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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xiāng)手記

2014-04-23 13:51陳苑輝
躬耕 2014年4期

陳苑輝

一、出逃,或者回歸

兩個褐色的皮箱拉開了我們回鄉(xiāng)的路程。咕嚕、咕嚕,尾巴似的輪聲跟隨身后,它暗示一段流浪的開始或結(jié)束。意猶未盡的黃玉蘭還剩下一絲尾聲,幾片微卷細(xì)長的花瓣恰好落到箱面,仿佛枕上了一張溫床。這是一次出逃還是一次回歸?我無法準(zhǔn)確地定義,十幾年來的漂泊生涯就這樣被皮箱拖來拖去,夢想、激情以及靈魂深處的堅守,幾近七零八落、奄奄一息了。但我深信,故鄉(xiāng)仍在原地,等我姍姍來遲的腳步。

路上顛簸了八個多小時,客車拋出一聲長嘆,將疲倦不堪的我們放下來,交給家鄉(xiāng)圩鎮(zhèn)十一點的夜晚。幾盞昏黃的燈光麻木地照著陳舊、灰暗的彩色招牌,街道冷清、空曠,像潮汛前某個撤離的場景。四五個摩的司機擠過來,爭先恐后,因行李多,我們選了輛敞篷的三輪車。八里多的山路,三輪車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俯沖,晃得暈乎乎的妻兒緊拽著我手臂,仿佛一撒手就被穩(wěn)定和安全感遠(yuǎn)離了。那些高聳的山峰分列兩排,被人點了穴位般綿延過去,三輪車碾過它們迷蒙的影子,驚起山風(fēng)一陣陣悠長的悲鳴,仿若哀慟。一粒粒微塵在車燈的光線里飛舞著,彌漫著,悄無聲息,恍惚間我看見了自己浮游的命運,如塵埃一樣卑微的命運,希望被寄托在等待上,偶然的一束光打過來,便受寵若驚地、用力地舞動起生命的羽翼。

車子爬上了山巔的坳口,眼前便豁然開朗了。一座山的阻攔,在村民的智慧和力量面前,像上了案板捆綁結(jié)實待屠的羔羊,根本無法反抗。它腰身被截斷,大風(fēng)藉此兇猛地灌來,我們的衣襟、頭發(fā)和情緒,隨風(fēng)飄舞起來。左拐,道路開始俯沖而下,嘩嘩的溪水聲和香氣四溢的稻田撲面而來,鼻尖上仿佛嗅到了故土的芬芳,質(zhì)樸、親切,沁入心脾。那些沉潛于時光隧道的往事,恍若打了個挺幡然醒來,一幕幕掠過眼前。這些年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或從異鄉(xiāng)到故鄉(xiāng),我像一尾不甘心被擱淺、被圈養(yǎng)的魚,日復(fù)一日儲蓄著向上游動的力量,而關(guān)于宿命的行程一直無法預(yù)知或解讀出來。犬吠聲此起彼伏,鄉(xiāng)村的夜被撞擊得更加空曠、寂然。村民習(xí)慣了早醒早睡,隱藏在山上、樹叢里的夜蟲卻沒睡著,唧唧、唧唧地叫著,這些叫聲我是非常熟悉的,像熟悉自己身上每個成長的秘密。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我都可以清楚地觸摸到他們的音容笑貌,扮演某幀記憶的主角或配角。回鄉(xiāng)前,我曾盤算過如何不動聲色地潛入村莊,如何避開他們的目光和閑話,幾天后,再不動聲色地返城,像一枚扔進(jìn)海底的啞炮,連氣泡都不會冒出。但,此時卻有些念想,甚至幻想能回到從前,在縷縷的茶香縈繞中唏噓過往。

當(dāng)三輪車“突突突”??吭诖笊綉牙锏臉欠壳?,才算完成了異鄉(xiāng)與家的交接。

夜色中的狗發(fā)出警惕、凌厲的叫聲。噠噠噠,傳來熟悉、沉重的腳步聲,接著聽到幾句蒼老、低沉的斥喚,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狗接收到主人的訊息,加上我輕喚雙親透出的親切,立刻收起了兇狠的嘴臉,灰溜溜地跑到我們腳下蹭來蹭去,一副遲到的百般討好的模樣。如水的月光輕紗般籠罩著村莊,屋旁父親種下的柚子樹、桑葚、琵琶和荔枝默立著,等候著,似乎遲到的我們會帶來什么驚喜。關(guān)于它們,這一年多來,我們只在電話里無關(guān)痛癢地問候了幾句,而對于抽芽、拔節(jié)、開花和結(jié)果是毫無增益的。

門前、客廳、走廊、房間,再到廚房、廁所,每一處的燈光都比城市柔弱、暗淡,如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黃紗。5瓦的燈泡,能量何其微弱,以前我是習(xí)以為常的,而今外出十幾年,城里的繁華、絢麗寵壞了我的眼,刺痛之感從眼角處傳來。灶旁的雙親忙碌著,點火、燒柴、熱飯菜,動作已不利索。憶起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清晨,我也是坐在這張泛黑的八仙桌上心安理得地等吃,那時他們的身影是高大、厚實的,而今,歲月呈現(xiàn)了兩幅類似的畫面,一為外出,一為回鄉(xiāng),時間仿佛一瞬間被靜止了,無法計算這十幾年來,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變故,植入了他們硬朗的身體,令其蒼老、銹跡斑斑?當(dāng)然,我也在一天天改變著。以時間和效率為模板,城市是一臺巨大而冷酷的切割機,漸漸切掉了我身上的棱角,青春還剩下一條尾巴,日益暗黑的臉龐和干癟的皮膚失去了涉世之初的光亮、鮮活和溫?zé)?,卑怯在心田上肆意地瘋長,長成了一大片黑壓壓的恐懼、荒涼。

一邊溫習(xí)故土氣息,一邊感受著親情的濃郁,心中堅硬的部分開始柔軟起來,仿佛一塊被城市冷凍成型的冰,在故土上化成了柔潤的清水;又仿佛憩息到一片溫潤而廣闊的空地,上面飄蕩著迷人的花香,白云,以及悅耳的鳥語。

二、夜涼如水

家,總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踏實感。交談中親切、熟悉的方言,餐桌上美味可口的飯菜,都給人一份恬淡和安適之感。最舒坦的事莫過于睡眠,沒有任何壓力,也沒有煩躁和敏感的侵?jǐn)_,鬧鐘在這里是多余的。躺在母親新洗的床單上,一股清爽和舒適頓時從身體里蔓延開來,縈繞到腦門之上輕柔地籠罩著,像祥云一般。

鄉(xiāng)下的夜晚清涼如水,猶如一臺天然的中央空調(diào)。熄燈后,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床上,眼前黑乎乎的,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仿佛置身于茫茫宇宙中的黑洞,又像掉進(jìn)了一個遠(yuǎn)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山洞里,你無法看清周圍的一切,但是你又非常放心,四周不會出現(xiàn)諸如蟒蛇、蜥蜴、蜈蚣之類的攻擊物。睜著眼睛,連近在眼前的蚊帳、床沿、衣柜也無法看見,可我知道,它們一樣也不缺,默默守護(hù)于我們的身旁。一襲襲涼意從四面八方涌來,逐漸漫到頭上、身上、手腳上,心靈的軟表層,身體的每一寸領(lǐng)域、每一個感官都是涼颼颼的。時鐘是夜行進(jìn)的見證,滴答滴答的掛鐘,在大廳永不疲倦地敲打著夜的靜謐——這是時間行進(jìn)的腳步,每一步都踏進(jìn)了我和老婆的心坎上。窗外是削劈而下的山壁,高幾丈,背光,亦是黑蒙一片。正當(dāng)我們淹沒在清涼如水的境界里,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響了十下,頗有“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意境,悠長,空茫,與某種冥冥的禪意相吻合。

山上的夜蟲比賽似的叫著,我披衣而起來到門前草坪上。如水的月光流瀉下來,景物都穿上了銀裝。遠(yuǎn)看,細(xì)枝末節(jié)相交叉的樹枝靜立于月光下,紋絲不動,宛如一尊尊雕像佇立在時光中。走近去看,被晚風(fēng)一逗弄,披光的葉片偶爾翻起了側(cè)影。這調(diào)皮的背光處似乎不甘心被陰暗覆蓋,一有機會就晃蕩出來和月亮嬉笑一番,而后,又趕緊隱匿了身子。山上天然生長的松樹和種植在房下路旁的杉樹,都是鄉(xiāng)村極為重要的生活成本,桌子、凳子、床、門板、柱梁、建樓用的角板、做飯菜時的柴木,都可以找到它們被拆卸的身軀。時隱時現(xiàn)的溪水,從一塊塊稻田中彎彎曲曲地穿過,潺潺流淌著,你分不清是哪個轉(zhuǎn)彎或跌宕奏出的音符。聽著熟悉的旋律,我仿佛看到了童年。年少時,我對汩汩流向山腳而后隱沒的溪水充滿了好奇,每次心血來潮地跑到山那邊去追尋,卻一次次失望而回——蜿蜒繞過重巒疊嶂的溪水根本沒有盡頭,童年,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endprint

房屋,是我長期以來內(nèi)心深處的一道暗傷。眼前居住的這一層樓,墻身裸露著泥沙和紅磚,水紋流過處,長出了一片片青苔。這可是老天的杰作,每下一場雨,苔痕便加長、加厚一些,像喂養(yǎng)長大的一條條蚯蚓,我們只能默認(rèn)著這些饋贈。當(dāng)然,我已不敢道出樓房的年紀(jì)了,從建成到現(xiàn)在,我們未曾給它添加一件可以防寒或御暑的衣裳,體無遮掩,任憑時光的手蹂躪它的肌膚、血脈。它已不復(fù)嶄新和年輕,彷如一個人的生命,暮氣沉沉終將替代蓬勃的青春與朝氣,不可避免。下午爸的嘆息一聲,打斷了我久久站立樓前的思緒。他說再不裝修,這層樓估計就成為危房了,你在外面爭氣一點,錢不夠,就借一點吧!如今藉著這淡淡縷縷的月光,我又觸摸到一九九七年的傷痛……

那一年,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風(fēng)吹雨打的老屋如釋重負(fù)地放倒了一半身軀,父親的腳被屋梁砸傷,紅,腫大,觸目驚心。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我們并非老屋真正的主人,只有歲月才有資格和能力支配它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幸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得以暫宿一鄰居家中。寄人籬下終究不是辦法,四個多月后,父親尋了村尾一塊山地,用土磚壘起四間茅草房,兩間住人,另兩間分別養(yǎng)著幾頭豬、一頭牛,我和哥則宿于旁邊一間廢棄的瓦房里。一九九八年的春節(jié),一家六口人在擁擠、困窘中度過了。這樣過了四、五年,直到外出謀生的哥不幸被電焊灼傷眼睛,四處尋醫(yī)治了一兩年,倔強的父親終于咬緊牙關(guān)借錢建起了這層像樣點的樓房,以紅磚、水泥、鋼筋為原材料。那幾年是不堪回首的,我們幾兄妹被命運之手撥弄得舉步維艱,沒有一個令雙親省心的?,F(xiàn)在,日子漸漸充實了,哥嫂育有一兒一女,大妹出嫁了,小妹因病耽誤了婚事,我也成家并生了小孩,生活的壓力有增無減。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倒下去的那棟老屋,卻常常在我的記憶中站立起來。

月下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線條把它們勾勒成一幅朦朧、靜態(tài)的畫卷。城市的夜是絢麗、狂歡、不眠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清涼如水的鄉(xiāng)村之夜有別樣的美妙和感慨——這是我一個人的鄉(xiāng)村之夜!

三、一邊構(gòu)建,一邊瓦解

我猛然驚覺,城市發(fā)展的氣息早已沾染到鄉(xiāng)村之上,故鄉(xiāng)正悄然切換著模樣。毫無避諱地說,我不清楚跟我一樣漂泊在外的村民究竟做些什么生意,什么行當(dāng),發(fā)達(dá)似乎是一夜之間一蹴而就的事,與原地踏步的我一下子拉開了差距。差距無處不在,它往往能考驗一個人內(nèi)心的承受能力和強大程度,可惜,我的自尊心經(jīng)不起考驗,被村民的對比聲一寸寸瓦解。與其傷口被他們?nèi)鳆},不如蟄伏家中,讓清靜和安逸給自己做個屏保。

雙親見我整日落落寡歡不愿出去散心,就有些擔(dān)憂。敏感的他們似乎看透了我的內(nèi)心,知道我在顧慮什么和畏懼什么,可又不忍心捅破那層紙。知子莫若父,一天午飯時,父親呷了口白酒自言自語地說,這幾年村里變化大,你一個大人成天待家里,會憋出病來的,出去走走吧。母親正喂著欽兒吃飯,深陷的眼窩里欲言又止的樣子寫滿了無數(shù)的期待、愛意。扒了幾口飯,我暗暗對自己說,勇敢點,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著戰(zhàn)勝了自己。

在我個人的字典里,青山綠水是屬于鄉(xiāng)村的,無喧囂,熙來攘往的街道也不存在,宿于山腰,開門即可見山。無所事事的清晨,搬張凳子,目光隨陽光的腳步緩緩移動是一種享受;傍晚,獨坐草坪望斷空中裊裊升騰的炊煙,至暮色四合、家禽歸棲才把思緒收攏了,簡單而美好。如此舒適的日子曾隨我踏進(jìn)青春的入口,寫下一段歲月靜好的影象。而今,小心翼翼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村道上,故鄉(xiāng)的印象正一寸寸還原,還原。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整個村莊空蕩蕩的,給人一種撲空的感覺。偶見一兩個年老的熟人,目無表情地點下頭,或招呼幾聲后又各顧其事。我按著自己的喪氣,不讓它們流露出來。來到村莊的集聚地,我的呼吸變得格外急促、強烈。

一幢幢盛氣凌人的樓房聳立于山腳、路邊、水田上,被金色閃亮的陽光一照射,更顯耀眼、挺拔。朱紅色的琉璃瓦,锃亮锃亮的鋁合金裝備,雪白得刺眼的瓷塊,飽滿、霸氣的樓牌名……這些突然冒出來的新鮮玩意,看上去并不比城里的高樓大廈遜色多少。高大、豪華、氣派的樓房,好像一張張巨型的魔掌直插蒼穹,富有力量和氣魄,站在它們的身下,更襯托出我身體的渺小,微不足道。我想,假如它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棟撲倒下來,都足以令我粉身碎骨,匿于塵土之中。走在盛氣凌人的樓下,仿佛被一塊又大又黑的帆布蓋住了鼻孔,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光亮越來越少,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的……

理想是塊掩體,虛榮常扮演先鋒的角色。命運卻是一張美麗而牢固的網(wǎng),困在里面的我,卯足了勁左沖右突卻無濟(jì)于事,網(wǎng),牢不可破。自欺欺人的話說了太多之后,殘酷的現(xiàn)實讓我學(xué)會了沉默、凝眸和獨自療傷。在高樓大廈的映襯下,我仿佛看見了遠(yuǎn)在城里的棲身之所。那是一間逼仄、陰暗、潮濕的出租房,每一寸肌膚都被時光吸去了光澤與韶華,剩余的光陰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陷在民辦學(xué)校沼澤里的我,像一條束手就擒的魚,始終無法跳躍而出,往縱深處游,游向自由和寬闊。在城市,我沒有一寸土地,更沒有一平方米的房舍,它發(fā)展的速度令我望塵莫及;在故鄉(xiāng),我又被它蛻變的速度所超越,甚至把我遠(yuǎn)遠(yuǎn)甩到了身后。一位大嬸見我茫然的樣子,告訴我,這些生意場上干得風(fēng)生水起的人,都是上學(xué)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學(xué)業(yè)半途而廢的家伙哩,狗仔,傻勇,燦古,等等。一邊仰望著他們的樓房,一邊在心底默念著那些熟悉的綽號,一絲絲苦澀就蔓延到了心里,瞬間擴(kuò)散出去,直到浸透全身。越來越多的高樓把農(nóng)田侵占了,可以用來耕種的土地日益減少。故鄉(xiāng),漸漸陌生的故鄉(xiāng),你是否一去不復(fù)返了呢?

小汽車,往往是一個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它流動、張揚、惹眼,跟房產(chǎn)證的隱秘和房子的固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丶衣飞?,幾輛高檔的轎車從我身后呼嘯而來又絕塵而去,嘀、嘀、嘀——,叫聲劃破長空,喇叭按出了神氣,也按出了不耐煩、高調(diào)的氣場。我快速地閃在路邊,我知道得罪不起,唯恐避之不及。汽車的檔次不低,外殼鮮亮高雅,按理說在農(nóng)村是極為少見的。車輪卷起的細(xì)塵朝空中彌漫開去,一下子迷蒙了我前行的路向。停下腳步的我,用手臂擋在鼻孔前,本能地拒絕塵土入侵鼻孔或者呼吸管道。陽光下,這些飛舞的小沙塵升到了一個高度,又像瀑布般四散飄落下去,有的落在路面,有的飄向路旁的菜園里,沒有一絲掙扎的聲響,它們跌下去重回大地懷抱的樣子,多像我平凡而卑怯的命運。細(xì)塵飛揚之時,還滾出一股股烏黑的濃煙,它們迅速成長和擴(kuò)散開來,被風(fēng)一吹,逐漸消逝于半空中,像某個作惡多端獰笑著逃走的妖怪。面對這些霸道的灰塵和尾氣,我只能小心謹(jǐn)慎地讓著,待塵埃落定之后,才重新上路。endprint

復(fù)制著城市模板的故鄉(xiāng),在構(gòu)建的同時,也在瓦解著自身的模樣。耳畔響起一種聲音,這聲音決絕、支離破碎,有一個呼聲卻在我心頭響起——那么強烈,那么悲愴。

四、時間是張停尸床

觸摸過往,仿佛觸摸在自己最敏感的腹肌上,那種感覺無法言說,卻從指尖傳向心房。望著墻上多年前寫的幾個大字,舊時光的氣息又飄到了鼻尖。宣紙已蠟黃,烏黑的斑跡一點點粘染在上面,邊角處微卷,像一片抽干水分的葉子。斑駁的桌下,一摞摞書籍落滿了灰塵,手指往上一抹,一條灰白的痕跡形如父親犁過的田地,裸現(xiàn)出細(xì)長的溝壑。

突然,路上傳來了一陣喧鬧,細(xì)聽,鑼鼓聲聲,哀鳴沉沉,吵醒了下午四點時分的冷靜。出門坪,只見劈里啪啦炸開花的紙炮聲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送葬隊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束束挽聯(lián),細(xì)竹掛著黑布,黑布上寫有“千古”“悲慟”之類的宋體粉筆字,由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們擎著,一步步向前。隊伍中間,是頭扎白巾的死者家屬,他們緊跟棺木緩緩前行,隱約傳來無法抑制的細(xì)碎的啜泣聲。走在最后的自然是觀看者,他們多半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弓著蝦米般的身子,佝僂著腰,走路時兩條手臂彎曲著,一晃一晃的。他們一定是死者生前的玩伴、朋友,現(xiàn)在送其最后一程。我想起了去世幾年的大伯,也想起了病歿十幾年的堂嫂。天國那邊的生活還好嗎?還有煩惱、貧窮和病痛無休止般的折磨嗎?死和往事都無法修改,像已經(jīng)上交的錯誤答卷。

思念打開了一扇窗,翻開時光的頁面,我望見一張張熟悉、蒼老的臉龐?!澳惆⒚@叔公走了……”踏上異鄉(xiāng)路第一年,我回家后與村民交談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一年走了好幾個老人,根本不止“阿聾叔公”一個,我卻一點兒不知情。人走了,名字還在,常被人不經(jīng)意地提起,換來一陣感慨。于是,當(dāng)我再想起這個人,不論這個人是年老,還是年輕,就像突然掉進(jìn)了某個大坑,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黑暗,伸手不見手指。第三年開始,我叫母親及時告之我去世的村民名字,包括他們死的方式、年齡。母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幾秒,才輕輕地“嗯”了一聲,仿佛有些顧慮。那一年的三、四月份,母親拖著綿長的傷感告訴我沙古表舅英年早世,接著是……細(xì)數(shù)這十多年來,母親用低沉的語氣陸續(xù)告訴我——“你的叔祖母病死了”“立漢叔公也走了”“你權(quán)華大舅的老婆被河水淹死了”……最近的一次,是我大舅患食道癌去世,母親的凄腔讓我再一次想起他的容顏和我外婆。九十有三的外婆,每次返鄉(xiāng),我必去看望她的。

風(fēng)燭殘年中掙扎的外婆,用一根棍子支撐起走路的搖擺和歲月的殘忍。她張口說話,裸露出里面空蕩蕩的牙床,雙唇朝里陷進(jìn)去,似乎吞噬了數(shù)不清的風(fēng)霜和雨露。她耳背,常常聽不清我們的話語,可她特別記得我老婆的名字,令芳激動不已。我蹲下去抱緊兒子,不停地教他喊“阿太”(客家話,意為太外婆)。外婆笑起來的樣子跟孩子似的,真誠,可愛,像一塊石子推開的漣漪。外公的遺照掛于一房中,黑框,白底,看上去有些肅穆。喜歡一個人靜靜待著的外婆,看了幾十年的景物依然沒有看厭,一張八仙桌,幾條長凳,腐蝕斑斑的家具,苔蘚爬滿的屋檐,以及青苔顯露的天井,每一處都氤氳出遠(yuǎn)去而熟悉的時光。有時候,外婆的目光轉(zhuǎn)移到外公的遺像上,似乎所有的記憶都凝聚在上面又一一鋪展開去,如宣紙上滴下一滴墨水,迅速暈開。外公跨鶴西去的那一年我讀初三,正如火如荼地迎備中考,入土那天我居然沒回去,結(jié)果愧疚和遺憾,就跟隨了我近二十年。

時間是一張冰冷而無情的停尸床,任何事物都要死在它懷里,最終被腐蝕得尸骨無存。從長長的送葬隊伍中,從十幾年來母親告知我去世村民的消息以及步履蹣跚的外婆身上,我似乎看到了雙親的將來——他們的生命跡象日日退化著,終有一天也會被病魔擊倒,最后,就把住處永遠(yuǎn)留在了青山,這該是令我多么撕心裂肺的事??!不知多少個夜晚驚起,“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反復(fù)盤旋腦海,久久不肯消去。哎,老人的留守問題,一直像陰霾,密布于我的心房。孝道這一塊,我已留下太多遺憾,那么就算再苦再難,我都會把孩子留在身邊,不讓它們淪為留守兒童,他們應(yīng)該有更美好、更廣闊的未來。

五、揮別故鄉(xiāng)

春節(jié)是一個終點,又是一個起點。年頭從端點出發(fā),年尾又回到端點,故鄉(xiāng)的家就像打工一族暫時宿居的旅館,父母便是招待來賓的侍從,忙碌了整個春節(jié)后又把心安理得的兒女們送上旅程,年復(fù)一年、循環(huán)往復(fù)。往年,我也是在春節(jié)返鄉(xiāng)的,春節(jié)的故鄉(xiāng)給我留下過很多美好、難忘的片段。如今,一種微妙的心理改變著我的回鄉(xiāng)計劃,就像刻意躲開一條齜牙咧嘴的毒蛇,與春節(jié)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回鄉(xiāng)的熱鬧、和諧只維持了幾天,又復(fù)歸到往日的孤寂、時光的煎熬之中。守著空房子的老人,日夜盼望著子女的歸期,而每一片流逝的光陰都將殘忍地從他們身上扯下點什么,直到生命無法承受,化成一抔泥土。遠(yuǎn)方兒女的一個電話,或不確定的歸期,卻可以讓他們每一個等待的日子春暖花開,生氣昂然。

黎明,是我每次返城的必定時間。雙親像往年一樣起個大早,做好熱氣騰騰的早餐,預(yù)算時間再喊我們起床。借著朦朧的光線翻開手機,一看,離我們預(yù)設(shè)的鬧鈴提前了二十多分鐘。屋前屋后,曾經(jīng)棲息在我文字意象里的鳥兒,多半還沒有醒來,也許昨夜的夢,將要靠近收獲的季節(jié)了。父親的沉默寡言和母親的強顏歡笑跟往年一樣,沾染了歲月的氣息,投進(jìn)我心湖的中央,泛起了一陣陣波紋。吸口煙,放出一大團(tuán)煙霧,父親開口說話了。省著花錢,好好攢,積少成多,房子一定要裝修,否則真的無法住人了。這些語重心長的話,一定在他心里盤旋了無數(shù)回,最終才被一股無法抑制的愛驅(qū)使著釋放出來,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繡花針愛憐而冷峻地刺進(jìn)我的心窩。我什么也說不出口,咬緊牙關(guān)用力地點頭,似乎這樣,就給了雙親某種自欺欺人的安慰和保證。

載滿了雙親春風(fēng)化雨般囑托的客車,穿越家鄉(xiāng)的重巒疊嶂,一路顛簸起伏、哼哼唧唧地開往高樓林立的城市。沿途的村落,早起的村民讓炊煙從房頂上升騰起來,像瓶口釋放出所羅門囚禁的不羈魔鬼。坐在客車的最尾端,左邊是妻子和孩子,右臂靠窗戶,玻璃微啟,微涼的山風(fēng)頑皮地鉆進(jìn)來,粗魯?shù)厥崂碇覂?nèi)心深處的卑怯和愧疚……

通往城市的路我走了那么多年,但我依然感覺到,自己像一只首次遷徙的夜鳥,黑暗中一次次前往它所不能了解的終點。

山風(fēng)翻起了記憶的頁面,幕幕往事仿佛重回眼前。十幾年來,從撞到槍口上的年齡出發(fā),揮舞理想的旗幟一路前行跋涉,途中的辛酸與愁苦、失敗和淚水,都悉數(shù)烙進(jìn)了時光的載體。不經(jīng)意回頭一望,那些歪歪斜斜的身影、深深淺淺的足跡,竟把人生之路寫得如此潦草、慘淡。而今,過了三十門檻兩袖清風(fēng)的我,依然平平凡凡地耕耘于民辦學(xué)校的三尺講臺,偶爾寫些不痛不癢的文字。文字和講臺,困我于一個狹小的空間,我習(xí)慣依靠這些微薄的薪水與稿費,去慰藉凌空蹈虛的理想。當(dāng)然,偶爾也會借助酒精的醇香,去祭奠漸行漸遠(yuǎn)的青春、夢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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