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睡起來,我覺得渾身慵懶。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我索性又躺下,可窗外的陽光異樣刺目,蟬的噪聲和濤聲喧嘩那樣吵鬧,我怎么也睡不著,只好翻身起來,探身把床那邊的電視打開。電視里正播放一個關(guān)于山村戀愛與生產(chǎn)的電視劇。我躺在床上,眼睛瞅著熒光屏,腦子卻走得很遠。我不明白那些導(dǎo)演們老把攝影機對準陰暗的山林深處的小村,卻不來拍一下關(guān)于陽光明媚的大海。山和海是兩種文化的象征,代表兩種不同的生活、性格、愛情。我上高中的時候,讀了好多書,也寫了好多幼稚的東西,我幻想自己考上大學后好好地把關(guān)于山和海這兩種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表現(xiàn)一下,可是我的夢碎了,高考之后的那幾場雨便成了我記憶中永遠水淋淋的天氣。我永遠也走不出這一團潮濕和雨霧了。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只好沿著無數(shù)漁家姑娘走過的小路,嫁給了海陸。海陸是個英俊強健的小伙子,他在一艘遠洋捕撈漁輪上當大副,工資非常高,前途也無限好,我和我的家里人沒有別的說的。海陸給了我一個物質(zhì)豐裕的家,并且決不讓我干其他漁家姑娘該干的活,他怕海風吹壞了我那細嫩的皮膚,怕陽光曬黑了我那漂亮的臉蛋。我也就平靜下來。默默地享受著命運安排的這一切??墒牵鼇?,我心中越來越充滿了一些令我心慌意亂的東西。海陸一出海就是三四個月,有時還要半年。短暫的死去活來的甜蜜后,一個個孤獨寂寞的黑夜,那漫長的別離令我害怕。越來越覺得難以忍受,那些電視上不厭其煩表現(xiàn)的烏七八糟的情愛場面令我越來越經(jīng)受著思念和情感的煎熬。我那樣的懼怕夜晚的來臨。無盡的夜色,陣陣的海濤聲,甚至風雨之夜,咆哮的大海,令我婚后獨處的夜晚很少平靜而愜意過。白天也一樣令我煩,我根本沒有伙伴,那些已婚的婦女的庸俗和粗野令我恐懼。我根本不愿意和她們一起胡說八道,打撲克賭錢,去港上搶魚,販魚。我就像山上的一株孤獨的杜鵑花,生長在一大片荊棘叢中。我總是用山上的植物來比喻自己的處境,幸虧白天可以到海邊散步,可以看海,看船,看海浪,看落葉,可以拾貝殼。貝殼,那種潔白而潤滑的貝殼打動了我的心,令我興奮,喜愛,我開始每天都要收集一部分,帶回家,然后在夜晚的時候慢慢地看。
一聲女人驚恐的尖叫,把我從自己的遐想中拉出來。我的眼睛看到了一具男人的胴體和女人的胴體。女人那可憐又驚懼的小羔羊的姿勢更激起了那男人的獸性。那男人渾身上下閃著強烈的欲望的光。我的心里涌起一陣陣浪潮。我既擔心同情這女子的命運,卻又希望看到想看到那一幕。我心里涌起的感覺令我自己驚慌,我趕緊翻起身,“啪”地關(guān)上電視,并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再也不想看電視,我走到窗前,用力把窗簾拉開。我的家在灣邊的半山腰上,是一座掩埋在樹林中的紅黃之間的漂亮的二層樓。樓里的設(shè)置和安全裝置都是第一流的,可以讓我獨自幸福而又安心地生活,知道海陸的歸來。站在窗前望去,下午的大海在仍舊強烈的陽光下粼粼動蕩著一片片的銀光,一只只的漁船在緊張地忙碌著?,F(xiàn)在潮已快退到最低,原先黃黃的海石露出沙灘,原先锃藍的地方也變得褐黃起來,而且泛起因觸到沙丘兒涌動的浪花。落潮之后,大片大片養(yǎng)殖扇貝和紫菜的架籠,還有一張張坑子網(wǎng),都從海面上露出來。海風涼涼地吹進,撩起窗簾,拂起我的發(fā),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涼爽。海風的涼爽和那特殊的海腥的味道讓我的心完全平靜。我對著陽光仰起頭,雙手從后面撩起長長的頭發(fā),形成一個美麗動人的姿勢,我堅信我那圓潤優(yōu)美的青春曲線讓太陽也會暈眩。
我轉(zhuǎn)身來到桌子前,原來養(yǎng)金魚的魚缸已用來盛我揀拾的貝殼,我喜愛的全是那種薄薄的雪白的閃著象牙白玉般光澤的白蛤殼。這是一種有著優(yōu)美名字的叫“百絕香”的蛤殼。
我滿含柔情的目光遍灑在這些幸運的蛤殼上。它們那雪白單純的樣子讓我引起很多的聯(lián)想。我突然覺得我應(yīng)該到海邊再去找一些這種可愛的蛤殼了。這是一件用來打發(fā)時間的多么有意義的事情。
二
我已經(jīng)亭亭玉立在金黃的沙灘上,穿一身雪白的真絲連衣裙,戴一頂壓低的淡紅色涼帽,提著一個小巧的竹籃,我這樣子,準讓人認為是一個回來度暑假的大學生。
站在海邊和站在山頂是多么的不同啊,站在海邊你的視線被圍固成窄窄的一片,無窮無盡的大海和波濤使你覺得那樣渺小,使你油然而生人生的蒼茫與無奈。而站在山頂,一切都在你腳下,你的目光似乎能俯視整個世界,你會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種“凌絕頂”的豪情與壯志!
我望著夕陽下的大海,突然有種人生如夢的感覺。海浪正在有條不紊地向里蜷縮,留下一抹抹的印,它們似乎就從未疲倦過,我就有意踩著這浪花兒走,咸濕的海水讓我的腳極不舒服,金黃的沙灘似乎沒有盡頭,突兀的海中垃圾讓我皺眉。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和死魚爛蝦的尸體發(fā)出的氣味令我反胃。海也就少色了,我越聞到這種味道便越討厭,海就是一個臟兮兮的懶漢,總是把一切都吃下去,實在容納不了的,便會略微地推到岸邊,便再也不肯多推出一步,我們的穿著透明連衣裙的處女一樣美麗動人的大海呀!
我只顧低著頭在濕濕的海灘上走,不知已走出了多遠。一只只的小沙蟹橫著走,一見我走來就倏地縮回去,藏得無影無蹤。藏在沙灘中心里又深又復(fù)雜,幾乎費半天工夫也捉不到它。它又沒有什么利用價值,所幸它也就越發(fā)迅速地繁殖起來,我看著它那縮頭縮腦小心翼翼的樣子就覺得討厭。
潮完全退下去。一陣笛聲在海濤聲中穿過夕陽的余暉直入我的靈魂深處。這異樣的笛聲包含的內(nèi)容立刻在我心中起了震顫,我身體都抖了一下,立刻抬眼看去,只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礁石,一個人正坐在一塊最高的礁石上對著夕陽下的大海不住地吹著。他那與礁石融為一體的背影立刻引起了我的激動。沒想到在海邊竟會遇到一個會吹笛子的男人。而且他那奇怪的笛聲中,有著非常真實的濃濃的憂郁。他正在動情地向大海傾訴什么。但到底是在傾訴什么,我卻感覺不出來,表達不出來。我就被這聲音抽打了一下,我稍一遲疑,便立刻朝他直走過去。
我來到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他眼看著大海,笛聲里卻都是清晨的山風,夜晚的冷月,洋的湍流。這是我真切的感受到卻又說不出的內(nèi)容。但安置在這一切之上的那一層似霧非霧的突然,卻令我猜測不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內(nèi)容。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他有長長的臉,高挺的鼻梁,有大嘴巴。他定是比我大幾歲,有二十七八的樣子,白色背心,露著并不強健但有挺拔硬朗如山石樣的胳膊和胸肌。他入神地吹著,脖子稍微有些凸起,雙手、笛子、頭顱在夕陽下構(gòu)成一個有力的形狀。他的眼睛大而深邃,此刻卻被海和夕陽映得一片迷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是那樣突兀地攫住了我的心。這笛聲好比一只從天而降的雄鷹,突然向我發(fā)動了無法逃避的襲擊,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兒,陽光、海洋、濤聲離我卻非常遙遠了。我是一只癡迷的鳥兒,被推進這笛聲織就的那不可抗拒的網(wǎng)里。
笛聲戛然而止,回響?yīng)q在海上漂蕩。我深吸了口氣,就如剛從夢中醒來。我不由自主地贊嘆道:“真好,你吹得好極了!”
他似乎才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白白的牙齒映亮了一個非常淳樸但又滿含說不出的憂傷的笑。我的心被這笑容又一次深深地打動了。謎一樣的男人,我的心里充滿了好奇。
他沒有說話,站起身,就要離開。這時他俯身從礁石撿起了一個黑黑的褐褐的東西。這竟是一只紅螺殼。這種紅螺殼丑怪而粗糙,嶙嶙峋峋的宛如長滿蠣疤的礁石。這真是個奇怪的家伙,他竟然喜歡這種丑陋不堪的東西。我不能讓他走,我站在他面前,故意調(diào)皮地說:
“你,你這人怎么不說話就走?”
他愣住了,他似是根本沒料到我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他看看我,有些愕然地說:“你在說我?”
我開心地笑了,揶揄他:“難道是對著呆頭呆腦的礁石說么?”
他的臉紅了,低聲道:“對不起,我認為你們這些大學生根本瞧不起像我這樣的打工仔呢!我真的沒料到?!?/p>
打工仔?這倒讓我有些驚奇了。他的笨拙的解釋又讓我開心。我“咯咯”笑道:“你是打工仔?在哪里打工?從哪里來?”我竟一點也不覺得我這種問法有多么不合適和膚淺。
他遲疑了一下,深邃的眼里泛起無以名狀的憂郁。但他還是很快說道:“我從一個小山村里來,就在這邊的扇貝養(yǎng)殖場里。”
噢,我明白了。我又問:“你的笛子吹得真好,你跟誰學的?”
他這回真的笑了??赡芩J為我真的是單純和天真。他說:“我從小就會吹,在高中時又跟音樂老師學會了許多曲子?!?/p>
“你也上過高中?”
他點點頭。他看看我,說:“我該回去吃飯了?!?/p>
一種巨大孤獨感包圍了我,我又想到即將到來的這個漫長的夜晚,我看看他手中的紅螺殼,不回答他卻又問:“你很喜歡它,為什么?”
他笑道:“我喜歡它,真的很喜歡它,也并不為什么。其實人有時喜歡一種東西并不一定需要原因的!”
我知道他是在騙我。他一定不愿意說出喜歡這個丑陋家伙的原因。我為了報復(fù)他的欺騙,竟然說:“我也很喜歡這種紅螺殼,你能不能送給我?”
他看看我籃子里那些漂亮的雪白的蛤殼,清楚我在說謊,但他還是認真地遞給我:“既然你也喜歡這丑陋的家伙,你就拿去吧!”
這時海潮已開始上漲,夕陽幾乎就要觸到海面,海風越來越大,海濤聲越來越響,而海浪已幾乎撲到我們的腳下了。
他看著我把紅螺殼放進小籃子,固執(zhí)地說:“我得走啦,再晚了回去就沒飯吃了?!彼淮艺f什么,一步步地朝他的養(yǎng)殖場走去。
我望著他在夕陽下長長的影子,心里突然就海霧般彌漫上濃濃的一層失落和哀傷。
三
幾天以后的晚上,夜色已深,我卻沒有絲毫睡意。天氣似乎特別的悶熱,連吹來的海風也是熱的,我打開空調(diào)也解除不了心頭的煩悶。夜色中的海濤聲、蟬噪聲、海風掠過樹枝的聲音,令我更感到心神不定,我聽了會兒音樂便聽不下去了??戳藭弘娨曇部床幌氯チ?。我百無聊賴。我開始思念海陸,他的船在哪里呢?他現(xiàn)在干什么呢?有沒有危險?我越想越累,越想心里越亂,我干脆來到桌子前,靜靜地看我的蛤殼。淡紅的燈光下,那些雪白的蛤殼閃爍著柔和的純潔的光。這種純潔的優(yōu)美的光令我神往,而那個紅螺殼卻猥瑣地蜷在一角,顯得粗俗而平凡。那礁石一般經(jīng)受了無數(shù)風浪的外殼,銳利的突起和蠣疤,越看越讓人覺得耐人尋味。我開始漸漸喜歡上這笨拙沉重的紅螺殼。它比起那潔白輕飄優(yōu)美的蛤殼富有更多的內(nèi)容。我伸出手指,撫摸著蛤殼光滑而沁涼的外表,涼意沁入心田,心平靜了許多。我撫摸著它便感到了一種生命的光滑優(yōu)美與高潔。而撫摸著紅螺殼,則感覺出一種生命的滄桑艱辛與沉重。它們各有千秋,同樣令我喜愛。
對于那奇怪的吹笛子的山里男人,我終于知道了他叫石巖。我懷疑他這是隨口編出的一個名字。其實名字只是一個稱呼,它與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關(guān)心這個送我紅螺殼的男人叫石巖就行了。我這樣叫他會答應(yīng)。我一連幾天都去礁石那找他。他似乎有些想避開我。我纏著他讓他教我吹笛子,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漸漸熟悉了之后,他開始向我借書。我一本本地借給他,他總是很快就看完。我很奇怪,他看書的速度使我認為他只是在消磨時間,我不能相信他會從書中記住什么。越深入的接觸,我越來越感到他的神秘。在他憂悒而沉默的外表下,一定埋藏著令人十分驚奇的故事。如果能把這個故事挖出來,這一定是件十分有意義而且開心的事情。他那雙眼睛簡直就是兩個不見底的山洞,任何一個探險家都會產(chǎn)生要弄個清楚的想法。
我突然冒出一個大膽而奇怪的念頭,我也要到他那個養(yǎng)殖場打工。這樣一來可以接近他,二來可以消磨時間,至于掙不掙錢、勞累不勞累我全不在乎。我甚至不管海陸和別人怎么看我。我知道現(xiàn)在那個養(yǎng)殖場正需要人手,而那個養(yǎng)殖場場長楊帆又是海陸的同學,楊帆又不止一次動員我去他場里干養(yǎng)殖顧問,我想要進去顯然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我為自己的想法激動起來。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想法對于一個已婚的女人來說是多么危險。
就這么定了,我興奮地哼著歌兒走進衛(wèi)生間。我痛快地洗完澡,躺在床上充滿了幻想。朦朧的床頭燈光在我面前勾畫出一個瑰麗多彩的空間。這時,電話鈴響了,我皺了一下眉頭,不想接,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老是打電話騷擾我??晌矣峙聞e的人有事找我,我趕緊把電話拿起來,說:“喂,哪里?”我生硬地問。
“嘿嘿,是我!”一個甜膩膩色迷迷的男人的聲音響起來。我的身上像爬上了許多毛毛蟲般令我恐懼又惡心。這個不要臉的男人是我的一個同學。他聲稱愛我愛得入了迷,我不知為什么突然來了興趣,沒有和往常一樣立刻把電話掛斷。
那男人知道我在聽他說話,立刻興奮起來:“親愛的,你終于可以聽我說上幾句話了。我多么愛你呀!我都要發(fā)瘋了。那海陸有什么值得你愛?一個粗野不懂情趣的水手。雖說是個大副,又有什么?還不終日風里來浪里去,連皮膚都是黑的硬的,說話都帶著海味和腥味。讓我給你快樂吧,來安慰你無盡的寂寞和空虛?!?/p>
真見鬼,天曉得他從哪里學會了這些令人肉麻的污言穢語。我諷刺地說:“是呀,那你現(xiàn)在就來吧!”
“真的?”對方似乎驚訝而瘋狂了。
“不過……”我拉長了聲音,“你用不著為我敢上刀山下火海,我只要你見識一下我家的純種狼狗和雙筒獵槍就行了!”
我不等對方聽到后會有什么反應(yīng),一下掛斷電話。我干脆把電話關(guān)了。我開始想那家伙聽到我的話后會有什么表情。我猜想他肯定像一個饑餓的小偷,溜進一戶人家廚房,摸黑端起一個碗,貪婪地吃了一口,卻吐不出,咽不下去,原來他偷吃了人家又餿又臭的狗食。我躺在被窩里嘿嘿地笑起來。我獨處時情緒還從未這樣好過。這完全是因為我的那個冒險的決定明天就要實施的緣故。我想不出石巖一見了他心目中的大學生會和他一起干這種粗活臟活時的喜悅。是驚訝?還是其他意想不到的表現(xiàn)?
“管他呢!這一切明天我去了不就知道了?!蔽疫@樣想著,竟毫無顧慮地睡去了。
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心情十分舒暢。一晚上我也沒有做那些讓我羞慚恐懼的亂七八糟的夢。我胡亂地吃點早飯,故意穿了一身普通的衣服,也沒有化妝,便向養(yǎng)殖場走去。一路上,我在考慮著怎樣向楊帆解釋我要在他這兒工作的理由。楊帆以前望我的目光不大正常,也許他會誤解我的意思,可我才不管這些呢,我一想到只要能和石巖在一起,能完完全全地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一切,我什么也不在乎。
果然不出所料,楊帆對我的到來又驚奇又歡迎。他知道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解釋的理由那樣蒼白無力,但他還是同意讓我留下來。他要我在場長辦公室,我卻執(zhí)意要和其他工人一塊兒干。我說我主要是想勞動,否則我就不會離開家。楊帆是個聰明的人,他看出來我的固執(zhí)與堅決,他也就痛快的同意了,他很快就把我領(lǐng)到工地上。
石巖看到了,他顯得十分吃驚,我得意地看著他,心里滿了成功的喜悅。
第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活并不十分重,也不累,只是有些熱,有些煩人。打工的女孩們對于我十分好奇,起先十分矜持,一會兒就問這問那,互相成了無話不說的伙伴。這些從內(nèi)地來的女孩那么勤勞且善良,她們誠摯淳樸的話令人興奮。使你也不得不向她們敞開自己的胸懷。
下班的時候,楊帆騎著摩托車要來送我,我婉言謝絕,他有點不理解地搖搖頭。但他終于還是沒有勉強。我沿著海灘往回走,目的是能在礁石那兒和他說會兒話。果然,石巖又坐在礁石上,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根本沒有吹笛子。他老遠就望著我,然后站起來。
我走過去,問:“石巖,你是不是感到奇怪?”
他點點頭,皺著眉說:“你簡直把我都弄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陽余暉照著他瘦長的面龐,泛著一種誠摯的光。海浪離他很遠,但濤聲卻十分的響。
我愜意地笑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學生,我只是一個漁家婦女,地地道道的漁家婦女。我丈夫在漁船上,我和你是一樣的!怎么樣,沒想到吧?”
石巖聽了我的話后望望大海,那有幾只海鷗盤旋著。他還是不明白,顯得有些嚴肅。他低沉地問:“為什么要來養(yǎng)殖場?是不是與我有關(guān)?”
我點點頭。他不言語了,眼里射出一種奇怪的光,但隨之是更濃的憂悒。他干脆看著我,警告說:“你不要接近我,不要對我好奇。我是一個脾氣很壞的人,我會妨礙你的,你明白嗎?妨礙你的生活,妨礙你的幸福!”
我堅定地看著他,我更加鐵了心要接近他。我到底看看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你不要冒險!”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扔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啦。
哼,我才不怕呢!我獨自往家走去,耳畔滿了濤聲。我似乎又看見了他那憂悒的眼睛,聽見了那深沉又滿懷愁怨的笛聲。
五
石巖這人可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干活的時候,我常常拿眼瞟他,但他卻老是低著頭,只是一個勁地干。真氣人,他分明感覺到我在看他。有時候我故意來到他身邊,他卻看我一眼,立刻借故走開。
“瞧,那個人常在海邊吹笛子呢!”
我邊干活邊對其他女孩說。立刻有一個胖胖的叫山菊的女孩說:“你是說石巖呀,他就是個怪物,話也不跟別人說。他是從很遠的那邊山區(qū)過來的,倒是能干活?!?/p>
“是嗎,我裝作若無其事隨便問問的樣子,說:“他為什么這個樣子,是有什么事不開心嗎?別的青年可不像他!”
山菊挺愛說話,她看了看石巖,壓低聲音說:“石巖這個人,其實挺好的??衫鲜浅蠲疾徽沟模埠苌俑渌泄と苏f話。我問過幾個同來的男工,可他們都不知道石巖的情況。他就是一個謎,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
我慫恿她說:“山菊,休息時我們圍上去,讓他給我們吹笛子怎么樣?”
“好呀!”其他女伴們一齊為我的主意而興奮,山菊悄悄地對我說:“海云姐,你們海邊的人就是潑辣,不怕別人說!”
“這有什么?”我笑了,“這都是什么年代了,不就是讓他吹首曲子,大家娛樂娛樂嘛!”
這時,我們剛好整理好了一大堆扇貝籠。我朝石巖那兒大叫道:“喂,石巖,過來給我們抱到那邊去!”
石巖一聲不響地過來,把扇貝籠雙手抱起來,也不怕泥沙和海草弄臟了衣服,搖搖晃晃地走到大堆那邊,回來的時候,他額角已出了汗。我見他又要回去,忙叫道:“石巖,你怎么不說話呀?”
姑娘嘰嘰咯咯地笑起來,石巖盯了我一眼,臉倏地紅了,他仍是一聲不吭地走回去了。
我瞅見山菊望著他出神,叫道:“石巖呀,你衣服臟了,脫下來讓山菊洗洗吧!”
山菊的臉緋紅了,她的嘴巴可不饒人,直嚷道:“石巖呀,實在是海云姐想給你洗洗衣服呢,她老公不在家,還要你幫著干活呢!”
所有的人都哄笑起來,我的臉一陣兒發(fā)燒,這時我瞅見石巖的身子低得更厲害了。我不甘示弱地說:“石巖,這有什么,只要你敢脫下來,我就負責給你洗!”
“好哇,脫下來讓她洗,讓她洗!”小青年們一起大嚷著,笑鬧著,石巖臉色難看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滿是羞怒。也許他認為是我故意捉弄他。我就不信石巖能老是這副樣子。
我正想著呢,石巖猛地站起來,噔噔地走到我面前,一臉怒氣似的脫下背心,一下扔到我面前。他挑戰(zhàn)似的看著我,眼里滿是怒意。
我一下呆住了。我沒想到他竟會這樣做,我不自在起來,垂下臉,直燒到耳朵根。
“好樣的!好樣的!”小伙子們瘋了似的大喊。
有個更調(diào)皮的甚至叫:“石巖,脫下褲子,脫褲子讓她洗!”
山菊和其他的女孩兒也笑起來,她們都在盯著石巖那山石般的胸膛看。
我猛地站起來,拾起石巖的背心,不甘示弱地道:“你們高興什么?洗就洗!不就是一件背心嗎?你們誰還有衣服,我照樣給你們洗!”
小伙子們沸騰了,不一會兒就飛來了四五個背心。姑娘們開心地大笑起來。這時,楊帆突然在那邊的二層樓上向我們大嚷道:“干什么?你們在鬧什么?快干活!”
我們這才稍微收斂,各人干起各人的活。
休息的時候,我們一窩蜂似的圍到石巖身邊,非吵著讓他吹笛子聽。石巖被鬧得十分窘迫,再三推辭不過,這才跑到宿舍拿出笛子,一心一意地吹起來。漸漸地,他已完全沉浸到笛聲中去了。
石巖吹奏的笛子美極了。我們?nèi)家粍硬粍拥芈犞?,笛聲在陽光下忽緩忽急地流淌,宛如山間的小溪,把那海濤聲趕得遠遠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石巖的眼中少了些憂悒,笛聲中多了些快樂。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楊帆催我們干活,我們才深吸了口氣。戀戀不舍地奔向各自工作的地方。
一上午就快樂的過去了。我不想回家做飯,就想跟山菊、石巖他們一塊兒吃伙房。我正和山菊向伙房走著,楊帆卻攔住了我。
“海云,別走了,中午我請你到飯店吃水餃!”
我突然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熱辣辣的東西,我的心頭一震,趕緊拒絕:“不了,我隨便吃點就行??斐酝觑?,我還要和山菊她們打撲克哪!”
楊帆很失望,說:“好吧!那就隨你了!”
我看著楊帆落寞地離去,山菊卻突然說了一句:“其實楊廠長這人挺好的?!?/p>
我一愣,問這個似乎并不天真的姑娘:“什么意思?你這是什么意思?”
山菊臉一紅,忙說:“沒什么意思。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快走吧,再晚了就沒飯了?!?/p>
下午收工我往回走的時候,在礁石邊又遇見了石巖,他居然求我道:“我真的再求你,你不要再惹我,不要再讓那些女孩子煩我!”
“為什么?”我盯著他,他避開我的眼光,看著大海。他憂悒地望了一會兒,才對我說:“我只想平平靜靜地在這兒呆下去。就像那紅螺殼,別看我……”
石巖突然停住不說,這正是我最感興趣的地方。我看著他,勇敢地說:“石巖,別躲躲閃閃的,我希望你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說完之后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故意把他留在那發(fā)愣。我就不相信敞不開這個男人的心扉。
石巖呀石巖,難道你真就和山石一樣難以開口說話?
六
日子一天天過去,石巖卻一直對我躲躲閃閃。他的心一直緊緊地關(guān)閉著,這就越發(fā)激起了我的好奇。
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吃過午飯,我正要和山菊她們到那邊的宿舍玩撲克,楊帆卻突然叫住我:“海云,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我有點兒事和你說說!”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他十分平靜,只是目光中充滿期待。我看了山菊她們一眼,她們都沒有表示特別的意思。我知道當著這部分人的面不好推辭。我就跟在他身后向他二樓上的辦公室走去。
夏日的中午十分寂靜。楊帆的辦公室寬敞而明亮,透過蔚藍色的紗窗向外看去,大海在陽光下十分安靜地躺著。我在雙人沙發(fā)上坐下,楊帆為我倒了杯水,便坐在我身邊。
“什么事?”我問他。他側(cè)著身子,面對著我,眼睛里充滿了讓我恐懼的東西。我有些不祥的預(yù)感,本能地向那邊靠了靠。
楊帆盯著我,聲音略微顫抖地說:“海云,我很嫉妒海陸。你為什么沒有感到有一個人在默默地愛著你,從很早的時候就默默愛著你!”
我心頭一震,愛情,尤其是初戀,一定是雙方互相感應(yīng)的神圣感情。如果一方?jīng)]有這種感覺,自然不知道另一方有這種感覺了。我有點意識到了什么,心亂如麻。
中午很靜,我突然意識到這座小樓上只剩下楊帆和我時,我突然莫名的緊張起來。
楊帆的臉上涌上了紅暈,他呼吸開始變得粗而急促。他沉浸于激情之中,沖動地說:“那個愛你的人就是我呀!你的美麗,你的風韻,無不讓我瘋狂。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你……”
我不能再讓他說下去,我果斷地站起身來道:“楊帆,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些什么。我可早就是海陸的人了。我希望你我都忘記今天中午的事,對不起,我要走了!”
然而,我的行動已經(jīng)遲了,楊帆已被巨大的激情控制,他的理智消失了,竟然瘋狂地朝我撲過來。我驚叫一聲,和他一起跌倒在沙發(fā)上。
“放開我,你這流氓!我要喊人了!”我大叫著,拼命地推著他的身體。
然而,楊帆不讓我喊出第二聲,便兇狠地壓了上來。他的沉重的而火熱的身體讓我窒息。我想喊,然而嘴讓他捂住,我想動,卻被他和沙發(fā)背困住,我無奈地摔打著雙腿。我那僅穿連衣裙的肉體感到了楊帆那青春的肉體的灼人熱力。我知道我絕抵擋不了多長時間,我很快就要崩潰的。
楊帆的頭埋在我的乳間,我渾身一陣奇怪的顫抖,我為自己本能的反應(yīng)感到羞恥。我竟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石巖!石巖!”雖然楊帆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信他還是清楚地聽到了。他愣了一下,更加瘋狂地用嘴拱開我連衣裙上的花白的扣子。一陣電流迅速通過了我的全身。他那火熱有力的吮吸讓我昏迷。我不由自主地“嚶嚀”一聲,雙手抱住了他。本能的沖動戰(zhàn)勝了我的負罪感和羞恥感。對那種需要的渴求使我變得失去了理智。整個世界變成一團欲火,大山在遠處轟然倒塌,連海濤全都啞然臣服了。
要命的瘋狂很快過去,楊帆在經(jīng)過巨大的撞擊與發(fā)泄后汗如雨下,面色血紅。他突然顯得有些慌亂,六神無主。他尷尬地笑著從我身上爬起來,慌亂地提上褲子,坐在他的寫字桌前吸煙。我看見他可憐地打了幾次火都沒把煙點著。巨大的快感后的疲憊讓我愜意,隨之而來的恥辱卻讓我羞惱。我冷笑地盯著他:“怎么,你滿意了?”
楊帆突然不敢說話。我從他的莽撞和笨拙中知道他還是個新手。他說的話是真的。我突然有些同情和可憐他,我說:“還呆著干什么,給我些紙!”他這才如聽到了圣旨,慌亂地從寫字桌里取出一卷衛(wèi)生紙,遞過來。
我很快地收拾好了一切,汗也消失了。我坐起來,勇敢地看著這個大膽又怕得要命的可憐蟲。我嘲笑道:“怎么,你剛才的那種勇敢勁哪去了?”
楊帆吐了口煙,道:“我覺得對不起海陸!”
“你這會兒想到了有什么用?你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我知道你并不愛海陸。你嫁給他只是出于無奈。你不敢反抗家庭,再說你又沒有其他讓你傾心的人?!?/p>
楊帆還總算知道我。我的眼淚突然要流出來,可我堅強地忍住了。做一個女人真難,尤其是丈夫整天不在身邊的女人!
楊帆一支煙吸完,平靜了許多,他見我十分平靜,便又恢復(fù)了正常,問我:“你剛才呼喚著石巖,這是怎么回事?”
我喝了口水,對他說:“你以為我是沖著你來的嗎?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一見石巖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他是個奇怪的男人。我就是為了他才來的!”
我的話讓他吃驚。他不相信地問:“這怎么可能?石巖這小子有什么過人之處?整天愁兮兮的?你絕不會愛上他的?!?/p>
“很難說,我覺得他心里藏著很多東西!”
“哈,原來你就不是個貞潔的女人!早知這樣我何必苦苦等到今天。我可是真的愛你!”他說著話,又朝我撲過來,把我摟在懷里。這次我沒有反抗。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反抗還有什么意思。況且他又真的愛我。我干脆摟住了他,任由欲望之火把我們燒在一起。
從此之后,我再也不和山菊她們一起干活了。我悠閑地坐在辦公室里,面對著楊帆,有時也望望大海,看看干活的人們。我被楊帆發(fā)瘋一般地愛著,他用摩托車載著我飛來飛去,我們在愛欲之海里沉浮。
我還是注意到,石巖的眼睛里痛苦更深了。他開始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望我。我的心里突然很難受,每想起石巖的眼睛我就會很煩,常常朝楊帆發(fā)火,楊帆卻不在乎,他對我的愛已確實到了瘋狂的地步。
作為一個女人,我感到既矛盾又幸福。
七
一段瘋狂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點愛上了楊帆,和他在一起令我亢奮沖動又羞慚。對于海陸的負罪感越來越淡漠,連我自己也吃驚我竟是這樣一個不顧廉恥的女人。楊帆的安慰常常驢唇不對馬嘴,我沖他發(fā)一頓火后,見他像一個孩子似的委屈和難過,便又不得不反過來安慰他。
這期間我又接到了那個討厭的男人的可惡的電話,他竟然對我恨恨地說:“好個正經(jīng)的女人,你和楊帆干的好事都在我眼皮底下呢!我會把這一切告訴海路。他快要回來了!”
我當然不甘示弱:“告訴誰我也不怕,你這條蛇根本不放在我眼里。你只要敢站到我面前,暴露在日光下,我準會剝了你的皮!”
話筒里傳出惡狠狠的聲音:“等著瞧!”
這次卻是他先掛斷了。不管怎么說,我心底的不安是令我恐懼的。我干脆不去想這些,幸虧楊帆的熱情鼓舞了我,我問他:“海陸回來知道了這件事怎么辦?”
楊帆便不在乎地說:“他怎么會知道呢,再說,他不要你不要緊,我會娶你!”
我有些放心,但仍是有許多陰影藏在心里。
有好幾天沒顧得上去海邊見石巖。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非和他說說話不可。我和楊帆撒謊身體不舒服,下了班我便沿著海灘往回走。
首先是一陣讓人聞之落淚的凄慘笛聲飄入我的心靈深處。我沒來由地一陣顫抖。只見石巖正坐在礁石上,入迷地吹他的笛子。潮已漲上來,浪花在他周圍飛濺,打濕了他的衣服,他竟似乎不覺得。他還是一心一意地向大海傾訴他深深的憂悒。他的眉頭緊鎖著,眼里盛著蒼茫海天邊的愁緒。我就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海浪正一下下地撞擊在我的心上,把許多東西都一次次地撞得粉碎。
“石巖!”我再也忍受不住這笛聲和他的神態(tài)。我低低地叫道。
他從笛聲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仍舊吹他的笛子,他的無限怨恨的目光望上蒼茫無邊的大海。夕陽讓一團陰云包住,大海立刻陰沉得可怕。我急得又一次喊他:“石巖!”
他這才放下笛子,從礁石上跳下來,不管海水打濕了他的褲角。他冷冷地望著我,像是不認識我,我感到掉入了冷冷的無底深的海水中。我突然有點生氣,質(zhì)問他:
“石巖,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
他冷笑了一下,才揶揄道:“我為什么要和你說話?和你說話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偏偏要來找我!”
我的淚快要流出來,我氣得什么也沒說,一轉(zhuǎn)身,就要向家里走。我突然唉的一聲,歪倒了。我原來沒準備從這兒走,還穿著高跟鞋,氣怒之下沒有看路,陷在亂石間扭傷了腳。
石巖吃了一驚,立刻奔過來,伸手要扶我,我氣呼呼地一甩手,說:“走開,我不用你扶!”我的淚水正在眼眶中轉(zhuǎn)動。他怔在那兒。我吃力地往上站,可一陣劇痛,不得不重新坐下。
石巖不容分說地抓住我的手,我覺得一股熱流竄進心田,我使勁兒順勢站起來。他攙著我,一蹦一跳地來到了海灘外面的綠草地上。又疼又累,我支持不住,一屁股坐下來。
石巖看了我一小會兒。我根本不理他,他只好訕訕地說:“你在這兒坐會兒,我去找輛自行車,把你送回去!”
石巖向那邊走去。我望著波浪涌動的大海只是想哭。
八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濤聲稍稍減弱。
石巖仿佛進入童話中的宮殿,那樣看著四周的一切。他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在繽紛的吊燈光下顯得那般窘困。
我吃過藥,又貼上了膏藥,疼痛已經(jīng)消失。我坐在石巖對面,幽幽地盯著他。
石巖干澀地說:“你的家真好!”
我沒有回答,他不自然地舔舔嘴唇。
我對于他的惱恨更加強烈。我不知自己是出于一個什么心理。我指指電熱水器說:“那里面有開水,茶筒有茶,自己倒!”
石巖都沒有動,我知道他正在竭力的恢復(fù)著他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真的,我不知道你家里這么富有!”
我還是不說話,我看見燈光下他臉上露出復(fù)雜的意思。我的家富跟我有什么聯(lián)系?難道石巖也是個市儈小人?我盯著黑黑洞洞的窗外,反而靜靜地去諦聽那隱隱的濤聲。
我的態(tài)度激起了石巖骨子里的怒火。他聲音中明顯地帶有不滿,問:“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石巖指的是什么。是說我到養(yǎng)殖場,還是說我和楊帆,還是兩件事一塊兒說。
我看著他,只是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我愿意!”真的,人生中為什么這么多為什么呢?為什么凡事都要有個大多數(shù)人看來都認為應(yīng)該那樣的理由呢?
石巖低下頭。他沉重的樣子讓我很難過,我反而有點不安與愧疚起來。他畢竟是第一次到我家里來呀!我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呀?
我正想著,石巖卻又說:“其實,你不應(yīng)該這樣的,你真的不應(yīng)該!”
我讓他眼中的憂悒和語氣中濃濃的責備激怒了。我莫名其妙地叫道:“什么不應(yīng)該?你是說我不應(yīng)該為了接近你而去養(yǎng)殖場嗎?你是說我不該和楊帆那樣親熱嗎?你還是說我不該隨便放棄這樣的一個家嗎?”
我急躁而沖動的語言震住了他,他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要這樣,你知道,你這樣做有人很痛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痛苦!”
我冷笑道:“是你嗎?反正不會是你!”
石巖眼里閃過一抹更濃的痛苦。他垂下頭,沉默得就像海邊的礁石。他突然站起身,朝我說:“我得走啦,你好好休息著吧!”
我不想讓他走。我立刻叫道:“你別走!”
他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盡量緩和地說:“我腳傷了,根本不能做飯,難道你就忍心讓我餓著肚子。廚房里什么都有,你自己動手,在這兒吃頓飯吧!”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于走進廚房。
石巖做飯的手藝非常的好。我吃得很開心,石巖卻好像沒有一點食欲,只是為我不停地夾菜,盛飯,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點,我熱情地勸他。他不好意思拂我的好意,勉強地大口吃著。
吃完飯,我看著石巖把東西都收拾好。我給他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杯。我把電視打開,一段優(yōu)美而抒情的曲子充溢在客廳里。石巖走過來,隔著茶幾坐在我對面。好長時間,他都是默默地望著手中的杯,看著優(yōu)美的茶葉在里面翻轉(zhuǎn)。我正想問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抬頭望著我,說:
“你真想知道我的一切?”
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石巖想了想,才說:“那我就告訴你吧。我是一個與幸福無緣的人。很小的時候,我的父親就死了,母親艱難地拉扯著我們……”
石巖低沉而樸實地講述著他在那個貧困的山村里的艱難生活。他講了他在中學時如何因為貧窮而不得不中斷初戀;在東北打工時又有如何曲折的感情經(jīng)歷。回家后又如何和一個真愛他的姑娘分手,而要屈從于一個不行的婚姻。他不肯就這樣下去,可又沒有辦法,他只好躲到這海邊,逃避著一切。他動情的敘述一次次打動了我,我望著他因回憶而常常泛起淚花的眼睛,一陣陣涌起感情的波瀾。黑夜在不知不覺中已走出很遠,遠處的濤聲也越來越近了。
最后,石巖天真地對我說:“我是一個與幸福無緣的人,我天生就注定不能擁有幸福,生活就是這樣。我又有什么辦法?我的家是那么貧窮,在那么個落后閉塞的山村里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強加的感情又那么令人痛苦,我真是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我只是逃避,可我又丟不下我那可憐的善良的偉大的母親。她經(jīng)受了多少平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我就在這痛苦中難以自拔。我真的丟不下我的母親,是她使我的一切抗爭都失去了意義??磥砦揖陀肋h這樣下去了。”
我知道,石巖隱瞞了許多真實的事情,但他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是真實的。他內(nèi)心深處還隱藏著許多他認為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東西。這種東西我只能感覺到,卻很模糊,表達不出。我沉思了一會兒,對他說:“我沒有權(quán)利指導(dǎo)你的生活,因為我的生活本身就充滿許多痛苦。但我知道,逃避是不行的,勇敢而大膽地追求才是出路?!?/p>
“你也這樣認為?”他的眼里閃過一道灼目的光,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我站起身,把他領(lǐng)入我的臥室。我讓他看我收藏的那些貝殼。
柔和的燈光下,白蛤殼閃出美麗的光。
“你還留著它?”石巖指著紅螺殼,聲音明顯地充滿了驚喜。
“我就是為了它才去找你的。而你卻令我失望!真的很令我失望!”我坐在床上,目光灼人地望著他,我的心里涌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
他垂下頭,他似乎在積攢著勇氣。然而他終于什么也沒說。他看看我,聲音微顫地說:“太晚了,我,我該回去了!”
我很平靜地看著他,說:“住下吧,這么大的房子,我實在很孤單!”
“不,不!”石巖顯得十分慌亂,“你不該這樣。我不能留下來!”
我感到奇怪。我說這話竟然不帶一點欲望,可他為什么這樣緊張呢?我干脆裝出有些放蕩的樣子,向他走去,嚷著說:“怕什么?別人又不知道,難道你不愛我嗎?”
他顯得更加慌亂。他看著我說:“你應(yīng)該自重!你是個很好的女人,你為什么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我想愛你,可是我不能愛你,我不敢愛你!我再也經(jīng)受不住命運的折騰了!”
他說完話,不敢讓我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便匆匆忙忙地轉(zhuǎn)過身,向門外走去。我沒有攔他,我聽著他飛快地下了樓梯,在一陣狼狗的咆哮聲中關(guān)上大門,然后就無聲無息了。
我心更沉重,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然而,我張了張口,卻是一陣令人心碎的笑聲。
九
第二天,我未去養(yǎng)殖場。楊帆帶了許多補品來看我,其實他沒有必要這么興師動眾。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他是聽石巖說的。我沒有話說。他說他讓石巖到海上出航去了,好多天才能到岸上一次。我仍舊沒有話說。楊帆要和我干那事,讓我把他罵走了。
腳好了,我卻再也不想去那什么養(yǎng)殖場,楊帆也再沒有來找過我。天黑的時候,我耳畔回響著石巖的笛聲,仍是那般哀怨與凄愴。我的白蛤殼仍舊那般潔白而優(yōu)美,紅螺殼也仍舊那么滄桑與猥瑣。
在街上,我碰見了山菊。她告訴了一件令我吃驚的事:一個身穿孝服的傻子媳婦,竟哭哭啼啼地來養(yǎng)殖場找她的男人。她說她的男人叫王石柱。當人們告訴她養(yǎng)殖場里沒有這么個人,其他養(yǎng)殖場里也沒有這么個人時,她竟笑起來。她說王石柱呀,王石柱。你不要我連你老娘也不要了,你老娘臨死前都沒有閉眼。她說完后就昏倒了,白沫子吐了一地,原來還有羊癲瘋。這白衣女人醒來走了以后,養(yǎng)殖場里沸沸揚揚,猜想石巖也許就是王石柱。
我問山菊,石巖知道這件事情嗎?山菊說:“石巖剛到岸上人們便跟他說了,他聽了后一聲不吭,只是發(fā)呆,后來他說,你們朝我發(fā)愣干什么?這根本不管我的事。后來他找借口狠狠地和楊場長打了一架,把楊場長眼都打得青腫,他連工錢都沒領(lǐng)就走了。
山菊走了后,我心里非常沉重?;氐郊乙院?,我腦子亂成一團,什么也不想。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白蛤殼和紅螺殼,白蛤殼依舊潔白優(yōu)美,而紅螺殼依舊滄桑而猥瑣。我突然沒了欣賞它們的興趣。
石巖到哪里去了呢?他會有什么遭遇呢?
濤聲里,隱隱傳來一陣笛聲。
十
海陸回來了,我再也沒有了那種熱辣辣的感覺。
第二天晚上,海陸帶著一身酒氣闖進臥室,把楊帆的一封悔過絕交信扔到我的臉上。我無所畏懼地看著這個可憐的醉漢,竟然冷笑起來。海陸憤怒地揚起了手,可他落不下來,便轉(zhuǎn)身把玻璃缸氣得推下來。
驚天動地的一聲響,玻璃的碎片和貝殼們在燈光下五顏六色。海陸沖過去,白蛤殼很快地在他腳下屈服,碎裂成一堆蒼白而可憐的垃圾。然而那紅螺殼卻很頑固,堅硬得硌疼了他的腳。海陸很快便找出錘子,一下一下地砸過去。紅螺殼碎了。嶙嶙峋峋的丑陋之間,卻見一片鮮紅。原來它里面竟有這樣令人驚心動魄的顏色!可它為什么只是個沒有生命的空殼呢?
我的心突然抽搐著,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
啊,我可憐可悲的紅螺殼!我蒼白脆弱的白蛤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