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山西傳媒學(xué)院,山西 晉中 030619)
生命況味的執(zhí)著追問——論李銳小說人物的“處境說”
王 芳
(山西傳媒學(xué)院,山西 晉中 030619)
“處境”是李銳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核心詞匯。他揭開覆蓋于人身上的種種遮蔽,還原了一個個真實的人的處境以及在這處境當中人獨有的生命體驗。李銳在“厚土”中對女性工具化、死亡詩意化的人的生命處境類型的描寫,剖析了“理想”青年的現(xiàn)實困惑,揭示了革命志士的內(nèi)心世界。
李銳小說;處境說;生存景觀;“理想”青年;革命志士
“人的處境”“生命體驗”“刻骨銘心”“苦難”這些詞是李銳在散文隨筆中多次提到的,可看作是指導(dǎo)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核心詞。這與他獨特、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生活的、歷史的災(zāi)難,自身的人生遭遇,開啟了他觀照世界、觀照人生的一扇窗戶。透過這扇窗戶,他看到了人之為人的現(xiàn)實處境,人之為人的生存過程,并以自己獨特坎坷的經(jīng)歷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又一個陷于環(huán)境、歷史、自身處境中人的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
提起“厚土”,人們情不自禁地就想起大山深處那些堅韌的生命。六年呂梁山的知青生活使李銳的心靈豐富又敏感,廣袤的大山是他精神情感的寄托,他對這片黃土地流連忘返,無法割舍。走進李銳筆下的“厚土”,我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被苦難所籠罩的生命,而這些生命中,最深刻、最震撼的無疑是女性的苦難和人們對死的詩意化渴望。
(一)心酸的玫瑰色——女性的工具化
女性是“厚土”中的溫暖角色,一些評論家也注意到了李銳對“女性”的塑造充滿著濃濃的溫情?!霸诶钿J那支冷峻而深邃的筆下,一旦寫到女人,就會充滿柔情、憐憫、寬容和敬意,給呂梁山那黑黝黝的重重大山上涂上一抹玫瑰色的晚霞?!盵1]他自己也說與男性比起來,女性更少一些理性,更多一些生命直感。這直感讓他在創(chuàng)作中也許也會少一些理性,多一些情感,讓這些女性成為厚重呂梁山上最靈動的色彩。
《青石澗》中的她,被“死了老婆幾十年的”父親奸污,帶著身孕嫁給了一個只有棺材作彩禮、熬到30歲還是光棍的羊倌。結(jié)婚第一夜羊倌就因為“她肚子上的那口肉鍋”而產(chǎn)生強烈的厭惡,因為娶回的媳婦是“舊”的,和“那口肉鍋”帶給他的骯臟厭惡的感覺,羊倌無法與她生活。之后她被一個又矮又小的瘤拐教師勾引,被羊倌發(fā)現(xiàn)后,把她拋棄。后來她又嫁給一個四十多歲發(fā)了財?shù)摹傲鞲Z”,只因為她“開過懷”,保證會生養(yǎng)。她變成了一個生兒育女的工具。
《眼石》中,趕車副手的兒子生病住院了,因為沒錢出院兒子被扣在醫(yī)院。車把式借給副手八十元錢,讓把兒子抱回來。可副手沒想到八十元救命錢背后的代價卻是老婆讓車把式“用了一回”,為此,后悔的副手在憤怒的情緒下差點車毀人亡。車把式為了平息副手的怒火,笑笑地說道:“咱們弟兄生死之交,犯不著為了女人置氣,今黑夜就算我補你?!盵2]27這里女人成了平息男人之間憤怒的工具,完全不具有自己的選擇與意愿,沒有了自己的感情與反抗。工具一樣的隨意支配下,女人內(nèi)心的苦難被淡化了,也正因為這樣的淡化彰顯了這是在“厚土”世界中多么平常的事情,于無意之中顯現(xiàn)了有意的深長意味。
《假婚》中的“她”是家里遭了年景出來求條活路的女性。在被隊長撮合給光棍之前就先被隊長“過了一水”,撮合給光棍的時候,因為懷疑女人已經(jīng)被隊長“過了一水”,心里就有一股子無名之火,可死了老婆二十年的生活又讓他對女人有著無法遏制的沖動。他知道這是一場“假婚”:“你不用哄我。你有家,你有男人,他沒死,你還有娃娃,他們在家等著你哩!……哄你的鬼吧!你在我這兒住上三個月、五個月,住上一年半年,瞅個空兒一走,還不是撂下我一個人?”[2]47正因為知道是“假”的,他一次次把內(nèi)心的憤怒與需求發(fā)泄在苦難女人的身上。小說的最后,女人要走了,這場被人騙,被人辱的“假婚”也該結(jié)束了,他滿腔的煩躁和憤怒發(fā)泄在女人身上。女人呢?“女人無聲的承受著,溫軟而寬容的胸脯在那狂潮的沖擊下,仍舊溫軟而寬容著?!盵2]50《假婚》中,女人的工具特性具備了財富的特征,女人可以用自己的身體換來在“遭了年景”下求得生存的物質(zhì)。在偏遠的大山里,多數(shù)女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貧窮的生活,經(jīng)濟的沒有來源以及男人施加在她們身上的苦難,使她們除了認命般的默默承受外,別無選擇。
女性是需要呵護與關(guān)愛的。在李銳的筆下,女性卻異乎尋常的頑強,她們以自己的所有拯救家人,甚至拯救男人?!啊逗裢痢分械呐裕黄喑尤?,哀艷欲絕,雖不豐滿,卻清晰如速寫,渾重如雕塑?!盵3]在她們身上我們除了看到苦難外,像母性一樣的大愛、堅韌、承受是她們面對自己生存處境的唯一選擇,也是令人心酸的選擇,她們卻如雕塑一樣深深地印刻在人們心里。
(二)苦難的深重——死亡的詩意化
生的艱難就很容易讓人想到了死。以死來解脫生,是“厚土”生命的一種生活形式。
《二龍戲珠》中的小五保就是一位以死來超脫生的人。小說開篇就交代了小五保的一次死亡經(jīng)歷,只是“不得死”,被他養(yǎng)了多年的小黃狗發(fā)現(xiàn),小黃狗叫人回來救了他。為此,他埋怨救了他的小黃狗和福兒??墒撬赖男囊呀?jīng)不可改變了,“他只感覺到一種刻骨的疲勞,一種叫人滅絕了所有欲望的疲勞?!盵2]179這“疲勞”有生理的也有心理的。因為患有大骨節(jié)病,他的身子短得驚人,三尺來長的身子使他一輩子只能仰臉看人,生活在別人的鄙視里,沒享過一天的福,沒做過一回真正的男人?!盎钜惠呑泳突盍艘豢诟C窩米湯,再活十年八年也還是窩窩米湯。沒意思。說句話不怕你寒磣,連我這男人都是白當?shù)?,白長了個男人的家具,一輩子也沒使喚過一回?!乙粯樱莻€累贅?!盵2]176善良的村里人不讓他死,他總是說:“我啥也不怕。……最后頭就是死唄?!盵2]177死是他的渴望、他的理想,他沒有任何的奢望。對小五保來說,死不再是可怕、可悲的,而是舒心和愜意的,是對艱難生的一種徹底解脫?!伴T外,高遠的晴空,浩蕩的山風(fēng),逼得他把本來就小的眼睛瞇成兩條窄窄的縫。……他深深地放開胸脯,把風(fēng)吸到肺里來,從里到外,無不感到一陣快慰的撫摸?!牙K子舉在眼前看了看,那股熟悉的麻香和腐味又親切地撲到鼻孔里來?!谒{天白云下劃出一道瀟灑的弧線。接著這道彩色的弧線,又在自由的下落中散射開來,燦爛的陽光把它們幻化成一片美麗的光斑……”[2]179李銳從容不迫、輕松自然地寫了小五保的死亡過程和感受,用鮮艷、明麗的色彩勾勒了小五保的詩意死亡。
《寂靜》中的滿金,也是一位以死來超脫生的人。他與小五保不同,在旅順守著大海的地方站了三年崗,復(fù)原后回到五人坪。因為見過大世面,又識字懂政策,被五人坪推選為村上訪代表。六年執(zhí)著的上訪使他變賣了家里的所有財產(chǎn),老伴春香就因為舍不得吃東西“拉肚子拉毀了”。老伴的死令他的心里“難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臟都放進了熱油鍋”,“他就覺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樣的勞累,勞累得連吃口飯喝口水的力氣都沒有。”[4]149“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個累,真累,從心里頭累……,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烏鴉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當人,你就不知道為啥人連個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為啥人臉能變得比石頭板子還冷還硬?!盵4]147為了解脫心里的累,他選擇了死來放松自己。當他走在山路上看見那棵他要上吊的山核桃樹時,“渾身的筋骨借著煙勁兒松下來,他微微地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停留在短暫的陶醉之中。輕起的山風(fēng)搖動了頭頂?shù)臉淙~,搖亂了遠處的青草和陽光,山野間一陣細雨婆娑?!盵4]148李銳在一陣柔風(fēng)細雨,仿佛是迫不及待要去享受美好大自然的快樂場景中描述了滿金的死亡??梢钥闯?,滿金的死沒有恐懼與害怕,相反甚至有些滿足,這點與小五保有相同的地方;不同于小五保的是,他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無力抗爭黑暗的現(xiàn)實,這現(xiàn)實不僅吞掉了他的勇氣與信心,而且把妻子也吞掉,使得他再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像他這樣一位在村里有地位的人,都沒有生存的動力,更不用想普通村民的生活狀況,他們所遭受苦難與承受的屈辱會更深更多。透過普通村人小五保與有地位的滿金,我們看到了苦難帶給人的損害,而對這損害的反抗都是以平靜、詩意的死亡來襯托,這樣一種具有強烈差別的生與死安排在一起,只能顯示出生的艱難與無望,所以采用詩意的死亡來伴隨這些苦難人的最后人生之旅。
因為李銳有過“文革”與“知青”的經(jīng)歷,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也不可避免用自己的體驗講述“文革”與“知青”經(jīng)歷人生的失落與困惑以及尷尬處境。
“由于我們已經(jīng)在太多的‘理想’中嘗盡失落的苦頭,我們絕不會再把這面窗口涂抹上理想的色彩,我們希望得到的,也僅僅能夠得到的,只有一個刻骨的真實,只有中國人自己的處境?!盵5]在小說中李銳塑造了一個個在“理想”的號召下曾有的豪邁激情,以及面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痛苦、困惑和不知何去何從的知青的尷尬處境。
《黑白》講述了一黑一白兩個懷抱“理想”的知青的慘痛經(jīng)歷。黑是全國的知青先進典型,到全省各地去做巡回報告,事跡和照片被登在《人民日報》上。他帶領(lǐng)八名同學(xué)徒步串聯(lián),翻山越嶺,“當朝陽照亮大地,把群山偉岸的身影投向廣闊的平原的時候,也把他們的一個理想投放在宏偉廣闊的天幕上?!盵2]285懷揣理想,他無比堅定地去了呂梁山的一個小村莊。在插隊九年里他多次放棄離開農(nóng)村的機會。當省委書記接見他的時候,他說:“他不準備留在省城當那個團省委副書記,他還是決心留在農(nóng)村當一輩子農(nóng)民。他決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真正的實踐毛澤東思想?!盵2]291“黑”就是當年胸懷大志,激情四溢的要到農(nóng)村大干一場的“知青”們的一個縮影。但這所有的豪言壯志都只是“知青”們的美好想法,他們是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再教育”的號召下奔赴農(nóng)村,后來,隨著形勢變化,知青陸續(xù)回城,他們的“理想”也將煙消云散,他們的存在也就變得毫無意義?!昂凇本徒?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小說的開篇就交代了“理想”失落之后黑的生活狀態(tài):那張像石頭一樣灰冷堅硬的臉,悶頭坐在炕邊點著了一顆煙,之后又煩躁地把煙掐滅,非常急躁地對白說:“你脫吧”!“等到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完了,黑就哭起來,哭又不出聲,就那樣一把一把的把眼淚從臉上抹下來,抹著抹著就顫顫微微地吸一口冷氣,吸得很深很深?!盵2]284“理想”失落的黑從以前的激情四溢變成了現(xiàn)在不倫不類的“農(nóng)民”。在身邊的“知青”一個個離開呂梁山時,他堅定地用自己的存在證明著“知青”這個群體的存在??墒牵司拍甑臅r間才弄明白,“理想的證明最終是需要觀眾的。沒有任何人觀看和參加的理想,是無,是一片永遠無法填滿的空白。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退去之后,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這漫山遍野的黃色之中?!盵2]289對黑來說,白和小山的受累是對“理想”的最大沖擊,當初兩個人都沒有具體認真地想過,“會有一個小山生到他們的理想當中來?!盵2]295“理想”欺騙了黑,黑欺騙了白,小山因為這欺騙而只能跟著姥姥生活,遠離父母。這場由歷史所造成的“騙局”,漸漸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出人們的視野,曾經(jīng)的“理想”青年卻仍痛苦而茫然地生活著。小說的結(jié)尾“黑”與“白”因為誤食了農(nóng)藥而悲慘地死去,這個意外的死更使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一場“偉大”的號召引領(lǐng)了一批真誠的個體走進“理想”的“殿堂”,這“理想”吞沒了個體的精神空間,“理想”消失后,困惑、無助的個體生存處境凸顯了“文革”歷史的慘烈。
《北京有個金太陽》中也有一位為“理想”感召而痛苦茫然的知青形象——張仲銀。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從中等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畢業(yè)后以邢燕子和鄉(xiāng)村女教師為榜樣,響應(yīng)黨的號召豪邁地走進呂梁山,當了方圓十里之內(nèi)唯一的文化人。他特別愛指揮學(xué)生唱歌,每當他帶領(lǐng)孩子們唱“北京有個金太陽”時,他就沐浴在崇敬羨慕的眼光中,“很自豪,很沉醉”。在“很自豪,很沉醉”的同時,他也會有“一點鶴立雞群的孤獨和惆悵”,“都沒文化,沒有共同語言”的苦悶時常出現(xiàn)。后來,在長篇《萬里無云》中,李銳更加細致地展現(xiàn)了張仲銀從“理想”青年到向現(xiàn)實屈從的巨大轉(zhuǎn)變。比如,為給村里蓋一所學(xué)校,他同意將現(xiàn)在的學(xué)校騰出來,作祈雨的地方,以吸引更多的人參加解決蓋學(xué)校的資金困難。此外,他還做出一個更令人無法理解的舉動,為替搞封建迷信——祈雨而寫“蝌蚪文的陳三”頂罪,過八年鐵窗生活。當他向縣公安局的老張自首,承認蝌蚪文是他寫的時候,面對聚集的村民,他的感受竟是這樣:“仲銀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感召力,平生第一次真正體驗到了領(lǐng)導(dǎo)人民群眾的幸福和快樂,這一次他絕不會再流眼淚了,這一次自己獲得的是真正的勝利?!盵6]221為了得到群眾的關(guān)注,為了能夠真正與勞動人民結(jié)合,他不惜去坐八年牢?!袄硐搿钡酱艘沧兞宋叮唤谷税l(fā)出追問:什么是理想?這些知識青年的理想又是什么?這個問題簡單又復(fù)雜。說它簡單,因為現(xiàn)在以一種遠距離的思維去看待,無疑張仲銀是糊涂不堪的;復(fù)雜是因為在當時的環(huán)境氛圍下,在“理想”的強烈感召下,又有幾個人能夠保持清醒、冷靜、理智的頭腦?張仲銀就是這眾多人群中的一個縮影。
在《黑白》中,黑盡管被“理想”所籠罩,但他至少還有著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他內(nèi)心苦悶、困惑,但還不至于被“理想”擠占了全部空間,還會因為白和小山的受累而備受折磨與痛苦。張仲銀則被“理想”占據(jù)了內(nèi)心所有的空間,他的內(nèi)心只有毛主席語錄和激勵自己在五人坪呆下去的眾多豪言壯語。當荷花向他表示好感時,他說:“我是人民教師。我是來傳播文化知識的。我不是來傳宗接代的?!盵6]69革命的邏輯與意識形態(tài)閹割了他正常的人性,使他成為“理想”的奴隸和愚人。黑與仲銀都想成為實現(xiàn)理想的英雄,而現(xiàn)實卻令他們無所適從,所以他們雖然痛苦不堪,但仍執(zhí)著前行,他們的孤獨與困惑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李銳的“銀城”系列里,“革命”成為他表達與追問的對象。在這追問之下,他刻畫了幾位革命志士的內(nèi)心世界,讓我們看到了在“革命”過程中人的種種復(fù)雜心理,人的情感與歷史的激烈沖突,崇高、堅定、困惑,懦弱、膽怯、猶豫。如《舊址》中的李乃之,《銀城故事》中的歐陽朗云、劉蘭亭。
李乃之是李氏家族李三公這一支唯一的兒子。父親撒手之前,將乃之的姐姐李紫痕叫到床前,意味深長地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到弟弟長大了,你一定要讓他進學(xué)堂去讀書,出息成人。”[7]26紫痕聽了父親的話,承擔(dān)起照顧弟妹的責(zé)任,用吃齋毀容抵擋世俗的閑言碎語,但她怎么也沒想到,她的付出換來的卻是弟弟找了個砍腦殼的事情來做。
自從受老師“趙伯儒”影響選擇“革命”道路之后,乃之深愛著自己選擇的事業(yè)。李乃之認為,因為這個事業(yè)會鏟除現(xiàn)在垂死掙扎的世界,會給中國帶來無限的希望和美好的前途。為了這個事業(yè)他不惜奉獻自己的生命和愛情。不幸的是29歲的李乃之在為自己理想奮斗的過程中,由于叛徒的出賣,被捕入獄了。在監(jiān)獄,李乃之一心所思所想仍是革命事業(yè)。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姐姐是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的?!八荒苋⒘宋业拿妹?,又殺了我的弟弟”的紫痕以一命換一命的要挾保住了弟弟的生命。乃之躲過了槍決,去了延安,在革命圣地他更加堅定了革命信心。然而,他沒有想到,最終因為豁出去的兩個姐姐而得以保全的性命,使得他最終又成了被“革命”的對象,那場由于姐姐拼命營救而躲過的槍決一直追隨著他。“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頭來變成了一件自己永遠無法證明的事情。”[7]196資產(chǎn)階級小姐出身的妻子白秋云,每日被游街、站高臺、折磨,最終選擇了自殺。這更使他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這樣沒有意義,“掠走了許多年前那個背著一只書包去追尋理想的年輕人。”[7]197在他被關(guān)押的那些日子里,在他的生命結(jié)束之際,他把自己的困惑都寫在了兩個字“革命”上。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空白處寫滿“革命”二字的《人民日報》,這“革命”二字彰顯了李乃之內(nèi)心世界的困惑與思索。從一個背著一只書包去追尋理想的年輕人到被成為革命的對象并最終因此而喪命的不解結(jié)局中,神圣崇高的“革命”留在人們心里的是無盡的不解與困惑。
如果說在《舊址》中,李銳為我們呈現(xiàn)的是革命者的困惑、思索,但李乃之至少還是堅定地走革命道路的,只是他對這道路的方向沒有了把握。在《銀城故事》中,李銳為我們呈現(xiàn)的卻是一場“革命”的“流產(chǎn)”,而這“流產(chǎn)”竟是由于革命者的軟弱與不堅定造成的。
歐陽朗云是越南華僑富商的兒子。因為聽了孫中山的演講,便從河內(nèi)投考到早稻田大學(xué)。為了自己的事業(yè)他拒絕家里為他定下的婚事,在日本痛下苦心學(xué)爆炸技術(shù),為了給三位被殺害的同學(xué)報仇,他每一天都在煎熬之中。當他得知桐江知府來到銀城的消息后,就再也按捺不住復(fù)仇的決心,認定這是唯一的使命,并且他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失敗,后果由自己一個人承擔(dān)。為了保證刺殺的順利進行,他瞞過了校長劉蘭亭。然而他卻沒有想到炸死知府的事情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根本就承受不了這么殘酷的一場爆炸。“他本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視死如歸的勇士,他本以為自己也會像別人一樣有赴湯蹈火的勇氣。他本以為復(fù)仇的決心可以讓自己戰(zhàn)勝一切。他本以為那顆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彈會為自己證明一切。可沒有想到,被證明的卻是自己如此的膽怯和慌亂?!盵8]36曾經(jīng)的堅定決心被眼前的事實打擊得蕩然無存。最終,他無法忍受心靈痛苦的煎熬,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無辜的生命因為自己的行為而被處死,決定自首。歐陽朗云最后以膽怯結(jié)束了自己的革命事業(yè),且無奈地供出了另一位革命黨人劉蘭亭。
劉蘭亭是銀城巨富劉三公的兒子,年少時就被很有遠見的父親送到日本讀書,在日本接受過系統(tǒng)的革命理論教育,被委以重任策劃參與銀城暴動?;貒笤诟赣H的資助下開辦了銀城第一所新式學(xué)?!藢W(xué)校??蓪W(xué)校只是他革命活動的一個掩護,他一直利用學(xué)校的特殊地位宣傳新思想,發(fā)展新會員;更為重要的是利用學(xué)校購買教學(xué)器材的途徑,從日本購買了武器和配置炸藥的原料,為革命暴動做準備。令他意外的是開辦學(xué)校這個幌子竟然像開鑿鹽井一樣可以為家族賺錢,于是他陷入了革命和學(xué)校的兩難之中??墒?,當歐陽朗云那天沒有組織的行動出現(xiàn)后,劉蘭亭很敏銳地感覺到自己的學(xué)校會被卷進來,他曾經(jīng)堅定的暴動變成了今天痛苦的煎熬。他有這么多的煎熬與顧慮是他不像歐陽朗云敢于和自己的家庭作對,他擔(dān)負著大家族的重任,弟弟因為抽大煙成了廢物,家族能指望的只有他一個人,并且他即將成為人父,九妹與孩子今后都要靠他,大家族的親情、小家庭的幸福與即將的暴動的矛盾糾結(jié)讓他憂心如焚。
面對聶芹軒的咄咄逼人與老謀深算,劉蘭亭做出了放棄暴動的決定。在做出這個決定后,劉蘭亭開始不停地懷疑自己,并且隨著對自己懷疑的加深,他心里生出了茍且偷生的慚愧。隨著這種慚愧的加深,劉蘭亭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也許自己只不過是放不下九妹,只不過是貪生怕死而已”[8]109。
做好發(fā)出消息取消暴動的準備后,劉蘭亭滿心愧疚地告訴了父親,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與聶芹軒做了一筆交易保住了兒子的命。但出于心靈痛苦煎熬的劉蘭亭實在無法忍受自己這樣的決定,最終以自殺了結(jié)了生命。
李銳所塑造的這些革命人物,與“十七年文學(xué)”中我們看到的“高大全”革命人物截然不同。革命是偉大的、神圣的,革命的主體——人,在革命的籠罩下顯得微乎其微,可是作為每一個生命的個體來說,當他們以自己的全部面對革命時,又有誰注意到這為了革命而一顆顆痛苦、煎熬而真誠的心靈?每一個個體都是平凡的,會有很多重大的事情淹沒屬于個人的一切,李銳就是要揭開這淹沒個人的一切,還人一個最真實最直接的處境,讓我們看到在這處境中人精神與情感的煎熬。
[1] 段崇軒.《厚土》底層的女人們[J].文學(xué)自由談,1989(5):95.
[2] 李 銳.傳說之死[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
[3] 韓石山.沉下去和升上來的[N].文藝報,1987-03-28.
[4] 李 銳.太平風(fēng)物[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
[5] 李 銳.誰的人類[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128.
[6] 李 銳.萬里無云[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
[7] 李 銳.舊址[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9.
[8] 李 銳.銀城故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PersistentSoughtfortheConditionandTasteofLife——On"situationaltheory"aboutthecharactersinLiRui′snovels
WangFang
(CommunicationUniversityofShanxi,Jinzhong030619,China)
"Situation" is the key word in Li Rui′s literary writing.He discloses all the disguises in human,reflecting the situations that all the real persons are involved in and the unique life experiences they have in the situations This article tells mainly the types of life situations of feminine instrumentalization and poetic dying in Hou Tu,a character he creates,analyzing the realistic dilemma for the "idealized" youngsters and exposing the inner world of the revolutionaries.
Li Rui′s novels;situational theory;story of existence;"idealized" youngsters;revolutionaries
I207.4
A
1008-6285(2014)07-0101-05
2014-01-24
王 芳(1984-),女,山西榆次人,山西傳媒學(xué)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