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梅 趙黎明
內(nèi)容提要近代語文運動特別是五四“漢字革命”運動,是一場“將語文還給大眾”和“語文現(xiàn)代化”的文化革新運動,其對中國語文乃至中國文化現(xiàn)代轉(zhuǎn)型立下的功績,理應得到充分肯定。然而,宣傳革命理論的同時,運動中也時常出現(xiàn)有意無意的“知識性錯誤”,主要表現(xiàn)在對“言文一致”的錯誤認識、將文白之爭比附為拉丁方言之爭、將教育落后之責諉過于漢字等方面?!皷|方文化”派曾一一指出上述錯誤之所在。這些常識性錯謬,反映了“漢字革命”論者的“意圖倫理”。如今重新檢視這些問題,有利于對新文化運動得失的深度反思。
關鍵詞“漢字革命”語文知識選擇性錯謬“東方文化派”“意圖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6-0059-06
1922年,在“國語研究會”會刊《國語月刊》的“漢字改革號”上,錢玄同第一次祭出了“漢字革命”大旗,胡適、黎錦熙、蔡元培、周作人、沈兼士、趙元任、傅斯年等,從漢字存廢、字母化以及國語建設方向等層面,分別提出對漢字加以“徹底改革”的意見。其實,作為一場語文運動,它的時限可以延長很多,上可溯及1892年盧戇章《〈中國第一快切音新字〉原序》的發(fā)表甚至更早,下可延至新中國成立之后的1950年代甚至更晚。清季民初以來,凡是旨在對中國語文進行大眾化、通俗化、拼音化改造的文化活動,都應攝入“漢字革命”的范疇。
“漢字革命”運動敏銳地感應了時代潮流,準確地回應了時代的要求,客觀地講,它是一種進步的語文還原運動;其所秉持的理論依據(jù)有它的真理成分,其所欲追求的目標如今也已經(jīng)部分地實現(xiàn)了,其對中國語文乃至中國文化現(xiàn)代轉(zhuǎn)型立下的功績,理應得到充分肯定。然而,正如其歷史功績不可忘記一樣,其理論錯謬和實踐偏頗也同樣不可忽略。特別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宣傳策略,只要效果不管事實的學術(shù)態(tài)度,尤其應該反思與警醒。特別在語文問題上,出現(xiàn)了一種帶有“意圖倫理”色彩的常識錯謬,即語文知識的“選擇性錯誤”。為了建構(gòu)自己的理論,他們有意無意地制造了不少“證據(jù)”,那些曾經(jīng)迷倒了無數(shù)革命追隨者的言之鑿鑿的所謂事實,原來不過是或子虛烏有、或人為杜撰、或張冠李戴的一次次“烏龍”。本文重新檢視“東方文化派”的相關質(zhì)疑,擬對“漢字革命”派有意的“知識錯誤”進行一次系統(tǒng)清理,對其學術(shù)精神進行再一次考量。
*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東方雜志》(1911-1932)與新文學運動的關系研究”(11XZW014)
一、“言文一致之實安在乎”
近代以來,文字改革者發(fā)動大眾語文運動的一個最大理由,就是中國文字“言文分離”,不利于啟蒙興國?;具壿嬍牵赫Z言與文字分離,造成學習困難、識字率低;而識字率低,民智不開,又成為國家衰弱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國欲強大必自語文改革始,而改革語文必走文言向白話、漢字向拼音轉(zhuǎn)化的道路。如早在1887年,黃遵憲就指出言文不一的弊端:“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秉S遵憲:《日本國志?文學志》,選自郭紹虞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7頁。1898年,裘廷梁進一步指出言文不一的危害:不僅造成了大量的“愚民”,而且“文與言判然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異國,實為兩千年來文字一大厄也”。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近代史資料》(1963-2),中華書局,1963年,第120頁。而到了五四時期,不論廢漢論者還是白話文論者,都異口同聲地把“言文不一”視為了漢字野蠻,文言落后的最主要證據(jù)?!把晕囊恢隆背闪苏Z文改革家判斷語文優(yōu)劣的理想標準。
“言文不一”果真是中國文字的致命弱點嗎?“言文一致”果真是一種語言的最佳境界嗎?中國語文“言文不一”有沒有特殊的文化原因?這些問題都是需要認真辨析的。
2014年第6期
“漢字革命”派語文知識的“選擇性錯誤”
首先,語言與文字不能混為一談。比較而言,文字具有較強的穩(wěn)定性,而語言的變化性較大,因此語言與文字不一致是語言文字生存的一種常態(tài)。這種語言文字發(fā)展不平衡的現(xiàn)象,固然帶來諸多不便,但相對而言,其便利性可能更多,如保持時間上的連貫性、地域上的統(tǒng)一性等,因此“言文不一”是一種必然的歷史現(xiàn)象。杜亞泉說:“其文字不至隨語言而改變,于學術(shù)上及社會上之便利殊多?!雹堍薅艁喨骸蹲g者前言》,見[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東方雜志》第8卷第1號。因而在文字與語言的關系上,他認為寧可“改變語言以就文字”,而不是相反,“理想之文字,必簡略于語言,但能有一定之規(guī)則與語言相對照斯可矣。且欲使語言與文字,有對照之規(guī)則,亦惟有改變語言以就文字,使言語漸歸于統(tǒng)一,不能改變文字以就語言,致文字日即于紛歧?!雹茱@然,在他眼里,改變文字以就語言,反而會造成混亂的結(jié)果。
其次,文言白話各司其責,各擅其長,不能強歸一致,也不能強分軒輊。胡先骕認為文言與白話所用場合不同,口語多用于寫實,文言多用于抽象,所以二者不必混為一談,“夫口語所用之字句多寫實,文學所用之字句多抽象,即敷陳其義,亦不易領會也,且用白話以敘說高深之理想,最難剴切簡明。今試用白話以譯Bergson之創(chuàng)制天演論,必致不能達意而后已,若欲參入抽象之名詞,典雅之字句,則又不為純粹之白話矣。又何必不用簡易之文言。而必以駁雜不純口語代之乎?!雹吆润X:《胡先骕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2、5頁。杜亞泉則堅持,文言白話作用于人的器官不同,效果不一,不能“強令一致”,“至于文字語言,不能強歸一致,語言發(fā)于口而感于耳,文字作于手而觸于目,器官既異,作用自殊,強令一致,則便于口者不便于手,利于耳者不利于目,無兩全之道也?!雹?/p>
再次,“言文不一”反而有利于傳統(tǒng)的繼承。胡先骕曾舉例說,英國詩人喬叟五百年前之詩之所以“已如我國商周之文之難讀”,就是因為英語“諧聲”和“言文一致”的緣故,因此他認為言文分離,對于典籍的保存、文化的傳承功莫大焉,“向使以白話之文,隨時變遷,宋元之文,已不可讀,況秦漢魏晉乎?此正中國言文分離之優(yōu)點,乃論者以之為劣,豈不謬哉?且盤庚大誥之所以難于堯典舜典者,即以前者為殷人之白話,而后者乃史官文言之記述也。故宋元語錄,與元人戲曲,其為白話,大異于今,多不可解。然宋元人之文章,則于今日無別。論者乃惡其便利,而欲故增其困難乎,抑宋元以上之學,已可完全拋棄而不足惜,則文學已無流傳于后世之價值?!雹叨艁喨苍O想,假如文字隨語言而轉(zhuǎn),拼音以代中國漢字,有著數(shù)千年悠久歷史的中國文化,必定陷入不能讀不能傳的境地,“若我國亦用標音文字,則不但春秋戰(zhàn)國之文,將無從索解,即漢唐宋明之文,亦將不能卒讀矣。四千年之中,至少有三四種專門之文學,承學之士,雖白首不能盡通。今則歷朝著述,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滄桑屢易,而文字則亙古如新,其便利二也。”④杜亞泉:《譯者前言》,見[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東方雜志》第8卷第1號。因此,他們認定,“言文分離”既是特殊國情造成的,也是文化傳承的需要。
最后,歐西言文,何嘗合一。他們批判大眾語文的倡導者,動輒以歐西為法,而實際上并未了解歐洲語文的實際。杜亞泉曾這樣批評言文一致的“無謂”:“言文一致者,彼派之所倡導者也,以為言文一致,則學問易于進步,又以歐美諸國為言文一致之過,是皆無稽之說也。歐美之國民,非盡能讀其文字,其不受教育之人,雖無不能言語,而亦不能解文字。”⑤[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杜亞泉譯,《東方雜志》第8卷第1號。胡先骕批評新文化運動時也說:“且言文合一,謬說也。歐西言文,何嘗合一,其他無論矣。即以戲曲論,夫戲曲本取于通俗也,何莎士比亞之戲曲,所用之字至萬余,豈英人日用口語須用如此之多之字乎?”⑦胡先骕:《胡先骕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2、39頁。他們不僅注意到泰西文字“言文不一”的現(xiàn)象,而且認識到中國文字“言文不一”的特殊地理原因?!皻W洲各國,區(qū)域較小,而各國之文字不同。若我國亦用標音文字,使言文一致,則一國之中,將有數(shù)十百種文字出現(xiàn)?!雹?/p>
綜上所述,他們得出的是這樣一個結(jié)論:“言文一致”既沒有歷史的根據(jù),也沒有理論的基礎,它是中國大眾語文運動家對西方語言傳統(tǒng)的有意“誤讀”,“言語自言語,文字自文字,言文一致之實安在乎?”⑤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這種批評固然有不少真理的因素,但其立足于“精英”的文化立場,跟面向大眾的整個時代潮流是背道而馳的,因此,他們的聲音顯得不合時宜也就不足為怪了。
二、文言、白話之爭豈可等同于拉丁、方言之爭
為了取得白話文運動的合法性,加快白話文運動的進程,大眾語文運動家往往喜歡將中國的文言、白話與歐洲的拉丁文、方言進行有意的比附,并以喬叟創(chuàng)造英國文學、但丁創(chuàng)造意大利文學、路德創(chuàng)造德國文學為楷模,把當下中國發(fā)生的白話文運動,自比為中國版“文藝復興”的一部分。胡適就是這樣的典型,他斷定文言和西方的拉丁文一樣是已死的文字,白話跟各國的方言土語一樣是活的文字,死的文字必須讓位于活的文字,“漢文乃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钗淖终撸沼谜Z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國之白話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臘拉丁,非日用之語言,已陳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馬是死語,騎馬是活語。故曰半死文字也。”胡適:《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胡適學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研究》,中華書局,1998年,第79頁。胡適極力建構(gòu)白話的出發(fā)點當然可圈可點,可是在人文主義者看來,他犯了包括事實錯誤、邏輯錯謬等在內(nèi)的多重錯誤。拉丁文并不等于文言,英德法文也并不等同于白話,二者乃是“不相類之事”,胡先骕非常詳細地指出了這一點:“希臘拉丁文之于英德法、外國文也?!蚪袢罩⒌乱馕墓坍愑趩倘⒙返?、但丁時之英德意文也,則與中國之周秦古文也,與今日之文字較相若。而非希臘拉丁文與英德意文較之比也?!雹咭簿褪钦f,拉丁文對于各國通俗文來說,乃是一種外國文字,跟漢文化圈里漢字之于日韓文字頗有些相似,將拉丁文等同于漢字,這在人文主義者看來,不僅是一個事實錯誤,更是一個不可原諒的“淆亂視聽”。梁啟超也認為“將文言比歐洲的希臘文、拉丁文,將改用白話體比歐洲近世各國之創(chuàng)造國語文學,這話實在是夸張?zhí)酰`反真相”,因為“希臘拉丁語和現(xiàn)在的英法德語,語法截然不同,字體亦異,安能不重新改造?譬如我中國人治佛學的,若使必要誦習梵文,且著作都用梵文寫出,思想如何能普及,自然非用本國通行文字寫他不可”。梁啟超:《〈晚清兩大家詩鈔〉題辭》,《梁啟超全集》(九),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930-4931頁。
那么,西方什么樣的語言文字才能跟中國的文白形成正確的對應呢?只能跟有關國家的古語今語相對應,比如英國通俗文只能對應于莎士比亞時代英國古文,“絕不能拿現(xiàn)在英、法、德文,和古代希臘、拉丁文的差別做個比方?,F(xiàn)代英國人,排斥希臘、拉丁,是應該的,是可能的,排斥《莎士比亞集》,不惟不應該,而且不可能。因為現(xiàn)代英文和《莎士比亞集》并沒有根本不同,絕不能完全脫離了他,創(chuàng)成獨立的一文體。我中國白話之與文言,正是此類?!绷簡⒊骸丁赐砬鍍纱蠹以娾n〉題辭》,《梁啟超全集》(九),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930-4931頁。所以人文主義者一致認定,“他們將文言與白話的關系了解為拉丁與各國土語文學的關系則是一顯然的錯誤”③余英時:《文藝復興與人文思潮》,《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63-65頁。這種錯誤之所以發(fā)生,跟新文化運動發(fā)起者對歐洲語文的事實了解有關,也跟其強烈的宣傳目的有關,“近人引用拉丁文與土語文學之例證來推廣白話文運動的確收到了宣傳的效果,但就事論事,卻是出于對近代西方文學發(fā)展的曲解或誤解?!雹鄹爬ㄆ饋?,這里的錯誤至少有四個方面,第一,將歐洲各國土語文學的興起,簡單地理解為代替拉丁文;第二,將中國的文言白話之爭,簡單地比附為拉丁與方言之爭;第三,絕對化地將拉丁文與文言理解為“死的文學”,土語與白話文學理解為“活的文學”;第四,將拉丁文與方言土語、文言與白話的對立關系絕對化了。
三、“廢除漢字”能否成就“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
五四時期,大眾語文論者比其前任(如吳稚暉等)多了一條“廢除漢字”理由,就是漢字是“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的記載符號;要想廢孔,必先廢漢,這是新文化運動者的通用邏輯。錢玄同說:“救現(xiàn)在中國的唯一辦法……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qū)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錢玄同:《對于朱我農(nóng)君兩信的意見》,《錢玄同文集》(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20頁。他將此種剿滅漢文的行為稱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新青年》4卷4號,1918年4月15日。對此意見,陳獨秀極力附和,發(fā)誓一定要廢除漢字這“腐毒思想之巢窟”,“中國文字,既難傳新事新理,且為腐毒思想之巢窟,廢之誠不足惜?!标惇毿悖骸洞疱X玄同》,《新青年》4卷4號,1918年4月15日。廢漢就等于搬掉了孔教之根基,就等于鏟除了沾滿腐朽思想病毒的載道之器, 表面看起來,這樣的文化行為真可謂釜底抽薪,徹底而又徹底了。但實際上疑問多多,很多問題是似是而非的。
第一,廢除古文甚至漢文,能不能確保廢除腐毒思想?顯然不能。具有人文主義傾向的周作人,對于廢漢的片面行為曾提出過委婉的批評。他說,荒謬的思想與晦澀的古文,融合為一不能分離,固然道出了某種事實;將表現(xiàn)荒謬思想的專用器具撤去,也是一種有效的辦法,可是這并不是一個根本的辦法。具有“荒謬思想”的人,無論他用古文,還是白話文,無論是德文,還是世界語或其他什么文,“如不真是‘洗心革面的改悔”,“未嘗不可以拿來做黑幕,講忠孝節(jié)烈,發(fā)表他們的荒謬思想”。仲密:《思想革命》,《每周評論》第11期,1919年3月2日。周作人此論的重點固然是強調(diào)“思想改革”的重要,但這里實際上也擊中了廢漢論者的要害。
第二,即使真的廢除了漢字,能否根本廢除中國文化?當然也不可能。任何一個民族一定有它的基因譜系,文字是其中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一系,廢除了它的文字,也許可以改變這個民族的文化歷史,甚至可以部分地改變這個種族,但是不能從根本改變它的基因。“漢字革命”口號提出后,有人致信《新青年》,調(diào)侃地質(zhì)問錢玄同:“我想錢先生的意思,不是僅為漢文不好,是因漢文所載的東西不好,所以要把他拉雜摧毀了,廓而清之。我想這卻不是根本的辦法。吾國的歷史、文字、思想,無論如何昏亂,總是這一種不長進的民族造成功了留下來的。此種昏亂種子,不但存在文字歷史上,且存在現(xiàn)在及將來子孫的心腦中。所以我敢大膽的宣言,若要中國好,除非中國人種先行滅絕!可惜主張廢漢文漢語的,雖然走于極端,尚是未達一間呢!”任鴻雋:《致新青年》,見《錢玄同文集》(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02頁。讀者的質(zhì)疑,活活勾勒出了廢漢論者意欲“拔著頭發(fā)離開地球”的滑稽姿態(tài)。
第三,漢字文言果真如廢漢論者所言一無是處嗎?其實非也。大一統(tǒng)中華文化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漢字文言的穩(wěn)固性。從時間維度上來說,前面言及的周秦漢唐之文,之所以能代代相續(xù),“亙古如新”,古老的漢字實在立下了汗馬功勞,“四千年之中,至少有三四種專門之文學,承學之士,雖白首不能盡通。今則歷朝著述,藏之名山,傳之后世,滄桑屢易,而文字則亙古如新。”杜亞泉:《譯者前言》,見[日]山木憲《中國文字之將來》,《東方雜志》第8卷第1號。所以漢字擔負了一種文化接續(xù)的重任,“言文分離”成就了一種文化的統(tǒng)一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正中國言文分離之優(yōu)點”,③胡先骕:《胡先骕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5、212頁。而不是相反。
另外,漢字特有的“認形不認聲”優(yōu)點,不僅使其歷經(jīng)數(shù)次異族文字入侵而巍然不變,而且能夠不斷同化異族語文,這對保持中國文字的向心力,保存中華文化的統(tǒng)一性,可謂功莫大焉,“至吾國之文字,以認形故,不易隨語言之推遷而嬗變,雖吾國家數(shù)為異族所征服,然吾國之語言,屬單音之中國語系,與入主中國之民族之多音系語言大異,且雖偶用其字與辭,必以認形之字譯其音,如巴圖魯、戈什哈之類,故文字語言不受外族之影響……彼入主與雜居之民族,但有舍棄其語言文字以同化于吾國,故吾國能保存數(shù)千年來文學上不斷之習慣與體裁直至于今日?!雹?/p>
為了最大效能地改變中國文化,新文化運動者使用了“廢除漢字”這一釜底抽薪之招,其眼光之獨到、手段之毒辣,令人不得不深為佩服。的確,漢字與中國文化的關系非比尋常。高本漢說:“中國不廢除自己的特殊文字而用我們的拼音文字,并非出于任何愚蠢的或頑固的保守性。……中國人拋棄漢字之日,就是他們放棄自己文化基礎之時。”轉(zhuǎn)引自林寶卿:《漢語與中國文化》,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63頁。伊斯特林也說:“妨礙中國漢字過渡到字母-音素文字的最重要一點就是,這一過渡會中斷同中國多少世紀以來用漢字體現(xiàn)的古老文化的聯(lián)系。”《伊斯特林論漢語和漢字》,《漢字文化》1994年第2期。兩位漢學家的論說,揭示了照搬西方拼音文字的不可能,也可以看成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家的嚴重批評。廢除漢字不僅不可能,而且不能夠,漢字廢除之日,也就是中國文化淪喪之日。
四、教育落后之責該不該由漢字來承擔
廢漢論者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把教育落后、文化落后乃至中國文化不能與現(xiàn)代文化并列的根源都統(tǒng)統(tǒng)罪于漢字。首先,漢字太過繁難,普通百姓不易掌握,即使掌握也太浪費時日,不利于教育普及。清末文改人士感嘆:“嘗念中國文字最為完備,亦最為繁難,……字典所收4萬余字……士人讀書,畢生不能盡識……童子束發(fā)入孰,欲盡其業(yè),慧者亦須歷十余年,……緣文字與語言各別,讀書識字,兼習其文,記誦之功,多稽時日也?!辈体a勇:《傳音快字》,《清末文字改革文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4頁。錢玄同等悉數(shù)照搬,“漢字的罪惡,如難識、難寫,妨礙于教育的普及、知識的傳播,這是有新思想的人們都知道的”。⑨錢玄同:《漢字革命》,《國語月刊》1卷7期漢字改革號,1922年。其次,漢字造成中國“自絕于世界文化”,致使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格格不入,傅斯年列舉的“最禍害”現(xiàn)代世界文化普及的兩大元兇之一,就是“初民笨重的文字保持在現(xiàn)代生活的社會里”。這種語言文字的最大危害就在于它使中國文化遠遠落后于世界文化:“不特妨害知識的普及,并且阻止文化的進取。”傅斯年:《漢語改用拼音文字初步談》,《國語月刊》1卷7期漢字改革號,1922年。錢玄同也說:“漢字的罪惡……最糟的便是它和現(xiàn)代世界文化的格不相入?!雹嶂形魑幕降鹊匚坏慕⑹紫缺仨殢奈淖制降乳_始。錢玄同說:“中國文字,斷非新時代所適用。”錢玄同:《答陶履恭論Esperanto》,《錢玄同文集》(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9-100頁。如此推理,他們的結(jié)論是漢字不滅不足以立足于世界。
教育落后之責該不該由漢字來承擔?“東方文化派”的回答是堅決否定的。杜亞泉曾如此反問:“吾國中若清文、若蒙文、若藏文,皆標音文字,何以吾國民之通識清文者亦不多見,而蒙藏之民,通文識字者亦不能多于行省之民也?”所以他得出結(jié)論,“國民通文識字者之少,由于教育之制度未備,不能歸咎于文字”。杜亞泉:《譯者前言》,見《中國文字之將來》,《東方雜志》第8卷第8號。也就是說,“漢字革命”論者錯因為果,因果倒置,把教育落后之責加于語言文字之上,是一種不公平的責難。章太炎也有類似看法:“今者,南至馬來,北抵蒙古,文字亦悉以合音成體,豈有優(yōu)于中國哉?合音之字,視可識者徒識其音,固不能知其義,其去象形差不容以一栗,故俄人識字者其比例猶視中國為少……是知國人能遍知文字以否,在強迫教育之有無,不在象形合音之分也?!闭绿祝骸恶g中國宜用萬國新語說》,《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37頁。在他們看來,僅僅憑此就對中西文字強分軒輊,結(jié)果不僅會顛倒黑白,而且會進一步掩蓋中國教育的落后腐敗,“或謂歐西各國言文合一,故學文字甚易而教育發(fā)達;我國文言分離,故學問之道苦,而教育亦受其障礙而不能普及。實則近年來文學之日衰,教育之日敝,皆司教育之職者之過?!焙润X:《胡先骕文存》上卷,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2頁。據(jù)此,胡先骕提出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今日最要之急務,在提高國民程度,同時并介紹真正西洋文化以補吾之不足焉”,遺憾的是,“今新派不此之務,乃以文字就國民程度,造成一種支離破碎不全之文學,養(yǎng)成一種盲從浮薄鄙夷國學之心理”。唐慶增:《新文化運動平議》,《甲寅周刊》第1卷第34號。
上述四個方面的“常識性”錯謬,有的是拘于時代識見的知識“硬傷”,有的是未加深思的信口開河,有的是倒因為果的張冠李戴,有的則是不擇手段的宣傳策略,個中透露的學術(shù)精神大可懷疑。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們,普遍有一種被稱為“意圖倫理”的理論沖動,用王元化先生的話說,這種思維模式就是,“在認識論上先確定擁護什么和反對什么的立場,這就形成了在學術(shù)問題上往往不是實事求是地把考慮真理是非問題放在首位”。王元化:《思辨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頁。為了引起足夠的注意,達到“引蛇出洞”的目的,可以違背現(xiàn)代輿論規(guī)則制造一場“雙簧戲”;為了造成宣傳奇效,達到廢除漢字的目的,當然也可以生出更多的“歷史事實”。對于這種傾向,杜亞泉當時就有深刻批判。在跟《新青年》斗法不得不“下野”之后,杜氏曾借蔣夢麟《何謂新思想》的“附志”,總結(jié)了整個西方文化的“根柢”:“先定了我喜歡什么,我要什么,然后想出道理來說明所以喜歡與要的緣故,此是西洋現(xiàn)代文明之根柢,亦即西洋現(xiàn)代文明之病柢?!倍艁喨骸秾κY夢麟〈何謂新思想〉一文的附志》,《東方雜志》第17卷第2號,1920年2月。以“現(xiàn)代文明”為法的五四“新青年”,當然無法免此“病柢”。如何避免此病?杜亞泉提出了一種救治方法,即“以理性率領情欲”的理性藥石,根治“以情欲率領理性”的現(xiàn)代文明“病”。筆者以為,這種診斷是切中病害的,開出的處方也是對癥下藥的。如今,包括“漢字革命”在內(nèi)的新文化運動,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新的“傳統(tǒng)”,在繼承這一現(xiàn)代遺產(chǎn)的時候,哪些應該舍棄,哪些應該保留,我們應該有一個基本的態(tài)度,合乎科學理性的理當發(fā)揚,違背科學理性的必須摒棄,對于孔教問題的評價應該如此,對于語文運動的臧否當然也應該如此。
作者單位:朱曉梅,重慶師范大學圖書館;趙黎明,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張靜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