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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困境的自我救贖——潘岳的 “哀情”與 “高情”抒寫

2014-04-14 21:46莊筱玲
關(guān)鍵詞:潘岳逝者人生

莊筱玲

(集美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廈門361021)

文學(xué)史上的潘岳,有著兩副鮮明而迥異的面目。一個是善于體驗人世哀情、代自己也代別人抒悲寫恨的“情深之子”潘岳,另一個則是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感慨的“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的情趣高邁脫俗、人品卻頗為可疑的潘岳。如果我們相信寫作不僅是一種自我表達(dá),更是一種自我形塑的話,那么,追問這兩個潘岳到底哪一個更真實也許就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兩個形象是如何在潘岳筆下并存的?它們對潘岳的人生意味著什么?

一、潘岳的“哀情”:生之憾恨的表達(dá)

潘岳一生中寫下了不少哀悼逝者的文字,《文心雕龍·指瑕》中說:“潘岳為才,善于哀文”。潘岳“善敘哀情”與時代政治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是許多論者都已注意到的。潘岳所在的時代,正是西晉在政治上開始陷于黑暗和混亂的時期,一般的文人士子,依違于權(quán)臣之間,在政治漩渦的邊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行走,有的最終葬身其中。潘岳便是一個。這樣的處境,使得當(dāng)時幾乎“每一個文士,都各有一段哀思在心?!保?]“當(dāng)時文士多作挽歌哀詩以宣泄憂憤,非特悼人,蓋亦以自悼?!保?]即便如此,潘岳的哀情還是顯得特別突出——他今存的61篇文、21篇詩中,以哀悼為題材的竟有38篇。這些哀挽文字,或傷親人,或懷摯友,或代別人抒悲寫恨,其中, 《悼亡詩》是公認(rèn)的名篇, 《懷舊賦》、 《寡婦賦》、《楊荊州誄》、 《楊仲武誄》、 《夏侯常侍誄》、《馬汧督誄》、 《哀永逝文》亦被蕭統(tǒng)收入《文選》,作為典范之作傳世。

潘岳對敘寫哀情的投入當(dāng)然與他屢喪親朋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自他二十幾歲起,就不斷有親人辭世,如《懷舊賦》緬懷的岳父楊肇及兩位妻舅,《寡婦賦》代姨妹痛悼的連襟任護,此外還有弟、妹、連襟之女、妻舅之子。對他打擊最大的,莫過于中年以后,幼子、弱女、愛妻的相繼凋殞。52歲那年,妻子的逝世使他陷入難以自拔的深悲中,除了著名的《悼亡詩》三首,他還寫了《哀永逝文》、 《悼亡賦》、 《楊氏七哀詩》。至親之外,朋友、上司、種種社會關(guān)系牽扯到的相識或不相識的人的死也一一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痕跡。

不過,僅僅把潘岳對于哀挽題材的興趣歸之于他屢經(jīng)喪亡的經(jīng)歷并因此而對人世間的一切死亡有著特別的敏感與同情,則顯然太過簡單。因為,在醫(yī)學(xué)不發(fā)達(dá)的古代,子女夭折、親人早逝其實是不少文人都曾有的經(jīng)歷,但哀挽傷悼未必就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中心主題。而且,雖然潘岳對敘寫哀情投入巨大的熱情,他對真正的死亡問題——人為何終有一死?既然終有一死,生命的意義何在?——卻幾無觸及。他所敘寫的哀情與其說是死之悲哀,不如說是生之悲哀——是被死亡這一特殊事件凸顯放大的人生憾恨失意之哀。

在哀悼逝者的時候,潘岳往往將死亡問題歸之于命運的捉弄。在潘岳筆下,一個個死亡事件,延展成一個個人生多艱的凄愴故事。他所追悼的死者,有聰穎美麗的孩子,有溫柔嫻淑的妻子,有德才兼?zhèn)涞那嗄?,有潔身自守的君子,有戮力王室的忠臣義士。他們身份不同,經(jīng)歷各異,卻同為造化所忌,或弱齡既夭,或英年早逝,或含恨而終?!稐钋G州誄》中的楊肇,建功立勛,而一旦兵敗東吳,即遭貶斥,最終是“玄首未華,銜恨沒世”。①本文所引潘岳詩文均出自中華書局1958年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九十至九十三,及中華書局1983年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上冊?!断暮畛J陶C》中的夏侯湛才華橫溢,不茍流俗,棲遲下位,“中年隕卒”?!恶R汧督誄》中“位末名卑”的汧督馬敦,率寡弱之眾,力守孤城,卻遭小人構(gòu)陷,落得“功存汧城,身死汧獄”?!侗仙o》中的邢生“厲操確其不拔,鄉(xiāng)譽著而日就”,“死之日,奔者盈庭”,一生卻“其財至貧,其位至賤”?!叭绫嗣x,昂昂千里”聰慧賢良的妹妹,嫁與劉氏后,因為劉氏“祿微于朝,貯匱于家”(《陽城劉氏妹哀辭》),在拮據(jù)的生活中早逝。最令人嘆惋的莫過于那些幼小天真的孩童?!稘商m哀辭》中與寡母相依為命的孤女澤蘭“淑質(zhì)彌畼,聰惠日新”,卻三歲而殞?!痘逝C》中的皇女“迎時夙智,望歲能言”。潘岳自己的女兒金鹿,也是“天資特挺”(《金鹿哀辭》),然而都是妙齡輒逝。

這些不吝其辭的贊譽與痛切的悼惋,不僅寄托著對逝者的懷思,更是對天命的質(zhì)疑:“天道輔賢,宜享遐壽”(《南陽長公主誄》),“我聞積善,神降之吉”(《夏侯常侍誄》),可是這些美好純良的人物,卻一個個遭遇不幸。在這里,潘岳要表達(dá)的不是對死亡的終極追問,而是對現(xiàn)實人生的深深困惑——這一個個逝者,套用江淹《恨賦》中的話說,“莫不飲恨而吞聲”。

當(dāng)潘岳表現(xiàn)生者的哀思時,那種難以釋懷的憾恨同樣是抒寫重點。潘岳的哀挽文字反復(fù)渲染生者的煢獨之悲:“無父何怙?無弟何友?煢煢此身,哀哀慈母?!?《為楊長文作弟仲武哀祝文》)“省微身之孤弱,顧稚子兮未識。如涉川兮無梁,若凌虛兮失翼?!?《寡婦賦》)“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悼亡詩》其一)對于活著的親人來說,生命中美好的一部分隨著逝者永遠(yuǎn)地失落了,這種生命的缺憾感,如影隨形,在無望的追懷中,一次次被凸顯出來。有論者曾指出,潘岳的的哀作善于“憶舊事以會悲,敘瑣屑以引泣”[3],回憶舊事,展現(xiàn)曾經(jīng)在一起時的生活細(xì)節(jié),正是以記憶一次次喚起“永失我愛”的悲哀,見證被命運拋棄的凄涼。

漢末魏晉時期,遷逝之悲開始成為文學(xué)中的突出主題,有學(xué)者認(rèn)為:“中國文化是在漢、魏之交才把時間與死亡整個地提出來加以‘哲學(xué)'的思考?!保?]52在這種“哲學(xué)”的思考中,人們雖然一方面感傷于死亡帶來的人生意義的落空,另一方面則把死亡看作天地運流的組成部分,是終古常然的自然規(guī)律。既然向死而生是人無法逃脫的命運,那么,接受這種命運從理性上來說就并不是那么令人難過了,正如陸機《嘆逝賦》所說:“亮造化之若茲,吾安取夫久長”。也因此,這個時期,人們對于死亡的哀傷往往引向天道悠長與人生短暫相對比的“宇宙性的悲慨”。[4]50

可是,潘岳的哀挽文字卻幾乎看不到對死亡的玄思式觀照,與那種“宇宙性的悲慨”相比,潘岳哀挽文字由死亡牽引出來的“哀情”,總是落在具體的命運與人生情境中:或是逝者的命運坎壈之哀,或是生者在無盡追懷中的孤獨畸零之哀,抑或是作者自己的失志牢落之哀。它們聚焦的不是天道崇替、生命輪回的時間意識,而是人在命運中的具體遭際,是現(xiàn)實人生中的種種缺憾與不平。在潘岳的筆下,死亡對逝者而言,是命運對美好事物的無情毀滅;對生者而言,則是造化對所愛的無情剝奪?!皭蹌e離”的傷痛凝聚的是命運不能自主、人生無法掌控的憾恨和苦惱。

二、潘岳的“高情”:理想自我的建構(gòu)

對潘岳來說,這種不能自主的憾恨和苦惱,絕不僅僅來自親朋的殂逝?!稌x書》載:“岳少以才穎見稱,鄉(xiāng)邑號為奇童,謂終賈之儔也。早辟司空太尉府,舉秀才?!保?]1500少年得志,前景可期,但潘岳此后的仕途卻未一帆風(fēng)順,“岳才名冠世,為眾所疾,遂棲遲十年,出為河陽令,負(fù)其才而郁郁不得志。時尚書仆射山濤,領(lǐng)吏部王濟裴楷等并為帝所親遇,岳內(nèi)非之,乃題閣道為謠曰:‘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鞧,和嶠刺促不得休?!保?]1502在這種沖動之舉的背后,我們似乎可以窺見一個被強烈的進(jìn)取欲望煎熬的靈魂。也難怪,史書中會留下真假難辨的關(guān)于他與石崇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5]1504的記載。他的 “輕躁,趨世利”[5]1504也許正是他在對自己前途的過高期待落空后,在體驗了那種由一個被稱為“終賈之儔”的奇童變成一個“郁郁不得志”小官僚的巨大反差后心有不甘、急于想以仕途的成功來擺脫這種挫敗感的過激反應(yīng)。但是,潘岳的一生卻似乎注定不會如他所愿的那樣飛黃騰達(dá)。他在《閑居賦》序中自述道:“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jìn)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痹趯m廷政變迭出的西晉末年,像他這樣汲汲于進(jìn)取,難免有性命之虞。他所說的“一除名”,就是在太傅楊駿被誅之后,那一次他險些被殺。官職不高、風(fēng)險不小,潘岳卻始終下不了退隱的決心,據(jù)說他的母親經(jīng)常譏誚他:“爾當(dāng)知足,而乾沒不已乎?”[5]1504但他似乎無法知足。

富有意味的是,在潘岳那些表白個人意趣的詩文中,這種仕途失意的挫敗感卻被巧妙掩飾著。他在《秋興賦》中說:“仆野人也,偃息不過茅屋茂林之下。談詁不過農(nóng)夫田父之客?!币虼耸遣粦T與那些“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游處的,“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間之世”,優(yōu)游卒歲才是他理想的生活。不管這是不是由衷之言,賦中為我們展示的情懷意趣確實是高邁脫俗的,這與那個在閣道題寫俗謠,對勢位之爭耿耿于懷的潘岳判若兩人。《河陽縣作詩二首》、《在懷縣作詩二首》中的潘岳似乎也是一個恬淡自適、寵辱不驚的潘岳。在《河陽庭前安石榴賦》中,他贊揚安石榴: “處悴而榮,在幽彌顯?!薄段灮鹳x》更是借寫螢火蟲塑造一個高蹈塵外的形象:“飲湛露于曠野,庇一葉之垂柯。無干欲于萬物,豈顧恤于網(wǎng)羅?!q賢哲之處時,時昏昧而道明。若蘭香之在幽,越群臭而彌馨?!薄堕e居賦》是潘岳被除名復(fù)出后又因母疾去官時寫的。潘岳興致勃勃地描繪了一幅退隱閑居、享受天倫之樂的田園生活圖景,從權(quán)力傾軋中死里逃生的恐懼似已淡退,棲遲不進(jìn)的憾恨似已釋懷,他自稱“拙”,而“拙者可以絕意乎寵榮之事矣?!蔽覀儙缀跻詾榕嗽朗菦Q意從此退隱。也難怪后來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會困惑地感嘆:“心聲心畫總失真?!?/p>

潘岳的這種“高情”雖未必是他全部的真情,卻也不能說就是“矯情”。美國精神分析學(xué)家卡倫·霍爾奈在她的著作《神經(jīng)癥與人的成長》中曾指出,為補償軟弱感、無價值感和缺陷感,人生中的不得意者往往會借助想像創(chuàng)造出“理想化”的自我。[6]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自我形塑,自我想像,出現(xiàn)在作家筆下的自我,與其說是他“真實”的自己,不如說是他的“角色”,是他的“內(nèi)在性格和渴望的特定匯合”。[7]正因為現(xiàn)實中的潘岳,是“固既得而患失”,“飄萍浮而蓬轉(zhuǎn)”, “如臨深而履薄” (《西征賦》),在政治的夾縫中茍且求存、膽戰(zhàn)心驚,對自己的命運無從把握,所以才會有《秋興賦》、《閑居賦》中那個淡定超然的潘岳。那其實是他在多年的仕途偃蹇后,為了撫慰自己驚懼焦灼的靈魂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想化的自我,是他希望成為的潘岳。

不過,潘岳構(gòu)筑的這個自我形象卻欠缺一種堅實的和諧性。如果我們仔細(xì)尋繹這些表白“高情”的詩文,將不難找到所謂“躁競”的痕跡。在《閑居賦》里,他一方面談?wù)摴鄨@鬻蔬的樂趣,一方面卻炫耀自己的居所“陪京泝伊”,并且樂此不疲地一一介紹鄰近的那些朝廷機構(gòu)?!肚锱d賦》中,他一方面傲然于自己投紱高厲的志意,一方面卻為自己的沉淪下位而沮喪。《在懷縣作詩二首》中那種故作達(dá)觀的調(diào)子里也未嘗不透著焦急和怨艾。即使是庭前的安石榴,作者也念念不忘它可以“羞于王公,薦于鬼神”。所以,他一方面構(gòu)筑一個達(dá)觀超脫的自我,另一方面卻不知不覺地消解了這個形象。他的隱逸傾向,與其說是一種理性的思索,不如說是一種感性化的“遐想”。雖然他的“譬猶池魚籠鳥,有江湖山藪之思”(《秋興賦》序)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后來陶淵明的“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的“拙者可以絕意乎寵榮之事”(《閑居賦》序)也讓我們想到“守拙歸園田”,但是,他畢竟不能像陶淵明那樣賦予田園生活一種自足的意義。對于現(xiàn)實,他也缺乏清醒決絕的批判態(tài)度。“匪擇木以棲集,尠林焚而鳥存。遭千載之嘉會,皇合德于乾坤。弛秋霜之嚴(yán)威,流春澤之渥恩。” (《西征賦》)“退求已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瓗茁碇槐?,尚奚擬于明哲?!?《閑居賦》)驚魂未定,卻又感恩戴德、沾沾自喜。在這樣的表白中,對一己沉浮的斤斤計較,遠(yuǎn)遠(yuǎn)多于對人生理想的關(guān)切??梢?,他的“江湖山藪之思”并非來自對生活道路的深沉反思與嚴(yán)肅的選擇,只不過是在驚懼與失望之后想像中的自我慰藉。他懷著滿腹委屈,強打精神,勉勵自己。正如他在《狹宅賦》里所寫的那樣,面對著破陋的房子,雖然“獨味道而不悶”,卻也不免“喟然向其時嘆。”他極力要讓自己顯得堅強,顯得超然,然而他依然軟弱,依然矛盾,在通往心靈安頓解脫的道路上,他還“有間未達(dá)”。

三、 “哀情”與 “高情”:一體兩面的自我救贖

潘岳內(nèi)心的隱痛需要釋放的渠道,那些哀悼逝者的文字恰恰提供了這樣的渠道。他在其中放縱自己的哀傷,再也不用故作超脫,再也不用自我克制。他是在哀悼逝者,也是在哀哭生活的磨難、理想的挫折、心靈的孤獨。

他一次次替死者也替自己發(fā)出對命運的浩嘆、對上天的呼告:“逝日長兮生年淺,憂患眾兮歡樂尠?!?《哀永逝文》)“嗟予生之不造兮,哀天難之匪忱?!?《寡婦賦》)“如何斯人,而有斯疾。”(《夏侯常侍誄》)“彼蒼者天,胡寧斯忍!”(《京陵女公子王氏哀辭》)

他通過塑造一個個深情的追懷者來表達(dá)對命運的不甘: “日往月來,暑退寒襲。零落沾凝,勁風(fēng)凄急。慘爾其傷,念我良執(zhí)。適子素館,撫孤相泣。前思未弭,后感仍集。積悲滿懷,逝矣安及?!?《夏侯常侍誄》)“披覽遺物,徘徊舊居。手澤未改,領(lǐng)膩如初。孤魂遐逝,存亡永殊。”(《皇女誄》)“意惚怳以遷越兮,神一夕而九升?!讣賶粢酝`兮,目炯炯而不寢?!?《寡婦賦》)

不論是觸景生情的悲愴、睹物思人的凄傷,還是期盼夢遇的癡情,都是試圖挽留而終歸徒然。這種惘惘不甘、反復(fù)“流連”的姿態(tài)在潘岳的哀挽文字中一再重現(xiàn):《悼亡詩》三首中,詩人寫自己或流連于廬室,或輾轉(zhuǎn)于空床,或徘徊于墓側(cè),一而再再而三地難以從“斯人已逝”的悲傷中自拔。《金鹿哀辭》中以“捐子中野,遵我歸路。將反如疑,回首長顧”寫出一個在恍惚的幻覺中眷念不忍離去的父親。他用歇斯底里的哀痛表達(dá)來釋放被壓抑的情感。 “叩心長叫,痛我同生?!?《陽城劉氏妹哀辭》)“口嗚咽以失聲兮,淚橫迸而沾衣。” (《寡婦賦》)“望子舊車,覽爾遺衣。愊抑失聲,迸涕交揮?!?/p>

(《夏侯常侍誄》)

他還透過景物的描寫把內(nèi)心深處對人生對人世的種種陰郁、痛楚的感受毫不掩飾地傾吐給我們。這是個生命短促脆弱、無物可以恒久的世界:“空館闃其無人,陳荄被于堂除,舊莆化而為薪”;這是個孤獨永在、沒有歸宿的世界:“戶闔兮燈滅,夜何時兮復(fù)曉”,“長夜無旦,孤魂曷依”。在這些文字中,人生美好、明朗、歡樂的一面被擱置了。作者的思緒追隨著哀傷與悵惘,往而不返,連一如往昔的日常生活場景也染上了一層慘然的色彩:“帷飄飄兮燈熒熒。燈熒熒兮如故,帷飄飄兮若存。物未改兮人已化,饋生塵兮酒停樽。”(《悼亡賦》)

此外,時序描寫在潘岳的筆下也一再被引向絕望感的表達(dá)——雖然時間逝去,哀傷卻從不消失:“曜靈曄而遄邁兮,四節(jié)運而推移,……退幽悲于堂隅兮,進(jìn)獨拜于床垂。耳傾想于疇昔兮,目仿佛乎平素。”(《寡婦賦》)從守靈到安葬,從秋天到冬天,從醒著到夢中,從白天到黑夜,充斥存者生活的都是無盡的傷悼。大自然輪轉(zhuǎn)所帶來的新鮮氣息也驅(qū)不去這濃重的哀傷:“春風(fēng)緣隙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悼亡詩三首》其一)在這里,時間面向過去,停滯于現(xiàn)在,未來只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再重復(fù),是永無止境的哀傷的綿延:“終皓首兮何時忘,情楚惻兮??嘈??!?《哭弟文》)

本來,哀挽之文的寫作,不僅是為了情感的發(fā)紓,也是為了在發(fā)紓中得到解脫,重獲心靈的平靜。在潘岳的筆下,我們看不到終之以達(dá),但是,對命運不公的控訴、深情流連的追懷、在哀傷中永遠(yuǎn)陷溺的世界、歇斯底里的哀痛表達(dá)無疑都起到了情感導(dǎo)瀉的作用。通過對哀傷體驗的一再沉湎和反復(fù)敘寫,潘岳為自己構(gòu)筑起一個情感療愈的空間。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zhuǎn)側(cè)折,旁寫曲訴,剌剌不能自休。”[8]正是在“剌剌不能自休”的哀情敘寫中,對人世的怨毒、對命運的怨恨才得以痛快而隱秘地宣泄,潘岳那顆疲憊受傷的心靈才得到些許的慰藉。這種情感導(dǎo)瀉與他所敘寫的“高情”所指向的精神超越恰恰組成了潘岳面對人生困境時一體兩面的自我救贖:在“哀情”的敘寫中,人生挫敗感被引導(dǎo)、召喚出來,從而得到疏解和清除;在對“高情”的抒寫中,人生的價值感得到重新確認(rèn),“失敗”的自我也被重新建構(gòu)。

四、 “情”之自覺: “情”之體認(rèn)與超越

“哀情”與“高情”不僅構(gòu)筑了潘岳心靈世界的兩個面向,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折射出魏晉時期人們對“情”的自覺。

魏晉時代,“情”是當(dāng)時玄學(xué)清談中頗受關(guān)注的話題。哲學(xué)天才王弼曾針對傳統(tǒng)的“圣人無情”論,提出圣人有情、但不累于情的觀點。[9]事實上,對“情”的肯定與試圖超脫“情累”一直是魏晉名士們面對“情”時的矛盾心理,而這樣的心理在死亡的陰影下更是被極大地凸顯。

《世說新語·惑溺》記載:“荀奉倩與婦至篤,冬夜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11]918荀粲為情而死,當(dāng)時卻“獲譏于世”。盡管如此,荀粲如此高調(diào)地展示他對妻子的情愛①《世說新語》本條下劉孝標(biāo)注引的《粲別傳》還繪聲繪色地描述“婦病亡,未殯”時荀粲與前來吊唁的傅嘏的一段對話:“粲不哭而神傷。嘏問曰:‘婦人才色并茂為難。子之聘也,遺才存色,非難遇也。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難再得。顧逝者不能有傾城之異,然未可易遇也。’痛悼不能已已,歲余亦亡。”,這個故事作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軼事被傳播并記錄下來,本身就足以表明,當(dāng)時的人們對肆意表露“情”的新態(tài)度。這樣的態(tài)度,在《世說新語·傷逝》的一則記載中有著更為直接而深刻的闡明:“王戎喪子萬兒,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保?1]637

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正是對“情”作為人之本質(zhì)的肯定。從理性上說,“忘情”固然是理想的境界,但既然“情”是人的存在中不可讓渡的真實,對“情”的執(zhí)著也就可以接受和理解,尤其是死生之際,突破種種規(guī)制、不加節(jié)制的“情”的表達(dá)自然有了充足的理由。這也是為什么魏晉之際,人們在臨喪時任情越禮,卻往往能得到社會的容忍和同情。

潘岳對“哀情”的抒寫,正體現(xiàn)了對“情”的肯定?!兜客鲑x》說:“喪禮之在妻,謂制重而哀輕,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緣情。”正如王戎一樣,雖然在理性上承認(rèn)“情”之超越或節(jié)制的必要,但在切身的情感體驗中,還是不由地傾向于“情”之沉溺?!兜客鲈娙住分?,他雖然試圖以“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的現(xiàn)實責(zé)任和“莊缶猶可擊”的超脫姿態(tài)來中斷自己對哀情的沉湎,但是那種勉強的感覺和毫無把握的語氣,使得這種努力顯得軟弱無力,最終,“哀情”的流瀉只是暫時的停頓,又在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荏苒中一遍一遍地被重新書寫。

對“哀情”的抒寫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成為“緣情”說的“成功的實踐者”,不過,與這種對單一純粹情感毫無保留的宣泄相比,他對隱逸高情的抒寫則以超越“情累”的努力,展示了反思性的視角,從而彌補了他的作品“趣旨不足”[10]的弱點。

這種“遺情累”的努力并不是徹底地拋棄“情”,而是在深刻體驗到“‘情'之不可磨滅與歷史情境之不可改變”“造成人生的終極的‘悲劇’”[4]62之后,試圖以縱心物外的觀照、沉思甚或想象來超越得失哀樂榮辱的具體生活境遇,從而回歸心靈的平靜。對潘岳而言,在那些敘寫“高情”的詩文里,他正是試圖以擺落利害計較的姿態(tài)來消除憤懣不平情緒的宰制,重獲對人生的掌控感和內(nèi)心的平衡。盡管這種努力并不那么徹底、效果并不那么圓滿,但還是為潘岳的“深情”增加了一種深刻的內(nèi)涵。

[1]張國星.潘岳其人其文[J].文學(xué)遺產(chǎn),1984(4):28-38.

[2]潘興國.潘岳哀詞試論[J].山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0(3):67-73.

[3]蕭永生.論潘岳的哀誄文字[J].重慶社會科學(xué),1996(12):47-50.

[4]呂正惠.物色論與緣情說——中國抒情美學(xué)在六朝的開展[M] //抒情傳統(tǒng)與政治現(xiàn)實.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

[5]房玄齡,褚遂良,許敬宗,等.晉書:卷五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卡倫·霍爾奈.神經(jīng)癥與人的成長[M].張承謨,賈海虹,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8.

[7]宇文所安.自我的完整映象——自傳詩 [M] //北美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名家十年文選.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122.

[8]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一[M].李金松,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32.

[9]陳壽.三國志:卷二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82:795.

[10]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 [M] //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 (中).北京:中華書局,2006:990.

[11]劉義慶.世說新語箋疏[M].劉孝標(biāo),注.余嘉錫,箋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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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逝者安息生者慰藉 無錫水警老許16年打撈百余尸體
人生中的某一天
人生悲喜兩字之間
依水類浮萍寄松似懸蘿
——關(guān)于潘岳婚姻的論爭
獨一無二的你
徐顯秀墓的鎮(zhèn)墓神獸壁畫 逝者的神佑
美男子潘安是誰
斜倚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