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一位老先生,其名甚響,不過這故事與他名姓無關(guān),姑且稱之為某先生。某日,某先生訪友,該先生平生不愛錢不好色,唯獨(dú)愛書,訪友為的也是訪書。主人多的正是書,環(huán)滁皆山也四面書柜,某先生一柜一柜看過去,忽蹬梯忽俯地,直把人家作自家,差不多忘了還有主人在。
忽然,嘩啷啷一聲脆響,正所謂銀瓶乍裂水漿迸,某先生差點(diǎn)從梯子上掉下來,定睛看時(shí),碎了一地的是一把紫砂壺,想是方才抽書忘情,將書柜里擺著的一把壺拂落下去。
這時(shí),該先生才想起主人,抬起眼,只見主人微笑:
“先生欠了我一把壺,日后要拿一瓶好酒來還。”
賓主相視一笑。主人顧自取了笤帚簸箕掃去碎片,先生顧自看書。
那一日,賓主盡歡。臨去時(shí),漫天大雪。
如此而已。
此事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1991或1992或1993年。書房主人年近四十,在大學(xué)里教授已是正的,嘯傲江湖、踏花蹄香,抬望眼便是千里萬里的錦繡,一把壺豈足掛懷。
轉(zhuǎn)眼又是數(shù)年,某日,教授閑翻雜志,見一篇文章談的是制壺名家顧景舟,也是一時(shí)無聊,信馬由韁往下看,看著看著,教授坐不住了。
忽想起,那把壺,原是有題款的,正是顧景舟制。
站起來,幾步?jīng)_到書柜前,書柜在書也在,壺自是不在了。教授想了想,拿起電話,撥通了,劈頭就問:那壺是怎么回事?
這是越洋電話,打給他父親。教授的父親也是教授,老教授正隨著老太太在美國的大兒子家住著。小兒子半年不來電,夜半三更冷不丁電一下,不問蒼生問鬼神不問爹娘問茶壺,老爺子半天沒醒過神來,胡天胡地想不起這一壺是哪一壺,最后把“紫砂”、“宜興”、“顧景舟”湊到一起,老爺子才忽然想起——那是“文革”期間,去宜興出差,朋友送的一把壺。
放下電話,教授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攥住了,是了,必定是了。當(dāng)日打碎的原是一把顧景舟的壺。這一年,據(jù)雜志所說,這把壺值三十萬,而教授的工資也不過每月三四百。
教授一屁股坐到天黑,長嘆一聲,苦笑。又能怎樣呢?難不成再找人家賠壺?罷了罷了,也是命該如此。
然后,就到了2013年,教授老了,這些年他過得不好,很不好。他成了一個(gè)憤怒的老貨,恨官員、恨知識(shí)分子、恨富人、恨窮人,恨這個(gè)世界和世道,這個(gè)世界從他手里騙走了一把壺,誰能想到,一次微小的碎裂事故原來竟陰險(xiǎn)地埋伏著漫長無底的坍塌。他忍不住,他一直注視著紫砂壺的拍賣行情,那是迅速上漲的水,眼看著就從腳底漫過了頭頂,他身處寂靜的海底,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而教授只見到高遠(yuǎn)的海面上漂著那把壺,顧景舟的壺。那把碎了的壺不斷升值,他的人生在不斷貶值,直到變成沉在海底的一粒沙子。
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某先生了。
父親留下的書,他賣給了潘家園一個(gè)書販子,拿到了一筆錢,幾十萬吧,還算是錢。在空蕩蕩的書房里看著那堆錢,他忽然想起,那些書其實(shí)還遠(yuǎn)遠(yuǎn)不值那把壺。
“騙子!”
他喃喃罵了一句。
摘自作者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