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利·艾林
“就是這里,這就是史畢洛的店。”拉夫說著??邓苟√ь^一看,那是一棟正方形的褐色建筑物,與這條人跡稀少的街道的其他建筑物,沒有什么兩樣。那加鐵釘窗的地下室窗戶中,遮著厚厚的窗簾,只透出一點微微的光線。
店里只有八至十張桌子,以能獲得最大空間的方式排列著,數(shù)名侍者安靜而熟練地穿梭賓客之間,四周傳來輕微的刀叉聲??邓苟∠袷穷I(lǐng)會了拉夫拉的話般,點一點頭,拉夫拉也滿足似地嘆了一口氣。
侍者來了。他有著深咖啡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弧度優(yōu)美的嘴唇,濃眉下是一對炯炯發(fā)光的大眼睛,銀白的頭發(fā)像一頂帽子般覆蓋在頭上。根據(jù)這些,康斯丁判斷他是來自印度群島的人。侍者擺好餐巾,用玻璃壺將水灌入茶杯中。
拉夫拉以期待的聲音說:“今晚有特餐嗎?”
侍者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昂鼙?,今晚沒有特餐?!?/p>
拉夫拉的臉上涌現(xiàn)失望的神色?!拔乙呀?jīng)等了一個多月,而且我的朋友也很想嘗嘗看?!?/p>
“對不起,您也知道那份特餐做起來很麻煩?!?/p>
“我知道,我知道?!崩蚶瓛佉粋€遺憾的眼光給康斯丁,聳聳肩?!拔以胝堖@位先生吃貴店最好的一份餐點的。今晚的菜呢?”
侍者立刻說:“馬上送來,請稍等?!崩蚶c點頭。這是令人驚異的事,因為他并未聽到拉夫拉點菜。
“你預(yù)先點菜了嗎?”康斯丁問。
“沒有。你是第一次來,所以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我告訴你吧,這家餐館和一般餐館不同,客人必須吃同樣的東西。不過你并沒有損失什么,因為到了明晚,菜肴內(nèi)容又不同了??傊?,你不能自由選擇?!?/p>
“真奇怪!”康斯丁說:“但也不是每次都合胃口啊。若是不合胃口,怎么辦呢?”
拉夫拉認真的說:“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可以保證,不論你的舌頭多么挑剔,只要你嘗一口史畢洛餐館的食物,一定會贊不絕口的?!?/p>
康斯丁以懷疑的表情望著他。拉夫拉微笑著說:“你想一想就知道了。一般人到餐廳去,一拿到菜單就左考慮右考慮的,選了這個想要那個,選了那個又想要這個,好不容易選定后,沒隔多久又后悔了。在這種選擇中,會產(chǎn)生一種精神的壓迫感,使這餐飯吃得不太愉快。你再想想廚房準備食物的情景,大汗淋漓的廚師在廚房忙東忙西,力圖將數(shù)百種不同的材料配成各種菜肴。然而,這個餐館只有一名廚師,安安靜靜地待在廚房里,將所有的才能集中于一件工作上。它的結(jié)果當然是百分之百的圓滿,這是毫無疑問的?!?/p>
“那么,你去參觀過廚房嗎?”
“很遺憾,從來不曾?!崩蚶悬c悲哀地回答?!皠偛耪f的,只是我的假設(shè)和多年來聽到的心得綜合而成的。不過,說句實話,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要參觀廚房的作業(yè)過程?!?/p>
“你沒有將這個心意告訴史畢洛嗎?”
“說了十幾次了!但他每次都聳聳肩,沒有搭腔?!?/p>
“那么,你是不是覺得很難過呢?”
“不,不會的?!崩蚶B忙解釋,“一個成熟的人,不會僅為了這種小事而頹喪?!彼麌@一口氣,“不過,我永遠不會死心的?!?/p>
侍者端來兩只湯盤,整整齊齊地擺在他們面前,然后打開湯鍋的蓋子,小心翼翼地將半透明的湯舀入盤中??邓苟『闷娴匾ㄒ怀诇胚M口中。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似乎不錯,卻無法確定有什么味道。他皺起眉頭,拼命在桌上找鹽、胡椒等調(diào)味料,但是毫無所得。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拉夫拉正在注視自己,而他的眼神并未流露相同的情緒??邓苟∮X得自己好像澆了一盆冷水在拉夫拉的熱情上,只好訕訕笑著,指著湯說:“非??煽?!”
拉夫拉一笑,說:“我想一點也不可口。它毫無味道,甚至連調(diào)味料都沒有,我很了解?!?/p>
康斯丁睜大眼睛,拉夫拉不理他,繼續(xù)說:“在好幾年前,我也和你一樣,嘗一口后忙著找鹽和胡椒,但是我相信你已發(fā)現(xiàn),這家餐館的桌子上根本沒有調(diào)味料?!?/p>
康斯丁非常失望,呻吟似地問道:“連鹽也沒有嗎?”
“沒有。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湯中加鹽只會攪亂你的味覺。只要你有信心,一定會有收獲的。你喝完湯,就會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需要鹽了。”
拉夫拉說得不錯。湯快要喝完時,那種微妙的感覺逐漸增強,使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喜悅的情緒,忍不住想咂咂嘴。
拉夫拉將自己的空盤子推到旁邊,手肘靠在桌面上。“現(xiàn)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吧?”
“真的,完全像你說的!”
拉夫拉切下一大塊肉,放進口中,咀嚼了好一會兒才吞下去,然后開口說:“我不是慣用夸張語言的人,但是讓我來說的話,史畢洛是人類文明頂峰的代表者?!?/p>
康斯丁瞄了對方一眼,低下頭去,開始吃眼前那塊躺在黏糊糊的肉汁上的里脊肉——沒有一片蔬菜。從肉塊上升的蒸汽,鉆進他的鼻孔,使他不禁涌出口水。
他切下一片,慢慢放進口中咀嚼,就像分析一曲復雜的莫扎特交響樂般。那種味道是無法形容的,他用兩顎的力量品嘗著從烤熟的肉中滲出的汁。他吞下這片肉,又切下一片,然后又是一片,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停下來。他并非一口吃下那些肉片,而是一一咀嚼,享受那種無與倫比的樂趣。等到盤中的肉,吃得一干二凈時,他才發(fā)現(xiàn)兩人在吃肉的過程中,沒有交談一句話。
康斯丁剛想到這點時,拉夫拉開口了:“我認為在享受這么可口的食物時,根本不需要說什么話。”
康斯丁重新以另一種眼光打量這古舊、微暗的空間,以及其他默默進餐的食客?!按_實不需要?!彼目跉獬錆M贊同,“說話是多余的。我為剛才的那些懷疑致歉,你對史畢洛餐館的贊美之詞,確實毫無夸張?!?/p>
“別客氣!”拉夫拉高興的說?!安贿^,剛才我們吃的,只是一些前奏曲而已。我不是向你提過特餐嗎?可惜今晚沒能吃到。你若是吃到那份特餐,就會發(fā)現(xiàn)那種享受簡直——那是剛才那份餐點無法比擬的?!?/p>
“哦!”康斯丁不由得瞪大眼睛,“那是什么呢?是黃鶯的舌頭,還是獨角獸的里脊肉?”
“都不對,是羔羊?!?/p>
“羔羊?”
拉夫拉突然顯得郁郁不樂?!肮们腋嬖V你吧!”他好不容易又開口了:“如果我老老實實地說出我對這份餐點的意見,你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我一想到那份餐點,就無法自已。它并非帶有脂肪的胸肌肉,也不是嫌硬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一種品種最佳的羊身上選出的肉。這種羊叫做愛米爾史丹羊?!?/p>
康斯丁皺起眉頭:“愛米爾史丹羊?”
“它產(chǎn)在相當偏僻的地方,就是阿富汗與俄國的交界處。史畢洛曾經(jīng)告訴我,這些羊已幾近滅種,只剩下最后的一群,生活在那高原上。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確實插手于這種羊的買賣,因此他成為唯一供應(yīng)這種羊肉的餐館經(jīng)營者。這道菜久久才出現(xiàn)一次,而且誰也無法知道它出現(xiàn)的日期,只有碰運氣而已?!?/p>
康斯丁說:“史畢洛本身也不知道何時才有這道菜嗎?”
“那倒不是。你想想看,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貪吃的人,萬一這件事泄露了,那些人就會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一窩蜂地涌到店里來,而這道菜也會傳揚出去。
以后,那些家伙就會代替原來的老顧客,盤踞在此?!?/p>
“說得也是?!笨邓苟『芘宸恼f,“目前在這個城市——甚至這廣大的世界里,只有一小群人知道史畢洛餐館嗎?”
“是的?,F(xiàn)在不在店中的——不論是為了什么理由——或許只有少數(shù)的幾個人。”
“哦!”
老顧客拉夫拉以略微威脅的口氣說:“每個人都有嚴守秘密的義務(wù),所以你今晚接受我的招待后,也得負起這個義務(wù)。這一點,我希望你守信用?!?/p>
康斯丁的臉略微發(fā)紅?!拔乙晕业纳矸莺偷匚槐WC,不過,我想說的是,保守這種享受精美食物樂趣的秘密,是否明智呢?”
“你知道那會帶來什么結(jié)果嗎?”拉夫拉略顯不悅地反問?!跋⒁坏﹤鲹P出去,每天就會有一些不停地抱怨的蠢貨盤踞在此,吵著要吃烤鴨或烤肉,你能忍受那種情景嗎?”
“不!”康斯丁立刻說?!奥犃四愕恼f法,我不得不贊成了?!?/p>
拉夫拉好像很疲倦似的,頹然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按著眼睛,“我是個孤獨的人。”他靜靜地說:“但我并不希望如此。你聽起來或許覺得奇怪,覺得我不太正常,但我心底確實這么想著,在這個冷酷而令人發(fā)狂的世界里,這家餐館是一個令人感到溫暖的避難所,也是我的家,我的朋友?!?/p>
將近兩個星期以來,拉夫拉對他的邀約——到史畢洛餐館去——已成為固定的儀式,而且有著某種樂趣??邓苟〉绞樊吢宀宛^將近兩個星期的一個夜晚,他終于同時達成兩個心愿——吃到愛米爾史丹羊,也見到了史畢洛,這兩件事充分地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他們兩人尚未坐穩(wěn),侍者就鄭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特餐?!笨邓苟◇@喜得心臟噗通噗通地跳,他看到拉夫拉放在桌上的雙手,也劇烈抖動著。那真是不簡單,居然能使兩個具有強烈自制力的成人,像兩只小貓般,熱切地等待著人們丟肉給它吃。
“就是它!”拉夫拉的聲音使康斯丁嚇了一跳?!熬褪沁@古今以來一切菜肴的最高杰作。你吃這道菜肴之前,一定會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而不知如何是好?!?/p>
“你怎么知道?”康斯丁小聲地問。
“怎么知道?因為十年前,我也有這種不知所措的經(jīng)驗,這份記憶加上我此刻看到的你的感情變化,以及人類在肉食面前無法自主的貪欲,就可以輕易地明了你此刻心中的感受了?!?/p>
康斯丁近乎耳語地問:“其他人也有著同樣的心情嗎?”
“你自己去判斷吧!”
康斯丁悄悄地環(huán)視附近的桌子?!澳阏f得不錯,每個人的情緒好像都很激動。”
拉夫拉側(cè)頭看了一下:“好像只有一個人例外?!?/p>
康斯丁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在他注視下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位頭發(fā)斑白的男人,十分引人注目??邓苟】纯此麑γ娴淖?,眉頭皺了起來。“不錯!你是指那個看起來十分頑固的禿頭男子吧!兩個星期來,我只有今天沒看到他?!?/p>
“應(yīng)該說是這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缺席。”拉夫拉的聲音充滿同情:“無論刮大風、下大雨,發(fā)生任何大事或災(zāi)難,自從我到這家餐館用餐以來,只有今天沒有看到那個男人。他第一次缺席,就選擇了這個有愛米爾史丹羊特餐的日子,你可以想象出史畢洛先生的表情如何啦!”
康斯丁略感不安。他再度看看那張空著的椅子:“我確實是第一次沒有看到他。”他自言自語地說。
“拉夫拉先生,還有這位朋友,歡迎你們光臨——不必站起來,請坐著好了?!?/p>
桌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男人,而且他的屁股下面很快地被塞來一張椅子。
“愛米爾史丹羊相當吸引人,是吧?今天一整天里,我都待在廚房里燉羊肉,還指示大廚師怎么做,等一下一定使兩位滿意。這位朋友,我們好像是首次見面,能否介紹一下?”
他說話非常流暢,但是有點像貓柔軟的叫聲??邓苟∠袷潜淮呙甙悖荒艽舸舻赝鴮Ψ?。他那薄薄的嘴唇,每發(fā)出一個音,就會上翻或扭動,而且時時吐出一股奇異的味道。他的鼻子很扁平,唇上稀稀疏疏地長著數(shù)根胡子,那很像東方人一樣細長的眼睛,在朦朧的煤氣燈下閃閃發(fā)光。長而光亮的頭發(fā),從那沒有皺紋的額頭向后梳,發(fā)色略微泛白,像要褪色般。這是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康斯丁凝視著他,感到似乎在哪里見過。他歪著頭,絞盡腦汁,依然無法喚醒塵封的記憶。
拉夫拉的聲音,把康斯丁從不著邊際的幻想中拉回現(xiàn)實?!斑@位是史畢洛先生,這位是康斯丁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p>
康斯丁站起來,伸出手。史畢洛的手掌溫暖而干燥,像石頭般堅硬。
“你好,康斯丁先生,謝謝你的光臨?!彼穆曇艉孟袷怯珊韲禂D出來的。
“你對小店還滿意嗎?我們隨時歡迎你來——這一點我可以保證?!?/p>
拉夫拉笑著說:“這兩個星期來,康斯丁一直在這里進餐。史畢洛,他馬上就要成為你的贊美者了?!?/p>
史畢洛的視線轉(zhuǎn)到康斯丁身上?!澳鞘俏业臉s幸。其實,單是你光臨本店這件事,已使我們感到萬分榮幸了。因此,我們以美食來回報你。我敢保證,愛米爾史丹羊的滋味,是你從未體驗過的。為了取得所需的材料,我們必須花費很大的苦心,同時調(diào)理起來也很麻煩——不過,它還是值得的?!?/p>
拉夫拉用手指敲著桌面,似乎非常愉快?!拔覇柲?,”他說:“史畢洛,關(guān)于你的廚房,是否是除了侍役之外,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圣殿呢?”
史畢洛抬起頭,充滿熱忱地說:“看看那面墻上的肖像畫吧!那是使我獲得這種聲譽的人之一。他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證明,我的廚房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的?!?/p>
康斯丁凝視著那幅肖像畫一會兒,突然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興奮地大叫起來。
“哈!那是一個有名的作家!拉夫拉先生,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位寫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說和諷刺性短文,后來突然在墨西哥失去音訊的作家。”
“不錯!”拉夫拉也叫著?!跋胂肟?,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坐在這幅肖像畫下面,卻從未發(fā)覺?!彼D(zhuǎn)向史畢洛說:“你說他是你最親密的朋友,那么他失蹤的事,一定帶給你很大的打擊了?!?/p>
史畢洛臉上浮現(xiàn)悲哀的神色?!笆堑模_是如此。但是先生,我寧愿這樣想:他死后或許比活著更偉大,因為他是一個充滿悲劇性的人。他曾說過,他唯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那張桌子度過的。我為了向他表示致意,曾帶領(lǐng)他參觀廚房的秘密。”
“當我們聽到他的事時,對他的死亡十分懷疑?!笨邓苟』貞浿?,“因為沒有任何證據(jù)顯示他已死亡?!?/p>
史畢洛也凝視著肖像?!笆裁匆矝]有發(fā)現(xiàn)。”他以平靜的口氣說:“很令人驚訝,是不是?”
食物送來時,史畢洛站起來,親自為他們服務(wù)。他的眼里閃爍著光芒,從盆中端出小鍋子,霎時香味四溢,引人垂涎。他小心翼翼地灑上香油,一滴也不浪費。然后,將那香噴噴的肉塊,分盛在兩個大盤子里。做完這些事,他仿佛精疲力盡似的,坐回椅子上,不斷喘著氣?!皟晌幌壬?,你們可以開始享受了?!?/p>
康斯丁先叉起一片肉,塞入口中。咀嚼了一會兒后,他將肉吞下去,以黯淡的眼光望著空空如也的叉子。
“啊!”他呼了一口氣。
“味道不錯吧!是不是比想象的更好?”
像是頭昏目眩般,康斯丁晃一晃腦袋。“不可能!”他以緩慢的口氣說:“不曾體驗的人,無從想象愛米爾史丹羊的滋味,就像人們無法窺看自己的靈魂一樣?!?/p>
“或許吧!”史畢洛的臉十分靠近他,從他口中呼出的怪味道,也鉆進他的鼻孔?!盎蛟S你現(xiàn)在正在窺看自己的靈魂哩!”
康斯丁向后縮了一下,稍微有點不快?!盎蛟S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笑著說:“或許我表現(xiàn)出一副非常滿足的樣子——你很會講話,我也不打算冒犯你,但是我不愿意將這道菜和我們的信仰扯在一起?!?/p>
史畢洛站起來,一只手輕輕放在康斯丁肩上。“你很有見解?!彼f:“有時我們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思索著世上的事——這個世界到底如何,將來又會如何。這時的你,多少有點符合宗教上所說的‘羔羊的涵義,談起來不是很有意思嗎?”他向二人深深一鞠躬:“我不打擾兩位進餐了。非常高興見到你!”他向康斯丁點點頭:“希望常常有機會再見面?!?/p>
他的牙齒閃著白色光芒,眼睛也炯炯發(fā)光,迅速地穿過桌面,消失無影。
康斯丁扭動上半身,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問道:“我是否說了傷害他感情的話?”
拉夫拉抬眼望著他,說:“傷害他的感情?他才真喜歡有人和他交談呢!對他而言,愛米爾史丹羊只不過是宗教的儀式。如果你惹他生氣,他不會那么輕易地放過你地?;蛟S,他會積極地對付你,比強迫僧侶改變信仰來得更激烈?!?/p>
康斯丁繼續(xù)進食,那張臉依然浮現(xiàn)在眼前?!昂苡幸馑嫉囊粋€人!”他好像陷入沉思中,“真的很有意思!”
第三天傍晚,兩人正冒著寒風,向餐館走去,在距離史畢洛餐館不遠的黑暗處,有兩名男士正在扭打。躺在人行道的男子,身材瘦長、黑臉、白發(fā),正是史畢洛餐館中的侍者。他的手拼命地抗拒著,試圖拿開掐住他脖子的巨大手掌,身體也盡力撐起,以移開那個魁梧男子的龐大身軀。拉夫拉喘著氣奔過去?!白∈郑 彼鹬骸澳銈冊诟墒裁??”
他們扭打了一會兒后,康斯丁也加入,三人一起倒在地上。
拉夫拉和康斯丁慢慢地站起來,俯視趴在眼前的男子。
“這小子酒喝多了?!笨邓苟≌f:“居然動手打人,交給警察辦理吧!”
“不行,先生,不行的。”那名侍者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仍然站不穩(wěn)?!安豢梢越芯?。先生!史畢洛先生最討厭那些人了?!彼蟀愕刈ブ邓苟〉氖帧?/p>
康斯丁望向拉夫拉。
“好吧!不要叫了,其實也不必特意去叫,等一下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醉鬼,而將他拖走的。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
“先生,是那個人,他在這里晃來晃去,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然抓著我打,還說我偷他的東西?!?/p>
“原來如此!”拉夫拉溫和地扶著那名侍者向前走?!翱旎氐昀锇鷤诎?!”
侍者好像快要哭出來了?!跋壬闶俏业木让魅?。無論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
拉夫拉走進通往史畢洛餐館的甬道。“不,不必了。不要放在心上??熳甙?!如果史畢洛先生有什么疑問,你可以請他來問我,我會說明一切的?!?/p>
“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說完最后一字時,餐館的門剛好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
侍者走過來,在他們杯中加滿水。猶豫了一會兒,說:“抱歉,先生,今晚沒有特餐?!?/p>
“這多糟!”拉夫拉不滿地說:“看起來,我沒有再吃這道菜的福氣了?!?/p>
康斯丁詫異地望著他?!澳阏f什么?怎么會有這種事呢?”
“你不知道——”拉夫拉一口氣喝下半杯水,侍者又為他注滿。“我必須出差到南美去,這是臨時決定的考察旅行,或許需要一兩個月,正確的時間我也不知道。到目前為止,除了我以外,只有你知道。我想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看看他們到底在那里搞什么鬼。你可以告訴公司里的人,說我出外作短暫旅行,也可以說我為了短期休養(yǎng)而住進療養(yǎng)院。公司的事就交給你了!”
“我?”康斯丁非常驚訝。
“明天你上班時,就會接到升遷的命令了。非常抱歉,我無法親自交給你。
此事和我們的友情無關(guān),你在公司的表現(xiàn)一向很優(yōu)秀,關(guān)于這一點,我很感謝你。”
康斯丁受到夸獎,臉都紅了?!澳愦蛩忝魈熳撸蚴墙裢砭统霭l(fā)呢?”
拉夫拉點點頭。“我已經(jīng)訂好機位了,就在今晚出發(fā)。如果一切順利,這頓飯將是我們的告別餐?!?/p>
“哦?”康斯丁緩緩地說:“我真希望你沒能訂到座位。對我而言,在這里與你共餐,有一種特殊的意義?!?/p>
侍者的聲音插了進來。“先生,要不要把菜端上來?”兩人都嚇了一跳。
“好的!”拉夫拉尖銳地說:“我沒注意到你還站在旁邊。”
他轉(zhuǎn)過頭,向康斯丁說:“我大概沒有吃愛米爾史丹羊的福氣。說實在的,我已經(jīng)把出發(fā)時間延后一周了。我以為今晚可以幸運的吃到它,沒想到——我不能再延期了,希望你在享用愛米爾史丹羊時,能想一想我這些遺憾的話?!?/p>
康斯丁笑著說:“一定!一定!”然后低下頭進餐。
他快要把盤中的食物吃光時,侍者一聲不響地走過來,一只手放在桌面上。
他抬眼一看,那不是負責這一桌的侍者,而是被毆打的那位。
“你現(xiàn)在覺得如何?還好嗎?”康斯丁問。
侍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問話。他很緊張地注視著拉夫拉?!跋壬?!”他低聲呼喚:“我的生命是你賜予的,我要報答你?!?/p>
拉夫拉訝異地抬起頭。然后,他堅定地搖一搖頭:“不必了,我不想從你這兒得到什么,知道嗎?你道一聲謝已經(jīng)足夠了,回去工作吧!”
侍者動也不動,但是聲音卻提高了?!跋壬覍δ阈叛龅纳癜l(fā)誓,我一定要救你——即使你拒絕也一樣。先生,千萬不要進廚房,我只有這句話。我愿意以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今晚你絕對不可以進入史畢洛餐館的廚房?!?/p>
拉夫拉簡直驚訝到了極點!他靠在椅背上說:“不要進廚房?為什么呢?倘若史畢洛先生愿意招待我參觀廚房呢?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只堅硬的手擱置在康斯丁的椅背上,另一只則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是被凍結(jié)在那里似的,僵立不動,嘴唇緊緊閉著。
“你們想知道為什么嗎?”那是從喉嚨擠壓出來的聲音?!耙驗闈q潮的時刻到了。現(xiàn)在正是解答你一切疑問的最佳時機?!?/p>
拉夫拉松了一口氣。“哎呀!史畢洛!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他要我千萬別進入你的廚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史畢洛露出苦笑。“當然!他是好心地向你提出警告。因為我們的大廚師是個脾氣暴躁的人。有時,他聽說我要帶客人參觀他那寶貝的廚房,他會憤怒地做出恐怖的事。但是先生,如果我將他辭退,又會如何呢?你應(yīng)該知道,那對史畢洛餐館有怎么樣的影響,對不對?幸好,高級的客人和真正懂得品嘗美味的客人,都能了解廚師干活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名譽所在。我這樣說,你能了解嗎?”
史畢洛放開侍者的手臂?!澳悴皇秦撠熯@張桌子的吧?”他平靜地說:“下次不可以再這樣做了?!笔陶叩椭^,迅速地離開。
史畢洛搬來一張椅子,在他們旁邊坐下來,用手輕撫著頭發(fā)。“你必定知道,我的小秘密被泄露了。拉夫拉先生,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但是既然他已經(jīng)說出來,就失去秘密性,只剩下純粹的招待了?!?/p>
拉夫拉擦掉額頭的汗?!罢娴膯??”他的嗓音因興奮而變得尖銳?!敖裢砦覀冋娴目梢詤⒂^廚房嗎?”
史畢洛那尖銳的指甲在餐桌布上畫來畫去,留下一道道痕跡?!安?!”他說:“我遭遇到一個很大的難題?!彼ǘǖ赝切┚€條:“拉夫拉先生,我們已經(jīng)相識十年了,那是相當漫長的歲月,但是這位先生——”
康斯丁好像要提出異議似地,舉起手。“我了解。你只招待拉夫拉先生!當然,我留在此地會使你們感到困擾,幸好我還有別的約會,馬上就要離開了,這樣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不行!”拉夫拉說:“絕對不行!這樣太不公平了。康斯丁,我一直和你共享樂趣,倘若少了你,這些樂趣會減掉一半的。史畢洛,你是否可以放寬你的條件,破一次例呢?”
兩人同時望著史畢洛,他只是遺憾地聳聳肩。
康斯丁趕緊站起來?!袄蚶壬?,我不能再留在這里了,我可不想糟蹋你這得來不易的冒險。所以——”他半開玩笑地說:“我無法親眼看到那猙獰的大廚師,拿著大菜刀刺向你的情景了,我只好在這里說再見啦!”他看著拉夫拉,繼續(xù)以愉快的口氣說:“現(xiàn)在,我就將你交給史畢洛先生了,相信他一定會讓你享受到精彩鏡頭的?!彼斐鍪郑蚶o緊握著,幾乎使他發(fā)痛。
“康斯丁,再見!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再在此地共同進餐。我想,這不會太久的?!?/p>
史畢洛站起來,讓開一條路,以便康斯丁走出去。“歡迎你再度光臨。”他說:“祝你永遠快樂!”
康斯丁走到微暗的玄關(guān)時,稍微停住腳,調(diào)整他的領(lǐng)帶及禮帽。當他帶著滿意的表情離開鏡子時,瞥見拉夫拉和史畢洛已經(jīng)跨進廚房的門。史畢洛的一只手推開門,另一只手則像無限憐愛般,搭在拉夫拉的肩膀上。
明天,或者多一些時日,拉夫拉的里脊肉或胸肌,會變成一道所謂“愛米爾史丹羊”的特餐,放在幽暗的桌面上,供一些高級人士的美食者,品嘗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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