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
1934年6月,施蟄存創(chuàng)辦了《文藝風景》月刊,白任主編。這時他還在負責《現(xiàn)代》的編務。為什么又要支撐起一個新雜志的局面?他在《(文藝風景)創(chuàng)刊之告白》中將兩個雜志比作兩個不相同的路徑,這樣做,為的是“多一個追逐理想的路徑”:
倘若我以《現(xiàn)代》為官道,則《文藝風景》將是一條林蔭下的小路。我們有驅(qū)車疾馳于官道的時候,也有策丈閑行于小徑上的時候。我們不能給這兩條路作一個輕重貴賤的評判,因為我們在生活上既然有嚴肅的時候,也有燕嬉的時候;有緊張的時候,也有閑散的時候;則在文藝的賞鑒和制作上,也當然可以有嚴重和輕倩這兩方面的。因為這樣的見解,所以《文藝風景》與《現(xiàn)代》將是姊妹交的兩個文學月刊。倘若同時是兩個雜志愛護的主顧,他可以看得出今后的《現(xiàn)代》將日趨于嚴重整肅,而《文藝風景》則較為輕倩些。
這里體現(xiàn)了施蟄存的文學觀。晚年的施蟄存在回答采訪者提問時,這樣敘述他當年的認識:“文藝與政治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假如文學一定要聽命于政治,則寫出的作品就成了宣傳品,即不是真正的文學了”。(《漫談七十年來上海的文學》)這種文學獨立的設(shè)想,主張新文學需要找到自身合適的位置。施蟄存說:“新文學終于只是文學,雖然能幫教育一點忙,但它代替不了教科書;雖然能幫政治一點忙,但它亦當不來政治的信條,向新文學要求它可能以外的效能,當它證明了它的無能的時候,擁護者當然感到失望了?!保ā对僬勑挛膶W與舊形式》)
自由主義是施蟄存當時在文學與政治上本質(zhì)的選擇?!冬F(xiàn)代》于1932年5月創(chuàng)刊時,施蟄存在《創(chuàng)刊宣言》中就樹起自由主義的旗幟:“因為不是同人雜志,故本志并不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钡@一方針,在1933年杜衡加入《現(xiàn)代》編輯之后,逐步發(fā)生了變化。杜衡的“第三種人”色彩,使《現(xiàn)代》失去了許多作家的支持;同時違背了當初確立的不希望把“雜志的氣氛表現(xiàn)得很莊嚴”的編輯理念,登載了一些讓讀者看了要叫“頭痛”的文字,脫離了原先的宗旨。所以,在《現(xiàn)代》編到第五卷時,施蟄存就逐漸放棄編務,讓杜衡獨自主持,開始籌辦《文藝風景》,“弄一點有趣味的輕文學”(施蟄存:《致戴望舒》)?!拜p文學”,或稱“無意思文學”,是施蟄存稱許的文學,即不負載“暗示什么意思”以及“訓誨”“指導”的功能?!段乃囷L景》寄托了施蟄存這一獨特的文藝主張。他把雜志定位在“一個以輕倩見長的純文藝月刊”,并對雜志的定名做了一番頗有味道的解說:
至于本志之定名為《文藝風景》,不過是隨手拈來,它并不含有什么深刻的意義或暗示。文藝的風景,正如大自然的風景一樣,是構(gòu)成于各種自然的現(xiàn)象,而自由地讓各種人以各種心境去欣賞的。一山一水,一茅亭,一村舍,甚至一癩皮犬,一乞丐,都足以為構(gòu)成自然的風景之一因素,所充文藝的作者,無論是瑤華公子,繡閣才人,偶爾弄筆,發(fā)為佳作;或是坐倦皋比,形勞案牘,濡墨展紙,以為遣興;或是困守家園,憐才悲命,妻子啼饑,仰天長嘆,刻腎鏤肝,以謀饅粥;或是目擊狂流,心傷浮世,發(fā)憤揮椽,以當木鐸;凡此種種,動機雖然不一,而其成就則無非是文藝界之一景,正如山水、茅亭、癩犬、乞丐之紛然雜陳于我們眼下。
這篇《文藝風景創(chuàng)刊之告白》寫于1934年4月25日。前一年,為《莊子》《文選》的事,施蟄存與魯迅交惡。魯迅和施蟄存筆戰(zhàn)的文字,都收在他的《準風月談》里?!陡姘住肺哪懙溃骸罢f到這文藝風景之賞鑒者,如為有閑之人,則在茶余酒后;如為幫閑之人,則在奔走之余;如為革命勇士,則在戎馬倥傯之際;品類盡可不齊,心境盡可不同,甚至其流連風景后所得的感想也盡可各各殊異,然而當其把卷之時,冥然神往,若與此萬象紛披之景色有所默契,這又必然是人間此心的事。”依然可見硝煙過后的余痕。兩人彼此都留下成見。魯迅送給施蟄存一個“洋場惡少”的“桂冠”,施蟄存以牙還牙,也寫了極盡諷刺挖苦的文章。幾十年后,在他的《浮生百詠》第六十八首中還念念不忘:“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洋場惡少名?!?/p>
《文藝風景》的定位,施蟄存在創(chuàng)刊號《編輯室偶記》中有具體的說明:“本刊的編制,并沒有一定的規(guī)范。大約每期總有一組較詳細的外國新銳文學之介紹及作品之翻譯,幾篇精致的不太冗長的小說,其他則小品隨筆也是編者所注意的材料,總之,本刊是希望成為一個專載精致,短小,輕倩,新銳,而不流于惡俗低陋的文藝作品的小月刊?!毖杂形幢M,第二期《編輯室偶記》又作補充:“但這所謂輕倩,并不完全是供給讀者把它當做畫報之類的東西,在悶得慌的當兒消遣消遣的。編者希望它是一種短小精悍,而不失崇高的文藝趣味,使讀者閱后又不必費多大的腦力來反省的一種文藝刊物。”
但是《文藝風景》里并不都是“輕倩”的文字。
丁玲的《離情》,是她寫給丈夫胡也頻的三封信。1933年5月14日,丁玲在上海被當局逮捕,各報刊都保持沉默。施蟄存在《現(xiàn)代》第三卷第二期《編后綴語》中率先把這件暴行公告天下。忽忽經(jīng)年,丁玲仍“存亡未卜”。施蟄存收集丁玲的信件,代擬標題刊出,表示朋友們的祝念。他在《編者注》中稱許丁玲的成就:“丁玲女士的作品實在可以當?shù)闷鹗切聲r代中國女性之代表作,她沒有舊式閨閣才媛之纖弱,也并無一般女學生筆下所寫出來的文字之粗獷?!辈贿^,依照施蟄存的文學觀:“在我們是以為她的早期作品是更好的,但她的后期作品,即使因為要灌注一些革命思想而不免于生澀,然而她的文字中卻還保留著她個人的長處。”
《論辟列古度夫的創(chuàng)作》是蘇聯(lián)鮑采夫基的評論,長達14頁。從作家辟列古度夫的創(chuàng)作歷程,論述作品的思想和藝術(shù)成就。譯者貝葉,就是后來以哲學家知名的馮定(1902-1983),原名馮樨望、馮昌世,筆名貝葉、北譯。浙江慈溪人,寧波師范畢業(yè),入商務印書館工作。1927年赴莫斯科,1930年回國,從事地下黨活動。
《文藝風景》的作者群與《現(xiàn)代》一樣比較寬泛,海派作家、京派作家、左翼作家并列。施蟄存和他的老朋友戴望舒、杜衡、劉吶鷗、徐霞村、路易士、徐遲、高明等自然少不了,郁達夫、林庚、金克木、李長之、李健吾、沈從文、韓侍桁、趙家璧等都寫稿支持,張?zhí)煲?、阿英、戴平萬、段可情等也有作品發(fā)表。高明,筆名有陳真、沈晦等,江蘇武進(今常州市)人。早年曾留學日本,攻文學。后研究歐美文藝思想及小說原理。段可情,原名段傳孝,筆名白莼、金蠻。四川達縣人。1919年去日本留學,后去德國就讀于柏林大學。1926年赴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貒髤⒓觿?chuàng)造社。林微音,是一位男作家。筆名陳代,江蘇蘇州人。原是一名銀行小職員,后專職寫作。曾與朱維基、芳信等組織綠社,與戴望舒、杜衡等也都熟識。50多年后,施蟄存有《林微音其人》記這位他“連帶地結(jié)交上了”的朋友。
《文藝風景》創(chuàng)刊時,施蟄存預感到理想追逐的困難:“我曾盡了我的能力,以企圖達到我理想的境界,可是理想永遠跑在前頭,正如夸父逐日,永遠只是望著前面一片光芒。”(《<文藝風景>創(chuàng)刊之告白》)這本大32開、130余頁的雜志只出了兩期,真的是不幸而言中。讓人想到路易士的《風后》:“風后的夜空,/朦朧之月如濕的水彩畫,/晚飯時的青菜湯,/遂帶有幾分悲涼之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