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念
最近一次哭,是昨晚,在夢里我們回到過去住的舊宅子,月光透亮四下寂靜無聲,我們并肩走著說著瑣事。忽然,你壓低了語調,說身后有人在跟蹤我們,讓我快跑。我們緊拉著彼此的手,躲進一條窄巷,蒙面的黑衣人手握長刀,眼神兇惡地步步緊逼,我緊張得就要窒息了。手無寸鐵的我們孤立無援,這時候你猛地沖出去,和壞人廝打起來。我看著血從你的手臂脖子臉龐涌出來,眼淚失控了一般地流個不停。我大叫了一聲“爸爸”,然后從可怕的夢境中醒了過來,按亮枕邊的手機,時間才到凌晨兩點,可我早已沒了睡意,起身坐在窗前,看著空曠的大街落寞的路燈,突然就覺得孤獨像雙大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嚨。
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在六月底,我因為要回校拿畢業(yè)證,才有機會順道回家看你。由于浙江省內的暴雨,導致火車晚點了近兩個小時,抵達合肥時已到凌晨。坐上出租車后,手機信號才恢復正常,看到你發(fā)的數(shù)條短信和幾通未接電話,我立即給你回撥過去,你緊張兮兮地大聲問:“是到了嗎,之前都打不通電話,真是急死人了?!?/p>
我揉揉發(fā)酸的眼眶,假裝若無其事地跟你開玩笑,讓你在小區(qū)的巷口等我,你說已經站了3小時了,就怕等不到我。這下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匆忙說了句好,就掛斷了電話,捂著臉大聲哭起來。前排的司機問我怎么了,回家是件開心的事兒,干嗎哭得像丟了錢。我什么也沒說,失神地望著車窗外發(fā)呆,想著以后都不要再去外地工作,不要讓你牽掛擔心。
爸,記得某個炎熱的夏天,你帶我去公園,綠樹成蔭芳香陣陣的環(huán)城大道旁,有一棟棟漂亮的別墅,當時你指著它們跟我說,現(xiàn)在我們只能讓你體驗生活里一些美好的東西,但是沒辦法給你更多了,如果你想要很多很多,就要非常努力。當時的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時我想要的就是快點初中畢業(yè)高中畢業(yè)直接來到大學的階段,就再也不用考數(shù)學了。若干年后的某個深夜,友人驅車載我去江邊散步,問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看著遠處連綿璀璨的燈火,靜靜地說想回家,想跟我爸爸住一起。
他反問我不怕有隔閡嗎,不怕束縛不自由嗎,工資太低生活質量下降怎么辦。我想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卻步,我真正害怕的,是哪一天再喊爸爸時,沒有人回應我;哪一次我風塵仆仆地遠行歸來,無人再在深夜里等我,沒有半句怨言地為我準備好溫熱的飯菜。
我怕的,是失去。
爸,其實我一個人獨在異鄉(xiāng)打拼時,很少會哭會喊累會輕易放棄,但是每回到了你這里,我就變得不堪一擊。你成了我的軟肋,也是我的盔甲。有的人宜居宜家,有的人適合浪跡天涯,我想我是屬于前者,巨蟹座戀家的特質,在我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爸,你知道嗎,從前生活里的種種,都深深地成為烙印,在我的一言一行里顯山露水。比如我很少提起媽媽這個詞,更不敢聽旁人說他們和媽媽或開心或別扭爭吵的日常,我不太會愛人,遲遲不敢認真開始一段新感情。我記得17歲的尾巴上,失去媽媽時的天崩地裂,我記得19歲的夏天,被曾以為是自己精神支柱的人狠狠傷害。我21歲離開你,從學生變成員工,開始工作謀生。背地里哭過放棄過絕望過,但是每回和你通電話,這些心酸我閉口不提,只會叮囑你注意身體要多愛自己一點。大概你是知道我有意回避這些吧,才會在那個火車晚點的夜里,跟我聊到天色微亮才睡去。你說:“爸爸知道到你有很多不開心,你放在家里的那些日記本,還有寫在雜志上的那些話,我都看了?,F(xiàn)在你長大了,能養(yǎng)活自己了,爸爸就希望你有個好歸宿,這樣等我九泉之后見到你媽媽,也不會帶著愧疚后悔,覺得沒把你撫養(yǎng)好教育好?!?/p>
我最怕聽你說這些,怕看到你的白發(fā)皺紋和緩慢的腳步,我希望你永遠年輕健康,永遠愛我和哥哥。從前我偷偷埋怨過你,覺得如果你是達官顯貴,那我們便不必承受生活的壓力,我不需早熟不用那么脆弱易感。身邊一圈的朋友都生活得安穩(wěn)快樂,他們可以向父母撒嬌耍賴,但我從沒有過,想到的永遠是怎么樣做一個出色的人,賺到更多錢,帶你去四處游玩過舒服的生活。這些東西沒有人強加在我身上,就算通通做不到亦不會有人指責,可隨著年歲漸長,明白了無論愛與不愛,下輩子都不可能再見時,哪里還忍心責怪。更重要的,如你所說,你只能帶我體驗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想要更多就要自己努力。
你已為我付出了諸多的時間和心力,接下來換我來關心你,帶你去體驗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在有機會共處的光陰里,我要學著珍惜,當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揮手道別時,才不會徒增那么多懊惱遺憾。
這世上唯一的你最愛我的你不太愛說話的你日漸蒼老的你,我愛你呀且從不以任何物質為轉移。爸,我要回來了,再也不想、不要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