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志堅 劉元
(呼和浩特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0)
對小說家沈從文和遲子建作比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文學現(xiàn)象:從地域上來說,他們二人一南一北;從出生時代來說,他們二人一現(xiàn)代一當代,但在文學表達方面卻有著極為相似的地方。遲子建的短篇小說《采漿果的人》,在自然美景、淳樸鄉(xiāng)民和作家對之的情感處理方面與沈從文的《邊城》就極為神似。
這兩部作品在時間、地域上相差很多,但在鄉(xiāng)間美景的繪制上卻有極為相類的地方。從作家本身來說,他們都出生并成長于鄉(xiāng)村,對鄉(xiāng)村非常熟悉,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熱愛,沈從文在《湘行散記》里就曾多次表達過他的熱愛和震撼,“你實在應來這小河里看看,你看過一次,所得的也許比我還多,就因為你夢里也不會想到的光景,一到這船上,便無不朗然入目了?!薄吧剿赖煤?。”“我愛這些地方、這些人物?!薄凇哆叧恰防铮骷覙O盡所能來寫茶峒的自然之美,如寫到白河,有這樣一段描寫:
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皆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須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帖,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一年四季置身其中,如入仙境,真令人“神往傾心”。人工和自然之景相得益彰,即使是“晾曬的衣物”、“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也與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相和諧,是自然美景的一個有機部分。這樣的環(huán)境讓人愉悅、留戀,“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作家不但熱愛家鄉(xiāng)的自然美景而且把自然融入到他的靈魂深處,與自己的思想生命整合到了一起,這是非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所具有的,也是非生于斯長于斯的人能深切體會到的,所以沈從文筆下的景不但美而且美得有靈性,是生命的一部分,景是有生命、有靈性的景,人似乎也是景中之物,如寫翠翠的美而靈:“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贝浯涞某砷L完美地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理想,這樣的描寫窮盡了自然之子的美好。爺爺死的那晚,屋旁的白塔也倒塌了,爺爺和白塔生命緊相依。翠翠、青山綠水、山頭黃麂、爺爺、白塔,這些景物和人類是互為一體的,“青山綠水”造就了翠翠“清明如水晶”的眼睛,翠翠“天真活潑”、乖巧、快樂如“山頭黃麂一樣”;爺爺?shù)纳Y束了,白塔也就緊隨而去。這樣的寫景已不是單純地寫景,同時還是作家思想理念的形象表達,因而景物描寫就成為了抒情手段和闡釋意念的中介物,是寄寓作家對“那種原生狀態(tài)下的生命原始之美的崇尚”。①
遲子建小說中的自然美景之描繪與沈從文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地域,沈從文寫的是湘西,而遲子建描繪的是東北,雖地理不一樣,但遲子建的筆下那景色也是極美的,有山、有水、有樹,山、水、樹也有靈韻,似通人性,景與人相融相通,如在蒼蒼婆的眼中,星星變成了剛出殼的雞雛,樹葉變成了活潑調皮的小鳥,就連黑熊都舍不得吃蒼蒼婆,還有那漫天的大雪:“像一位端莊、美艷、率性的公主,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乘著冬天的雪橇來了。”如果說沈從文筆下的景是仙境的話,那么這里的美景就如童話般活潑靈動,讓人神往難忘。
遲之建也曾表達過與沈從文相近的經歷和想法,她在《夢開始的地方》一文中說:“我還對童年時所領略到的那種種奇異的風景情有獨鐘,譬如鋪天蓋地的大雪、轟轟烈烈的晚霞、波光蕩漾的河水……我對它們是懷有熱愛之情的,……我甚至覺得,這些風景比人物更有感情和光彩,……”“……我對人生最初的認識,完全是從自然界的一些變化而感悟來的?!雹谒运龑ψ匀坏拿枘∈菑男撵`里自由自然地流瀉而出,她筆下的景物完全有著人類應有的喜好:長在背陰地方的植物,作家說它是喜歡安靜;長在森林中的,作家說它喜歡熱鬧;雪落滿山坡,作家說是雪讓山穿上了白衫;春草長出嫩芽,作家說是暖風讓山披上了嫩綠的輕紗;霜落在山巒,作家卻想象它就是一個染匠,染花了山川大地。相較而言,遲之建的美景更具人格化些,她的這種童話般地描摹,不正是作家對自然靈性的獨特感悟和感知的自然流露嗎?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對大自然無比鐘情,才生發(fā)無數(shù)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它們支撐我的藝術世界。”③“大自然是世界上真正不朽的東西,它有呼吸,有靈性,往往會使你與它產生共鳴……一下筆故鄉(xiāng)的人、事、景、情就撲面而來?!雹芤蚨匀幻谰熬统蔀榱俗骷壹脑⑵淙宋那閼雅c象征性意蘊的憑借,這一點與沈從文的表達和處理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寄寓其中的思想深度和向度不一樣罷了。
他們作品中的自然詩情洋溢,是對人的心靈和精神的凈化與升華,而且其自然的背后都有一個人生故事,呼應著抒情主體對于生命本身的敬畏與感嘆。
在鄉(xiāng)村自然美景的底色上作家繪制了鄉(xiāng)村的生活原色與生命故事,《邊城》中的人們純樸無欲,如自然一樣自然,管渡船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他忠于職守,“不論晴雨,皆守在船頭”;他無欲無求,有過渡的人于心不安給他錢時,他一律回絕,并“認真神氣”地說“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這里的人“既重義輕利,又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贝傢橅樢患遥羌硐肴诵杂谝簧?,父親大方灑脫、明事理,為人正直和平、不愛財;兒子們“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且勇敢、義氣、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聰明而富于感情。這里的生活有秩序,人民安分樂生,儼然如入神境。但這里也不乏悲劇,如翠翠的故事,從出生起父母雙雙徇情而亡,與年老的爺爺相依為命,當身心有所依托時意中人卻不知去向,爺爺也在一個雷雨之夜離她而去。可這樣的悲劇經作家特別的處理——淡化,就失去了令人悲痛的感受,而成了一種令人回味無窮的復雜情感,人的生老病死就是這樣的常見而人卻無能為力,正如老船夫的理解一樣,這是“天”的事,所以人不用急。于是作家在清麗、舒緩地書寫中透露著鄉(xiāng)村的生活原色與生命力,穿透現(xiàn)代文明進入到傳統(tǒng)文明,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間努力探索美好理想的人性和人生——“健康、優(yōu)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⑤沈從文用自然美景和淳樸的鄉(xiāng)民來表達自己對生命、人生和人性的獨特理解,因而《邊城》中的人生就是作家要表現(xiàn)的一種人生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意識的過程,而不是要單純地講故事、寫景物。
如果說沈從文的《邊城》講述的是神話,那么遲之建的《采漿果的人》則講的是寓言,這則寓言講的是大魯二魯?shù)墓适?,這個故事里的大魯二魯雖是“嚴重智障”,但在這個質樸的村莊里,沒有人欺負他們,他們按習慣、按天意去生活,“金井的山巒,就是大魯二魯?shù)娜諝v?!碑斂吹酱笱M山時,他們就去拾柴;山變綠時他們就播種;山巒更綠時,他們就鋤草追肥;落霜時他們就秋收。這與智力健全的渡船老人在認識生活處理生活上幾乎是一致的,他們面對生活都不會去思考,只重過程而不重意義和形式。為了更能夠傳達意義,作家又給大魯二魯設置了曹大平夫婦形象作為參照,他們相對于魯姓兄妹智力健全、精明能干,當村里來了收漿果的,他們就找尋到一處無人涉足且果子又多又好的地方,并小心謹慎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因為這么多果子如屬于他們的話那得換多少錢,“他們邊采山丁子邊計劃賣漿果錢的用途。男人說要買一個電動刮胡刀,……一壇黃酒和一頂山羊絨帽子,女人的主意快,剛說完要買花頭巾,想著家里的菜刀鈍得磨不出鋒刃了,就說買菜刀,一想到菜刀還能對付著使,又想添一條毛料褲子了。說來說去,他們想買的東西足可以開個雜貨店了?!彼麄冇麩o窮,羨慕有錢,于是采了很多果子,因不甘心就此收手,想到河對岸摘更多的果子,結果被河水沖倒,一筐果子沒了,人撿條命回來卻大病一場。其他村民雖換得或多或少的錢,可他們卻損失慘重,因貪圖采漿果而耽誤了農時,忽然一場大雪,把他們一年的收成全部毀掉。全村人咒罵痛哭,只有魯家兄妹“相視而笑”,并把采來的紅果子穿成項鏈帶著。寓意到文末自然流露出來,不為欲利所誘,堅持信念,就會笑在最后。在故事處理中,作家也同樣把悲劇淡化,淡到幾乎沒有悲劇,如大魯二魯?shù)纳硎?,蒼蒼婆的人生,在有悲劇的地方,作家卻筆鋒一轉,悲劇被隱藏,而突出了人生的達觀和純美。
遲之建的《采漿果的人》以寓言的方式為我們展示了一種古樸純美的人生,而沈從文的《邊城》則蘊含更深的理想人生和人性,在此意義上,后者要比前者更豐厚、經久耐讀。
《邊城》與《采漿果的人》在寫景和敘事時都注重情調、情感、氛圍或思想等內在的人文意味。寫景時含情帶意,既有作家對自然的深刻細膩的溫情觀照,又表達了作家對故鄉(xiāng)的一種贊美熱愛之情。無論是邊城,還是金井,都美得令人陶醉,美得人如畫中。當人融入為自然的一景時,那自然之景也具有了人的靈性,于是這種融入自然之中的情便有了趣味。翠翠生活的茶峒,蒼蒼婆和大魯二魯眼中的自然均是那樣純美而有情趣。
《邊城》中的故事似有若無,這故事自然如生活本身一樣,作家在營造故事情節(jié)時把著眼點放在了對故事本身所折射出的文化意味上?!哆叧恰愤@部小說總共六萬多字,前四部分里詳盡地介紹這個小城的風貌及風土人情。如寫純樸的民風、美好的人性、古老而有趣的風俗、賽龍舟捉鴨子比賽,這是作家精心描摹的故事。作家把更多的筆墨都傾注給了對這個小城的美麗、祥和、寧靜和快樂的描寫。作品的情節(jié)主線,即翠翠的愛情故事就是在這樣的鄉(xiāng)風鄉(xiāng)俗的背景上淡淡的展開的,故事沒有大波大瀾,從一個十四五歲少女情竇初開的角度來寫這段無事的愛情。翠翠的生活無憂無慮,可天不做美,翠翠一出生就無父無母,剛一懂人事,爺爺卻永久地離開了她,愛她的天寶葬身于河里,她愛的儺送又遠去他鄉(xiāng),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這些悲劇的故事,在作家的筆下只三言兩語輕輕帶過,于是這么可悲的人生,卻并沒給讀者留下多少悲痛。當然還因為翠翠有一個愛她、懂她與她整日相伴的爺爺,爺爺去世后,她又得到了楊馬兵的關愛,順順的理解和接納。小說的后半部分更多的是寫翠翠和爺爺?shù)臒o憂無慮的生活以及和大佬二佬的交往??v觀小說情節(jié)的安排,讀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小說所展現(xiàn)的悲劇是隱隱約約地伴隨著美好的生活而進行的。作家編織故事情節(jié)和處理故事情節(jié)的方式就是作家意念的一種形象外化,這樣的小說帶給讀者的體悟就是生活平凡而美好,但有時免不了傷痛。其實,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殘酷無情、充滿偶然和神秘。這樣的淡化處理,為純美的人性展示和理想人生的尋覓,平添了一種淡淡的感傷。正如小說《采漿果的人》充滿了未知和無奈,也是作家所感覺到生活或人生往往會美中不足吧。
《采漿果的人》同樣不注重故事情節(jié)的營造,而是借故事情節(jié)表達一種思想、情感和對人生的感悟,所以,這里的故事就如寓言一樣,一對憨傻的兄妹,恪守父母之訓,春種秋收,沒有非分之想,最終收獲頗豐。而村人們精明能干卻為外物所誘,最后一無所獲。這樣的故事離奇而合理,作家借此要表達對故鄉(xiāng)人、物、景的贊美和崇尚,故事成了作家思想情感表達的一種外殼。不過,在這純樸寧靜近乎原始自然的鄉(xiāng)村中,不期然被外力(收漿果的人)所打破,這種美遭到了破壞,寧靜安祥的鄉(xiāng)村人生起了波瀾,固守傳統(tǒng)和接納現(xiàn)代在這里產生了碰撞。面對生活中的這些變化,作家的情感世界中不免產生了淡淡的憂傷,正如蒼蒼婆心中涌起的那股“蒼涼”一樣,不過,這種蒼涼持續(xù)并不久遠,而是很快被一種溫暖的欣慰所代替。
縱觀《邊城》和《采漿果的人》,從作家創(chuàng)作角度以及作品本身所傳達出的意蘊來看,兩部作品都注重人、景、情的調和,都共同傳達出一種與當下主流意識相左的邊緣化的人文意蘊。用作家張煒的話來說,就是“假使真有不少作家在一直向前看,在不斷為新生事物叫好,那么就留下我來尋找前進路上疏漏和遺落了的東西吧。”⑥
遲子建和沈從文兩位作家在這兩部作品中,都表現(xiàn)和傳達了他們對人生和人性的理解和認識,都把這種理解和認識通過筆下的自然、人事、人生很有詩情畫意的傳達出來。正如張煒所言,他們以獨特的自我的方式“尋找前進路上疏漏和遺落了的東西”,因而形成了與同時代作家文學意蘊迥異的風格。
注釋:
①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頁。
②遲子建,《寒冷的維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小說評論》,2002年第2期,第37頁。
③④方守金、遲子建,《自然化育文學精靈——遲子建訪談錄》,《文藝評論》,2001年第3期,分別引自第80頁,第114頁。
⑤沈從文,《〈從文習作選〉代序》,《沈從文文集》(第11卷),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⑥張煒,《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