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紅霞
動人的殘疾
看一部紀錄片,聽草原牧民在自家?guī)づ袂昂染茝椙俪?。那種遼闊星空下的自由揮灑,恣肆開放的情懷,和舞臺上藝術(shù)雕琢過的表演,完全是另外一種風(fēng)格。
生命的粗糲質(zhì)感,撲面而來。
相對于漢族,少數(shù)民族對生活似乎更多自然、自由的表達。漢族可能因儒家文化的浸染,更多地被修身治國平天下教導(dǎo),過于端莊了。
少數(shù)民族,更多的是一種藝術(shù)生活。忠于生命的活潑本質(zhì)。大碗喝酒,圍著篝火騰躍歌唱,自有一種神性的誠實。他們的表達完全不是我們江南的小橋流水、歡喜勁頭,而是風(fēng)沙飛揚的豪放,是傾瀉而出的頑強生命力。
漢族,更多的是一種被文字教化了的生活。被同一種文化反復(fù)衡量、修正。在趨向共同價值的同時,削弱了蓬勃的生機和野性的力量。
生命本該斑斕多姿,它們的存在方式?jīng)]有優(yōu)劣。一朵小花,一片草原,一群羊,一類人,都攜帶各自的生命密碼存活。它們的生命之光互相映照,折射出不同形態(tài)的美。
我對某種純粹的美始終懷有警惕?;▋菏敲赖?,但滋養(yǎng)它的牛糞就是丑的嗎。牛糞和花兒的聯(lián)系,它們之間的某種契約,是不是美好的呢。
如果對美始終抱有片面化的理解,我們就無從擺脫脆弱幼稚的兒童心態(tài),所能觀察到的也不過是生活表層的浮光,筆底流淌的,再動人也是一條易于干涸的清澈小溪——而唯有河流般泥沙俱下,我們才能胸懷大海,奔行千里。
因為是遠方,因為異域,草原牧民生活對我自有一種吸引。但我也清醒地知道,如若真的置身那樣的環(huán)境,三兩日定覺得新奇美好,久長了,我很可能無法適應(yīng),想要逃離。
很多事物,都是互為限制。
對于遠方和他人的閱讀,讓我有了參差紛繁的人生體會。它部分修補著我略顯簡陋的生活。
兒時,躺在鄉(xiāng)村的山野,看天上偶爾經(jīng)過的飛機。它飛得那么高,離我那么遠,像一粒銀色的頑強幼蟲,在遼闊的藍天上慢慢行走。經(jīng)過一團又一團云彩,要走很久,才在天際消失,去向無法預(yù)知的遠方。那時,遠方帶給我的,其實是一種無法抵達的惆悵。
第一次,對人的限制,有了感性的認知。
人的限制,其實就是某種殘疾。無法清除。它是人生的常態(tài)。殘疾,在某種意義上,預(yù)示著巨大的隱忍。它于靜默中產(chǎn)生力量。它是如此動人。
于是,我們不停地追逐和修補,讓本沒有意義的生命,產(chǎn)生意義。
蛇紋打底褲
新近購回一條蛇紋打底褲。
蛇紋。說出這個詞,我自己也愣了一會兒。
黑的底色,蟒的圖案。面料輕薄,手感涼滑。抖動一下,便鱗斑閃爍。仿佛寂靜草叢被迅速劃開,冷血的軟體動物曲折疾行,攜帶不動聲色的毒與罪惡。
看著拆掉包裝,擱置在沙發(fā)上的蛇紋打底褲,盡管內(nèi)心已經(jīng)做了充分的功課,手臂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在農(nóng)村出生,自然中的草木荊棘、花鳥蟲魚,都觸手可及,毛蟲、蜘蛛、蜈蚣、野蜂等,都沒讓我感到任何不適。唯有蛇,永遠沉默,卻暗藏快如閃電的攻擊力。居心叵測,心若深井,渾身濕滑冰冷,總是讓我不寒而栗。那時,若是在田埂、溝汊里見到一段蛻掉的蛇皮,內(nèi)心就仿佛被軟體吸盤手一把抓起,越揪越緊,一時間腿膝酸軟、冷汗涔涔,幾近窒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哪怕繞再遠的路,我也再不敢路過這里,直到蛇皮被風(fēng)吹走,被泥土掩埋,或者被流水沖走。
小學(xué)簡陋的《自然》課本中,有一課是講《壁虎和蛇》的。里面有一幅黑白的插圖,用兒童簡筆畫描了一條彎曲爬行的蛇。我還記得第一次翻閱的情景。新書彌散著油墨香味,孩子總是容易被新鮮事物吸引。當無意翻至有蛇的插圖的這一頁,我盯著這條并不鮮活甚至算不上生動的蛇,瞬間感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拿書的兩只手也麻木起來,意識越來越模糊,似乎要失去知覺,我感覺自己要暈倒了,書就滑到了地上。
仿佛過了很久,我終于緩過氣來。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新書封面的右下角,將它提拎起來。下了很大的決心,請求我后面的一個男生,讓他幫我把這一頁撕下來,扯碎,扔得遠遠的。為了讓他不告訴老師,為了不損壞我這個三好學(xué)生的榮譽,我答應(yīng)贈送他三本小人書。這三本小人書,是當時我全部的圖書積累。
后來的很長時間,我一直不看電視欄目《動物世界》中關(guān)于蛇的篇章。帶孩子去動物園,我也刻意避開蛇的方位。
可是我的女兒并不懼怕蛇。她出生在城市,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她害怕蠕動的毛毛蟲,大青蟲。對果肉中偶爾藏匿的肉蟲高度敏感,尖叫排斥。但她對蛇卻沒有任何不適。有一天,她聚精會神看《動物世界》中蛇的高清鏡像,竟忍不住感嘆:這蛇長得真美??!正在餐廳擦桌子的我,扭頭盯住她,忽然覺得她很陌生,似乎不再是我的孩子。
如果說,是歲月改變了很多事情,并沒有錯。歲月是強大的對手,它的能量可以輕易完成摧毀或重建。當一個朋友穿著蛇紋打底褲,說舒適方便,很適合夏天穿著,并建議我也買一條的時候,我稍作猶豫,也就答應(yīng)了。生活中,我的確是個從眾的人。除了少量的堅持,其他,我都選擇妥協(xié)。年齡越大,就越寬容。這是老,給人的一點聊以自慰的小補償吧。
深吸了一口氣,從沙發(fā)上拿起蛇紋打底褲,眼睛的余光潦草地判斷了前后方向,捏準褲腰,我將右腳伸進去,然后是左腳……我并不看它,我眼睛平視著前方的電視。電視正播放一個紀錄片,動物界兇猛肉食動物進食的瞬間。被撲中的小鹿,栽倒在地,精巧的蹄子在慣性中高高揚起,被獅子不留一點空隙地深深咬下去,狠狠撕扯,隨后跟來的也找準了各自應(yīng)該享用的部分。它們在屏幕上大快朵頤,食物還帶著本身的體溫和心跳。我的手在緊身褲上摸索著,提拉,讓它準確地依附在身上。終于穿上了,穿上了蛇紋打底褲。它緊緊地裹纏,貼緊每一寸肌膚……我試著走動起來,仿佛蛇行。
打破禁忌,并不如曾經(jīng)想象的那般曲折和艱難。有時候,輕易得讓自己也吃驚,甚至不需要理論邏輯的支撐,也沒有情感里特別強調(diào)的轉(zhuǎn)折。
人是多么容易背叛自己。這仿佛是自然的事情,不必苛責,更不必譴責。
看來,要真正克服什么,像剔除某個頑強的病灶一樣清除內(nèi)心的恐懼,就是真正進入它,走進它的內(nèi)部,甚至,成為它的一部分。
四月的人間沒有荒涼
四月的人間沒有荒涼。
群鳥飛翔,楓樹生長,槐花竭盡全力送出山窮水盡的芳香。
和女兒散步。剛進公園,就遇見兩個搭訕的外地人。他們開口講話,仿佛嬰兒吃飯——天上一半地上一半,聽得我們云里霧里,連蒙帶猜,還是不能會意,無奈走掉??磥?,方言,如同一個群體的私用貨幣,它僅限于在帶有私人體溫的小范圍使用。一旦離開,就全然失效。
公園進門不遠處,是旋轉(zhuǎn)木馬。女兒小的時候,十分迷戀騎在上面的感覺。輕微晃動,小暈眩,又絕對的安全。適合女孩的游戲。
轉(zhuǎn)眼,她就這么大了。走在身邊,比我還高出半個頭。我揶揄她,說,再上去坐坐?她惱羞不成怒,輕輕掐我一把:媽媽你好幼稚?。∥覀兙驼驹谝慌?,看三五歲的孩子騎在上面咯咯笑。
我故意問她,旋轉(zhuǎn)木馬,是一匹跑不出去的馬。像不像某個固執(zhí)地陷進懷疑里的念頭?
前面一大片草坪,用籬笆圈起來一塊,方便游客喂鴿子。鴿子大約有三百來只。世態(tài)安穩(wěn),生活優(yōu)裕,它們已然身形肥碩。
鴿子是俗世討巧的生靈。既可以自由飛行,又可以隨時回到主人的籠內(nèi),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糧。
它們整體調(diào)整了飛翔的角度,從游客手中搶奪實際的好處。于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鴿子的秘密,它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支點,得到了雙份的好處。從廣泛的經(jīng)驗中,我們?nèi)找嫣釤挸鍪浪咨畹拿胤剑航档途裆畹母叨?,可以彌補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減少靈魂的成色,可以豐富肉體的歡娛。鴿子是成功的實踐者。
離開鴿群,一只灰尾巴鴿子跟著我們走出好遠。它可能誤會女兒手中還余最后幾粒玉米。
一條石徑路,并肩走著兩個老婦。身形佝僂,步履艱難。道旁是整齊的三角楓,枝葉濃密,綠得歡天喜地。我跟女兒說,在其他人身上,也能感覺到自己。有一天媽媽也會同她們一樣,變老、枯萎,最后葉子般脫落。這是自然規(guī)律,那時你不必過多傷心。她沉默一會兒,挽住我的胳膊,緊緊地。沒有說話。
在一處亭子里小坐。午后幽靜,面前進來莫名跳躍的光。地上散落著一根無名無姓的鞋帶,一枚不知地址的信封。女兒撿起它們,丟入旁邊的垃圾箱。
傳說中最美的四月天,也不過是尋常日子。
所有的尋常日子,人就如一株草立在大地上。日頭漫漫,長風(fēng)吹拂。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