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我有一個朋友,姑且稱之為阿琳吧,二十年前和先生大威雙雙辭職下海,開了一家小飯店。阿琳八面玲瓏,大威埋頭苦干,生意很快紅火,收工后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一個兒子讀小學(xué)五年級,斯斯文文,跟陌生人說話,口未開臉先紅。阿琳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女兒跟娘親,是貼心貼肺的棉毛衫。這年頭民營企業(yè)的老板突破計劃生育政策已不算新聞,罰款對他們而言跟輸?shù)粢槐P麻將一樣。那么再生一個吧,但懷孕四個月時不幸流產(chǎn),再扳扳指頭一算,年齡也不小了,于是通過朋友從安徽農(nóng)村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
小女孩來上海時才三歲半,瘦得跟小猴子似的,一雙大眼睛里閃爍著驚慌,頭發(fā)亂成一堆稻草,爬滿虱子。阿琳一邊為她洗頭,一邊眼淚嘩嘩的,發(fā)誓要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白雪公主。阿琳給她取了個小名叫菁菁,買了鋼琴,請了家教,送她到條件最好的幼兒園里受教育,周末開著寶馬去接她,商場里的東西隨便拿。
三五年一過,菁菁長得越發(fā)聰明伶俐,一張小嘴涂了蜜糖似的,常把阿琳哄得團團轉(zhuǎn)。但在大人背后霸氣十足,一只十二寸的大蛋糕一個人根本吃不完,她卻要獨吞。哥哥的玩具也搶來玩,玩膩了就糟蹋。阿琳給兒子買來新書,她看不大懂,就趁哥哥一轉(zhuǎn)身,一張張撕碎了從窗口飛下去。兒子聽阿琳的話,事事讓妹妹三分,但這并不能贏得她的友善。小姑娘不知聽誰說了,將來兒子是家業(yè)的繼承人而不是她這個女兒,竟然咬著嘴唇對哥哥發(fā)毒誓:我總有一天會把飯店燒了,叫你做不成老板。
上學(xué)了,菁菁依然橫行霸道,向同桌借橡皮,人家稍有遲疑,她就一剪刀把人家的衣服剪了一個洞。要同學(xué)幫著做作業(yè),人家不愿意,她就一腳絆得人家鼻青眼腫。老師告上門來,阿琳先是護犢子,后來感覺情況不妙,小姑娘開始在家里訓(xùn)斥保姆,在店里呵責服務(wù)員。大威也怕將來兒子不是菁菁的對手,和阿琳商量再三,長痛不如短痛,決定把菁菁送回老家去??墒禽驾家豢抟霍[,她又心軟了。
春節(jié)前,菁菁居然對阿琳搞起策反:媽,我跟你最親,我們另找一個地方開飯店吧。阿琳與大威赤手空拳打天下吃盡了苦頭,最最忌諱的就是“分家”二字,于是下定決心將菁菁送回老家,但還是讓她在上海過了年再走。
初五那天,車子行駛在滿地紅得刺目的鞭炮碎紙屑上碾過,菁菁還以為帶她去兜風,很是高興。車子上了高速她才意識到不對頭,搶過司機的手機給家里撥電話。大威早就關(guān)了機,但她仍然故作鎮(zhèn)靜地演戲:“是爸爸嗎?司機叔叔要把我賣掉,我要回家,我以后聽話了,不跟哥哥吵了……是嗎?叫他馬上回來是嗎?”關(guān)了手機對司機說:“聽到了嗎,爸爸說回家了,你不聽我的話,回家后叫我爸爸炒你魷魚?!?/p>
覆水難收,時已9足歲的菁菁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大別山腳下的小村子,兩間搖搖晃晃的瓦房。她的生母生父從司機手里收下兩萬元,接過女兒往屋子里一塞。角落里蹲著菁菁的兩個姐姐,司機一走,她們就像猛虎一般撲上來,將她的衣服和玩具瓜分了。
菁菁走了,阿琳大病一場。元宵節(jié)那天,親友們連拉帶拖把她請上餐桌喝酒消愁,阿琳不去碰那杯子,怔怔地說:不知道菁菁晚上吃什么。
前些年,受制于計劃生育政策,一部分人在富裕之后想到了領(lǐng)養(yǎng)孩子,這里有愛心的表達,也有滿足自我需要的動機,同時呢,農(nóng)村孩子也有了一個漂白身份,脫胎換骨,成為白雪公主的機會。
應(yīng)該說,城里有錢人想為農(nóng)村孩子重塑金身,也是花了不少心血的,希望他們一夜之間融入城市生活。但是,剛剛脫離農(nóng)村的孩子,心智尚未健全的孩子,面對巨大的落差,卻不可能回答“這是為什么”的問題。就像菁菁一樣,在各種誘惑面前迷失了自我。于是,她又被命運捉弄了一次。而且對回到貧困農(nóng)村的她來說,重新適應(yīng)現(xiàn)實更像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那么誰應(yīng)對這一切負責呢?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