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漪
在成長的歲月里,在生活的間隙里,總會有那么一處土地在緘默地等待與你相逢,細(xì)心的少女將它展開,便可以透過它,認(rèn)識整個世界。揚州,即屬于這片土地。
進行一場心靈的慢旅。對于很多人來講,大抵是一種奢侈,并非物質(zhì)上的力量不達,而是生活上的種種乏力。是的,乏力,身體力行上的種種無奈。
或許是出于一時興起,亦或是心里積埋許久的故夢,當(dāng)我在踏上前往揚州的火車時,心里充斥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興奮之情。
鋪陳在桌子上的紙早已被我反反復(fù)復(fù)劃過多遍,卻還是不放心似的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的寫著我即將到達的目的地——揚州。
東經(jīng)119°01′至119°54′、北緯32°15′至33°25′之間。
而這樣的行為,最終以懷想路途而作罷。
邐迤三四個小時的車程,終于在火車的鳴笛聲中,宣告我的到來。潮濕溫暖的氣息撲來,天空是迷離兒寂寥的藍。不由振臂歡呼,在心中默念:“親愛的,我來了。”
我所居住的,是一家名為花局里國際青年旅舍的旅店,花局里街道6號。站在花局里的門外,抬眼便是明清元院落的精致庭院,越過煙灰色的磚墻,推開吱呀作響的棕紅色雕花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個典型的江南小院,像是被重金打造出的一個綺麗的故夢。在紛繁熱鬧的揚州古城里,重現(xiàn)一色水墨磚墻,將四方小院植了花草,淺綠色的藤蔓繞著磚墻攀沿而上。仿佛這一生一息的攀爬之間,人間百年早已匆匆流逝。
人往往會在過于安逸的環(huán)境中開始懷舊,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謂生活??赡軆H僅只是因為眼前的某一線景色,觸動了思念的神經(jīng),撥動了回憶的琴弦。
在這個素不相識的異地庭院,我開始回憶,開始思念。思念十六七歲時的自己,思念一場渴望已久的邂逅。彼時年少的自己,總是愛做一場又一場的白日夢,而此時此地的我。卻仍舊期待自己在這座古老城市的某個雨巷,與一個支傘而行,渾身散發(fā)著憂郁氣息的女子相逢。問問她,是否,曾在此地,邂逅過一個叫戴望舒的年輕詩人。
我想,這不光是懷舊,大概,行走的魅力也在于此。
如果說,自己第一次到達某地,遇到了鮮艷的風(fēng)景,那么,故地重游,與我重逢的則是舊日時光里的記憶,欣賞那個昔日里的動人回憶。
楊絳老人曾在《一百歲感言》中這樣寫道:“ 一個人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yǎng)、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xì),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fēng)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rèn)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guān)系。”
行走本身更像是將青翠上好的玉玨,浸泡在年歲悠久的井水中,讓井水的清涼通透浸潤玉塊的紋理。而行走的目的,正是為了收獲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
揚州古城在歲月的浸潤中淡去繁華,越發(fā)悠然,獨留下一條條的街巷,散發(fā)迷人的氣息。這與正如許多人去故宮的緣由一樣,看一看先人所曾生活的地方,抖一抖客袍滿塵的疲倦,想一想那些墻隙里曾被掩埋的舊日時光,心中的感受是遠遠超乎記錄文字本身紙張的薄厚,墨水質(zhì)地的好壞,所能承載的——歲月的洗禮。
也許你用過的東西會壞,聽過的歌會變,交過的朋友會走,愛過的人也只是在特定的時間地點陪你走一段,還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惟獨影子是一生的追隨,文字是一生的知己,回憶是一生的紀(jì)念,不厭其煩的聽你講述或悲或喜的故事。生命存在在今天,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有著深情。而我只是希望,我在今天的每一絲微笑都比明天要燦爛。這是,歲月給予你我的禮物。亦是生命的饋贈。
在東關(guān)街里,小販們肩上挑著挑子走街串巷,挑子兩頭都是四四方方的帶架長柜,一側(cè)的柜子下面有一半圓形開口木圓籠,里面有一個小炭爐,爐上擔(dān)著一只黃銅勺,里面放滿了糖稀。另一側(cè)上放著一塊雪白光潔的大理石板。做糖人的老爺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沖我揚揚手,便開始給我們“畫糖”了。把勺子里的糖倒在大理石板上,畫出花紋,壓上竹簽,再用鋼質(zhì)的尺子把畫好的糖畫取下。
也許,糖畫的本身滋味并不如我所期待那般美味,卻包含了自己無數(shù)個關(guān)乎童年的回憶。在上小學(xué)時,放學(xué)時候的校門口,總會看到一位老爺爺,坐在擔(dān)子旁邊,面前的木架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糖畫,當(dāng)時的自己總會很是驚奇的看著老爺爺,他是如何讓小小的糖塊像吹泡泡糖一樣地變大,變成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形狀。
當(dāng)時的我正處于換牙期間,媽媽對我的零花錢總是管的特別嚴(yán),但是再怎么嚴(yán),零花錢再怎么得來不易,我都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糖,進了肚子。
小小的手心里攥著幾枚硬幣,黏黏糊糊的起了一層汗,也總是在那里站上好半天才舍得張開手心去買一個?,F(xiàn)在的我,早已不再像當(dāng)年一樣,看見架子上的糖人就會纏著媽媽給自己買上一個才肯走。
時光匆匆的帶走了很多東西,而唯一沒隨著時間流逝,身體成長而變化的是那顆渴望童真的心。
彌爾頓曾說:“心,乃是你活動的天地,你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國,亦可將天國變成地獄?!闭J(rèn)識到這一點,在有著各種壓力的現(xiàn)代生活中,我們可以通過營造心境,詩化生活,超越生活,實現(xiàn)一種思想、文化的共鳴。
多年前,我在少年宮學(xué)鋼琴時,有一個五歲左右,不喜歡音樂卻被他父親逼迫來學(xué)習(xí)鋼琴的男孩,在我隔壁的教室里上課。幾乎每天,我都會聽到他因為老師或是父親的責(zé)罵而痛哭的聲音。有一天下課時,他“蹬——蹬——蹬”的跑到我面前,口齒不清的問我:“大姐姐,風(fēng)的嘴巴在哪里?”
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好看著他那雙因為彈琴而凍得紅紅的小手,和那雙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是怕我沒聽清,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問題,風(fēng)是有嘴巴的嗎?似乎一定要問個究竟。卻,最終耐不過長時間的等待,失望的走了。
今天。我想告訴他,其實風(fēng)是有嘴巴的。
當(dāng)你看見樹葉自動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時,樹葉就是風(fēng)的嘴巴。當(dāng)你看見海浪沖動撲向沙灘,隨即破碎的歡唱,大海和沙灘就是風(fēng)的嘴巴。
當(dāng)你不論因為何事而突然狂奔,你會聽見風(fēng)緊緊逼迫著你,你跑的越快,它的沖擊也會越有力。當(dāng)風(fēng)纏繞著,裹挾著,阻礙著你,你攪動了風(fēng),你就是風(fēng)的嘴巴。當(dāng)遙遠的歲月向你發(fā)出呼喚,攪動了舊日時光的旅途就是風(fēng)的嘴巴。
又像小時候一樣,在畫糖人的攤位那里站了許久,我終是念念不舍的踏上了下一站的旅途,我想,現(xiàn)在我手中的糖口哨就是風(fēng)的嘴巴,輕輕的吹動了我的回憶。
在個園,除去清漪,拂云,步芳,這三座亭子,就屬風(fēng)音洞最得我心。
風(fēng)音洞,是個園冬景的南墻上有二十四個圓洞。一堵墻,被設(shè)計在內(nèi)墻面與外墻住宅之間的一條狹長的巷子里,風(fēng)從巷子里吹進來,穿進這些洞孔就會呼呼作響,好似北風(fēng)呼呼聲。與風(fēng)音洞緊緊相連的兩墻上還并列著兩個大大圓洞,透過洞眼便可看到墻外的春景。
這樣的設(shè)計,倒是有了幾分“著筆成春,落筆為冬”的妙趣了。大概,雪萊的那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意境與此相差無幾。
我的筆記本扉頁上一直留有這樣一段話:“春有春的甜美,春也有春的暴烈,寒意猶在,暴雨將至,滿懷的青春,其實是滿懷的不甘和不安,決定了要爭斗、要掙扎、要期望,也分明提高了被風(fēng)雨侵襲的可能,愛情也似掌心砂,越握,越要流走。
所以要等,所以要忍,一直要到春天過去,到燦爛平息,到雷霆把他們輕輕放過,到幸福不請自來,才篤定,才坦然,才能在街頭淡淡一笑?!?/p>
春有春的好,春天過去,有過去的好。我想真的要到經(jīng)歷了完整的春天,包括乍暖還寒和急風(fēng)驟雨,你才會懂得冬天。
當(dāng)我和友人同站在何園的照片前面,身旁的小姑娘忽然地就大聲叫起來了,“原來是個丫鬟,我還以為是何園的小大姐呢!何園的興盛完全就可以等同于這里生活的人“長得好+嫁得好”嘛。連個何園女總管趙媽的孫女小蘭子都這么漂亮,揚州果真出美女?!甭曇舸啻嗵鹛穑哉Z之間無不透著俏皮可愛。不由莞爾,聽她這么解釋一番,好像真有那么一番大道理似的。
“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那是夢碎的聲音?!?/p>
北島的詩,這是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句。將愛情與現(xiàn)實,理想與生活剖析的深刻而到位。人最可怕的是認(rèn)命,最可怕的也是不認(rèn)命。太過于認(rèn)命,放棄愛情,理想的人生是可悲的,可是同樣的,一個人的一生太過寄托于情愛,理想,也是無法過活的。
生命里有趣的事情太多,而我們常常自顧不暇。所以有時候,也會動搖最初的信念,想放棄曾經(jīng)喜歡的人或事。
當(dāng)我們站在人生的長途上,回首望這一路,重巒疊嶂,青峰秀麗。或許外人眼里,永遠只是一道風(fēng)景。中間坎坷,中間的悲歡離合,或許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知道。同樣的,揚州園林的百年榮辱興衰,或許,只有其自身才會一一知曉。
提起揚州,你會想起什么?
在出門前,我曾這樣問自己。是瘦西湖,是小金山,是何園,個園,我想都是,抑或都不是,筆尖在米黃色的道林紙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終是寫了這樣一句詞: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仿若千百年之前的姜夔的所聞所思,還會存留在今日的揚州。在學(xué)《揚州慢》這首詞時,我還在上高二,那是六月,教室的溫度很高,離現(xiàn)在的我早已過去多年,卻每每在看到這首詞的時候,耳邊仍然能回響起,當(dāng)時年輕的女老師在一字一句的反復(fù)講解這首詞的意思。講課的內(nèi)容大多迷糊,卻總是記得這樣一句話“永恒之物,見證興衰質(zhì)變?!蔽覀儫o法拒絕時光的流逝,同樣,也無法在生命的進程中按下暫停鍵。只有不顧一切的老去。
與北方的蕭瑟相比,這座散發(fā)著古色古香的城市,處處呈現(xiàn)著生命的堅持。涼涼的水霧使得一城之中彌漫著夢一樣的情調(diào),朦朧而細(xì)膩。
揚州是座有風(fēng)景的城市。揚州的風(fēng)景往往都和詩文結(jié)合在一起?!岸臉蛎髟乱?,秋盡江南草未凋”的詩句里,閃爍的是揚州的影子,十一月的揚州,此時的古城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別樣的韻致:玫瑰、牡丹的影子已經(jīng)無可追尋,大部分的行道樹在經(jīng)歷了夏日的熱烈擁抱后顯露出一種疲憊的寥落,夕陽下散落各處草坪上的凄凄芳草,城區(qū)的街道上,此時滿鋪著梧桐的落葉,但枝梢上也仍然掛著微呈墨綠色的寬大的葉子,低處是抒情得像羊毛地毯一樣溫情感覺的落葉大道,高處是苦苦堅持不肯輕言退卻的倔強守望,二者相互矛盾又有機交融,細(xì)細(xì)品去五味雜陳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我曾買過許多個版本的《目送》,在北京的西單圖書大廈買了《目送》,又纏著爸爸臺灣出差時,在臺北的誠品書店買過一本。原因無他,只是太過于喜歡龍應(yīng)臺這樣的表達蒼老的感受——走在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滿街警察個個都是娃娃臉;逛服裝店,突然發(fā)現(xiàn),滿架的衣服件件都是適合小女生穿的樣式。
我在書外嘆息著,從出生到死亡,我們經(jīng)歷千千萬萬個日夜,今日的我們,回不到昨日,明日的我們又將比今日更加蒼老。時光匆匆,流金歲月??傄詾闅q月帶來的只會是容顏的老去??蓵r光是一條沒有退路,不能回頭的大道。
少年初長成,在前仆后繼的忙著奔向青年,中年,老年的路上,我們終究會目送青春年華,日漸蒼老,會面對死亡。年少的時候喜歡過的人事物,漸漸的讓我們驚醒,那些留在記憶里的幻夢,真的是一去不復(fù)返了吧。
揚州的夜晚是明凈的。既沒有麗江古城酒吧里傳來縹緲的歌聲,也沒有古老的沱江在城墻下緩緩地流淌著,更加沒有橋洞下彈著吉他,眉眼含情的少年,以及一群羞澀而歡快的少女的伴隨。
揚州的古運河,卻憑借著它強大的意志力,奇跡般的地同時保留著清代、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以及當(dāng)代這三種狀態(tài)。
沿著古運河的堤岸行走,是滿眼綠意與大片的老房子。長途跋涉的疲累透過青磚,絲絲的外泄。金碧輝煌的樓船消失在歷史的水痕里,沿堤逶迤的房宇也未邂逅紛紛的紅袖。未聞槳聲,只見燈影。這是光與影的世界,靜與動的魔幻。靜則靜影沉璧,螓首低垂;動則流金浮銀、瀲滟多姿。河水,由著東一抹,西一撇的波紋,微微蕩漾。流著月影,閃著燈光。
鱗次櫛比的馬頭墻,巍峨的磚制門樓,林立的仿古商鋪,在燈影勾勒下,似乎仍遞延著五百年前鹽商的奢華。宮廷制式的路燈暈染著夜的靜謐,那樹影中遠遠靜默的園林,是汪氏小苑,是個園,還是何園?不論是什么,都來是想百遍親歷的經(jīng)典。
運河上的橋,大多為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建筑,像那樣帶有完整七八十年代生活記憶的地方已經(jīng)不多。站在渡江橋畔,眺望橋的東北,一大片名為南河下的老房子的黛瓦屋頂盡收眼底。
當(dāng)大多數(shù)城鎮(zhèn)急吼吼地舊貌換新顏,可揚州卻以它的慢,為我們保留了歷史的印跡。
如果說,一定要選一個人來代表上海,代表黃浦江,我想張愛玲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惜字如李碧華都這樣評價過愛玲,“‘張愛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無波,越淘越有。”
話是李碧華一貫的尖刻俏皮,卻并沒有說錯。畢竟是張愛玲,她的本身已經(jīng)是一折傳奇,至于筆下的那些故事,仿佛是在舊上海黃昏里碧藍瀟瀟的天幕,在石庫門墻頭下開著德爾花朵,粉的白的黃的藍的,小朵小朵挨挨擠擠,是遠處連綿的紅瓦天窗,近處電線桿上立著的小燕子,像干玫瑰骨朵沉到淺色的玻璃瓶底,帶著無盡的蒼涼與淡惘。如果說,十里洋場的上海灘是一口井,那么,張便是依井而生的玫瑰,艷麗中透著一絲倔強。
與上海的黃浦江,富有異域風(fēng)情的外灘不同,揚州的古運河帶著天生的清亮,安詳。一如沱江對鳳凰的作用,古運河便是揚州的根,揚州的魂,揚州的精髓之所在。
三毛一生漂泊,一生追求幸福。最終卻以一根絲襪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曾看過她生前最后的幾幁照片,在一個狹長的巷子,寬邊的布衣,海藻似的頭發(fā),指尖點著一根煙,臉上寫滿疲憊。眼神清亮,憂郁。仿佛在回味自己年少時,為愛奔走他鄉(xiāng),與丈夫荷西同住在撒哈拉沙漠的時光。卻終是,時運不齊,因為荷西的逝去,轉(zhuǎn)而一個人孤孤單單,尋尋覓覓,再難安心。
這古老的運河旁,安詳?shù)拿窬忧?,定?dāng)會有三毛落寞的影子和腳步。這里的風(fēng),一定吹過她的衣裳和發(fā)髻,一定親吻過她眼角眉稍的悲傷和喜悅。在這座古老的揚州城里,有多少曾經(jīng)有緣,或者來生有緣的人兒,你和他,共游一城。同行一段揚州歲月,然后各自歸去。就像十一月的揚州古城里的你和我一樣,讀過你的書的我,和眼底透著傷懷的你,就這么,匆匆的,擦肩而去。
“一簾風(fēng)月王維畫,四望云山杜甫詩。”是何園的玉繡樓里的一面墻上有何家后人何適齋先生的題字。深得我心。不僅僅是何園,整個揚州古城都是王維筆下的一聯(lián)水墨畫,清雅恬淡,明亮宜人。
揚州的白塔,俏似北京的白塔,然而所蘊含的意味卻大不相同。站在白塔下面,我忽然的就想起《邊城》中的那句話,“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文字里卻又有清淡的愁樣的東西,使我心里不免也凄凄起來。一如作者沈從文自己所說的那樣:“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早上看過一遍,心中很凄涼?!?/p>
一夜造白塔的故事,至今仍在當(dāng)今來此游玩的人群中流傳,讓人聽后無不唏噓感嘆,古代揚州富豪經(jīng)濟實力和人文雅興??墒牵幢闶菗P州的白塔再俏似北京的白塔,也終究不是北京城里北海公園的那座,身為游人的你我,終始是不可以登塔一看。鳳凰邊城里重建的那座白塔,也再也不是當(dāng)年坍圮的那座了,可是卻有那些個令人感慨唏噓的愛情故事,仍然在日光之下,一一上演。
日光之下,豈有新意?無非是在上演過的橋段,換上不同的人,再演上一遍。我相信少女還在、老人還在、渡船還在、黃狗還在、沱江依舊也還在,只是時光不在……日光之下,有些故事,再時光中消亡,有些卻越唱越新。毫無疑問,白蛇傳的故事即是如此。
此時我面前的法海寺,也不知是不是與《白蛇傳》或《新白娘子傳奇》中的水漫金山相關(guān)。也不知是否與杭州西湖相通。卻讓人無端的懷念——那些個美麗的初遇。
那般的風(fēng)姿楚楚,仿佛一闋詞,一軸畫,眉目依稀間總蘊著一分笑意。是長溝流月去無聲,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如果史上的白娘子真的是這般,那么為這樣一個人一見鐘情,甚至最后即使知曉她原本是妖,不愿離開,亦不為過之吧。
我坐在寺廟里的樹下,樹葉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的聲音仿若琴音錚錚作響。卻不知,白娘子會不會彈古琴,金山寺里傳來的古琴聲,是否為她所彈的呢?先前那個領(lǐng)我上去的僧人,仍然在他的位置上等待。待拍完那些精雕細(xì)刻的門窗照片,尾隨著一個個香客拾級而上時,我轉(zhuǎn)身看到,他坐在殿前檐下的木椅上,面前是一張陳舊的木桌,擺著硯盤紙筆,秋季的陽光,穿過層層殿宇,飛檐,明晃晃的照在他的身上,照在他褶皺鮮明的臉上,照在那張看不出顏色的桌上。寧靜而安詳。
殿內(nèi)的木魚聲次第的響起,聲音由小及大,再由大到小,仿佛在這里,木魚聲聲洞穿了歲月。仿佛昨日,白蛇才化為人形,看著著許仙,介意留傘一用么?許仙立于岸邊許久,收傘遞于白素貞,“留于遮雨之用”,轉(zhuǎn)眼卻見船頭斜放兩傘,訕訕間,白素貞卻巧笑著接過傘,留下了一句:“箭橋雙花坊巷口,姓白的那戶人家”。不介意,當(dāng)然不介意,思及此處,眼眶里竟然溫潤微有濕意。
昔日的看過的故事情節(jié),依然敲打心靈的柔軟,低眉的思念,借著目光話著昨日凄迷,一條街一條街的走過,暮然回首,燈火闌珊處,唯有那一盞燈的光芒,不見故人。
時光是什么,是童年記憶里楚楚動人淚眼盈然的趙雅芝。還記得幾年前的娛樂報上說,她有不老的容顏,看到的時候猶若受了狠狠一擊,不老,不老,如若不是老了,又怎會用上不老這個詞呢?仿佛猶記得她的《戲說乾隆》,跟鄭少秋配戲,那樣倔強的一位女子,她是江南鹽幫幫主,是以刺繡為生的溫婉女子,也是為討殺父血債的沈芳。雖然電視劇里設(shè)定的年齡并不再是韶齡無知的少女,可依舊是美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主角,會為了愛情轟轟烈烈,不惜一切。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變成了有著不老容顏,變成了看大銀幕上小兒女愛來愛去,成了的影視圈里的長輩?
難道是時光的殘忍嗎?并不殘忍。
我們只是被過往拋在了后頭。所謂的“歲月靜好”,不過是這樣,不是沒有階前冷雨, 而是那些不被預(yù)料的“山頭斜照卻相迎” 仍得你真心,得你微笑,得你歡喜,而過往的一切,風(fēng)雨、晦暗,你早已原諒得干干凈凈。所謂的愛恨情仇,都且是黃霑歌詞里寫的那樣“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緣生緣死” 罷了。
江南今年多雨,前幾日,在大明寺游玩的時候,百年古樹就立在瀟瀟的細(xì)雨里,樹上生了青苔,墻角之下亦是苔痕,連屋子的拐角處都有著兮兮茸茸的一層綠意,所謂苔痕上階綠,是真的。只是石階上青苔的照片,都隨著我在某日整理文檔時,全部消失不見了,所謂美,原來是親眼一見,你心里喜孜孜知道它的好,它的動人,或許猶未來得及告訴別人,就已經(jīng)不見了。
在個園門口有一家叫熊窩的店,據(jù)說是揚州最具特色的精品毛絨玩具窩。里面有各種各樣做工精美的毛絨玩具。臨行前,我特意去轉(zhuǎn)了轉(zhuǎn)。
在熊窩,我沒有看到心儀的套娃,最終買了一個臉蛋圓圓的洋娃娃,金發(fā)碧眼,有點像俄羅斯套娃上面畫的小女孩?;蛟S是骨子里的文青氣質(zhì)作祟,亦或是,我本是個附庸風(fēng)雅之人,買這個洋娃娃,只是源于多年前,我看過的王安憶的一篇文章,文章具體說的什么,早已記不清了。卻始終在腦海停留了這樣一句話:誰讓我們邂逅在這一層剖面上呢?無論邂逅在那一層面上,都是同樣的遭遇,遠的清楚,近的模糊,未來是猜謎。
想到這句話,并無什么特別的原因,大概只是因為即將告別這古老而又充滿詩意的城市,內(nèi)心一時的擔(dān)憂吧。我想,關(guān)于這個城市,在日后的生活里,留給我的更多的是感動和溫暖。不論是蘑菇堂,動物兇猛研究所,左岸右轉(zhuǎn)這些個稀奇古怪的雜貨鋪子;是街南書屋,時光雕刻咖啡屋,這些個文藝氣息濃厚的店面;還是富春茶社,老楊藥膳酥,大井良子鴨血粉絲店這些個美味可愛的小店;都一一的給揚州這座風(fēng)月古城留下了及其富有人文色彩的一筆。而此時此刻,作為游客的我,正像套娃一樣的愛著你。剝開一個,跳出一個,剝開一個,跳出一個,然后在一個一個地慢慢套起來,對起來,“啪嗒”的一聲,合上,滿滿的都是對這座風(fēng)月古城的愛。
此時的我,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高考,正面臨著人生道路上的十字路口,等待我的,是一個完全未知的生活。或者說,是一場不知目的地的長途旅行。現(xiàn)在的每一個選擇,都可能改變我今后的人生軌跡?;蛟S,對于我這個年齡來講,無論說什么,都有點像辛棄疾詞中寫的那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但是,現(xiàn)如今的我,仍然感謝這場帶有著風(fēng)花雪夜氣息的揚州之旅。感謝這一場,讓我的心感收到溫暖和感動的旅行。讓我所有的情愫,都能在對生活的依戀中,找到那最初的一抹底色。對一個人的生命歷程而言,一段慢旅,著實太過短暫了,但是你卻無法預(yù)料它在自己日后生活的作用。旅行的本身千轉(zhuǎn)百回的就是一個啟示與暗示。旅行的時間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而,生活的道路卻沒有盡頭。
像套娃一樣愛你,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