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篷
我記得,在20世紀80年代初,讓-保羅·薩特(1905-1980)是中國知識界青年的熱門話題。談到薩特,我首先憶起的是他那張在街頭叫賣左派報紙 “人民事業(yè)報”的照片。他老態(tài)龍鐘、其貌不揚,躲在酒瓶底似的老式近視眼鏡兒后面。這幅照片后來被法國文學專家柳鳴九先生收入他主編的文集《薩特研究》(1981)中。
薩特的學說和作品在中國廣為傳播之時正是中國青年一代從十年“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精神廢墟中艱難地走出之際。痛感受到欺騙、懊悔青春虛擲之余,他們也在如饑似渴地尋找一種可以替代往昔不容置疑的精神支柱的思想體系。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大行其道的,一時間關(guān)于“存在先于本質(zhì)”“自由選擇”“人生之荒誕”的談論不絕于耳。這在今天的青年一代看來未免有些過于沉重、“活得累”。
薩特的哲學思想晦澀艱深,令人望而卻步,“如果我為了逃避焦慮而成為我的焦慮,那就假設了我能就我所是的東西而言使我自己的中心偏移”(《存在與虛無》)之類的句式在他的著作中比比皆是。他意識到晦澀艱深的文字必定會阻礙自己的思想的傳播,遂借助文學為媒介,文以載道——“載”刻有薩特印記的存在主義哲學之“道”。薩特、加繆等人將哲學觀念融入文學或令文學承載哲學觀念的試驗為幾十年后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們的元語言寫作提供了樣板。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與二十多年前許多意欲尋找某種慰藉的讀者的初衷相反,薩特的文學作品并不是“安魂曲”,它們并不像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的抒情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樣樂觀(“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也不像當代愛爾蘭歌唱家恩雅的《牧羊人之月》那樣情意纏綿。薩特發(fā)人深省地宣稱“沒有比存在主義更為樂觀的學說了”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但他從不用假設條件句做類似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表述,而情愿直言不諱地傳遞他冷峻的人生觀:到頭來生活必定會欺騙你、戲弄你,即便你想躲也躲不開。
收入《薩特讀本》中的短篇小說《墻》大概是關(guān)于生活之虛妄和戲弄人的本質(zhì)的最佳詮釋。第一人稱敘事者伊比埃塔是1937年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中共和派的游擊隊員,被佛朗哥法西斯分子俘獲后與兩個同伴一起面臨即將被處以死刑的命運。 三人在獄中度過最后一夜,面對死亡各人的心態(tài)不同,深感恐怖者(儒昂)有之,強作鎮(zhèn)定者(湯姆)有之,對人生萌生倦意、決計從容赴死者(伊比埃塔)亦有之。此時此刻伊比埃塔想到的是,他的一生“都在為永生簽發(fā)通行證了”。翌日清晨,法西斯分子槍決了兩個同伴,要伊比埃塔在一刻鐘后供出他的同志躲藏在何處,否則立即處死。已抱定必死信念的伊比埃塔決意戲弄敵人,便妄稱那位同志藏在墓地里。不料此人為了不連累親屬真地離開表兄弟家,藏身于在墓地里,結(jié)果被前來搜捕他的敵人打死。
存在主義者不信奉上帝,但是認定人生本無意義,世界是荒誕的,沒有人能逃脫被欺騙、戲弄的命運?!秹Α繁泄畔ED悲劇精神,像《俄底浦斯王》那樣重現(xiàn)人不僅在肉體上也在精神上被毀滅的悲壯過程。所以羅蘭·巴特認為《俄底浦斯王》是具有原型意義的敘事模式:“每一個故事不都是俄底浦斯故事的一種形式嗎?所有的敘事不都旨在尋根、都表達了人與規(guī)訓對抗時的心境、都反映了愛與恨的糾葛嗎?” 所謂“規(guī)訓”,在《俄底浦斯王》中表現(xiàn)為人與宿命的對抗,在《墻》中則表現(xiàn)為以惡的形式出現(xiàn)的荒誕人生對人物的鉗制。伊比埃塔認為他的一生“全都是該死的謊言”,而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愷郭爾的表述則是:“生活是一個黑暗的格言?!?/p>
薩特日記體小說《惡心》(1938)仍以第一人稱敘事寫就,乍看起來書名有些莫名其妙。為何惡心?主人公羅岡丹多次對周圍的世界或現(xiàn)實感到無以名狀的“惡心”,從具體的海邊的石子直到抽象的時間,直至他產(chǎn)生“莊周夢蝶”般的物化感:
“于是惡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長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處。顏色在我周圍慢慢旋轉(zhuǎn),我想嘔吐。就這樣,從此惡心不再離開我,它牢牢地抓住我?!?/p>
沒過多久,羅岡丹又覺得惡心不僅牢牢地抓住他,而且將他裹挾于其中。
“……惡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那里,在墻上,在被單上,在我周圍。它與咖啡館合二為一。我在惡心中。”
《惡心》是對存在主義觀念的解讀,因此也不妨將它看作文學版的 《存在與虛無》。人生是虛無的,人總是在希望——失望——希望的怪圈中掙扎,如羅岡丹接到昔日女友安妮的信后時刻都在盼著與她重逢,但是兩人見面時安妮并不愿同他繾綣溫存一番,反倒挖苦他,使他的“全部希望破滅”。存在是一種偶然,受一定的時空限制,但是它也并非全無意義。一切全在自己,只有個體的人能決定他究竟是什么?!叭魏我粋€存在物都永遠不能證明另一個存在物存在的價值?!?羅岡丹最終決定去巴黎從事寫作生涯,在行動中找到、形成自我。此書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前夜,連綿細雨,羅岡丹的黑衣,尤其是黑膠木唱片上播出的多愁善感的懷舊英文歌(Some of these days/Youll miss me honey.)均預示著戰(zhàn)爭即將到來。
獨幕劇《隔離審訊》(另有譯作《間隔》的譯本)因其中一句臺詞“他人即是地獄”出名。 “地獄”在西方人心目中的形象多來自基督教經(jīng)典和但丁在《神曲》中的描寫,那里為罪人預備好了種種毒刑,陰森可怖,令人膽寒。薩特對地獄的描述是驚世駭俗的?!八思词堑鬲z”的本意似乎是說:人生性向往自由,因此注定會拒絕他人對自己心靈的探訪、對自己行動有意無意的干預,將其視為難以接受的精神上的酷刑。同時,自由是可貴的,一個人根本不應在意他人的論斷,一旦做出選擇后便應義無反顧、我行我素地堅持到底。薩特在他的生活中始終擺出一頭無畏的西班牙公牛的姿態(tài),雖然他認為自己一生只是做過讀書和寫作這兩件事。這個特立獨行的思想家肆無忌憚地用臟活談論女人,訪問蘇聯(lián)歸來后全然不顧現(xiàn)實地粉飾斯大林的政權(quán),多年以后又坦誠承認自己當時在說謊。他先是共產(chǎn)黨的同路人,以后又在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后走上街頭抗議,甘愿被政敵指為沒有原則、反復無常。
或許是一種遺憾,《薩特讀本》沒有收入《骯臟的手》。那是一部揭露政治之骯臟的名劇,薩特雖然一生積極“介入”政治,始終擁有甜蜜的愛情生活,卻坦誠地承認政治即是欺騙、愛情荒謬絕倫。
毋庸諱言,作為文學家的薩特并不是一流的,雖然他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以“不接受來自官方的一切榮譽”為理由,拒絕領獎。)由于他信奉文學為哲學服務的準則,他的作品,即使是寫得很有水準的戲劇,也有概念先行、說教性過于顯露的毛病。然而對于習慣于 “文以載道”的中國讀者,這倒也不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況且,古往今來西方的文學以及評判文學之優(yōu)劣的標準也不排斥某些非文學的因素,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高行健的獲獎大概便不能完全排除非文學的因素。
除了美國評論家認為“寫得不算太好”( 見徐賁:《薩特與加繆的美國之旅》,《讀書》,2005年第7期)的作品,薩特逝世后被人揭發(fā)蔑視女性、誘奸敬重他的女弟子,甚至要溫情脈脈的終生伴侶波伏瓦替他“拉皮條”。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薩特的存在主義認為人必須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必須不斷地選擇、行動并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認為生命完結(jié)之時才是人最終造成自己之日。但是關(guān)于薩特私生活的傳言卻顛覆了他自己的理論。正是蓋棺論不定,死者只能受生者擺布。孰人無過?而對薩特的眾多溢美之詞中僅僅一句便足以論定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那就是“20世紀人類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