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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天空命名

2014-04-17 08:16文/蔣
青年文學 2014年4期
關鍵詞:天王桂花

文/蔣 藍

閃電是天眼的瞳仁

二〇一三年六月底,我穿行在贛南的白云、森林與紅色丘陵之間。是夜下起了大暴雨,閃電的玻璃刀劃開窗戶,我無法入睡。詩人楊煉有詩句:“白楊把閃電的根須釘入地下”,鮑爾吉·原野則有“夜空栽滿閃電的樹林”的妙句。在我看來,黑夜把所有山脊猛然抽走了,在天空豎立,沾滿上帝掌紋的蛇蛻鉆裂天空在尋找孩子;閃電糾結,擰出了最白的電,為那匹叫“五明驥”的馬,鍍銀。

去石城縣之前,我有頗多聯(lián)想。我住在成都,多次去過金堂縣的云頂山,山巔有一座南宋時期抗元的“宋城”,下鎖沱江三峽,高峰突起,四面壁立,狀如城垣,故名“石城山”。南宋軍民在石城山抗擊元軍十五年,曾作為成都府、潼川府、漢州治所,鎖鑰要地,意義非凡。石城縣位于贛閩粵三省交界處,地踏武夷山余脈,以“四面環(huán)山,聳峙如城”得名,千百年前,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中原人經(jīng)江西南遷閩粵,石城不但是客家人的聚集地與中轉站,而且是太平軍多次血戰(zhàn)的要津。一個黃昏,當我進入石城縣縣城時,琴江的浩大水流把七級竹節(jié)鋼鞭形的寶福塔推得更遠,這座宋塔就像脊柱一樣,成為石城——地龍血玄黃的隱喻。恰如西默斯·希尼所言:詩的肇端幾乎總與一種晴空霹靂般的因素有關。

也許,正因為天與地被權力黏滯,需要一根撐桿,寶福塔就是一道歷史降下的閃電。

稍后,我寫了一首詩《閃電是天眼的瞳仁》:

暴雨濕透大水

狂奔的馬群

把風剖成漫天的銅絲

土壤掏空了大地

豹子熄滅了梅花

暗夜抹黑了黑暗

直到利刃割傷了刀

通透的火徹底點燃了焰

藍汪汪的長焰

舉起一瓢靈湖之水

牦牛的身影是湖泊的支流

以背光的表情

把大地搬起來

豎直,再放倒

藍焰的頂巔伸出小草

觸雪即成大鳥

事物因背光而凌厲,半透明

那是大地在轉身

帶起的香氣攪動花

背光不是滅火,也不是熄燈

背向的一翼嫩光四溢

在雨夜我偶見一個自刎者,橫刀向天脖頸崩斷了刀刃

于是,閃電的瞳仁再次回到天上

“吉地”桂花屋

二〇一三年六月,我剛剛完成三十余萬字的長篇非虛構散文《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與石達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闿運交錯的歷史》的第十二稿修訂。我去了近二十個縣,熟悉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在巴山蜀水的所有蹤跡,我差不多看完了所有涉及太平軍在西南一隅的歷史材料。我到石城縣,要急急踏訪的,是著名的桂花屋。那是囚禁過太平天國幼天王洪天貴福以及干王洪仁玕、尊王劉慶漢、昭王黃文英、恤王洪仁政四王的所在地。

桂花屋居于商業(yè)樓群的重重包圍中,它的飛檐與風火墻從周圍的玻璃幕墻與霓虹廣告間峭拔而起。它并不高敞,沒有門樓。我計算著,那用二十四塊青磚壘砌而成的六米白線高墻,就像一道歷史的堤岸,把塵囂與暑熱阻擋于外。我看見鑲嵌在青磚墻體間的紅色砂巖門楣,正上方有“桂花屋”三個楷書字。透過石頭門枋,有兩株翠綠的樹,向門外蕩出了腰肢。

講解員非常年輕,她顯然是在背誦一個固定的講稿,對我說,這是兩棵桂花樹,也是桂花巷、桂花屋名稱的由來。老樹是金桂、銀桂各一株,已亡,這樹為近年種植。但在三十平方米的天井內,樹顯得有點纖弱,似乎支撐不起它的名頭。

天氣暴熱,游人極少,我得以從容打量桂花屋的格局。站在樓內用鵝卵石鋪就的天井里,天空瓦藍,長方形的天空邊緣,馬頭墻探出了它剛硬的嘴喙,似乎在吸吮高天的露水。燕子亂彈的墨線不斷擾亂牧放的云朵,更高的天上烏云悄然展翅……在時光沖刷之下,遙遠的往昔無色無味,類似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筆下的“所指”——它空洞無物,僅僅是一個概念;但一片千年陳跡卻頑強散發(fā)磚石泥土的特有味道;更近一點,比如置身于已有一百六十年歷史的桂花屋的斗拱遺構之下,深吸一口即五內奔涌,確有一股觸手可及的滄桑。這種感覺的縱深與時光成反比;面對只有名義關系的先祖牌位,與面對自己父輩的墳塋,感情的淡濃之別,恰在于斯。

石城縣乃客家人祖居地,他省之人提到客家,首先聯(lián)想到的一般是圓形城堡式的土樓。這分明是“第一印象”的作祟。石城縣的客家民居多為“圍屋”,即便是閩西的民居土樓,也只盛行于永定以及南靖縣等地,其他地區(qū)的民居均流行府第式民居。贛南的圍屋主要分布于安遠和龍南等縣,其余各縣都流行府第式民居??梢?,府第式民居實為贛南民居的精髓,也是整個贛閩粵客家民居的主要形式。講解員告訴我,桂花屋無疑是石城縣最有代表性的客家府第式民居。

桂花屋為磚木結構,占地面積約一千三百平方米,共有九井十八廳,房屋九十余間,外以青磚砌墻,高約六米,屋內雕梁畫棟,極盡精美。屋頂為弧形構造,椽子被排列成波浪形,下以青磚鋪平,上方蓋瓦,頗為奇特。這就是房屋創(chuàng)建人黃性存花費十四年心血完成的杰作?,F(xiàn)房屋墻壁上可見模印有“黃性存磚”和“大盛性記”字樣的銘文小磚。又據(jù)側門“永懷”題額落款是“咸豐辛亥年”,可以得知建于清咸豐元年即公元一九五一年。

桂花屋在《黃氏族譜》及地方志里無記載,但口口相傳中,黃性存乃石城巨商,這從它南鄰舊縣衙、東靠熊家祠堂和黃氏宗祠、北拒寬闊的深水塘的位置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不但是貴地,還是一塊風水寶地。相傳那年系甲子,黃性存深信易學,因甲子辰屬水,水生木,大利東方;而南方因丙丁火水克火不利南方,因此只開東大門而將正門——南大門封閉。

關于石城縣與太平天國,人們總結出種種“暗合”。諸如:桂花屋興建于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國起義也在一八五一年;桂花屋落成于一八六四年,太平天國也終結于一八六四年;太平天國建都的南京別名石頭城,其終結地在石城;太平天國起義地在廣西桂平,暗含“雙桂”,洪天貴福落難的桂花屋內植雙桂……

而人們未必知道的,服毒自盡的洪秀全尸體就埋在天王府內御林苑假山附近一棵桂花樹下。嚴謹?shù)脑鴩莿諏嵉?,他帶領曾國荃等一行人趕到御林苑,御林苑早成廢墟,作為消息樹的桂花樹不見了蹤影。據(jù)說有宮女奮勇前來指認,官方找到了桂花樹原址,令士兵開挖。這時,天王宮上空突然烏云翻滾……

洪天貴福未能洪福齊天

能夠活捉洪天貴福,計謀出自陳寶箴。他是歷史大家陳寅恪的祖父。

一八六〇年,參加會試的落榜舉人陳寶箴無心繼續(xù)戀戰(zhàn)功名,一心回到家鄉(xiāng)繼父之志辦團練。不久受湖南人郭嵩燾舉薦,陳寶箴投靠年長自己二十歲的曾國藩。曾國藩久聞其名,視為“國內奇士”,待若上賓,并贈一副對聯(lián):“萬戶春風為子壽,半杯濁酒待君溫”,足見款款情義。后因湘軍名將席寶田力邀,加上陳寶箴也想做實事,便到席寶田帳下做幕賓。一八六四年,天朝首府天京被攻克,幼天王及洪仁玕等出逃江西。陳寶箴預測幼天王等一定會繼續(xù)往福建逃亡,便建議席寶田派兵到廣昌、石城間的楊家牌設伏。依計而行的席寶田部果然順利俘獲了洪仁玕等人。當時桂花屋剛剛建成,高堂深院富麗堂皇,因此席寶田征作帥府,他住在桂花屋的上廳兩側的黃家祠和熊家的兵營。“四王”均關押于桂花屋,但唯有幼天王尚逸于國家天網(wǎng)之外。

洪天貴福是如何被抓獲的呢?

當?shù)叵鄠鞯氖?,楊家牌血?zhàn)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幼天王與侍從走失,他獨自亂走,竟然走了回頭路,來到廣昌縣的唐坊村。遇村中一位唐姓老者,他稱姓張,湖北人。老人見他年少,文質彬彬,予以收留,幫老人做點農(nóng)活兒。老者認為他的長發(fā)不便勞動,要剪去頭發(fā)。幼天王覺得老人可親,便將實情和盤托出。老人驚恐萬分,立即將他遣走。幼天王又往石城方向走,據(jù)說他一路“機智地躲開清軍和暗哨盤問”。

這天來到石城縣城南郊的珠坑鄉(xiāng)蜈蚣坑。他雙足潰腫,步履滯重,遇到太平軍舊卒“溫尿桶”,彼此都磕頭如搗蒜,他立即躲藏進“溫尿桶”家的地窖。驚魂初定,他鄉(xiāng)遇故知,被洪秀全《天父詩》熏陶出來的詩歌癮不合時宜地發(fā)作了,他技癢難耐,竟然開始了墻壁題詩的“明志”之舉。席寶田的奸細很快發(fā)現(xiàn)大字不識的“溫尿桶”家的粉墻上出現(xiàn)了“反動標語”,按圖索驥,幼天王在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三日被捕,押往桂花屋。

石城縣流傳著另外一個更為生動的說法:失散后,幼天王只身潛入縣城鄧秀群鄧裁縫家當牧童。一天,鄧裁縫看見自己曾收留的一個太平軍馬夫誠惶誠恐地向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孩行下跪之禮。裁縫不解了,遂盤問這個毛孩子。知道真相后,鄧裁縫當即到縣府告發(fā)。據(jù)《石田鄧氏六修譜之名爵類考》記載,鄧秀群因功賞以五品藍翎,晉四品知府銜。

幼天王在石城被捕過程尚有另外版本。就這兩個版本而言,我更相信“自古英雄出屠沽”古訓黑鐵一般的分量,那敢于兩肋插刀、救人危難之輩,從來就不是想錢的人,自然了,更不是讀書人。

洪天貴福于天歷同年九月十三日,即夏歷九月二十五日,公歷一八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被俘。

查《近代史資料》第五卷《太平天國專卷》(原載《近代史資料》總92號),記載了洪仁玕的兩份數(shù)千字的《自述》,均“在席寶田軍營問供”,可見,民間傳說他們在桂花屋書寫供詞是可信的。

洪天貴福在《自述》里,提到了自己在石城縣狼奔豸突期間的兩個親歷“奇跡”:

其一是:他獨自在山上餓了四天,幾乎要自殺。半醒半睡時分,一個白衣人飄然而至,給了他一塊面餅,他胡亂吃了,決定跟著白衣人走。哪知白衣人已經(jīng)不見。他沒有猜測白衣人是誰。是上帝顯靈嗎?堪可玩味。

其二是:眼見被官軍包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與幾十個士兵滾入了水坑。士兵逐一被擒,但他竟然沒有被發(fā)現(xiàn)。同樣,他也沒有妄自揣測這一障眼法的奇跡緣由。

講解員帶我到桂花屋前院。由于我的反復問詢,打破砂鍋問到底,她顯然左支右絀,干脆和盤托出,把用作“講解詞”的《桂花屋陳列大綱》送給了我。她只有這一份,上面畫滿了符號與注解,可見她工作認真。這份出自石城縣博物館韓振飛、劉勁峰、龍年海先生之手的《大綱》指出,當時,幼天王囚于前院西側花廳,洪仁開等囚于東廂房里?;◤d隔成正、側兩室,側室為其臥室,正室為幼天王開筆寫《自述》之處。

我在狹窄的走廊徘徊,懷想這個娃娃皇帝面臨的絕境??h博物館順勢利導為他塑了一尊像,高達一米八,穿著打扮就不說了,單說那個長相,高鼻深目,皮膚漂白,十分歐化,這分明是洋人筆下的李秀成畫像的翻版,哪里還有半點客家人粗獷、堅忍的影子?!

西花廳側室內置放有一塊銘牌:用中、英文標明“幼天王囚室”,兩根條凳上放著門板、鋪著稻草席子,一桌一椅,似乎就是牢房了。但這樣的設置,與那時堂皇的、簇新的桂花屋相般配嗎?這比農(nóng)家還要簡陋啊。想一想吧,翼王石達開被俘后,也是好酒好肉招待,他和兒子石定忠是安然乘坐八人大轎幾百華里進入成都的。官府怕什么?怕在受審之前出意外,比如自殺!

贛州市博物館萬幼楠先生在《桂花屋與幼天王蒙難調查》里記載了他的田野考察:花廳曾經(jīng)的房東黃乾仲回憶說,原側室南面粉壁上有幼天王的題詩:“有志攘夷愿未酬,七星苗格得難侔。足跟踏破山云路,眼底空懸海月秋?!保ㄎ乙玫脑娋湟酝鯌c成輯錄的第一手史料為準,與當?shù)爻浀脑娋溆谐鋈搿#┮痪盼濠柲陼r節(jié),房主曾向來石城訪問太平天國史料的外地工作者提供過這首詩,后來居住者裝飾房子時被鏟蓋掉。在我看來,幼天王根本寫不出這樣的詩,不但他寫不出,他老子的那些順口溜與此對比也是望塵莫及。一個半大孩子,從小受著嚴厲的畸形教育,不準看古書(那叫“妖書”),只能讀“天主教的書”。但他后來承認,偷看過《史記》等,顯然,他并沒有在義氣深重的《史記》里領略到半絲血性。加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何來憂患?何來抱負?我看著墻上懸掛的詩歌復制件,書法遒勁而沉郁,這就更不可能是出自一個半大孩子之手了。

著名學者王慶成輯校了《洪天貴福親書自述、詩句》等數(shù)篇涉及石城縣被俘的太平天國諸王史料,其中《洪仁玕親書自述、詩句》指出,此詩共三首,出自洪仁玕手筆(莊建平主編《近代史資料文庫》,第五卷,上海書店出版社)。在我看來,說是絕句吧,結尾之處語氣游離,似未終結;顯然又不是律詩。也許,被天國譽為“文曲星”的洪仁玕不過是展示心境而已。但向席寶田表明“無顏偷生片刻”的洪仁玕,如此氣韻非其莫屬。

“五王”在華麗的桂花屋中到底寫了些什么?僅僅是敷衍嗎?

洪仁玕在《自述》里稱:“(偽)天王的兒子名貴福,誕生時有群鳥集于屋上飛鳴數(shù)日,眾人皆知。偽天王因要把兒子取名,小的就預寫紙條多張于筒內,用筷鉗起,得天貴二字,偽天王不知何意,改取貴福二字?!?/p>

幼天王《自述》稱:“自少名洪天貴,數(shù)年前老天王叫我加個福字,就名洪天貴?!腋赣H平日常食生冷,自到南京后以蜈蚣為美味,用油煎食。我父親不吃豬肉的,并不準眾人吃酒……所以從前我只吃牛肉,不吃豬肉。如今也吃豬肉并常吃酒。那洪仁玕是好吃酒的……天朝內有一青鸚鵡,所住是銀籠,他會講話。鸚鵡唱云: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

“崽崽”在此!現(xiàn)在呆坐在桂花屋西花廳內,他偶爾在天井徘徊,但與另外幾個王的見面被嚴格禁止。他身材不高,他的身形被桂花的香氣包圍,深吸一口,甜膩的風立即潰散心神,他在濃得化不開的回憶中黯然神傷。青鸚鵡早已灰飛煙滅,跟著鸚鵡“學舌”的人,依靠一種吮癰舐痔的口技功夫來換取寵幸,卻讓幼天王封為神示。他在紙上深情懷念著那個“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百獸率舞”的權力神話,他覺得,大不了,自己就不“坐”那個燙屁股的寶座了。

洪秀全在洪天貴福九歲時就給他四個妻子,其中還有一對親姐妹,就不準他同母親姐妹見面,做了《十救詩》令他熟讀,解說男女隔別不準見面、包括老祖母不能與小孫子見面的“天理”。此“十救詩”太平天國有刻本,幼天王是熟讀的,在被俘囚禁中還默寫過這些詩句。

“五王”在桂花屋關押了二十余日,臨行去南昌府之前,洪天貴福吟了一首詩:“戰(zhàn)鼓咚咚響,西山日影斜。黃泉無旅店,不知宿誰家。”看看吧,這應該才是他的口吻。

那是一個秋夜,贛南的山水在逆風中翻轉出事物背光的一面,讓那些暗無天日的念頭在日光之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就不認識自己,一如作家王小妮所言:“月光在深夜里照出了一切的骨頭?!?/p>

臠割之秋

很不幸,洪天貴福沒有機會親歷第三次“奇跡”了。

如果洪天貴福也算皇帝,那他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被凌遲的皇帝。

洪天貴福全無基本生活常識。他承認:自己“從來沒有出過城門”。他竟然在審訊期間說出這樣的話:“我有四個老婆,現(xiàn)在我不要妻,二十歲再要?!边€在想二十歲的事,我的天!想來審訊者也會忍俊不禁。他們離開石城縣時,桂花屋的金桂與銀桂,應該剛剛過了花期,干枯的桂蕊還拒絕凋落。那是一八六四年十月下旬,贛南的天氣清爽而明凈,大雁成行,寫孤獨的“人”字。

他想到過埋在桂花樹下的父親嗎?

他想到過那個叫石敢當?shù)囊硗鯁幔?/p>

那個叫“石敢當”的人,一年前的夏天已在四川成都科甲巷轅門前被殺,他足足承受了一百二十刀,持續(xù)三個時辰,意識清醒,沒有說一個字。洪家父子在詩歌里沒有涉及“桂花”,但翼王不但寫到了,他還摘了一枝桂花,聞了好久。

當年,梁啟超在《飲冰室合集》中收錄了五首石達開遺詩,盡管知是偽作,那又何妨!因為梁啟超認為:“太平翼王石達開,其用兵之才盡人知之,而不知其嫻于文學也。近友人傳誦其詩五章,蓋曾文正曾招降彼,而彼賦此以答也?!绷簡⒊倘恢肋@是“偽作”,但“即以詩論,亦不愧作者之林”。

留摘芹香入泮宮,更探桂蕊乘秋風,

少年落拓云中鶴,陳跡飄零雪里鴻;

聲價敢云空冀北,文章今已遍江東,

儒林異代應知我,祗合名山一卷終。

我之所以選擇這一首,乃是詩作涉及桂花。

在四川古藺縣通往瀘州的古驛道上,桂花鄉(xiāng)因為盛產(chǎn)桂花,被稱為“桂花場”。一八六二年深秋,石達開在橫江大戰(zhàn)后,流落于桂花場,寫下了“戡亂無窮第一窮,英雄作事總成空。久攻上垣旗幟白,百戰(zhàn)中原血劍紅。眼見魚深頭盔血,手攜降表謝殘從。興亡必意觀天色,一局棋盤半局空”的詩句。石達開意猶未盡,還書寫一字,那就是鐫刻于懸崖石壁的巨型“?!弊帧?/p>

石達開固然無福消受,他畢竟深受當?shù)匕傩諓鄞?,他“舍命救三軍”的目標部分實現(xiàn),他救了四千多子弟兵,關于他的傳說就像桂花樹一樣遍及巴山蜀水;而洪天貴福,永遠沒有那個福氣了。

出于強烈求生之心,十一月三日在江西巡撫衙門受審時,洪天貴福反復為己開脫,涕泗交流:“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與我無干。就是我登極后,也都是干王、忠王他們做的。廣東地方不好,我也不愿回去了。我只愿跟唐老爺?shù)胶献x書,想進秀才的。是實。”話語里流露出幼稚,并夾雜十足的奴顏,可見這個天朝的天子,所有骨頭早被天朝抽走了,他不是閃電,他癱倒委地,是“穿黃胄的泥”。

洪天貴福在桂花屋以及南昌寫的系列《自述》,我在此地未見影印件,倒是后來在廣東花縣的大布鄉(xiāng)官祿布村洪秀全故居,我見到了《自述》當中的一份復印件(落款時間為甲子年九月二十七日)。十六歲的半大娃娃,拼命頌揚看守唐家桐:

老爺見識高,

世世輔清朝;

文臣兼武將,

英雄蓋世豪。

為進一步剖肝瀝膽,一八六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凌晨,洪天貴福又寫了三首詩送給他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唐家桐。唐家桐不過是席寶田軍中的區(qū)區(qū)一介“訓導”,因為態(tài)度和善,深得幼天王“信任”。詩的題簽為“右送唐家桐哥哥詩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都五更天了,洪天貴福還在渴念“清朝皇帝萬萬歲”!他應該知道詩歌換不來功名,不過是想借詩明志,保住好頭顱。讀罷辛酸萬狀,不禁冷淚長流:

跟到長毛心難開,東飛西跑多險危。

如今跟哥歸家日,回去讀書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長毛,一心一德輔清朝。

清朝皇帝萬萬歲,亂臣賊子總難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盡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謝哥恩再三多。

一天后,天歷十月初六日,夏歷十月二十日,即公歷一八六四年十一月十八日,他在監(jiān)獄里將上述三首詩又重寫了一遍。但墨跡未干,就被綁赴市曹,處以凌遲。幾天后的二十三日,洪仁玕等人被凌遲……

那是一個時代的臠割之秋,除了李秀成被一刀斃命之外(他的卓然才識,乃至他勸曾國藩當皇帝的進言,起了巨大作用),所有太平天國被活捉的諸王,均未躲過國家凌遲的利刃。富有深意的是,一八六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密云不雨的中午,翼王石達開與宰輔曾仕和、中丞黃再忠、恩丞相韋普成四人同時受難于成都科甲巷時,在官府在對凌遲工藝進一步細化的譜系中,曾國藩以及親信的貢獻不亞于他為后世提供的“為官心得”和處世箴言。這個溫文爾雅、吃透了傳統(tǒng)文化的大儒,對凌遲來了個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就是在割去受刑者的肉以后,還要撒上幾把鹽!而駱秉章在這條血肉之路上再出老謀深算之奇計——割開身體之后,用烙鐵再細細燙一遍創(chuàng)口!不然犯人死得太快了,缺乏看點。這個改良主義的設計,首批試驗者就是石達開一行。(見鄂華《石達開死亡真相考》,刊于《歷史研究》一九八七年五期。)如果說,曾國藩的改革是為了加劇受難者疼痛以泄心中的大怒火,那么,駱秉章的改良就是為了延續(xù)受刑者的痛苦,防止因失血過快而死亡,使得受刑過程變得過于單調,缺乏高潮和結尾。

人子的血,在烏云的俯視下盡情漫漶,這是對烏云的“描紅作業(yè)”。它與那種陽光為烏云鑲出一道金邊美景的不同之處是,血的閃電蹤跡宛如一個胴體的徹底攤開,貼地而飛的紅金箔,在烏暗的大地上,構成了“天狗吞日”的異象。那被黑暗染黑的血液,反射著天上的一幕:太陽為蘸滿污血的刀,鑲出了一道輕浮的蕾絲花邊兒。但被骨頭撞碎了一塊的刀刃露出了金屬的底色,那才是一具模糊的血肉所能達到的最高巔!

對石達開執(zhí)行凌遲的劊子手叫余寶,乃是六十年前凌遲起義軍領袖冉天元的劊子手段一刀的徒孫,他師出名門,刀法精熟,下午時分也覺得有點疲倦了。他大汗淋漓,熱汗冷汗交替而下。駱秉章一臉病容,熬了這么長時間,覺得也差不多了。揮手吩咐,叫他去查看已成一團爛肉的石達開是否已經(jīng)死亡。余寶上前,用刀尖挑起石達開耷拉在眼睛上的頭皮!那是凌遲的第一刀,就是把天靈蓋發(fā)跡至眉毛的頭皮割開,拉下來蓋住受刑者的眼睛。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發(fā)亮的東西,在血水里燃燒,那是石達開的眼珠。石達開雙目的閃電,亮得足可以熔化世界的刃口。

這就像魯迅在《故事新編·奔月》里對“羿”的描寫:“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 ”

這是空前的一擊,余寶毫無防備,他激靈,一地的液體好像是從他腳底漏出來的,他像一個空殼,料峭的冷意把他定在石達開的血肉前。那把聽話得像手指頭一樣的小刀,被一股無形的殺氣生生剁斷,當?shù)囊宦暤粼诘孛鎵|腳石上,反跳起來插入他的腳背……

時間,在刀子反彈起來的一瞬被割裂,被撕開,露出了道袍下的黑。駱秉章與眾人驚愕莫名,余寶頓失心竅,突然脫掉衣服,向門外沖去……從此狀如瘋魔。他迅速被體制拋棄,后來成為乞丐,成天在府南河旁邊哀號:“我有罪,我有罪啊……”二月以后,劊子手余寶餓死于路旁。

清末文人費行簡在他回憶與乃父談話的《石達開在川陷敵及其被害的事實》一文里記載說:駱秉章在審問石達開時,曾提及石定忠:“現(xiàn)你帶來之幼子,聽說很聰明,你盡管放心,我決不準誰加害。”這番對話的真假很難說,但文章里有一段記載最讓我心顫——

翼王就義之后,定忠自不見其父,日夜啼哭,由楊重雅建議,以布包石灰堵口鼻壓斃之。未斃前禁卒謝福以實告之。

他問:“我死可見父乎?”

謝說:“正好見于天上?!?/p>

他遂破涕為笑。

……

石定忠閉目,伸開小手去迎天上的閃電。

十六歲的洪天貴福,這個被天朝苦心打造、培養(yǎng)出來的天之驕子,在五歲的石定忠面前,的確是長不大的娃娃??!

洪天貴福死無葬身之地,但石定忠有。經(jīng)歷史學家任乃強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考證,他就埋在我供職的日報社區(qū)域內,此地原為慶云塘。那里有一棵幾百年的大銀杏,被幾棵桂花樹簇擁,我時常去看他。

是夜,又是大暴雨。我呆坐在石城縣賓館的窗前,遠望著靜泊于夜色深處的桂花屋,它像一個打鐵的砧板,成為曠達琴江之上一個拒絕發(fā)光的琴碼。我又回到了閃電敘事。布羅茨基在《波羅乃茲舞曲:一種變體》里說:“假如你側身而臥,夢便會閃電般從墻中/飛出,仿佛童話里的那些武士向東奔去,/穿過你的院子,然后從高聳的大麻中突圍。/他們的鎖子甲仍然無法遮掩那襤褸衣衫,/不過,他們相貌相同,而你僅僅被鉤住一次,/就讓一個軍隊從你的墊子上通過?!?/p>

于是,我側臥在床,等待著穿墻而出的閃電升起,為天空命名。閃電會伸出金鉤鐵劃的桂花枝條,才能賦予那團沉默以青筋暴起的血脈;只是現(xiàn)在,閃電伸出了細弱的鑷子,撥亮燈芯那樣,扶正了桂花屋馬頭墻頂?shù)那嗖?,以及亂顫的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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