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y阿貍
[1]
高二新學期開學時,班主任要求每個學生按照學號順序上講臺自我介紹一番。全班一共有61個同學,但大部分同學在別人問起班里有多少人的時候都會說:“我所在的重點班只有59個人?!北缓雎缘?,一個是我,一個是學號為60號的禾生。
我是走后門來到這個班的,本來我只想呆在普通班或者干脆不念書,但父母還是執(zhí)意砸錢把我送進這個所謂的重點班,自然不受人待見。
至于禾生——
此刻她正站在講臺上,豆大的汗珠沿著她的臉龐不斷地砸在地上,手緊緊地捏著衣角,張開口用蹩腳的普通話支支吾吾地說:“大家好……我是……禾生……我來自一個很偏遠的……”還沒講完,臺下的同學便肆意地狂笑起來,就連班主任也強忍著笑,擺擺手說:“行了行了,下去吧?!闭f完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指著我說,“黎睿,你也不用上來作自我介紹了。好,同學們翻開課本,下面我們開始上課?!?/p>
又是一陣竊笑。
坐在角落里的我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收場,所以心里并沒有多大的起伏。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坐在另一個角落里的禾生,她的頭低得很低,幾乎低到了塵埃里。
[2]
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決定調(diào)座位,為了公平起見,全班同學都站在走廊上,按照高二入學的成績先后自由選擇位置。班主任在講臺上念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同學就能進去挑位置。不一會兒,走廊上只剩下零星的幾個人,其中包括我和禾生。禾生被叫進去后,我也跟著進去了。目光一掃,擁擠不堪的課室里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禾生旁邊的座位是空的。
班主任笑著說:“還愣著干什么,你倆坐挺合適的?!闭n室內(nèi)又是一陣竊笑聲,像半夜睡不著的時候,床底下的老鼠活動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晚自習鈴聲適時地響了起來,我慢悠悠地坐在禾生旁邊的位置上,準備和她打聲招呼,卻在看到她咬得發(fā)白的嘴唇后把話咽了回去。
我們之間連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都沒有,自然就沒有太多的交集。她每天都在座位上埋頭苦讀,連上廁所的次數(shù)都很少。而我只會光明正大地把雜志攤在課桌上,看到搞笑的段子時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
趴在玻璃窗戶旁偷窺上課紀律的班主任氣沖沖地沖進教室,把我拎到走廊,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黎睿,你最好給我安分點兒!不然你就別想在這個班里呆下去了!”
你真說對了,我真不想在這個班里呆下去了。
但這句話我只能在心里偷偷地說上一千次一萬次,我不能說出來,我怕再次被退學回到家后對上父母失望的目光。
我抿著嘴,不說一句話,班主任罵痛快后,擺擺手讓我回去。在轉(zhuǎn)身的瞬間,剛好對上了禾生焦慮的目光,她急忙把目光收回。我頓了頓,禾生是在擔心我么?
但很快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有誰會擔心我這種學渣。
我慢悠悠地回到座位,從書包里拿出小說自顧自地看了起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3]
每周日的晚上都會上班會課,那一周的主題是“我們的理想”。班主任給我們5分鐘時間,和自己的同桌分享各自的夢想。我原以為禾生會像往常一樣不參與討論,正準備看雜志,她停下手中的筆,用依舊蹩腳和干澀的聲音說:“我的夢想是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小山村當一名鄉(xiāng)村教師。”說完后,她擰過頭有點兒膽怯地問:“黎睿,你呢?”
我怔了怔,沒料到禾生會問我。小學時每次期末頒獎大會空空如也地回家后,總有人問我的夢想是什么,我總會一臉驕傲地說:“我想當一名作家?!彪S后就會聽到一連串的笑聲。小時候不懂這笑聲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明白里面是無盡的嘲笑和鄙夷。漸漸地,當別人問起同樣的問題時,我和其他好孩子一樣會說我想當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再后來我便裝作深沉地說我沒有夢想;最后,當我準備了更巧妙的答案時,才發(fā)現(xiàn)干脆沒有人問我了。
他們只會問成績好的學生,然后在他們自信的回答后給予充分的贊揚與欣賞:“真棒!”
我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說了出來:“我想當一名作家?!毕乱幻腌?,我已經(jīng)做好被嘲笑的準備了,而禾生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說:“當作家可以把很多美好的東西帶給大家呢?!?/p>
眼淚在這一瞬間猝不及防地盈滿了眼眶。
見我沒有接話,禾生眼里的光芒慢慢熄滅:“我知道我的夢想和別人的相比起來很卑微,但夢想不應該是沒有貴賤的嗎?夢想不應該是去做自己想做的有意義的事嗎?”
我手忙腳亂地解釋:“禾生你的夢想一點兒也不卑微,我們的夢想都不卑微?!?/p>
禾生聽后,露出八顆好看的牙齒,一臉開心地說:“對。我們的夢想都不卑微。”
[4]
學校有個“情暖學子獻愛心”的活動,就是每個班都有兩個貧困生助學金名額,每個月發(fā)放50塊錢,由班費支出,有需要的同學可以到團支書處報名。學校宣稱對此保密,但往往不會有人申請,不是因為每個同學家里的條件都很好,而是申請后,申請助學金的同學的名字竟會被全班知道,接著的就是全班同學的鄙視和議論。
誰都扛不起那種仿佛要把你鄙視到地下三尺的目光。
這段時間,我常常見到禾生往辦公室跑。雖然心里很好奇,但又不敢問。有一天在飯?zhí)贸燥埖臅r候,不小心聽到團支書和另一個同學議論:“你知道嗎,資助貧困生那事兒,我們班里竟然有人報名了,就是禾生,你說她不自卑么,怎么好意思申請啊?!绷硪粋€人同學饒有興趣地說:“就是嘛,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走個過場而已,要是真申請了,那得多沒面子啊?!眻F支書接著說:“所以班主任讓她寫一封一千字的感謝信,并且要求張貼在課室的后墻上,我想過幾天應該會張貼出來的了。”“那就等著看好戲吧?!?/p>
幾天后,一節(jié)班主任的課下課后,禾生一句話不說地把感謝信張貼在課室的后墻上,還沒來得及走回座位,全班同學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筆,一窩蜂地站在感謝信前興奮地議論起來,時不時伴隨著一陣陣笑聲。
禾生坐在座位上,手里拿著筆,眼睛死死地盯著練習冊上的一道數(shù)學題,一動不動。上課鈴響起后,同學們頗有些掃興地散去了。我頭一歪,發(fā)現(xiàn)禾生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她的眼角滑出的淚水,像一串串珍珠打在那道數(shù)學題上,開出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張綠色的紙條,認認真真一筆一畫地寫:盡管我們都很卑微,但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你要記住,還有我陪著你。
寫好后我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推到禾生的課桌上,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回復。可她并沒有回復我。
后來我才明白,其實答案早就在我們的心里面,又何必耿耿于懷。
[5]
期中考試過后,學校舉辦了校運會。為了突顯重點班的形象,班主任要求“大本營”要有氣球布置。于是他給每個同學發(fā)了5只氣球,讓大家?guī)兔σ黄鸫禋馇颉?/p>
大多數(shù)的女生看著桌上干癟的氣球皺起了眉,隨后一臉委屈地和男生撒嬌,讓他們幫忙吹。有一位男同學甚至買了打氣筒回來,瞬間他被一群女生簇擁著,引來其他男生嫉羨的目光。
全班只有我和禾生以及各自桌上的5只繽紛的氣球無動于衷。
因為我們在這個班的朋友不多,更確切地說,只有她和我是朋友。
我扭過頭來看著禾生,她的眼里大片大片的空落讓我有點兒難受。我拿起一只紅色的氣球,把它湊到嘴邊呼哧呼哧地吹了起來。由于我是男生,肺活量還不錯,5只氣球只是小菜一碟。禾生看著我這么毫不費勁兒地就吹完了覺得有點兒不服氣,拿起桌上的氣球也呼哧呼哧地吹了起來。可才吹了兩只,禾生的臉就酸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桌上吹好的氣球往她桌上一挪,然后拿起她課桌上3只干癟的氣球,鼓起氣,打算像剛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吹起來。但吹了兩只后,我才體會到吹完氣球那種酸痛的滋味是怎樣的。
禾生第一次對我笑著搖了搖頭,然后拿起最后剩下的那只綠色氣球,用盡全身力氣把它吹脹。
等我們吹完氣球后才發(fā)現(xiàn),竟連取笑對方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頻頻搖頭。
[6]
每年省里都會舉辦高二年級數(shù)學競賽,由于是重點班的緣故,班主任強硬要求我們?nèi)鄥⒓映踬?,初賽獲得一等獎的學生可以到省會參加復賽。
在舉辦初賽前,我發(fā)現(xiàn)禾生每天呆在課室的時間越來越長,除了要做各科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外,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數(shù)學上。
初賽結(jié)果出來時,全班同學包括班主任都不敢相信,禾生居然是唯一一個獲了一等獎的學生。而參加完省里的競賽后,她是市里唯一一個獲得了省級一等獎的學生。
從獲獎結(jié)果公布那天起,越來越多的人有意無意地接近禾生,女生們獻上好看的發(fā)夾,男生們獻上可愛的小物品,就連趾高氣昂的班主任也會在課堂上頻頻表揚她。
似乎全世界只有我無動于衷。
我不是無動于衷,上課的禾生一臉的認真,下課的禾生被圍得水泄不通,自習課各種紙條紛飛而來,我真的找不到機會和禾生說一句簡單的恭喜。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我的道喜吧。
我和禾生之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冷淡下來,就好像回到了最開始,她不搭理我,我不理會她。
[7]
月考過后,班主任決定要調(diào)座位,規(guī)則和以前一樣,按照月考成績的先后挑選座位。禾生月考到了全班第三,按理說她應該是第三個挑選座位的人,可班主任念到她名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不見了。
我看到很多人臉上失望的表情。也對,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誰不想和她同桌啊。
我依然是全班第61名。全班挑剩的座位是原來我和禾生坐的位置。
當我正坐在原來的座位上看雜志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黎睿,讓一讓,我要進去。”
禾生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像往常一樣拿出練習冊開始啃題,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兒。我用手肘推了推禾生,小聲地問:“你怎么又回來和我一塊坐???”禾生沒說話,從抽屜里掏出一個本子,把一張綠色的紙條小心翼翼地取出來,刷刷地寫下幾個字后,用手肘輕輕地把它推給我。
我有點兒不解,但在看到紙條的瞬間明白過來,上面有著明顯被淚水模糊了的字跡:盡管我們都很卑微,但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你要記住,還有我陪著你,還有你陪著我。我們的夢想都還沒實現(xiàn)呢,我怎么能隨便掉隊?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站在講臺上的班主任發(fā)現(xiàn)后,怒斥我的名字:“黎睿!你給我出來!”
我沖禾生做了個鬼臉,一臉喪家狗狀地走了出去。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是一只滿心歡喜的喪家狗。
[8]
后來,禾生的普通話還是那么蹩腳,可九科成績已經(jīng)穩(wěn)居全級前五。至于我,還是那樣的不愛學習,但投稿兩年的雜志終于有了回音,慢慢地發(fā)表越來越多的作品,慢慢地擁有越來越多喜歡自己作品的讀者。
可這并不是所謂最后的結(jié)局,因為我們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禾生,不只是故事里的禾生,她其實活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邊,也許是我,也許是你,那個把“要有最樸素的生活與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當作座右銘的自己,那個傷心自卑失意以為全世界都拋棄了自己的自己……其實即使被所有人排擠、被所有人忽略、被所有人鄙視都不重要,有一顆永不放棄積極進取的心才是生活的真諦。
你要記住,還有我陪著你,還有你陪著我。
你要相信,陽光總會拂去陰霾,我們都會遇到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