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
1.爸爸的哥哥
第一次見到他,我已經(jīng)6歲。算來,他那時應(yīng)該40歲左右??瓷先?,卻已面容滄桑,穿褪色的衣褲,一雙手粗糙不堪。我對他沒有任何親近的愿望,雖然外婆一再讓我喊他大伯,而他也試圖將我拉到跟前,拿出帶來的糖果點心塞給我。
我還是努力去躲,固執(zhí)地把胳膊從他手中抽出來,飛快躲到外婆身后去。
可他也固執(zhí),又站起來拉我。我索性朝外跑,他竟然三步兩步追上我,扯住我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說,豆芽,跟大伯回咱家去吧……
終于聽明白他要帶我走,登時放聲大哭。他被我的哭聲弄慌了神,一下松開我,愣了半天,才喃喃說,這孩子、這孩子怎么……
外婆趕忙來勸,孩子小,認生,又剛回來,等過幾天我把她送去,熟悉就好了。
他有些黯然,嘆氣,也是,豆芽都長到6歲了,我這當(dāng)大伯的,還沒去看過孩子。
外婆安慰他,那么遠的地方,哪是說去就去的……
他們的對話,我聽不太明白,但好在,他不再試圖抱我,也不再要求帶我走。而我,雖然防備著他,但對他帶來的糖果點心開始動心。正是任性不已、除了吃和玩不懂世事的年紀(jì)。之前,我一直跟爸媽生活在北方的一個部隊,外婆在那里照看我,爸爸轉(zhuǎn)業(yè)前,我暫跟外婆回到家鄉(xiāng),只是那時,我只認外婆。
那天他走的時候,明顯有些失落和無奈。
那天晚上,外婆對我說,他是我的大伯,是我爸爸的哥哥。我和他有著很親近的關(guān)系,他的3個兒子,和我的名字都只差一個字……
外婆費盡口舌地說著,我卻已躺在那張舒適的小床上睡著了,口中,還有一絲糖果的甜蜜。完全不去想,那甜蜜是他帶來的。
2.他們才不是我哥
沒想到他很快又來了,推著一輛破舊的老式自行車,車座后面,墊著個小被子。
他又來接我。
他住的村子,和外婆住的村子隔著一條小河,也不過三五里路的樣子。
他把他帶的花生拿出來,我剝了皮一粒一粒地吃。他哄我,家里花生可多呢,堆了半屋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不為所動。直到他第三次來,說,豆芽,你二哥做了個風(fēng)箏在天上飛。
風(fēng)箏誘惑了我,我終于決定跟他去看看。
坐在他的車后座上,才知道他不會騎車,只一路推著。在村口碰見人,問他,帶的誰???他有些驕傲地答,我大侄女,剛從城里回來。
很自豪的口吻。
可是他的家很舊,房子低低的,院墻用土坯壘起來,有些臟亂。他的孩子們,跟在我叫大媽的女人身后跑出來,是3個八九歲到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大的,已經(jīng)比他高出許多,兩個小一點的,衣服都臟兮兮的。他讓我叫他們大哥、二哥、三哥。
我撇撇嘴,他們才不是我哥。
他也不介意,讓其中一個男孩子拿那只引誘我來他家的風(fēng)箏。
所謂風(fēng)箏,不過是把舊報紙糊起來,高粱稈做好支架,下面東接西接了亂七八糟的一小團線,根本飛不起來。雖然兜里裝滿了花生糖果,我還是失望至極,開始有點想回外婆家。忽然聽到有公雞大聲叫喚的聲音。
跑進門去,看到他一只手抓著一只紅公雞,另一只手拿著明晃晃的刀,正在同大媽低聲爭執(zhí)什么,忽然抬頭看見我,便笑著說,豆芽,大伯殺雞給你吃。
我興奮地跑過去。他也不管大媽不快的臉色,一刀下去,那只雞不再叫喚了。
中午,炒好的雞上了桌,還有我喜歡吃的蔥油餅。坐下來,還不等吃,已經(jīng)有3雙筷子齊刷刷地伸進了盛著雞塊的大陶瓷碗里,各自夾住了一塊雞肉。但還不等夾起來,他的筷子就打了過去,然后,他把哥哥們轟了出去!然后,他開始飛快地用筷子挑揀著碗里的肉,雞腿、翅中……給我夾了滿滿一碗。
美味的誘惑迅速占據(jù)上風(fēng),我開始大快朵頤,吃到肚子圓滾滾再咽不下東西,才想起來他只坐在旁邊看我,自己一口未吃。小人兒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夾起碗里沒有吃完的一塊雞肉飛快地放到他的碗里,說,大伯,你吃吧。
他激動得一邊連聲應(yīng)著,一邊把肉放到口中,因為激動,卻一下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漲紅的臉上帶著寵愛的笑。
那些雞肉,他只吃了那一塊,剩下的,被3個男孩子幾口就下了肚。他佐著一盤青菜抿了幾口白酒,邊喝邊訓(xùn)他們,話里話外,都在說男孩子一無是處,怎么都不如丫頭好。然后把我攬到他的腿上,說,看豆芽多好……
因為吃了他殺的雞,這一次,我沒有反抗他的親近。但在他又喝了一口酒后,我卻小聲提出我的愿望:要回外婆家。
他沒有拗過我,把我送了回去。但過不太長時間,他就會把我接過來。他知道我嘴巴饞,就拿好吃的誘惑我。結(jié)果,半年后,當(dāng)爸爸轉(zhuǎn)業(yè)回來接我的時候,他家里的那些雞,幾乎都被我吃光了。最后兩只,招待了我們?nèi)胰恕?/p>
那天大媽對媽媽說,他一直想要個丫頭,沒有得到,天天發(fā)牢騷。爸聽了笑起來,逗我說,豆芽給大伯當(dāng)閨女吧,大伯家里的雞和雞蛋都讓你這個饞丫頭吃了。
我立刻膽戰(zhàn)心驚,拼命搖頭,嘴巴里塞著肉,吃也不是吐也不是。他趕忙把我抱在腿上,板著臉吵了爸,又低頭哄我。
知道爸爸是開玩笑,我才放下心來。吃了他殺的那么多雞子,我有些知道他是對我好的,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在他家。
3.新天新地新生活
之后跟爸爸回到城里,新天新地新生活,很快忘記了他。卻沒想到,那年秋天,他竟然來了我家。
是背著一袋子花生來的,穿了一套顯然剛剛洗過的衣服,領(lǐng)口處,還留有搓洗過的褶皺。頭發(fā)剪了,胡子也刮了。
爸說,大忙的時候,你怎么跑來了?
他興沖沖地說,給豆芽送鮮花生,她喜歡吃,再放些天就干了。他把我喊過來,然后把一個個精心挑選的胖花生倒在我面前,說,豆芽閉上眼,大伯給你變個好東西。
我閉上眼,又忍不住很快張開,然后就在一堆花生里,我看到一張很大的紙幣:一百元。
他把錢拿起來遞給我,給豆芽買書包買本子好不好?
我張著嘴巴說不出話,那時候,一元錢在我眼里都已經(jīng)很大,這樣一百面值的錢,我只從媽媽常年鎖著的抽屜里看到過。
還不等我說什么,爸已經(jīng)把錢退回他手中,急急說,不行,這可不行。
他一把把爸爸的手推開,是給豆芽的,你別管。
然后,媽也加入了推拒的行列,3個人推來推去,嗓門都越來越高,可是爸和媽還是沒有拗得過他,于是那張?zhí)齑蟮腻X就裝進了我的口袋。雖然那時根本不知道,那張錢,大抵是他辛辛苦苦種一畝地一年的收成。只是我小小的心還是被震撼了:這個我剛剛認識不久的人,怎么對我這么好呢?
有些茫然。
那天下午,不管爸媽如何挽留,他還是執(zhí)意回去了,因為家里太忙。但每年秋收的時候,他一定會來我家,每次,也都會自舊衣服的兜里掏出錢來塞給我——是他表達愛的方式。不允許被拒絕。
4.以后,我給大伯送酒喝
他生病的那年,我正讀高三。他是積勞成疾的病患,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
爸爸帶我去看他,不過是半年沒見,他瘦得厲害,憔悴不堪。人越發(fā)老了,50歲的人,頭發(fā)已白了多半。看到我,他還是笑。
就是那一刻,忽然一種震顫的痛楚從眼睛襲擊到了心底,躺在那里的他,雖然蒼老,雖然憔悴,可五官、眉目、神情甚至下頜輪廓,和我最最熟悉的爸爸竟是那么相像。那一刻,恍然感覺躺在那里的不是他,而是老去的病中的爸爸。
眼淚刷的一下滑下來了,終于在這一刻明白了,我和他的親,原來除了他對我的好,是因為血緣的牽連。
他異?;艔?,不停喊我的名字,然后語無倫次地責(zé)備大媽,看你,不讓你說你偏說,嚇著豆芽了。豆芽不怕、不怕……還是哄小孩子的口氣。
我握住了他消瘦的手,我說大伯你得快點好起來,夏天我就考大學(xué)了。
他用力點頭,大伯沒事,大伯好了多種花生,給豆芽攢學(xué)費……
那天晚上,聽大媽跟爸爸在病房外去敘家常,大媽說,他這人,真是倔,費心巴力地養(yǎng)大了3個兒子,還得給他們蓋房子娶媳婦,可又從來不好好和他們說句話,張口就是兇就是罵,弄得孩子都不跟他親……又說,人家都饞兒子,他就是饞了一輩子閨女,說現(xiàn)在兒子都不孝順,養(yǎng)閨女以后有人送酒喝,哪有他那樣的……
我走過去認真地對大媽說,以后,我給大伯送酒喝。
大媽笑笑,眼睛卻紅了。
5.囂張的老頭兒
現(xiàn)在,大伯已經(jīng)快60歲了,每年秋天,依舊把所有的地都種上花生,然后養(yǎng)一群大紅公雞,不許別人碰,都留到春節(jié)時招待我。我在一家公司做小白領(lǐng),月入數(shù)千,最初月寄300元給他做酒錢,后來隨著物價上漲,增加至現(xiàn)在的每月600元。過節(jié)費另計。
據(jù)大媽說,現(xiàn)在,他是個很“囂張”的老頭兒,不說有3個兒子虎背熊腰,只說有城里的閨女給他買酒喝。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