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媽媽工作的作協(xié)機關里,有一個大花園。花園里有草坪,草坪上有一尊魯迅石膏坐像;花園里有噴水池,池中間立著一個半裸女人的雕塑;花園里有葡萄架,還有花房——不知為什么,我把它叫做娃娃的房子。
我們常常到這里來玩。
在草地上打滾,順便給魯迅公公磕個頭。摘枸杞子,摘葡萄——那葡萄大都是青而硬的,可我們?nèi)匀缓翢o畏懼地吃了下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玩到后來,不禁放肆,把個機關花園誤以為兒童樂園,大鬧起來。當我們肆無忌憚地在花叢里跳來跳去時,就會受到花匠嚴厲的目光的阻止。他站在那里,看著我們。兩腳稍稍往兩邊分開,兩只胳膊再朝兩邊分開一些垂著,手里握著一把剪枝的大剪刀。他微微地駝著背,從不大聲呵斥我們。但他從不和我們說話,只是那么冷淡,生氣,對我們一無興趣、一無希望地看著,叫我們自覺地對他敬而遠之。遠遠看見他過來,我們便逃竄開去,也不知怕他什么。他是那么瘦弱而蒼老,完全不值得害怕。而我們卻那么怕他。
當人們紛紛向我媽媽告我的狀時,他也站在旁邊,看著我。一言不發(fā),那目光分明是譴責的。他似乎不屑于把那譴責說出口,似乎已對我們失去了任何悔過自新的信心。在他的目光下,我是那般的不可救藥。
一次,我們在大廳里打乒乓。打到高潮時,我把短裙子脫了,只穿短衣短褲。一個調皮的伙伴和我搗蛋,把我的短裙子藏了起來。而他自己則逃之夭夭,不知所向。畢竟已到了知道害羞的年齡,我曉得,只穿一條短褲是無論如何走不出去的。于是我只能絕望地在大廳里等著,等著他良心發(fā)現(xiàn),把裙子給我送回來。可是他一直沒來。眼看太陽快要落山,天色已近黃昏,我只得決定走出大廳去找他。當我穿著短褲橫穿過花園時,看見了花匠。他默默無言地站在那里,看著我。稍稍分開兩腳,又稍稍分開兩手站著,手里握著一把大剪刀。我低下頭從他駭人的目光下跑過去,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墮落。
花園里的歡樂,是以一場大禍為結束的。有一天,水池邊上一只會噴水的青蛙忽然之間在我們腳前落下水去。撈起來時,青蛙的扁嘴已經(jīng)磕去了一塊。自始至終,我們都感到委屈,因為那青蛙落下水去的時候,恰恰是在我們靜默的時候。我們抱著膝蓋坐在池邊上,對著水池正想默一會兒神,不料卻惹出了這場大禍。我們是那樣倉皇地告別了這座大花園。這場大禍以及后來引起的一切,像一團濃霧,遮隱了花園給予我們的所有的快樂。
好多好多年過去了,我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媽媽的女兒的身份,又走進了這座大花園:有時聽講座,有時座談,有時聯(lián)歡,有時接待外賓……花園的草坪依然很綠,半裸女像依然立了起來,葡萄架上依然掛著青青的葡萄,青蛙的嘴角依然缺著一塊,花草樹木,依然憑著季節(jié)青青黃黃,開開敗敗。那一團濃霧在陽光下消散盡了,可濃霧后面出現(xiàn)的花園卻不再是原來的花園了:娃娃的房子那里,豎起了一座新樓;魯迅像漆成一種暗金色。而且,花園好像是小了許多,它不再是兒時所見的那樣大而堂皇了。
花匠還在,老而且瘦。
一天,我在門廳里和人說話,他忽然走進來,站在門邊的暗地里,看著我??戳艘粫?,又悄悄地走了。我奇怪地瞅瞅他,瞅見他駝著的瘦削的背脊。那疲憊的背脊流露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溫和。我忽然想到:他大概是喜歡我的。
雨聲摘自《空間在時間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