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雨

林語堂說：“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悠閑者。”這是因為中國人有著悠久而深厚的休閑傳統(tǒng)。也有著長于悠閑的民族性情和智慧，而“這種愛悠閑的性情是由于酷愛人生而產(chǎn)生”的。

一個民族的休閑娛樂史，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文化史和審美生活史，這實際上是一部由愉悅和歡笑匯流成的史詩，也是一個民族精神文化歷程中最為親切動人的篇章。

那么，什么是休閑，人為什么要休閑？

何為休閑

對于“休閑”的含義，中國的先哲們并沒有多少正面的闡釋，現(xiàn)代意義上的“休閑”一詞，來自于西方。然而，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中的諸多思想，都關(guān)涉休閑，中國歷朝歷代的人們也以自己的性情和行為，敷演出了無數(shù)五光十色、豐龐多端的休閑生活。

迄今為止，對于什么是休閑，中外的思想家、研究者們有過諸多精深的探索，而且對于休閑悠深的內(nèi)涵仍在持續(xù)的辨識之中，有關(guān)休閑的表述，也各式各樣，不一而足。概括來說，現(xiàn)代意義上的休閑基本是指在與工作無關(guān)的閑暇時間，進行以實現(xiàn)個人愛好為目的的活動，從而獲得內(nèi)心的滿足和愉悅的行為。

休閑并不是休息，其并不以恢復體力和疲勞為目的；休閑也不是單純地閑著，無所事事，而是在一份閑暇中，依照自我意志、舒張自我性情，尋求個人愛好的實現(xiàn)，并以此體驗到欣悅和幸福。

究根追底，其實休閑所涉及的是人的天賦本性，人的自由和解放，以及人生的目的和意義。而這又是一個關(guān)涉人性和人生根本的宏大話題。

對于為何要休閑，西方的哲人們很早就開始探及。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人類為勞碌所役使，因而神賜予人類節(jié)日歡慶這樣的休閑活動，使人得以回歸本性，并且認為處于自由狀態(tài)的人才是幸福的人：“我們應(yīng)當在和平中度過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而且要過得幸福。那么，我們的正確辦法是什么呢？我們要在玩游戲中度過我們的一生。”柏拉圖的門生亞里士多德高度贊揚休閑，他認為，人生的目的不是勞碌，而是休閑：“休閑才是一切事物環(huán)繞的中心?！彼愓f：“幸福存在于閑暇之中，我們是為了閑暇而忙碌?！眮喞锸慷嗟抡J為勤勞是必需的，人類也具有勤勞的優(yōu)良本性，但勤勞只是獲得休閑的過程和手段，休閑才是人類更高層級的目標，因而“閑暇比勤勞更高尚，而人生所以不惜繁忙，其目的正是在獲致閑暇”。

20世紀的英國思想家羅素說：“運用休閑的能力是檢驗文明的最終手段?！?/p>

當代德國哲學家皮珀對此闡釋：“惟有在閑暇之中，不是別處——人性才得以拯救并加以保存。”并言稱：“閑暇所代表的可以說是一個非功利性質(zhì)，但是卻是最符合人性的世界。”

這些思想，均將休閑指向為人類生活的終極目標。

這或許大致說明了何為休閑，人們?yōu)楹巫非笮蓍e。

在諸多休閑活動中，娛樂游戲具有重要地位——這里所說的游戲是廣義的游戲，其既是休閑的主要方式之一，也是休閑的重要表征之一，集中體現(xiàn)了休閑的本質(zhì)特性。

席勒認為只有在審美和游戲中，人的本性才得以復歸和站立：“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時，他肯定是在玩；人也只有在玩的時候才是完整的?！?/p>

中國休閑學的倡導者于光遠先生也陳說：“玩是人生的根本需要之一?！?/p>

這是因為人類的本性中深深根植著企求自由、美好和歡愉的基因。

在閑暇中的娛樂玩耍，突出體現(xiàn)了休閑的核心特質(zhì)——人的自由。黑格爾說：“自由是心靈的最高定性?！?/p>

而這種自由充分體現(xiàn)在休閑的核心要素之一 ——審美之中，休閑中的審美帶給人的無疑是高度的精神自由和最高層次的愉悅體驗。黑格爾說：“審美帶有令人解放的性質(zhì)，它讓對象保持它的自由和無限?！倍乩瓐D指出：“美具有引人向善的作用和力量?！毙蓍e娛樂和審美，使人在精神自由中舒展人性，獲得對自我的確認，對生命美好的肯定。馬克思稱之為：“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guān)系還給人自己?！?/p>

休閑的起點是閑暇，即自由時間，因為只有在自由的時間里，人才可以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

因而，休閑的諸種特質(zhì)之間呈現(xiàn)出這樣的邏輯關(guān)系：當人擁有閑暇時，人才是完全自由的，人在自由之中，人性才得到伸張和解放，而人性的伸張和解放，才使人體驗到真實的歡愉和幸福 ——這正是人類生活的終極追求。

蒲魯東曾這樣描繪周休日的閑暇和自由對人性復歸的意義：“仆人可以利用這一天重獲他的人性尊嚴，藉此和主人站在同一地位水平。”

閑暇和自由，呈現(xiàn)了人的解放、平等以及人生的美好和對生命意義的自我印證。

由于休閑不是閑著，而是實現(xiàn)個人愛好的活動，因而休閑中的人也可能是忙碌的，但這是擺脫了“必須”、“不得不”之類的束縛，為從事自己喜愛的事體而引致的忙碌。馬克思曾這樣憧憬未來社會中獲得自由發(fā)展的人們的生活：“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休閑中既包含個人價值的追求和實現(xiàn)，也包含人的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

休閑會孕育巨大的自由想象和創(chuàng)造力量，因為探索和創(chuàng)造也是人的一種本能。亞里士多德認為，休閑“是哲學、藝術(shù)和科學誕生的基本條件之一”。休閑孕育了個人的充分發(fā)展，而馬克思指出：“個人的充分發(fā)展又作為最大的生產(chǎn)力反作用于勞動生產(chǎn)力?！?/p>

人們憧憬，在未來的社會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與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同生共長，社會為人提供越來越多的休閑可能，人對社會所需要的創(chuàng)造逐漸由被迫勞動演變?yōu)樽杂蓜趧?，這是人類對明天的生活描畫出的一幅美好的圖景。

關(guān)于中國的休閑娛樂史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包含了豐富的休閑思想?？鬃淤澰S“沂浴之志”，向往自洽超逸的美好；老子指稱：“無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辟H斥因利欲而自擾的行為；莊子在《逍遙游》中呈現(xiàn)了精神自由的至妙境界，推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自性生活。管仲體察人性，指出：“凡人之生也，必以其歡”?！读凶印分幸舱f：“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边@些思想都指向了避苦趨樂是人的本性，并對其加以肯定。

既然趨求閑暇和自由是人的本性，那么休閑娛樂即是人的天賦權(quán)利之一。

中國文化博大而璀璨，歷史上的休閑娛樂生活也多姿多彩、絢爛繽紛。中國古代休閑娛樂的軌跡，是一部內(nèi)容豐厚的史冊。

由于休閑娛樂關(guān)乎人的精神生活，是一種文化行為，其必然處于一定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并綴染著時代的文化色彩。

歷史上在長期的君權(quán)專制社會中，社會成員對休閑娛樂的享有極不均衡，權(quán)貴群體擁有大量的相關(guān)權(quán)利和資源，百姓黎民則不得不為生存而勞碌。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休閑娛樂的資源和形式逐漸豐饒，其所惠及的社會群體也逐漸下移，尤其是自宋代而始，休閑娛樂資源大量社會化、市場化，使得以市民階層為主的更廣泛的社會民眾也享受到了更多的休閑娛樂生活，休閑娛樂的方式也更為豐富多樣。

在歷史的行進中，這種趨勢延伸的最終結(jié)果，將是社會全體成員對休閑娛樂的均衡享有和愈益增多——這在社會富足程度不足和等級制森嚴的君權(quán)專制社會還無以實現(xiàn)，這是現(xiàn)代社會的光榮使命。

在傳統(tǒng)社會中，底層大眾的娛樂尤其值得注目，民間的節(jié)日和敬神歡慶是最具大眾化的歡娛活動，其在社會的休閑娛樂范疇中具有重大意義，這尤其體現(xiàn)在這類活動的大眾狂歡中。

民俗節(jié)日及祭祀慶會，是真正屬于民間的寵兒。在群體的歡暢中，人們既實現(xiàn)了心靈的寄托和慰藉，也暫時擺脫了終年的勞碌和日常權(quán)威、傳統(tǒng)的生活規(guī)范對人性的擠壓、扭曲，營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在這個天地里，大眾的歡潮往往沖決了性別、等級、禮儀規(guī)范的壁壘，銷解了對日常秩序和官方權(quán)威的敬畏，構(gòu)建出一種平等、自由、友善、開放的民間秩序，貌似“越界”、“出格”的行為，挑戰(zhàn)和顛覆著傳統(tǒng)的世情威嚴、束縛和刻板，在縱興和反叛中，呼喚人性本能的復蘇和自由的歡唱?？駳g的民俗慶會是民間大眾難得的其生命和本性得以自由呼吸的日子，他們在此中對自己的生命本真和人性欲望加以肯定和確認，并由此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使勞苦的被擠壓的生命透入一些亮色，得到一些復原。

士大夫文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具有特別的社會身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體現(xiàn)者，因而他們的休閑娛樂行為也更具文化代表性。往昔的歷史書寫對于休閑娛樂行為的呈現(xiàn)，亦更多地聚焦于這一階層。這一群體此類的取向具有這樣的特點：他們更多高層次的精神追求，休閑娛樂行為中的文化蘊涵豐富，崇尚審美情趣和品位，同時，也更富于個性色彩。

社會大眾的休閑娛樂行為也有自己的特點，其相關(guān)的取向是：他們在休閑娛樂中更趨向于世俗性、歡娛性，更多追尚直接的感受上的歡快，并更多地呈現(xiàn)為群體式的行為。

這其中的差異是歷史無形之手的捏塑，不能簡單地以高下而分之，休閑娛樂的實現(xiàn)不論對于社會精英階層還是普通大眾來說，一概意義悠深，價值逾金。

由于中西文化的差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未將對休閑娛樂的注視納入文化主流，而是更多地強調(diào)勤勉進取。孟子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边@并非舛誤，并且亦是至理名言。西方思想家的相關(guān)探索傾向于形而上的對人性本質(zhì)的追溯，而中國的儒家則往往更為關(guān)注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生存確立。

其余的話

休閑娛樂是人對于自我靈魂的寵愛和禮遇，它為人生的旅程鋪撒 了芳草和鮮花，呈現(xiàn)了對生命美好的呼喚和體驗，生命的歸屬與意義也因此而到得心靈的確認。

這是吟唱在人類心底的一支永恒的歌謠。

然而在當下的人類社會中，我們卻時時遭逢另一種圖景。

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技術(shù)文明，為社會成員提供了更多的物質(zhì)滿足，然而欲望的膨脹和擴張，以至于為所欲為，又嚴重脅迫了人類自身。物質(zhì)營造的瘋狂和過度泛濫，不但扭曲了外部的世界，也無情地銷解了生命中的詩意。

陷入一個浮泛著物質(zhì)和功利的世界，精神的困境則無處不在。這是一條文明的繩索，它由人類自己編織而成，又反過來捆綁了人類自身。

德國哲學家皮珀曾嚴肅地批評一味瘋狂的物欲追求和“工作世界”：“我們實在看不出來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讓‘工作者世界淪入一個貧乏荒蕪的世界，即是這樣的世界不虞物質(zhì)之匱乏，也一樣無濟于事?；谛б嬖瓌t的運作，‘工作世界也許能因此而繁榮存在，但卻沒有真正的財富和盈余。因為一旦有了盈余，又會再度屈從于理性的效益原則?！?/p>

“工作世界”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并沒有用來關(guān)愛和滋育靈魂，而只是用于更多的物欲追求。這是一個怪圈。

林語堂說：“對于這世界不斷的進步，人類總有一天會感到厭倦，而去清查他對于物質(zhì)方面的成就?！?/p>

在向物欲飛奔的行程中，我們常會遺落了最珍貴的東西，有時真的需要“放慢腳步，等待靈魂”。因為靈魂總是沉湎于人性情感的滿足之中，她天生是纖柔的、矜持的，難以狂奔；她也是高潔的、尊貴的，不能挾持。

在靈魂面前，我們需要遷就。

面對此況，我們難免會對中國古人在生活和休閑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些卓異的文化情懷和豐盈的精神世界心生欽慕。

英國哲學家休謨說：“一切人類努力的偉大目標在于獲得幸福?！?/p>

理想的幸福包含精神和行為的自由，而現(xiàn)實中的任何自由都必須有所依憑，這是一對矛盾，人類的真正進步，即表現(xiàn)在人性本能的企求和現(xiàn)實的制約之間的一種和諧與平衡。

我們呼喚這種和諧與平衡。

為此，我們欣然于過去的人們在歷史的時空中傳來的歡笑，也期冀人類在歷史的行走中這樣的歡笑一直悅耳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