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灑

一

一傘站在陽臺上，久久不語。

對面是破舊多年的高樓，一傘總覺得以它破舊的程度很可能在某個夜晚就被金哥的呼嚕聲震塌了。但他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那個樓是體藝系的學(xué)生用來練合唱的地方，成天鬼哭狼嚎的，要塌早塌了。

“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

眾人齊死般的聲音從那樓中傳來，一傘皺了皺眉，朝窗外狠狠地吐口唾液，回到屋里。

二

松子失蹤了。這給520寢室?guī)淼奈┮挥绊懢褪呛荛L時間內(nèi)沒有人打掃室內(nèi)衛(wèi)生了。個人對于集體的意義往往也就在于此。

對于一傘來說，這件事還有更大的意義。他是在松子與他們?nèi)於紱]有聯(lián)系后第一個毅然判斷這是失蹤事件的人。對事情性質(zhì)的判斷往往是很難的，需要一定的勇氣和頭腦。真相就如同靶心，不是誰都射得正。一傘強烈的感到身上有一種責(zé)任，盡快拯救不知去向的松子。這種感覺使他渾身抽搐，血液都往腦門上沖。人以為自己牛逼了的時候都這樣。

就在他逼了半天正要拿起電話報警的時候，松子走進了寢室。

“搞大了，陪著去做流產(chǎn)，折騰死我了?！彼勺右荒標老?。

一傘頓時大悟，合著人家射正了，自己射偏了。

三

一傘所在的大學(xué)有百年歷史，以研究農(nóng)業(yè)為主。這一點從各個方面都容易看出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長得都像剛耕完回來的，老師長得像正耕著的，學(xué)生長得像被耕的。學(xué)校里有無數(shù)試驗田、莊稼、溫室，晚上在校園里瞎逛一不小心就踩死點生命。到處有拿攝影機般的儀器搞測量的，恍惚間以為自己一下從種地到了中戲。有一點很特別的是，校園中經(jīng)常會橫街掛著各種紅色條幅，排布密度之大出現(xiàn)頻率之高讓人驚嘆，基本上是兩步一幅，平常種地上的玩意兒這會兒全用來掛布了。上述內(nèi)容則是五花八門，“熱烈祝賀黨十七大勝利召開！”“機電系全體師生預(yù)祝XX教授在十大教師評選中過關(guān)斬將、勇奪桂冠！”“衷心感謝仁盛飯店對校攝影展活動的大力贊助！”無論大小是不是個事兒的，應(yīng)有盡有。晚上風(fēng)一吹，白色的字跡如咒符一般閃爍，氣氛甚是陰森恐怖。

四

一傘所在系的男生都住在校外的一個公寓里，名字叫“新生公寓”。起初都以為是迎接新來學(xué)生的意思，后來發(fā)現(xiàn)這是個混住公寓，與體藝系女生樓之間離著就兩步遠，晚上那邊的女生換衣服都不拉窗簾，一個個搔首踟躕，這邊的男生都站樓門窗戶邊拿著望遠鏡流著哈喇子激動不已，一旦忍不住出點事就真“新生”了。

六個人一宿舍。一傘、松子、金哥、二餅、大新、小范住在520。六個人里只有松子有女朋友，早出晚歸。大新和小范經(jīng)常一起活動，也經(jīng)常被當(dāng)做玻璃。金哥成天都很忙，盡管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經(jīng)常消失了好幾個小時回到宿舍，大家都驚奇得問他是不是嫖去了，他回答完之后大家都罵他，操你買塊肥皂還花三小時跑到夜市去，傻逼。剩下一傘和二餅，成天像倆陰魂兒似的在校園里晃悠。其實彼此都知道心中的郁悶。二餅長得很有書生氣，瘦瘦的，戴著眼鏡，走路總低著頭，小心翼翼。他從大一時就喜歡班里一個女生，明里暗里地追，無奈總是不能得手。終其原因似乎是類型問題。那女生喜歡高大灑脫的陽光型，這顯然與二餅有出入。最近知道人家剛找了男朋友。這讓執(zhí)著的二餅很傷心。但尚能自我安慰，“行啊，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姑娘有的是，咱得立大志?！钡粋忝靼?，二餅心里還惦記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根本就沒有另一棵樹，二餅沒找著，也沒人找二餅。

一傘曾經(jīng)有一個女朋友A，在另一個城市B上學(xué)，大一的時候就散了。

五

520的人們很久沒有見過清晨的陽光了。九點集體被小范下床的聲音吵醒，比鬧鈴都準。

“金哥，買飯去?！彼勺犹稍诖采蠎醒笱蟮卣f。

金哥意識仍不清醒，喘息聲凝重，處于半睡眠狀態(tài)。

“金哥，買飯去?！币粋闼诮鸶缦落?，臉朝上大聲嚷嚷，用腳往上踹。

“再嗦……”金哥醒過來了，無力地嘟囔。

金哥是那種長得相當(dāng)有農(nóng)家特色的小胖子，矮丑兼?zhèn)?，很適合這所學(xué)校。乍一看挺老實一孩子，一張嘴你就瘋了。他喜歡周杰倫，說話學(xué)港臺腔，“再說”從他嘴里發(fā)出來成“再嗦”了。這種感覺很像看到秋菊穿著比基尼在街上走，讓人很想抽他。

眾人見怎么叫也沒用，都想放棄，大新一聲不吭走過去把金哥的被子拽了下來。

“操！你個混蛋！我日你嘴！”金哥像死豬被開水燙了噌的復(fù)活了。

大新一般個頭，皮膚黑黑的?？粗φ?jīng)個人，實則齷齪至極。喜歡大便完后狂扇廁所門來散氣，或者晚上喝完水發(fā)出淫蕩的喘息聲。

“金哥趕緊起床給大家買飯去吧，要不我上床日你?！贝笮乱荒樢Α?/p>

“我對男的沒興趣。你日小范去吧?！苯鸶缬忠活^倒在床上。

小范低著頭，像被欺負了的孩子，小聲地嘟囔，“日……”

一傘半睜著眼，直接可以看到窗外。這個地方的天總像被人涂上層灰色的膜，云飄忽不定，光線分散許多，稀稀疏疏地落在地上。每一個早晨基本都是這樣，恍惚覺得已經(jīng)來到了尚且未知的以后，又似是回到了不堪回首的從前。

“今天咱院學(xué)生會改選，你去嗎？”二餅也睡下鋪，腦袋和一傘的隔著床板。

一傘困難地眨一下眼，打個哈欠，“還真是得起了，去玩玩。”

六

“唉，回答得這么官方，為什么她就不滿意呢？！”二餅嘟囔著從教室出來。

大二的學(xué)生只能競選各部門的副部長職位，至于原因誰也不清楚，問大三的人他們就回答“上面制定的規(guī)矩”，問輔導(dǎo)員他們就回答“底下形成的慣例”，合著這中間還活著一群人誰也沒見過。一傘和二餅來競選社團部副部。所有候選者站在一個教室外面凍得哆哆嗦嗦的。

“問得什么？”一傘問。

“她問我對社團的認識，我說就是學(xué)生們因為共同的愛好而聚集起來活動的組織，結(jié)果她立馬就讓我出來了?！倍灪苡魫?。

一傘不語。

輪到一傘進去，是最后一個。教室排著一行桌子，旁邊坐著學(xué)生會常委。對面放一椅子，一傘坐下。幽暗的燈光使氣氛顯得很詭異，比起競選倒更像是審犯人。常委有三個人，中間坐一女的，長得蠻精致，面相和藹，跟觀音似的。左邊坐一男的，瘦瘦長長，營養(yǎng)不良，整個一菩薩。右邊坐的是學(xué)生會主席，又白又胖，一傘心中驚嘆，太像如來了！這架勢，合著自己就是孫悟空啊。

中間那女的開口了，“我是社團部部長燕姐，你不用緊張，你看我，長得這么可愛，你有什么好緊張的呢！呵呵呵……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你好好回答就行?！?/p>

一傘本來沒緊張，一聽這話嚇得不輕，使勁咽了口吐沫。

燕姐略顯虛假的一笑，說，“你對社團是怎么認識的？”

一傘頓了一下，說，“就是一群從小對權(quán)力過分熱愛而又能力不足的傻逼為了共同的心理需求發(fā)起的意淫組織?！?/p>

對面三個人愣住了，相互對視。燕姐臉色有些青，撫了一下頭發(fā)，更虛假的笑了笑，說，“呵……挺有趣的嘛……是不是因為看我長得可愛所以說得這么有趣啊……呵……嗯，那你認為咱們社團部和各個社團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一傘堅定地說，“沒關(guān)系。社團部是學(xué)生會的走狗，社團里的人玩得high不high永遠是他們自己的事?！?/p>

這下三人臉全青了。一傘眼瞅著大仙兒們要變成妖了心想還是趕緊撤吧，這時燕姐喊住他，“嗨，你叫……一傘。嗯，就是你了?！?/p>

于是，一傘被選為學(xué)生會社團部的副部長。

七

往往當(dāng)人還沒意識到生活中真正存有“逝去”這個概念時就會開始不自覺地去留念些什么。一傘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老家伙，開始做一些回想去年的今天是什么樣子的事情。你十歲的時候當(dāng)然不會回憶你九歲的時候干了什么，但二十歲的秋天來臨就會讓你感嘆十九歲的青春是多么虛逼。時間似乎不是緩緩流走的，而是像日歷中的一頁讓人硬生生揭過去了。這當(dāng)然留不住任何東西，只是盡力拉著回憶，以免它跑得太快追不回來。其實要是不拉呢，他媽的早也就跑了。所以很多時候人對于從前的心理感受是主觀締造的，客觀事實導(dǎo)致的后果早已隨時間推移面目全非。

一傘和A在上大學(xué)前互相說過不少類似山無棱天地合才敢怎么著的讓一傘現(xiàn)在想起來渾身哆嗦還能當(dāng)笑話琢磨的話。一傘認為應(yīng)該是性格原因，假如整個一條街都是飯店，別人會一天換個店嘗嘗鮮，而一傘屬于逮著一家吃到死。食欲和情欲直接掛鉤導(dǎo)致一傘在談戀愛上也是一根筋。當(dāng)初他和A互相第一感覺甚好，處到第三天就成了。他老以為未來三十年的事在眼前三天就敲定了。

信任已成為一種奢侈，更何況像對一傘這種腦子轉(zhuǎn)不快的人。他不明白類似A明明說過不會離開他可為什么還是離開了這種弱智問題，并在此問題上自己跟自己糾纏不休，又不可能糾出結(jié)果，只能讓自己休了。

大一時的那個寒假相當(dāng)暖和，街上人們都因身體的輕盈而心情舒暢。一傘高高興興地來到麥當(dāng)勞，被A告知分手。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冬天依然給一傘帶來溫暖的感覺，這應(yīng)該是不正常的，但其實又相當(dāng)正常。

一傘不認為自己缺乏判斷事實真相的能力，但當(dāng)他一次一次地問A分手的原因是不是有了別人而A說沒有的時候他還是相信了，他當(dāng)然不愿承認自己智商低而是把主要原因歸為自己對A的過分信任，這使得一切就像猴子非把屁股抬起來說這玩意兒絕對比雞冠子紅一樣可笑。

八

520熄了燈，金哥還在喋喋不休胡說八道。

“在我們老家那兒大家提到魔獸其實指的是魔獸爭霸而不是魔獸世界……戴爾公司前兩年出產(chǎn)的那個所謂游戲鍵盤就是他媽胡扯淡根本不頂使……達喀爾拉力賽太過癮了彼得漢塞爾九連冠……成龍拍的電影還是很不錯的和他比起來演戲我不行唱歌他不行……”

二餅罵他，“傻逼你別嘟囔了趕緊睡覺?！?/p>

大新將一口水咽下，發(fā)出很爽的一聲“啊”，然后淫蕩地笑，“金哥你就是缺個女人了，晚上老這么興奮?！?/p>

松子在玩筆記本電腦，“金哥你說說你選女朋友的標準是什么，哥幾個給你幫幫忙。”

金哥在床上小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蹦出四個字，“女的，活的?！?/p>

眾人沉默。

一傘曾經(jīng)想如果能發(fā)展一個新的心理學(xué)研究科目，他一定以金哥為研究對象。因為這實在是太復(fù)雜而深奧了。金哥微微吊起的兩只小眼永遠透露著神秘的光芒，似乎正在思考著最難解的謎題，但他一說話內(nèi)容肯定是極其弱智而無聊的。他身上帶有底層小市民典型斤斤計較愛占便宜的思想，看到別人女朋友照片會很不屑扔掉覺得肯定不如他以后將要找到的但弟兄們普遍認為以他的條件有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女朋友漂亮，買完飯一定要與他人的相比較然后得出自己是花了最少的錢買了最值的飯自己絕對是比別人賺了的結(jié)論。

其實一個在小地方長大的孩子有這樣的性格并不稀奇，但要命的是他腦子里還帶有對高層生活的攀附意識，這種落后與時尚、世俗與風(fēng)雅思維的結(jié)合使得金哥的行為舉止愈發(fā)不倫不類?？傄詾樽约汉苡袀€性就像周杰倫一樣可問題是周杰倫那算什么個性啊，總苦悶于自己多年來的懷才不遇比如他那唱一首歌時能自如地游走于三個調(diào)式之間被一傘稱為“很適合當(dāng)和聲”的鴨嗓至今無人欣賞愿掏錢給他出張專輯，抑或是他那學(xué)過兩三節(jié)課跳起來像做廣播體操的街舞至今沒人愿讓他上臺表演。對權(quán)力也極有興趣的他還去競爭學(xué)生會副主席，弟兄們都認為當(dāng)時的場面應(yīng)該是常委問他如果你當(dāng)了學(xué)生會副主席你將怎么做然后金哥眼一瞥嘴一噘蹦出一句再嗦啊然后常委就都瘋了。在感情方面的意淫是金哥的一大特點，已經(jīng)二十歲的他喜歡抱著初中生寫的愛情小說看，并像看瓊瑤小說的女孩子們那樣把自己與主人公合并。晚上熄了燈躺在床上給大伙兒講以前的“艷史”，比如長到這么大就牽過一個女孩子的手那女的是他姐姐，比如高中三年他班班花每天都和他一起走因為他倆都得下樓拿自行車，比如他騎了九小時的單車去外地找他想追的女生結(jié)果人沒找著從那兒喝了碗羊湯回來了。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弟兄們像看喜劇片一樣看金哥的一舉一動，而且還是部沒有劇情預(yù)告的，你永遠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辦出什么屌事。這也成為520人們在閑得蛋疼的日子中最大的樂趣。

九

“在咱們系，社團部只是成立了兩年，相對來說缺少影響力和號召力，但這無所謂啊，我長得這么可愛，一定會有很多同學(xué)想加入咱們社團部的，呵……”燕姐一邊走一邊自己樂得前仰后合。

一傘完全沒在聽他的上司臭美什么。夜晚中的校園總是靜得可怕，惟一一個時間你聽見山呼海嘯般的聲音涌起那就是自習(xí)室要關(guān)門了所有人都往外撤。

“今晚上咱要選干事，你得好好想想問什么問題才行啊。”燕姐看出一傘有點心不在焉。

一傘趕緊回過神來，“哦，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要求嗎？”

燕姐笑著說，“沒什么，你隨便問就行?？粗膫€小妞不錯就留下來?！?/p>

一傘臉有點紅，“啊……不是吧，挺嚴肅的一事兒不能這么馬虎啊……”

燕姐冷笑了一下，“嚴肅？呵，實話跟你說吧，你以為你那天胡謅八扯的那幾句真的很能凸顯你與眾不同嗎？隔平常早把你罵一頓讓你走了。主要是之前打好關(guān)系內(nèi)定的那個學(xué)生改選別的部了，剩下的男的就你還稍微順眼點，所以就選你了?！?/p>

一傘小驚了一陣。

燕姐接著說，“其實都一個樣。學(xué)生會要是有正事就不叫學(xué)生會了。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校哪位傻逼領(lǐng)導(dǎo)喝高了隨口說一個餿主意，底下的人就跟接了圣旨似的玩兒了命的吆喝，本來特?zé)o聊一事兒準是越折騰越大，要不顯不出對上面的積極響應(yīng)啊。真正忙活累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永遠是咱們這幾個人。主席都是不辦事的，他們的任務(wù)是陪酒和提一些傻子都明白的意見。活動搞好了是他們的功勞，搞砸了是咱們的不對。學(xué)生組織越來越像官場，事兒都被人互相踢來踢去誰也不辦。惟一提高了的能力就是打官腔，一幫逼孩子還真他媽把自己當(dāng)個事兒了?！?/p>

這回一傘驚了好一陣，半晌說，“燕姐你原來是個演員啊?！?/p>

燕姐撫一下頭發(fā)說，“該演的時候就得演一下，你現(xiàn)在裝孫子是為了以后能少裝點?！苯又只謴?fù)了平日的傻笑，“呵……我這么可愛的人當(dāng)演員肯定很受歡迎……呵……”

他倆走到教學(xué)樓前。燕姐說，“到了，咱們在三樓選人，進去吧?！?/p>

這座樓處于校園的角落處，一傘他們平日就在這上課。地理位置相對偏僻，除了白天上課，其它時間人流量較小。這一優(yōu)勢使它得以招攬眾多戀人晚上到這兒自習(xí)。經(jīng)常是兩個人占一間大教室，從里面把門反鎖，窗戶貼上報紙，再添張床大家就都不用去開房了。教室很陳舊，是常年飛揚陳灰的那種，黑板兩邊貼著各種標語，但年代已久，所以貼紙經(jīng)常脫落，比如左邊是“今日亥古川東”，右邊是“月天王面貝南”，剛開始都以為是副后現(xiàn)代對聯(lián)，后來才明白原來是“今日刻苦訓(xùn)練，明天全面貢獻”。往上橫著看更是一驚，“適者生子”，這倒比原句寓意深刻了不少。

一路往上走，各個部都在選干事，大一大二的人來了不少。一傘到處亂瞅，感嘆一句，還是大一的妹妹比較水靈，然后想到燕姐剛說的話，心里不禁一樂，行，真看著好的就選進來，工作感情一起抓。

到了三樓，一傘頓時郁悶了。樓道里直愣愣地站著好幾排人，全是大個子男生。一傘心里罵，操，又不是選保衛(wèi)隊。這時聽燕姐喊了一句，那個女生你往這邊站一站。一傘不禁充滿希望的回頭，結(jié)果一看那女的比他都高。

失望的情緒使得一傘在整個選拔過程中都提不起精神，而來競選的學(xué)生倒著實讓一傘開了眼。有個大一的男生又高又壯，搖搖晃晃走進來。一傘問他，有什么特長嗎。他惡狠狠地說，俺能打人。燕姐嘆了口氣，呵，我們這兒不要打手。那哥們兒趕緊解釋，不打手不打手，是打人，打手多沒勁啊。一傘和燕姐都低頭無語。還有那個長得比一傘高估計得一米九的女生，一開口嗲得一傘和燕姐差點背過氣去?！坝憛挼睦?.....人家就是想鍛煉一下嘛……哥哥姐姐最好最好嘍，我好喜歡哥哥姐姐的呀……”“你行了，”一傘趕緊打住她，“你知道社團部是干什么的嗎？”“啊，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上臺表演??？我好擅長這個的耶！怎么，不對嗎......討厭的啦！人家不清楚的啦！哥哥姐姐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人家……”

終于都折騰完了。一傘和燕姐商議名單，離預(yù)計數(shù)額還差一個，兩人愁得沒人選實在沒轍就準備要打手了。

“對不起，這里社團部干事選完了嗎？”

一傘和燕姐抬起頭。

是個女生，“我是大一的，叫可兒，請問現(xiàn)在還能競選嗎？”

一傘看看燕姐說，就這個吧。

燕姐看了眼一傘，笑了笑，不懷好意。

十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520的人們開始不買衛(wèi)生紙用了，除了金哥。因為大家都用金哥的。金哥剛買了一卷胳膊粗的衛(wèi)生紙，一小時之后就跟個筆管似的了。金哥其實很心疼錢，但仍表現(xiàn)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事，大家用就可以了?！?/p>

松子故意逗他，“金哥，這一卷紙不便宜吧？”

金哥掃他一眼，“比你買的套便宜多了。”

這時候大新躺在床上嚷嚷，“金哥，給我撕點紙，我要擦家伙。

全屋人嘔成一片。

二餅無奈地說，“大新你太齷齪了。雖說這屋里都是男的，你也別這么直啊。”

大新樂得合不上嘴，“要都是女的我肯定更直！”

全屋人齊倒。

金哥默默收好衛(wèi)生紙，背上那個臟兮兮的被大伙兒稱為“豬油包”的書包。

松子又逗他，“金哥，大周末的你背著書包跟誰約會去??？”

金哥低著頭，緩緩地說，“爬山去?！?/p>

一傘說，“今天可預(yù)告的有雨。”

金哥緩緩抬起頭，目光迷離，嘴又開始不利索了，“則（這）對偶（我）來嗦（說）思（是）一種挑贊（戰(zhàn)），偶覺得……”

二餅忍不住罵他，“操！你就這樣永遠也找不著女朋友！你以為你很帥啊！”

金哥低下頭，小聲說，“不帥……”

眾人嘆口氣，心想這孩子好歹還有點自知之明。

金哥又抬起頭，堅定地說，“但很酷。”

十一

通往校南門是一條林蔭道，路兩邊有放射曖昧光線的路燈。一傘覺得似乎所有大學(xué)校園里都有這樣的路，這無疑是讓人痛苦的。

大一時的春天，沒有死心的一傘往B地不停寫信、打電話，紛紛無用后自己坐了十三個小時的火車到了B地。路上的點點滴滴至今仍然清楚地印在一傘腦中，下車前臨床那個小妹妹送給他撕壞了的小畫書上那油乎乎的質(zhì)感還停留在他的指尖。但當(dāng)時腦子中的想法他是一點也記不得了。因為當(dāng)時可能根本就沒什么想法。他對于這趟前去的目的都不清楚，挽回？解釋？也許只是想念了。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哀。

疲憊不堪的一傘見到了A和她的室友們，參觀了安靜的校園。一切一切的順利進行使他心情甚好，頓時感覺兩人和好的希望增大了不少。當(dāng)然了這無疑是個錯覺。在招待所的房間里，A笑呵呵地對一傘說，來，你坐下，我給你說件事。

晚上氣溫降得很低。一傘把他的外套披到要出去接電話的A身上。很多的畫面像連續(xù)劇一樣開始在一傘腦子中播放。想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耍的其實是比被耍更痛苦的一件事。長時間的寒冷打斷了一傘的思路，他走出招待所看到A站在林蔭路的路燈下，披著自己的外套給那個男的打電話。

穿過南校門，走到對街的琴行旁邊，是一間寬敞的平房。一傘的樂隊就在這兒排練。

一傘小時候有次隨夏令營去外地玩，和一個大哥哥在一個房間睡。那個哥哥打開電視看音樂MV，自己樂得又搖又晃，見一傘傻愣在一邊就問他，你不喜歡音樂嗎？一傘清楚地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回答是，不喜歡。他不知道大哥哥所說的音樂是指什么。一傘的父親是個畫家，喜歡放著搖滾樂作畫，一傘那時候就可以不自覺地把唐朝黑豹們的調(diào)哼出來，只是他不知道那些噪亂玩意兒是什么。在他腦子中最初對這些東西有直接的認識是在一次與父親打完球回家的路上，父親給他講了何勇的《垃圾場》，告訴他歌手可以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然后回家用音響給他放了這首歌，從此一傘知道了搖滾樂是爽的。以及后來慢慢地明白，聽歌只聽調(diào)不看詞是很弱的。巴赫莫扎特們至死不變的古典樂曲徹底讓一傘對鋼琴感到厭惡，小學(xué)時的他就拿起了吉他希望自己以后也可以用這種方式告訴大家自己愛什么恨什么。到了初中，青春期的躁動讓這個孩子把勁兒都使到了架子鼓上。高中時參加了學(xué)校規(guī)模宏大的民族樂隊，起初很不適應(yīng)因為以前幾乎沒聽過民樂，經(jīng)常打得像搖滾般的花好月圓。經(jīng)過三年的融合后，他回想起當(dāng)初那個大哥哥所說的話是有嚴重錯誤的，歌和音樂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一傘的樂隊成員各自存在嚴重的專業(yè)缺陷。主唱跟著伴奏都能唱跑調(diào)，吉他手不會使撥片，貝司手看不懂譜。但大家竟然還玩得很high。興奮點低的人容易得到滿足。

一傘敲鼓棰讓大家停下，然后給主唱說，“你空兩個小節(jié)再唱?！?/p>

主唱點了點頭，半晌沒動靜，又開口問，“兩個小節(jié)是多長？”

一傘愣了一下，說，“這歌里兩個小節(jié)是八拍，你要空八拍?！睕]等主唱開口一傘自己就說了，“你也不知道八拍是多長是吧。你看貝司手，他跟著拍腦袋點八下，你唱就行?！?/p>

主唱說，“我看吉他手不行嗎，他離我近?！?/p>

一傘說，“不行。他彈起琴來跟吃搖頭丸似的，你看他八十拍都空過去了?！?/p>

排練完之后大家坐在琴行旁邊的羊肉串?dāng)偵虾染啤?/p>

吉他手興奮地說，“傘子咱們下次排還珠格格的主題曲吧，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

吉他手的審美情趣是一傘始終很頭疼的問題。他并沒有硬要求大家走搖滾路線，盡管他很想。但他也很理解大伙兒的心理，與從初中起就玩膩了用彈吉他這種方式吸引女孩的一傘相比，均為單身的他們還需要用這種自以為很帥的途徑勾住女生們的眼球。純搖滾會嚇著溫柔的女孩子，所以要排類似五月天那種《溫柔》的歌。但一傘是有心理底線的，而吉他手的要求總是想沖破他那脆弱的底線。

一傘冷冷地說，“你怎么不說排刀郎的歌呢？”

吉他手很高興，“好啊好啊，我也特喜歡那個，有深度?！?/p>

一傘不說話了。

貝司喝了一口酒，問，“傘子，你上大學(xué)之后身邊好像一直沒有妞兒吧？為什么不找一個??？”

一傘笑了笑，“咱這臭脾氣，沒人要?！?/p>

主唱臉紅得厲害，顯然有點高，“不可能！我那天在路上走還聽見有好幾個女生談?wù)撘粋隳亍！?/p>

眾人驚呼，“哦！快說說！”

主唱說，“她們說好像咱們系頭號傻逼金哥和社團部副部住一宿舍?！?/p>

眾人都很無語。

幾個人說著喝著，都漸漸不撐。一傘喝得少，腦子里一直亂七八糟的轉(zhuǎn)著很多事。這時聽見排練室里傳來鋼琴聲，一傘納悶了，那個屋子里確實放著琴行的一架鋼琴，可這么晚了誰會在彈？這個情節(jié)繼續(xù)下去就成恐怖小說了，一傘自己打一哆嗦，腦子更清醒了。

屋子里開著盞小燈，燈光是橘黃色的，很溫暖，與周圍的漆黑緩緩融合在一起。女孩背對著屋門，看不見容貌。穿著白色的外衣，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肩上，柔軟弱小的身影，散透高雅圣潔的氣息。手指輕快的舞動，柔美的聲音隨著琴聲輕輕響起：

也許你要在空中寫信

風(fēng)琴的聲音減弱了睡意

獨自在這沒有溫度的夜里

就在這影子里

我與你不恐懼

我與你說耳語

一傘走過去，笑了笑，“是果味VC的《零下》吧。”

女生回過頭來。一傘愣了，是那個叫可兒的女孩兒。

可兒也很驚訝，“部長……”

一傘趕緊說，“別別，叫我一傘就行。你還會彈琴啊，真厲害。我樂隊正好缺個鍵盤手，你來一起玩怎么樣？”

可兒笑了笑，“算了吧。我只是喜歡自己彈著玩，不喜歡站臺上出風(fēng)頭?！?/p>

“哦……”一傘尷尬地笑了一下，“對了明天晚上咱們部開會你可別忘了去?！?/p>

但再看過去可兒已經(jīng)不見了。

這讓一傘很是詫異，難道是夢不成？昏黃的燈依舊亮著，鋼琴蓋掀開著，恬靜的歌聲仍然在耳邊回響。

主唱這時沖進屋子，“傘子，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出什么事了？”

一傘突然傻傻地笑了笑，“你去給弟兄們說，我喜歡上一個會彈鋼琴的女孩，想讓她加入咱們樂隊，然后想辦法追到手，誰要是耽誤了事兒我就劈了他。”

主唱趕緊跑回去給吉他手說，“一傘說了，他喜歡上一個女孩，想讓她加入咱們樂隊彈鋼琴，要是把她追到手就把她劈了?！?/p>

吉他手趕緊給貝司手說，“一傘說了，他喜歡上一個女孩，咱們追那個女的，誰要是把她追上了誰就把鋼琴劈了。”

十二

心情甚好的一傘回到宿舍，看大家都圍在松子的筆記本旁玩CS。

“金哥來打一局？”松子逗他。

金哥早就饞得手癢癢了，但仍然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干嗎非讓我玩，這個游戲其實意思也不大……”

“操你廢話個逑，不玩就算了?！彼勺恿R他。

金哥趕緊一腚坐椅子上玩起來。

過了一會兒，二餅緩緩地說，“金哥，咱這游戲不能這么玩。你光讓你隊友去打敵人，自己蹲墻角里一動也不動，等人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再跑出去捅一刀，這有什么意思呢?！?/p>

松子說，“你要是去抗日準是第一個投降的?！?/p>

金哥哼了一聲，“看我的?！?/p>

只見金哥操縱的人嗖的一下跳上了樓頂，速度甚快。

“好操作……”眾人稱贊。

然后又蹲著不動了。

“操……”眾人罵成一片。

“小心，有敵人從梯子爬上來了！”大新喊。

“怎么辦……”金哥慌了神。

“你就等著被人活活掃成死豬吧?！倍炐覟?zāi)樂禍地說。

過了一會兒大家都愣住了。

金哥操縱的人站在梯子頂處，把敵人卡在了梯子上。敵人居然像死機的狀態(tài)一樣動彈不得，也不能開槍。然后金哥一刀刀地把他捅死了。

眾人皆無語了許久，玩了多年CS的松子緩緩地說，“原來還可以這樣操作?！?/p>

大難不死的金哥吐了一口氣，一揚臉，“這就是我，與眾不同的我?！?/p>

眼看大伙兒都準備揍他了，金哥趕緊拉著一傘跑出了宿舍。

“干嗎??？”一傘問他。

“傘子，你給我說說，怎么才能找著女朋友？”金哥臉上十分嚴肅，這讓一傘很不習(xí)慣。

“你那個臉別跟吃了屎似的，放松點，對。這個事情也一樣，你需要有一個放松的心態(tài)。要不再急也吃不著??！”一傘說。

金哥都快哭出來了，“急??！真急啊！”

一傘皺皺眉，“你看你個沒出息樣。那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參加社團吧。大學(xué)里很大一部分人都是經(jīng)過社團活動而得以進行射她活動的?！?/p>

金哥堅定地說，“好，傘子，我信你的。什么時候社團納新，所有的我都要報名?！?/p>

一傘說，“明晚上我們開會商議，估計就這幾天的事兒了。你別都報上那樣交的團費太多?！?/p>

平日花錢按分算的金哥此時小眼透出兇惡的光芒，“為了妞兒，錢算什么！”

一傘心中甚驚，操，這小子徹底憋瘋了。

十三

做事情要有目的性，但目的性不能太強。太強到最后往往把一切都當(dāng)成目的，丁點偏差的打擊也就讓你什么目的都實現(xiàn)不了。絕望的狀態(tài)勢必會出現(xiàn)在每一個人身上，倘若這時嘗試去做其他的，當(dāng)然這很難，身心俱疲的狀態(tài)往往什么也做不好。但真若打通了一點可能就全通了。

人盡量不要沉浸滿足于一個狀態(tài)，總有一天這個狀態(tài)的突然消失會使你加倍痛苦，并因在一定時期內(nèi)無法再達到這個狀態(tài)而精神恍惚。

一傘和二餅一起恍惚了將近兩個月。天氣逐漸變冷，兩人匆匆忙忙地行走于校園中。在路上也不怎么說話，都是各想各的事兒。二餅喜歡的那個女孩兒確實有了男朋友，但兩人行動十分低調(diào)，至今沒人看見過那男的到底什么樣。這對二餅倒好，他生怕被那高大陽光的形象遮得不見天日。

兩人回宿舍的途中會經(jīng)過當(dāng)?shù)匾凰W(xué)。每天到了放學(xué)時間，校門外總會停著幾十輛私家車，把整條馬路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以為是辦車展呢。印象中那種小伙伴們手拉手一起往家蹦的情景根本見不到了?！皟汕А焙蟮囊淮菢O其可怕的，一些民族習(xí)性將會在這一代手上被惡化到極點，抑或是徹底玩兒完。

十四

開完會一傘趕緊跑向可兒。

“我……送你……回宿舍吧……”一傘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

“咳……”燕姐在旁邊聽見了故意咳嗽。

“主要是談?wù)勏乱徊降墓ぷ鲉栴}?！币粋懔⒖陶?jīng)起來。

可兒“噗”的一聲笑了，說，“走吧。”

晚上，戀人們都在尋找校園這有限地域中最黑暗的角落。這困難是相當(dāng)大的。躲開大大小小的路燈，好不容易逮著一黑乎乎的墻角，領(lǐng)著自己女朋友過去結(jié)果摸了人家女朋友，早有好幾對守那兒了。趕緊道歉，“不好意思啊……呵……你們來得真早。”

一傘和可兒隔著好幾步遠。過分緊張使一傘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什么，或者是壓根兒什么都沒說。但一傘感覺可兒心情還是不錯的，他聽見她小聲吹口哨。這也是一傘放松時的習(xí)慣。當(dāng)然緊張過度的他現(xiàn)在是無論如何也吹不出來的，再一吹就尿了。

到了女生宿舍樓下，一傘覺得再不說點什么有情調(diào)的話以后就不可能調(diào)情了，可實在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思忖半天終于憋出一句，“……今晚星星真圓啊……”

可兒呵呵地笑，“你說什么呢啊部長？”

一傘出了丑非常尷尬，零下好幾度的天兒急得汗都快出來了，強裝鎮(zhèn)定，“呵呵，開個玩笑，你知道我這人特別喜歡開玩笑……呵，我當(dāng)然是想說月亮圓了……”

可兒樂得前仰后合的，“今晚上月亮不明明是彎的嘛。”

一傘就想拿把刀把自己捅死了。

可兒笑了笑，“好了好了，不早了趕緊回去吧，路上黑你慢點走?！?/p>

一傘趕緊說，“好好……我慢點走……”

可兒連同她開心的笑聲瞬間消失了，剩下不知所措的一傘。

女生宿舍樓的旁邊有一扇頗具人氣的鐵門。由于“新生”公寓在校外，男生想到女生宿舍這兒來需要繞很長的路走正門，所以很多男的為了省事便從鐵門攀爬出入。一到晚上戀人們要分別時，就見鐵門前聚集無數(shù)人口，卿卿我我，依依不舍，膩歪夠了女生們就目送男生們“上門”。一瞬間就見數(shù)個人影“噌”的攀上高處，月光照耀在他們身上，襯著漆黑的夜幕，不知道以為忍者神龜出動了。幾個男的掛在門上互相張望，喲，還是一宿舍的呢，彼此都有點不好意思但又甚是理解，直接在門上就嘮開了。底下男的可急了，操，還讓不讓后面的走了，大冷的天兒趕緊啊。此時所有女生最大的樂趣在于比較誰的男友爬門姿勢最帥。

十五

第二天晚上，忙活完社團納新的一傘疲憊地回到宿舍，頓時感覺屋里氣氛有些不對，殺氣彌漫。小范依然像往常一樣在屋里老老實實地坐著，而旁邊躺在床上的二餅，則是殺氣來源。一傘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你怎么沒去上自習(xí)啊？”二餅坐起身來，一傘看清他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頭發(fā)蓬亂，兩眼發(fā)紅，嘴唇咬得緊緊的。

“這是怎么回事……被通緝了啊……”一傘說。

“終于讓我看見了……”二餅聲音不大，但十分兇狠。

一傘明白了，他肯定看見了那個女孩的男朋友。

“是誰啊……”一傘小心地問。

二餅抬手指了指。

一傘順著看過去，是大新的床位。

整個氣氛頓時更加抑郁。

一傘腦中瞬間十分混亂，只隱約聽見二餅不停地嘟囔，“怎么會是這樣呢……我喜歡她這么久……她不是不可以找，可她不是喜歡高大陽光的嗎……這齷齪孫子哪一點符合她要求啊……這反差也太大了吧……怎么會是這樣呢……”

一傘覺得二餅再這么說下去就該成精神病了，趕緊打住他，“人架不住都有瞎眼的時候，這點事兒算什么？餅子你要是因為這個消沉了那豈不很弱？你一定要清楚，以后還會有很多讓你更郁悶的事在等著你。”

話說著，金哥走了進來，臉色十分古怪，像丟了什么似的。看見一傘他們，說，“我有女朋友了。”

一傘轉(zhuǎn)過頭對二餅說，“你看，這就是讓你更郁悶的事?！?/p>

二餅就快哭出來了。

金哥照一傘的話去參加社團，在納新現(xiàn)場碰見一女的，饑不擇食的金哥立刻與人家胡扯起來，隨即發(fā)現(xiàn)她也是單身，正想找個男朋友。

剛回屋的松子看了金哥用手機拍下的那女的照片，慘不忍睹，問他，“那女的沒說她找男朋友的標準是什么嗎？為什么這么快就確立關(guān)系了呢？”

金哥說，“她說了。她的標準是，男的，活的?！?/p>

“哦……”眾人大悟，隨即屋里又死一般寂靜。

“命……”只聽見二餅如此小聲地嘀咕。

520當(dāng)晚的氣氛一直低沉著。似乎金哥有了女友這個現(xiàn)實使得他們從此失去了對任何奇聞軼事的興趣，一切都變得如此平淡無味了。眾人沒有像往常那樣熄燈后躺在床上戲弄金哥，都各自在心里思忖著什么，然后嘆口氣睡去。大新在眾人都入睡后才回來，喝口水發(fā)一下淫蕩的聲音就直接睡了。一傘始終半醒著，不敢睡深，輕微的聲響都會讓他以為是二餅起來要把大新砍了。

十六

學(xué)生會成立不久，各個部都是很閑的，但大家也都清楚不能一直這樣閑下去，要不就都成仙了。有活動要搞，沒有活動創(chuàng)造活動也要搞。一傘的社團部剛納完新還算多少辦了點事兒，起碼促成了包括金哥在內(nèi)的幾對兒。學(xué)習(xí)部想辦點活動可猛然發(fā)現(xiàn)大家上了大學(xué)似乎都不想學(xué)習(xí)了;宣傳部一堆人成天開會發(fā)愁該宣傳點什么實在不行就準備滿校園送避孕套了;外聯(lián)部一趟趟往校園旁邊的茶社跑想拉錢結(jié)果拉到最后茶社老板一看見他們就拉著保安往外追。相比之下文體部的活動是最容易搞的，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可以或文或體一下，而文體活動中最容易搞的就是籃球賽，絕對熱鬧不冷場，因為這是男生最方便展示自己逼樣女生最方便觀察誰逼的場合，雙方參與熱情都高。

隨著二餅投入一球，一傘他們班已領(lǐng)先了不少分。一傘覺得大局已定，便讓金哥替他上場。

金哥為籃球賽已準備了許久。直至上大學(xué)前仍一點籃球也不會打的他向一傘請教怎樣在短期內(nèi)能練就好的身手以吸引女生眼球。一傘沒好意思給他說他的未來是個夢只是告訴他應(yīng)該認真地過每一分鐘。以金哥的條件來看練練三分球還是有希望的，因為金哥以前練過鉛球。于是大家就經(jīng)常在操場上看到一個小胖子用扔鉛球的姿勢把籃球扔到操場外的女廁所里然后樂得屁顛屁顛地去撿。

金哥激動得跑上場，第一次拿到球就把球扔進食堂導(dǎo)致比賽中斷了十分鐘。

一傘趁這機會趕緊把金哥叫到場邊說，咱不能這樣浪費青春，你別投球了，積極跑動就可以，仍然很酷。

金哥一聽這個來勁了，撒開腿滿場飛奔。于是大家就看到場上似乎有兩個球來回蹦跶。

由于金哥上場導(dǎo)致實力差太多，對方抓住機會追回不少分，眼看再有一次進攻就能反超了，一傘想趕緊把金哥換下。這時對方卻出現(xiàn)失誤，球莫名地砸到金哥臉上。

“好一個搶斷！”一傘激動得大喊，眾人也紛紛喝彩，為這次匪夷所思的斷球和即將到手的勝利歡呼。

金哥把球從臉上拿下來，大罵一句，“哪個傻逼扔的！”然后當(dāng)鉛球扔了出去，球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掉進他自己隊的籃筐。

場上一片寂靜，只聽見金哥大聲歡呼，操！傘子，真進了！第一次?。∥业牡谝淮?！

一傘看他手舞足蹈的樣，狠狠罵一句，滾你媽的。

十七

人郁悶了最簡單的調(diào)節(jié)辦法就是摸摸自己的脈搏，感嘆一句，喲，活著呢。

十八

明媚的陽光不顧層層寒氣的阻擋，義無反顧沖進520之中。屋內(nèi)，精力旺盛的暖氣烘烤著精力過剩的孩子，讓他們冬天里的夢境也如夏天般炙熱。

“金哥，買飯去……”一傘困難地睜開雙眼，向上喊。

“再嗦……”有了女人的金哥一如平常。

“你要是不買飯就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二餅大聲罵，眼睛卻是直勾勾盯著仍未醒來的大新。

“靠！”金哥急了，生氣地罵，“難道對于你們來說我的價值就僅僅是買早飯嗎！”

“不不不……”松子趕緊說，“你還可以給大家提供衛(wèi)生紙?！?/p>

一傘生怕金哥一激動從床上掉下來砸到自己，趕緊平撫他情緒，“金哥咱不鬧了，我想問問你，你準備好怎么向那女生求愛了嗎？”

“求愛？”金哥很迷糊，“求什么愛？”

“你這么快就和人家確立了關(guān)系多沒意思，別人誰知道你們怎么回事啊?！彼勺右幌旅靼琢艘粋愕囊馑?，跟著湊合，“女孩子是很愛慕虛榮的，你應(yīng)該有個隆重而光彩的求愛儀式才對?！?/p>

“求愛儀式？”金哥更迷糊了，“可你當(dāng)初和你媳婦好的時候我怎么沒見你弄這一套呢？”

“金哥你是什么人物！我這種凡夫俗子怎么能跟你比呢！”松子玩兒了命地忽悠金哥。

二餅也隨著附和，“金哥你放心，這事兒包弟兄們身上了！保證你們浪漫的愛情如神話一般在校園中傳頌！”

金哥那迷離的小眼不斷透射出熠熠光芒。

晚上，520的人們來到女生宿舍樓下。

此時正是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時候，男生們紛紛送女生們回去，聚集在宿舍樓下，樓里的女生也都吵吵嚷嚷，甚是熱鬧。

520眾人看看金哥，金哥堅定而略顯緊張地點一下頭，“開始吧。”

松子從包里拿出早準備好的東西，放在宿舍大門前的平地上，用打火機點燃。

頓時，一陣驚天動地的爆響。

響聲過后，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金哥緩緩地說，“是他媽誰把禮花換成鞭炮了?！?/p>

一傘他們早已經(jīng)憋不住了捂著肚子大笑起來。周圍所有的男男女女也都笑成一片，樓里的女生紛紛把頭探出窗戶看，就連掛在鐵門上的人們也注意過來。大家都很想知道是誰這么牛逼在女生宿舍樓下面放鞭炮。金哥一下成了眾人的焦點。

“金哥，不管怎么說也算達到了咱們的目的。快，這是最佳的機會！”一傘趕緊給金哥說。

金哥更加緊張，“我……應(yīng)該說什么來著……”

二餅迅速拿出小本，翻到一頁，念給金哥聽，“當(dāng)歲月燃燒我的一切時，不能忘記的是你那一眼的風(fēng)情;當(dāng)我合上雙眼時，我渴望的仍是你那一眼的風(fēng)情！”

金哥咽了口吐沫，抬起頭，使出渾身的勁沖樓上喊去，“當(dāng)歲月燃燒我的一切時，不能忘記的是你那一夜的風(fēng)情;當(dāng)我合上雙眼時，我渴望的仍是你那一夜的風(fēng)情！”

520眾人頓時無語。

周圍圍觀的人笑得都快停不住了，起哄聲此起彼伏。

大新罵，“你他媽找了個雞當(dāng)媳婦嗎？”

一傘看看傻了眼的金哥，“行了先都別埋怨，趕緊彌補一下吧?！?/p>

二餅又翻了一頁，“說這個吧。我的體重只有47公斤。我對你的愛也只有47公斤?？墒?，那卻是我的全身心?。　?/p>

金哥不禁茫然，“可是我體重是74公斤啊?！?/p>

松子罵他，“操，傻瓜你就不會改改??！”

“對對……”金哥回過神來，又憋了一口氣，抬頭向樓上喊去，“我的體重有74公斤，而我對你的愛有47公斤?？墒牵且呀?jīng)是我的全身心了??！”

520眾人齊倒。

在所有人的哄笑聲中，女主角終于出現(xiàn)了。這女生從樓中走出來，嚇了一傘他們一跳，之前光看照片還瞧不出來，加上這體形，整個就是一女金哥。

女金哥走到金哥面前，狠狠瞪他一眼，“少給我在這兒丟人了！”

金哥低著頭，手足無措。

松子提醒，“金哥，你不是還有一件東西沒拿出來嗎？”

金哥如夢初醒，趕緊從包里拿出了最后的武器。是一個包裝非常精美的盒子。

女金哥一看，心想肯定是珠寶項鏈什么值錢的東西，覺得賺回面子的機會來了，立刻提高了嗓門故意讓周圍人聽清，“呀，你這是送我什么??？”

金哥樂顛顛地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小罐子。

“這是……”女金哥皺著眉頭。

金哥打開蓋子，“姜湯?！?/p>

520眾人幫金哥擦干凈臉上的姜湯，伴著人們的注視和哄笑，離開。

十九

一傘始終奇怪于二餅的反應(yīng)。在知道大新和那女孩的事情后，二餅并沒有表現(xiàn)出如想象中那般的抑郁憤慨，原以為會出現(xiàn)的血腥暴力場面也并沒有上演，除了平時接觸時帶有明顯的不自然，其他一切倒都很正常。這說明了其實人的忍耐能力總是比想象中的強。以前你一頓飯吃一碗米，災(zāi)荒真來了那碗米你能吃一周。倘若剩下點而災(zāi)荒仍在繼續(xù)那你還能再吃一周。一傘把這想法說給松子聽，松子搖搖頭說一傘跑題了，橫刀奪愛和省著吃飯是兩回事。

但可以肯定的是憋屈比氣憤更難受。氣憤是利益問題，憋屈是面子問題。而中國人愛面子，甚至可以棄利益不顧。被插了足的人有時想的不是沒有了他或她我到底失去了什么，而是想這事傳出去還不知道別人怎么說我戴綠帽子呢。二餅憋屈的原因在于他不明白那女孩為什么寧肯選擇一個與她標準完全相反的人也不愿理睬他。直至有一天在街上他看見大新當(dāng)著那女孩的面怒斥銷售黃碟的小販，黝黑的皮膚在陽光和諧的照耀和女孩崇拜的目光中綻放光輝，他才領(lǐng)悟了一件事，其實人這種玩意兒在同類面前和異類面前完全是兩副模樣，男性尤甚。

二十

周末到了，一傘決定回家一趟。

出了車站，四處是漫天要價你要去北河他給你說去河北的錢的出租車司機，一傘迅速跑開，呼吸一口這座城市污濁的空氣。

這是座沒有多少情調(diào)和素質(zhì)的城市。它很傷人。不是令人傷感，因為沒有太多雅致的能讓人產(chǎn)生傷感情緒的地方，而是傷心。一傘每每回到這兒，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路過任何一個和A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地方，都不會傷感，而是徹頭徹尾的傷心。

一傘以前住在一個大學(xué)校園里，他在那里度過了長到現(xiàn)在為止所有能被稱之為美好的歲月。校園并不大，里面住著有可能是全中國平均長相最難看的一幫大學(xué)生以及附近一個牛逼醫(yī)院里牛逼哄哄而俗不可耐的員工。如此一個平庸的地方卻總能給一傘帶來異常美好的感覺，他甚至覺得這兒對于他而言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做所有的事情都會開心順利，最重要的是總能讓他靜下心好好用腦子思考一些問題。而一旦離開那個地方，事情就會變糟，他會莫名的處于一種失控的狀態(tài)。這應(yīng)該是純屬偶然的，是迷信。

但一傘仍然會自己跑回去玩，那兒的房子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他要給它聚集人氣。

一傘從小玩到大的伙伴很多也都住在那個校園里。一傘決定先去找他們。其中阿峰的家離他家最近。

他敲敲門，阿峰看到他很高興，讓他進屋來。一傘看到阿峰的家長沒在，而屋里坐著一個滿臉濃妝的女生，心中明白幾分，趕忙說，“喲……嫂子好……”

女生瞥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一傘見這女的這么傲，不禁心中來氣，故意說，“喲，嫂子，你這黑圍巾真好看，你臉這么白，正好搭配?！?/p>

那女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一傘再瞥一眼，恍然大悟一般，“哦……哦看錯了，沒圍巾，是脖子。”

阿峰趕緊把一傘拉到旁邊的屋，“你怎么剛回來就給我找事呢?！?/p>

一傘笑笑，“找個屁啊，我還不知道你。這不就是你閑得沒事干找來干的嘛?！?/p>

阿峰自己也笑了，“呵，咱這么帥的怎么著也得再玩幾年啊，正兒八經(jīng)找個女朋友那不成傻逼了?！?/p>

一傘沒說話。

阿峰知道一傘以前的事，覺得說的話不妥，趕緊解釋，“不是，我意思是只有傻逼才正兒八經(jīng)找女朋友呢……”

一傘打住他，“行了。我就是給你打聲招呼，晚上就回山上了?！?/p>

一傘繞過彎彎曲曲的小道，來到一個綠門的小平房前。亮子住在這里。

一傘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半晌，門開了。

是亮子的母親，“呀，是一傘啊。回來了啊?！?/p>

一傘正想松口氣，就見亮子從他母親身后站出來，高興地說，“呀，傘……傘子。你回……回來了啊?！?/p>

一傘頓時無語了。

一傘、阿峰、亮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共同經(jīng)歷了在幼兒園對著撒尿、小學(xué)逃課買麥芽糖、中學(xué)蹲馬路看妞兒等豐富多彩的人生閱歷。如果說阿峰是小聰明算心眼到了極點，那亮子就正好是他的負極。亮子腦子轉(zhuǎn)得慢，但要命的是他嘴比腦子還慢。經(jīng)常是腦子想到了但嘴上說不出來，好不容易嘴上來感了又忘了腦子想說什么了，等腦子轉(zhuǎn)半天想起來嘴又不行了，如此惡性循環(huán)到最后聽他說話的人全走了。一傘記得剛上高中時接到已不在一塊兒上學(xué)的亮子的電話，甚是高興。亮子也很激動，“傘子，我……我是亮子啊，我給你說啊，我……我參加了學(xué)?；@球隊……”倆人聊了將近五分鐘了，就聽那邊又來了一句，“傘子，我……我是亮子啊……”這下可喜得一傘不輕，得，腦子又轉(zhuǎn)回去了，白聊了。

很快一傘和阿峰都上了大學(xué)，但亮子卻成了難題。亮子擁有大部分體育生所具備的那種健壯靈敏的身體素質(zhì)以及大部分體育生所具備的那種遲鈍低能的腦力素質(zhì)。他體育專業(yè)成績很好，但高考分數(shù)實在太低，在沒學(xué)上的無奈之下亮爸亮媽決定讓其出國，而中介的同志們也充分發(fā)揮了我國人民一貫辦事效率低的特點，導(dǎo)致一傘他們大二都快上完了，亮子還拿著高中畢業(yè)證在家蹲著。

一傘對亮子這種現(xiàn)狀也是急得不行，甚至都替他心焦。想想也就是亮子這種性格能在家待下去，換個人早憋瘋了。從這個角度講亮子以后是能做大事的人。一傘曾給阿峰這么說，被嘲笑了一番。

每每回到校園，一傘總會去敲綠門。亮子總會給他開門。這讓他很無奈，他希望開門的是別人，然后笑呵呵地給他說，亮子出國了。

但其實出國了又能怎么樣呢，上大學(xué)又能怎么樣呢，能真正學(xué)到什么東西嗎，學(xué)到東西能找著工作嗎，找著工作能賺錢嗎，賺了錢買房買車嗎，買房買車了能娶媳婦嗎，娶了媳婦能要孩子嗎，有了孩子能過日子嗎，過了日子能得到幸福嗎。操，想遠了。

其實不遠。但大家總會自慰，我們還年輕。

晚上一傘隨母親單位的班車回到了山上。這個叫法總會讓人以為一傘出家了。其實就是一傘的新家建在山上。

高樓四處全是光禿禿的山頭，沒有樹的地方顏色屎黃屎黃的。一傘和母親去超市的路上總會被人喊，快離開這兒！繞著走！話沒說完就聽砰的一聲，炸山了。一傘和母親狼狽地抱頭鼠竄。

屋里提供地暖，一傘總覺得身上很熱很熱，把人烤得心焦氣躁。有次晚上做夢居然夢見自己都被烤成肉串了，早上起來說話感覺嘴里都帶孜然味。

總之，在這個地方住著，舒服但不爽。

一傘的姥姥喜歡白天拿著小椅子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玩，一傘假期有時也陪著出去。他發(fā)現(xiàn)無論哪兒出現(xiàn)一個老人，不到半小時此地就能迅速形成老年人活動基地，不知道還以為都是從小玩到老的伙伴，其實互相之間基本都不認識?？梢娙藗兗依锇l(fā)生的事都是大同小異的。

正午的陽光熱情高漲，一傘隨姥姥走出家門。

走到樓旁邊的一個小亭子，里面已坐著一個老奶奶，老遠地就沖姥姥和一傘笑。

走近過去，老奶奶高興地說，呀，你看你孫女都長這么大了啊。

一傘覺得這個老人家是不是得一百多歲了。

姥姥笑著說，這是孫子，不是孫女。

老奶奶自己樂得差點背過去，哈哈哈，你以為我真老到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來了啊，這點事還是能行的！你孫女還真是挺白凈的。

姥姥喜得也沒轍了，來，孫女，把椅子給我放下。

一傘說，謝謝奶奶夸我。

老奶奶說，呵，就是嗓子粗點。

二十一

一傘經(jīng)常在想自己老了的時候，想那時候自己還能做什么。是不是也像這些老年人一樣，每天遛彎，坐著聊天，在陽光下半瞇著眼，昏昏欲睡。哦對，可以上網(wǎng)，在信息垃圾中混時間是一件非常簡單而有效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可他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年輕的時候也在做這些，如此想來，我們在把一生中如此多的時間都用來做這同一件事，真是夠惡心。可他又想，這些老年人甚至連上網(wǎng)都不會，不會使手機，不會玩短信，好不容易信息臺發(fā)給他一條他都不知道怎么看，不會用QQ、MSN，不會用飛信，不會上校內(nèi)。他們每天能做的只是在家打掃一下衛(wèi)生，有點文化的可以看看書或報紙，腿腳利索的可以出門與眾人聊天、打門球，站在窗戶前面看著等待孩子們的歸來，吃飯，電視，睡覺。這種日子怎么可能過，一傘想，衰老真可怕。那姥姥她們是怎么想的呢，也厭惡自己的老態(tài)，還是真的幸福安度著晚年？是不是我們到那時自然就習(xí)慣了？還是那樣，人的忍耐力總是比自己想象的大。

二十二

回校。

進了宿舍，感覺好像少了點什么。一傘四處觀望，才看明白，金哥沒在屋里，少了個球狀體怪不得感覺屋里空間大了很多。

“金哥呢？”一傘問大伙。

沒有人說話。

一傘覺得有點不對，看看臉色凝重的二餅，問，“金哥呢？”

金哥被學(xué)校開除了。理由是嚴重違反校園紀律，破壞校園良好風(fēng)氣，給學(xué)校聲譽造成了巨大負面影響。

“可那事有這么嚴重嗎??！”一傘氣憤地喊。

“那女的她爸是咱學(xué)校書記?！彼勺诱f。

一傘沒話說了。他走到陽臺上，看對面的破樓。夕陽就要落山了，一抹淺紅披在破樓的墻壁上，淡淡的血色。

二十三

金哥悄無聲息地走了，臨走的時候誰都沒見到他。一傘試著打他手機，但總是停機，在網(wǎng)上給他留言，也沒消息。直到一天，他收到了一封郵件，是金哥寫的，

“我回老家了。跟著家里干些活，掙點錢，沒什么意思，但比混強。你還年輕，好好干?！?/p>

一傘看著比自己年齡小將近兩歲的金哥說這些話，腦子有點亂，何況最后說好好干，也沒說干什么。這種很欠干的說話方式倒符合金哥的一貫特點，說明出了點事兒人還沒怎么變。

這時松子走進屋來，滿臉的哭笑不得。

“怎么了？”一傘問他。

“學(xué)校里不是讓咱們交實踐報告嗎，寫得好的還能評獎加分?！彼勺雍攘丝谒?，“我嫌麻煩，就抄了一份?！?/p>

“傻逼才自己寫呢……”一傘笑。

“我媳婦抄的那份獲獎了……”松子說。

“呵，不錯呀?！币粋阏f。

“可我和她抄的是一份……”松子說。

一傘也很無語。

“這個狗屎學(xué)校，真他媽受夠了，什么正事也沒有，咱現(xiàn)在純粹是在這兒混?！彼勺右а狼旋X的。

“總比混強……”一傘想起金哥的話。

二十四

金哥事件的影響很大。其實這本是一件給大家?guī)須g樂的事，每個人都是笑一笑然后就忘了，可女金哥是不高興的，女金哥她爸也就不高興，于是所有人必須都陪著不高興。書記大人召開會議，向一傘他們系的呂書記和輔導(dǎo)員聲嘶力竭的強調(diào)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危害性、惡搞性、不靠譜性，甚至于再不嚴肅處理，百年老校的聲譽就要毀于一旦了！呂書記嚇得渾身哆嗦，都快滑到桌子底下去了，連連點頭說一定把事情處理好。散了會，驚魂未定的呂書記擦了擦頭上的汗?？纯赐瑯右呀?jīng)嚇傻了的輔導(dǎo)員，問，他剛才說的是哪件事？

一傘被叫到了呂書記辦公室。呂書記是一位背離了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基本精神面貌的書記，他的長相總讓人疑問為什么這人姓什么就長得像什么呢。所以驢（呂）書記更像是在生物大學(xué)工作的。

“那個……啊……”呂書記開始打官腔。

一傘看著他，跟看戲似的，不說話。

“那個……啊……”呂書記看一傘沒動靜，一時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啊……那個……是吧……”

中國領(lǐng)導(dǎo)的普遍習(xí)慣就是在什么都還沒說的情況下張口就來句“是吧”。

“上次那個事啊，你也有參與，是吧？唉，這樣就很不好了嘛，是吧。你作為一個學(xué)生干部，不好好阻止這種惡劣事件的發(fā)生，還……”

“您就說怎么處理吧?！币粋阏f。

“嗯……”呂書記緩緩喝了口茶，發(fā)出滋兒咋的聲音，“這個……事情嘛，總是要定性的，是吧。根據(jù)咱院領(lǐng)導(dǎo)層的開會討論，研究，商議，協(xié)調(diào)，最后決定，把這定為一起社團人員聚眾違紀事件。”

“就為了向上面有個交待，你覺得這樣好嗎?！币粋憷淅涞卣f。

呂書記臉色變得很難看，“你怎么說話的！什么叫給上面交待！這事本身是非常嚴重的！不這樣定個說法，把責(zé)任落實，咱們院的榮譽怎么辦……”

“你知道金哥家里為了讓他上這個學(xué)，花了多少錢，吃了多少苦嗎？”一傘說。

呂書記狠狠地一拍桌子，“你給我閉嘴！我告訴你，這件事就得這么辦，你給我立馬寫一份違紀處理報告和檢查書，要不你就別在學(xué)生會干了！”

一傘把早就寫好的辭職書放在桌子上，離開辦公室。

二十五

天氣越來越冷，但真的看不出有任何躁動減少的跡象，人們?nèi)匀簧鷻C勃勃，熱血沸騰，鋒芒畢露，俗不可耐。

疲倦的一傘在粉灰飛揚的教室里消磨生命，趴在桌子上，看上面新增的字跡，“殺出一片天”。

二十六

大新和那個女孩分手了，據(jù)說是因為放在書包里預(yù)備使用的避孕套被發(fā)現(xiàn)了，結(jié)果導(dǎo)致徹底用不上了。

二餅是很高興的，因為晚飯后比平時多吃了倆饅頭。一傘看著他說，你今天吃得很多啊，我知道你心里高興。不過我想了解的是，你是為什么高興。是因為他倆分了你又有機會了呢，還是慶幸那女孩沒被糟蹋。你更在乎的是這件事還是她這個人？真看得出你是高興啊，吃了這么多。

二餅嘴里塞著饅頭，抬起頭來看看一傘，說，因為我餓了。

二十七

圣誕。

每年系里學(xué)生活動的重頭戲都是圣誕晚會，無論領(lǐng)導(dǎo)還是學(xué)生會都很重視，而每次似乎也真都還辦得紅紅火火的，跟中央一春節(jié)晚會似的。一傘心里是納悶的，他知道越是這種表面看起來熱鬧宏大的事兒，里面越有問題。

想?yún)⑴c晚會的人總是很多，因為想賣騷的人總是很多。一傘看了節(jié)目選拔現(xiàn)場，幾個脫得扒開屁眼兒都找不到內(nèi)褲的女生又扭又跳，是一首蔡依琳的歌，偶像的引領(lǐng)力是無窮的。還有幾對男女組合，情歌串燒，這種以自認為長相歌技都挺強為前提的節(jié)目惡心起人來也是很強的，逼男賤女拐著調(diào)兒的狼嚎，媚眼亂飛。文體部因此很忙很猖逼，他們這群孩子突然有了決定別人能否賣騷的權(quán)力，這是個并不物質(zhì)但很肉質(zhì)的權(quán)力，決定了你能露多少肉。

一傘的樂隊也要表演。一傘心里有些沒底，怕現(xiàn)場有差錯，剛要向其他人囑咐些什么，吉他手興奮地說，走啊傘子咱做發(fā)型去啊，你看我這身衣服夠不夠范兒？一傘看了看他，和其他同樣興奮的哥們兒，什么都沒再說。

上了舞臺，一傘坐在鼓后往臺下望，突然他明白了。本身作為演員參加晚會的人就坐滿了半個禮堂，再加上學(xué)生會各個部被硬拉來當(dāng)觀眾的，剩下的是領(lǐng)導(dǎo)、樓管、打掃衛(wèi)生的、過路看熱鬧的，就是這些人構(gòu)成了晚會的觀眾群，所以無論哪次晚會，不管質(zhì)量好壞，都看起來如此熱鬧，評價如此高，因為評價只會來自這群人的口中。一傘這樣想著，機械地敲著鼓，望著臺下的人們，腦子里一片麻木。

二十八

事情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所有的意義都是人為制造出來的。那所謂無比有意義的事情只是因為摻和的人多了，該欺負人的依然在欺負人，該受委屈的依然在受委屈。

二十九

時間是不是真的可以治愈一切傷痛？一傘不這么覺得，傷過就是傷過了，損失掉的永遠不可能補回來，尤其是健康、時間。

很多人說，忘掉一段戀情的最好方法就是趕緊再找一個。一傘承認它有作用，但心里總覺得這是無限操蛋的。先不說素質(zhì)品格問題，如果非要講道理，你帶有目的性心急火燎找到了下一個，從很大概率上講和你未必合適，那你早晚還會失戀，然后為了忘記這一個再去找下一個，從此陷入惡性循環(huán)之中，直到幸運的修成正果或理應(yīng)的終生無果。有意思嗎。

所以一傘從沒想找A的替代品。但再錯過有感覺的就成傻逼了。可兒總是行蹤不定，一傘很頭疼，畢竟掌握日常行為規(guī)律是追女孩子的第一步。一傘給可兒發(fā)短信約她出來吃肯德基，在毫無回音和不見蹤影的三天后當(dāng)一傘就要在校園里貼尋人啟事時終于有了回信，“呵，我手機沒電了，充電器壞了，賣充電器的商店這幾天沒開門?！币粋憧粗绦陪读税胩?，尋思這事兒怎么這么血腥呢。

據(jù)說說一句我愛你會消耗三個蘋果的熱量，那要是琢磨如何在約會時選擇恰當(dāng)時機說這句話估計得先吃一筐蘋果。一傘自己激動地在屋里憋了一天，瘦了好幾斤，設(shè)想了二百多種可能發(fā)生的情況，結(jié)果臨該出門才想到，他設(shè)計的情景都是可兒接受了他的表白然后如何投懷送抱，卻沒有一個是如果不接受怎么辦?？蓻]有時間了，一傘挺直腰板走出門，自信無比。

整個過程進行順利，可兒很高興，一傘很拼命。這段懸在嘴邊卻還吃不到的時間是很折磨人的。一傘飛速咽下自己的漢堡，差點噎死過去，然后煎熬地等待最佳時機?？蓛撼詵|西的速度讓一傘覺得自己就像在看慢放的電影，他恨不得趕緊用鼠標都點過去。但可兒吃東西的樣子又甚是可愛，讓一傘心里癢得不行，甚至腦子都不大清醒了，多好的女孩啊，吃東西這么慢。

漫長的半個世紀過去，可兒終于吃完了半包小薯。眼看時機到了，一傘緊張到不行，憋得漢堡都快拉出來了。他咽了口唾沫，正要張口說話，可兒那歇了三天的手機響了，可兒沖他笑笑，“不好意思呀，我出去接個電話?！?/p>

一傘像剛拔出來的那玩意兒，瞬間就軟了。這很令人沮喪，更何況還沒快感。但一傘是堅強的，他知道好事總是多磨，女孩總是八婆，電話嘮完了回來就可以拿下。

一傘往外看，門口經(jīng)過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半包小薯都買不起，有的人可以買下三個肯德基連鎖店，為什么差距這么大？誰說的知識一定可以改變命運？為什么很多混子能有那么多錢？沒有知識和素質(zhì)，卻能享受本屬于那些拼命努力人們的財富。一傘很討厭電視上那些選秀的傻逼，動不動就哭得一塌糊涂，說自己多么辛苦，操，矯情什么，誰不比你辛苦，誰不比你壓力大。

什么是成功呢？什么是幸福呢？有標準嗎？掙多少錢買多少輛車還是住多少套房？其實就像沒有做過愛的人因為缺少身體記憶而在需求上會低于那些做過的一樣，撿垃圾的老奶奶永遠不會為自己吃不上魚翅而難受，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和燉白菜哪個好吃，掙到錢給孫子買個新書包就已經(jīng)讓她感到無限成功和幸福了。真正可悲的永遠是那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他們占據(jù)了人類的大多數(shù)，他們活得疲憊，活得惡心，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大腦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欲望，而這可以輕易地讓他們在攀比和臉面中心力交瘁，無限掙扎。

胡亂想著，可兒進來了，一傘趕緊回過神來，調(diào)整狀態(tài)，“呵，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呢你就出去了。誰給你打電話呀？”

可兒笑著坐下，“呵，是我外地的男朋友，囑咐我天冷了，多加衣服?！?/p>

追女孩的第一步其實是確定是否有第一步可走。

三十

期末考試來臨時，整個學(xué)校最忙的地方是復(fù)印店。

三十一

一傘總感覺累得要死，即使什么也沒做。

回到宿舍，一傘直接倒在床上，閉著眼一動不動，只剩下張嘴大喊，“金哥，給我買份飯去！”

“金哥已經(jīng)被開除了……”小范小聲嘟囔著。

一傘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小范一個人。對啊，金哥已經(jīng)被開除了……一傘腦子里一片恍惚，時間飛快地倒轉(zhuǎn)、錯亂。

“小范，他們那些人呢？”一傘問。

“回家了呀?！毙》队窒袷芰宋粯拥男÷曊f。

是啊，這學(xué)期結(jié)束了。

三十二

一傘回到家鄉(xiāng)，正在下雪，白白厚厚的一層。

一傘依然選擇先不回到山上，到以前的家那邊玩。那個校園里有很多松樹，上面掛著白雪，一定很好看。

一傘又來到小平房前，猶豫了會兒，輕輕敲響房門。

開門的是阿姨。

“哦，是一傘??！亮子，他出國了?！?/p>

三十三

為什么心里是如此的空蕩，被人挖干凈了一般的空蕩。

三十四

一傘回到了山上，家里還是那樣暖氣充足，暖得發(fā)熱，熱得發(fā)燙。

姥姥不能出門和她的老伙伴們玩了，雪地太滑，怕摔倒。

一傘穿上厚厚的衣服，走出家門，在街上散步。他想起了阿峰，拿出手機給他發(fā)短信，“又換媳婦了嗎？”

一會兒，阿峰回了，“呵，換了，比上次那個好看?！?/p>

一傘抬起頭來，看著銀裝素裹的世界。其它顏色都漸漸模糊起來，與白色交融為一體。一傘哈了口氣，白霧輕輕飄浮在空中，然后消失掉。腦子里瞬間閃現(xiàn)了很多人，很多事。

二餅，大新，松子，小范，A，可兒，金哥，亮子。

一傘接著給阿峰發(fā)短信，“其實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去浪費和迷茫了吧？”

過了很久，阿峰都沒有回，一傘把手機放回口袋里。山上的空氣在下過雪后變得更好，一傘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往天上看去。有很多漂亮的云彩，緩緩排隊前進。一傘盯著其中一朵小一些的云，看它悄無聲息地移動。它也有被注定好的軌跡嗎，一傘這樣想。別人看上去，它與它們捆在一起，似乎幸福而無憂，但也許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