiàn)代派小說除了具有比較表面,容易理解的特征如“悖論、并置、隨意性、非延續(xù)性等等”[14]14,其最中心的特質(zhì)是“文本的自身觀照(元小說) 和對本體意義的徹底懷疑”[14]16。其實,早有學者從寫作技巧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格列佛游記》是對《魯濱遜漂流記》等一系列“流浪漢小說”的滑稽模仿和嘲諷,這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了本書的后現(xiàn)代性。但如果要說到它最明顯的后現(xiàn)代特征,應該是《慧骃國游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本體論意義上的不確定性。
《慧骃國游記》的不確定性應該歸結于書中的雙層敘述結構,即“在表層話語和深層意義之間造成不一致”[12]10。它們之間的沖突構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式的自我解構和顛覆,從而導致意義的多元和消解。在表層顯文本上,格列佛極力諷刺了當時英國社會的腐化和罪惡,鞭撻人性的丑惡和墮落,并創(chuàng)造了似乎完美的慧骃來反襯人類本性極端的惡。在深層隱性文本中,人物分裂、碎片化,情節(jié)自相矛盾,導致了敘述不連貫,意義場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被打破,文本虛構的本質(zhì)被動呈現(xiàn),客觀上形成了一個意義無法確立的文本。
從這個角度看,無論作者本意如何,《慧骃國游記》是典型意義上的后現(xiàn)代文本。在書中,慧骃和耶胡/人類形成了極端的二元對立,這個對立在書中被確立,隨之又被瓦解——分裂的慧骃既可能是絕對理性的代表,又可能是被極力貶斥的人類之惡的同類。格列佛既可能是作者的代言人,又可能是任何能使諷刺最大化的工具角色,他沒有本體,既代表一切,又否認一切?!皩懽鳌边@一行為所具有的背叛性和顛覆性本質(zhì),在此卷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那么,回到文章開頭,《格列佛游記》——或者,最重要的是——第四卷“慧骃國游記”的寫作意圖到底是什么?實際上,在這樣一個充滿矛盾沖突的文本中,探究斯威夫特最初用意或作品的絕對意義是徒勞的。我們只能最終確定一點:任何絕對意義都無法確立,文本只能表示不確定性本身。正如保羅·德·曼(Paul de Man)在《閱讀的寓言》(Allegories of Reading)中所說的:“解構并不是我們給本文加進去的東西,而是它自身構成了文本”[15]17。
注釋:
① 《格列佛游記》評論中的“軟派”和“硬派”之分,是由評論家詹姆斯·克列佛(James L. Clifford)所提,后來成為鑒別《格列佛游記》評論文章立場的重要標準。參見 James L. Clifford. Gulliver’s Fourth Voyage: ‘Hard’and ‘Soft’ Schools of Interpretations[A]. In Larry S.Champion (ed.). Quick Springs of sense: Studi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C].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74:33-49.
② 胡全生.英美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敘述結構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1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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