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忠
一
爺說,女人兩條眉毛中間的痣,叫美人痣。
三丫兒就有一顆。不高不低,不左不右,正在兩條眉毛中間;大小也同芝蔴粒兒差不多,圓圓的,還有些潤潤的;顏色不是很重,灰黑色的調(diào)子里,隱隱透些紫檀色的沉穩(wěn),雖不太顯眼,可一搭眼就瞅得見。這么一來,三丫兒的一顰一笑,就有些與眾不同了。榆樹坨子的人夸三丫兒水靈兒,夸三丫兒一臉的愛人肉兒,多半是沖三丫兒這顆痣說的。
可當(dāng)狗蛋兒突然在乎起三丫兒這兒顆痣那會兒,卻咋也沒瞅出這兒些來。在狗蛋兒眼里,三丫兒有了這顆痣非但不好看,反倒還很砢磣了。好像三丫兒的臉從沒認(rèn)真洗過,跟邋遢娘們似的大襟兒老掛著飯嘎巴兒;當(dāng)三丫兒被大栓兒挎著胳膊擁進(jìn)洞房那會兒,三丫兒的痣就更不成樣子了!簡直就是“老家賊”屙上去的一泡屎!大小一樣,顏色也一點不差!狗蛋兒一口唾沫便從那厚厚的嘴唇里,狠狠地啐到地上,接著就干嘔起來,硬是從那雙迷惘的眼睛里,嘔出兩顆淚疙瘩來……
操他媽的!狗蛋兒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打今個兒起,再瞅三丫兒痣,就他媽是孫子,再尋思三丫兒的模樣兒,也他媽的是孫子!
也趕巧兒了,狗蛋兒手里的泥人,讓來榆樹坨子招工的工頭瞅見了。工頭搖頭晃腦地“嘖嘖”了一陣子,對狗蛋兒說,跟我到太平鎮(zhèn)掙錢去。憑你小子這手活兒,我保你秋后一準(zhǔn)牛逼得小臉兒揚棒著!差了事兒,我把腦瓜子給你當(dāng)球踢!
牛不牛逼、臉兒揚不揚棒,狗蛋兒沒咋尋思。狗蛋兒只尋思躲開三丫兒那泡“雀屎”了,躲得越遠(yuǎn)越好,眼不見心不煩!可事實上,并不像狗蛋兒尋思的那么簡單。狗蛋兒是躲進(jìn)了太平鎮(zhèn),可三丫兒的那泡“雀屎”也毫不猶豫地追到了太平鎮(zhèn)。這可要命啦!一到晚上,三丫兒的這泡“雀屎”就作起妖兒來。只要狗蛋兒腦瓜子枕頭上一撂,三丫兒的這泡“雀屎”就活靈活現(xiàn)地矗在狗蛋兒的眼里。睜開眼是,閉上眼還是,像只賴皮賴臉的“綠豆蠅”,咋哄都不走,就這么黏黏糊糊地惡心著狗蛋兒。
這下狗蛋兒可慘了,一連幾宿都沒睡個囫圇覺!瞅人家那些打工的,哪個不是腦瓜子往鋪上一挨就呼嚕到天亮。人家進(jìn)了工地個個活驢似的,滿是精神頭兒;可狗蛋兒就不行了!眼皮子懶懶的,身子骨也軟搭哈扇的,簡直是條霜打的茄子。昨個兒工頭還擠眉弄眼地挖苦狗蛋兒呢。說狗蛋兒的精神頭兒,都給夢里的大姑娘啦!還問狗蛋兒要不要在鎮(zhèn)里拉個活的來?是“二八”的還是“二九”的,讓狗蛋兒尋思好了找他。工頭還說,他手里一打子“指標(biāo)”,都是一掐一冒漿兒的……
狗蛋兒傻眼兒了!自個兒再這兒熊色,保不準(zhǔn)哪天工頭嘣出句“趕緊滾犢子”,狗蛋兒不還得回他的榆樹坨子,三丫兒的那泡“雀屎”,不又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嗎!于是,狗蛋兒再挨上枕頭,就把身子佝僂著,然后使勁兒咬著牙,再使勁兒閉著眼,讓腦瓜子生出些轟鳴來……這么一來,三丫兒的那泡“雀屎”還真模糊了。可奇怪的是,狗蛋兒的腦瓜子里卻又閃出另一個玩意兒——大栓兒的那張刀條臉兒!
操他媽的!狗蛋兒沒好氣兒地翻個身。
大栓兒這張刀條臉兒,正是大栓兒娶三丫兒,三丫兒嫁大栓兒那會兒的熊色!
那天,狗蛋兒把自個兒關(guān)在院子里,賭氣冒煙地用泥捏玩意兒。方的圓的長的扁的,捏了一大堆,竟沒一個讓狗蛋兒滿意的。狗蛋兒瘋了似的把這些方的圓的長的扁的,扔得滿院子都是。爺坐在門檻上,悶悶地抽著煙,一聲不吭,就連“我的天哪”也沒說上一句。爺?shù)哪谴樯窖蚝?,倒像爹墳頭兒的一把枯草……
后來,狗蛋兒就稀里糊涂地夾在賀喜的人群里。
盡管狗蛋兒讓自個兒矮了半截兒,還是被披紅帶綠的大栓兒瞅見了。大栓兒似笑非笑地在狗蛋兒肩上拍了拍,說,狗蛋兒,待會兒我讓三丫兒多給你滿幾杯。這喜酒可不醉人喲……大栓兒說出這兒句話,滿是得意的臉兒立馬添了幾分狡黠……沒錯,就是這兒副熊色!
驀地,狗蛋兒打個冷戰(zhàn):嗷——三丫兒的那顆痣,是被大栓兒這副熊色搓巴成雀屎的呀!
操他媽的!狗蛋兒眨了眨眼,就有些后悔了。那年,要把大栓兒的腦瓜子開了瓢兒,他大栓兒還會有今個兒?三丫兒的那顆痣,說啥也變不成雀屎!狗蛋兒的心窩子“騰”地竄起一團火來,緊跟著兩手就刺撓開了。狗蛋兒又翻了個身,沖著能瞅見天上星星的棚頂,使勁兒地眨著眼睛。好你個大栓兒,老子早就尋思收拾你,這兒回可湊足了份子!狗蛋兒一下子走出了死胡同,這心哪,立馬就八面透光啦!狗蛋兒拱了拱嘴,大栓兒,先給你攢著,沒有會不著的親家!
狗蛋兒伸了個懶腰,又放了個很悠長的屁,便打起了哈欠……
說到底,狗蛋兒尋思收拾大栓兒,早就有底火兒烤著。沒有沿流水,勾不起老冰排!
狗蛋兒七歲那年,有一天,大栓兒嬉皮笑臉地把手探進(jìn)狗蛋兒的襠里,鉗子似地碾著狗蛋兒的蛋子。讓狗蛋兒叫他爹,一聲不行,聲小了也不行!爺罵狗蛋兒熊貨,那么金貴的玩意兒是給人捏咕玩兒的?!爺拿燒火棍狠狠敲著炕檐,說,去,告訴那個壞種,往后不準(zhǔn)他再碰一下!狗蛋兒眨了眨眼睛,操起燒火棍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大栓兒捂著淌血的后腦勺兒找上門兒來,哭著沖爺說,你家狗蛋兒下死手啦……可狗蛋兒還覺得虧,自個兒那倆蛋子總隱隱作疼;分地那年,大栓兒爹硬是把那塊一直撂荒著的沙包地,分給了狗蛋兒家。還賣著人情說,這塊地離家近,干啥都方便……爺罵爹是窩囊廢,讓人咋搋咕都不放個扁屁!爹吭哧了半天說,多給那一分地不啥都補回來了。地是多了一點,可不長莊稼拿啥當(dāng)日子過?!一到秋收,爺就齁啦氣喘地立在地頭,“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地嘮叨個天昏地暗;更讓狗蛋兒刻骨銘心的是,大栓兒媽在老場院當(dāng)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把爹和二嬸兒那事兒吵吵出來,害得爹被爺打了一頓燒火棍,當(dāng)夜就吊死在那顆誰都認(rèn)過“干媽”的老榆樹上……
一尋思起這兒些,狗蛋兒就恨得牙根子生疼!
二
真他媽活見鬼啦!狗蛋兒手刺撓得就差撓墻根兒了,大栓兒也來了太平鎮(zhèn)。
讓狗蛋兒無論如何也尋思不到,大栓兒上這兒是來打工的;還與狗蛋兒端同一個工頭的飯碗、住同一個工棚、睡同一張板鋪,甚至還和狗蛋兒鋪蓋挨著鋪蓋!這該有戲啦!你大栓兒自個兒往脖子上套繩扣兒,可就別怪狗蛋兒咋個勒法了!照理兒說,狗蛋兒一蹦八尺高才是,可狗蛋兒既沒蹦也沒跳,反到悶哧悶哧地眨起了眼睛,弄得眼角子滿是眼屎。endprint
大栓兒家承包了十幾坰地,哪年不肥得順著嘴丫子流油,咋就少大栓兒這兒口食兒?大栓兒一身的懶筋,從沒摸過鍬鎬,咋賣起臭苦力啦?大栓兒整天東游西逛,跟他村主任的爹一個揍性,咋還當(dāng)起孫子了?!不可能,不可能!大栓兒那一肚子花花腸子,沒一根兒是直溜的!狗蛋兒越尋思越覺得這里面有鬼兒!狗蛋兒尋思,先別急著出手,瞅瞅大栓兒到底玩兒個啥子故事、耍個啥把勢!
大栓兒一遇上狗蛋兒,那張刀條臉兒立馬肥了一圈兒,甜哥哥蜜姐姐地跟狗蛋兒直套近乎。狗蛋兒操筷子,大栓兒趕忙遞去個饅頭;狗蛋兒碗見了底兒,大栓兒便搶過勺子續(xù)上;有那么幾回,大栓兒還給狗蛋兒打了洗臉?biāo)⑾茨_水。這還不夠,大栓兒還一口一個“狗蛋兒兄弟”的叫著。弄得狗蛋兒激身乍冷的,手腳也不知往哪擱了。這也難怪,狗蛋兒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這么在乎過。狗蛋兒一出生媽就沒了,是爺用兩麻袋小米面子把狗蛋兒將就活的。大栓兒這個熱乎勁兒,爺沒給過,爹也沒給過……
沒過幾天,大栓兒就被工頭調(diào)換了工種。工頭說大栓兒人老實,會來事兒,還識文斷字兒,把大栓兒撂在這幫“驢性八道”堆兒里,于心不忍。正趕上工頭的小舅子進(jìn)料吃回扣,便被工頭一句“趕緊滾犢子,別再坑爹啦”打發(fā)了,大栓兒也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爻闪瞬牧蠁T。這么一來,大栓兒的出出進(jìn)進(jìn),可就跟狗蛋兒走不到一起了。
過了些日子,狗蛋兒有點懷疑自個兒的眼神兒啦!大栓兒那張刀條臉兒,像拿豬肉皮蹭過,不那么干巴拉瞎的了;大栓兒的行頭換了,大栓兒的發(fā)型換了,大栓兒總叼著的紙卷旱煙也換成了帶把的煙卷……有人陰陽怪氣地打趣大栓兒,下步是不得換老婆了吧?!
大栓兒甩了下刀條臉兒,把耷拉下來的那縷頭發(fā)順過去,然后牙一呲,便擠出了一串訕笑來……
大概工期有些吃緊吧,這陣子工頭的臉子拉得跟驢似的。砌磚的、抹灰的、綁架子的、燒火做飯的……不是他磨蹭,就是你瞎雞巴糊弄,好像這兒幫“驢性八道”們都睡過他老婆,都掘過他祖墳!
這天,工頭又出現(xiàn)在狗蛋兒跟前兒,手掐著樣兒跟狗蛋兒塑的泥人去比照。十幾尊泥人比照完了,工頭就尥起了蹶子。你他媽眼睛瘸是咋的?這樣兒可是外國人!你瞅瞅你整的啥雞巴玩意兒,全他媽中國造,還是一個爹揍的。這是要放進(jìn)KTV包房的!趕緊給我返工。操!
操他媽的,熊色!狗蛋兒沖工頭的背影拱了拱嘴,便拿起樣兒比照起來。狗蛋兒先比照了形體姿態(tài),沒瞅出啥來;又比照了比例關(guān)系,也沒瞅出啥來。這他媽差哪啦?掙倆破錢兒就孫子了,想損就損,想罵就罵呀?!狗蛋兒忿忿地把樣兒往案子上一摔,順手摳起一塊兒泥來。狗蛋兒是要把這塊兒泥狠狠地摔出去。又憋氣又窩火這會兒,狗蛋兒得啥摔啥!狗蛋兒在家就這樣兒。
這時,大栓兒叼著煙卷一步三晃地來了。狗蛋兒一下來了精神,這可有撒氣瀉火的東西了。妥,這塊兒泥就摔給大栓兒!狗蛋眨了眨眼,是摔在大栓兒的刀條臉兒上,還是摔在大栓兒的后腦勺兒上?
絕了!大栓兒突然叫了聲,讓狗蛋兒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大栓兒沖著狗蛋兒的浮雕,大拇指撬個老高對狗蛋兒說,狗蛋兒兄弟,你簡直就是藝術(shù)家啦!這泥讓你玩兒的!你瞅瞅那啥……大栓兒突然卡了殼兒。接下來,大栓兒的刀條臉兒就有些變型了。大栓兒怪里怪氣地瞅了瞅狗蛋兒說,狗蛋兄弟,這咋都是瓜子臉、杏核眼、一張笑面呀?!狗蛋兒,要是在這兒些泥人的眼眉之間弄上個痣啥的,那可就……呵呵……
狗蛋兒一激靈,便慌忙溜了一眼。這一溜狗蛋兒的心就亂套了!那哪是泥人呀,分明是三丫兒立在地頭兒,滿是心思地瞅著狗蛋兒呢!狗蛋兒的臉“騰”地發(fā)起燒來,手里的那塊兒泥,也順著狗蛋兒垂下的胳膊,掉在自個兒的腳面上。
狗蛋兒打小就好用泥捏自個兒老想吃的包子餃子,有時也捏些驢呀馬呀什么的。這事兒爺順著狗蛋兒,要不狗蛋兒就會偷著往東江灣跑。東江灣水深流急,還老犯邪,去年三丫兒爹就把命丟在那兒了。爺不讓狗蛋兒上學(xué),爺說莊稼人不識字兒才守本份……有一回,三丫兒打狗蛋兒門口過,一下子被狗蛋兒捏的玩意兒迷住了。三丫兒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稀罕得直巴噠嘴,像,真像!后來,三丫兒就讓狗蛋兒照著三丫兒的模樣捏。狗蛋兒捏一個,三丫兒說不像;狗蛋兒再捏一個,三丫兒又是搖搖腦瓜子……直到三丫兒說,狗蛋兒,你真巧!狗蛋兒這才拱拱嘴,沖三丫兒憨憨地一笑……
打那后,狗蛋兒只要捏人兒,一準(zhǔn)是三丫兒。
大栓兒瞅了狗蛋兒一會兒,便拍了拍狗蛋兒的肩頭,“嘿嘿”了兩聲,說,狗蛋兄弟,我是來告訴你,等發(fā)了工錢我請你喝酒,太平鎮(zhèn)的館子你隨便挑……
三
“狗蛋兒”這名是爺起的。
狗蛋兒四歲那年,有一天爺喝過了喜酒,便擺弄起狗蛋兒的蛋子。爺?shù)纳窖蚝泳镆幌拢瑑筛掷闹割^就動一下。爺齁啦兩聲說,好家伙,夠挺實的!爺有點激動了,手就沒了準(zhǔn)頭兒,輕一下重一下的,弄得狗蛋兒又疼又癢。狗蛋兒把腿一夾,才把爺?shù)氖謹(jǐn)f出去。爺撲擼一下手,說,打今個兒起,你就叫“狗蛋兒”,爺叫“狗蛋兒”就是叫你。狗蛋兒只顧瞅爺懷里那個油乎乎的紙包了,爺咋說也就咋應(yīng)了。能讓爺痛快地把油紙包拿給狗蛋兒,別說叫“狗蛋兒”,就是叫“驢蛋兒”、叫“馬蛋兒”狗蛋兒都會應(yīng)的。
后來,狗蛋兒覺得“狗蛋兒”這名兒不咋著聽。爺叫他狗蛋兒,是沖狗蛋兒襠下的蛋子說的……爺把山羊胡子一撅,小屁尕子懂個啥?!爺叫你狗蛋兒你就真成“狗蛋兒”啦?!坨子里那些叫什么“貴”呀“富”呀的,不還是鼻涕拉瞎的!爺還說,爺入土前指定給狗蛋兒說上女人——像三丫兒那樣水水靈靈的女人。
三丫兒是女人?狗蛋兒不信!狗蛋兒能和三丫兒湊到一塊兒,就是狗蛋兒沒把三丫兒當(dāng)女人。
在狗蛋兒眼里,凡是叫女人的,前襟兒都有兩個圓滾滾的肉團兒。二嬸兒有,大栓兒媽也有。二嬸兒那兩個肉團兒是大栓兒媽在老場院上,從二嬸兒的前襟兒里扒出來給坨子里老少爺們瞅的。二嬸兒那兩個肉團兒砢磣死了;大栓兒媽的那兩個肉團兒,卻被前襟兒裹個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好像稍一松懈就會跑了風(fēng)水??赡莾蓚€肉團兒卻有些不甘心,總把大栓兒媽的前襟兒頂個鼓鼓囊塞的,還隨大栓兒媽的腳步一顫一顫的;要是大栓兒媽走得快了,那兩個團肉兒就得瑟成活兔子了!坨子里的人說,二嬸兒是東江灣的白臉狐貍精,道行深著呢,爹那么老實厚道兒都禁不住二嬸兒迷;還隱隱聽說,大栓兒媽是東江灣的母夜叉,總好貓洞來狗洞去的,一張鯰魚嘴,咬著誰就不撒口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