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
今天,我來這里經歷蓮生童年時代曾經歷過的一天。
我要上一堂四年級的語文課。四年級,那也正是蓮生參加夜呼隊,學唱《滿江紅》的年級。那時,他是深得國文老師喜愛的好學生。就連老師夫婦到果園去玩,都愿意帶上蓮生一起。后來,蓮生母親死后,他的國文老師拜托桂林小康家庭的親戚收養(yǎng)了他的妹妹,國文老師對蓮生父親說:“蓮生妹一定也聰明,我要。”
蓮生的親妹妹就這樣送給了老師家的親戚。
我告訴語文老師,我很感謝蓮生當時的那個國文老師,他將蓮生培養(yǎng)成了一個喜愛文學的人。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能成為一個作家。
這是一個謙恭多禮的小學老師,寫了一手方方正正的好字,說著有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我想,這就是廣西。
我悄悄地打量那些正在伏案早讀的少年,他們的眉宇大多非常端正,和蓮生小時候長得一樣吧。原來蓮生家鄉(xiāng)的孩子,都有這樣端正和寧靜的面容。我好奇而恍惚的目光還是常常驚擾到他們,他們抬起頭來,看到我,他們的目光非常良善,毫無大城市的小孩被陌生人打量時,目光里本能的戒備和疑問。他們禮貌地向我微笑一下,再垂下頭去。他們不再注意我,但我知道他們心中正在努力平復自己的好奇。他們知道過多打量外來的人是不得體的。這就是廣西人的教養(yǎng)吧。
早讀的時候,他們在讀《弟子規(guī)》中的《入則孝》篇。這正是蓮生小時候背誦過的。語文老師說,他們學校最近開始重新要求學生背誦《弟子規(guī)》。八十年過去了,蓮生的故鄉(xiāng),家家仍舊在堂屋里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紅紙牌位,孩子們仍舊背誦著《弟子規(guī)》。
這里的古意和良善,令我在蓮生長大的地方感覺很舒服,沒有為所欲為的放肆帶來的空虛感,也沒有因為陌生帶來的壓力。這里似乎有一種蓮生身上如今還攜帶著的氣息,我從小就熟悉它了。
一個小女孩悄悄接近我,她竟然與我小時候長得非常相似。當我為她照相時,她也將自己的頭稍稍垂下。我小時候照相,也常常會做同樣的姿勢,因為不適應黑壓壓直視自己的鏡頭。我有張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照片,這是為什么?
你姓李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
語文課開始前,語文老師向全班介紹我, 她讓我跟孩子們說兩句話。
我從教室的后排站起來,看到教室里有種非常親切甚至熟悉的光線,柔和的大片陰影,但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來的小學教室。
我說, 我的爸爸叫李蓮生,他八十年前在這里讀過小學。我說,我很高興看到你們大家,你們都是我爸爸的校友。
我看到孩子們溫順地點著頭,禮貌地微笑。突然,一個小男孩吃驚地豎起眉毛:“八十年!”他似乎對這個長度手足無措。
是的,我也一直很吃驚。我對他說。
那個李蓮生,他還好嗎?那個小孩問。
他還記得小學里背誦過的詩詞。我說。
你們這時候,是人的一生中記憶力最好的時候,學的東西最容易記得住,所以,你們現(xiàn)在要用心多背誦一些優(yōu)秀的古文,對你們的一生都有幫助。老師接著我的話頭,在講臺上向大家說。
這是蓮生在我小時候對我說過的話,這是為什么?
那堂語文課上,學的是《巴斯克征服狂犬病》。有個女孩將自己的書送到我手里,為我翻開課本,在那篇課文上用白白細細的手指點了點,然后,她向我微笑了一下,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我握著她的書,心中真舒服,那種舒服,是小孩子被家人照顧的時候心中的安適穩(wěn)妥。我在自己幼年時曾感受過。雖然他們現(xiàn)在是因為蓮生的存在,才允許我來上一節(jié)語文課的。
全班朗讀課文時,兩耳滿是帶有南方柔和齒音的瑯瑯童聲,我在里面聽到蓮生時斷時續(xù)朗誦蘇炳文詩詞的聲音:“烽火彌天尚未停,幾人沉醉幾人醒?”這就是蓮生至今還記得的國文老師教授的詩詞,那時,老師教導過他,好男兒要熱心救國救民。
語文課結束后,老師請全班同學到操場上去與我合一張影。孩子們讓我站在中間。要是蓮生來了,這里應該是他的位置。我遺憾沒能帶一張蓮生的照片來。
選自《蓮生與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