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簌簌,山東東營人,教師,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楹聯(lián)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國內各大詩刊。獲第八屆“葉紅女性詩獎”、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平頂山“三蘇杯”全國詩歌大賽特等獎、“東坡詩歌獎”華語詩歌大賽一等獎、第二屆“黃河口文藝獎”詩歌組首獎。著有詩集《為一條河流命名》。
我在西渚等你
一嶺青山,是誰日月長新的娥眉
一池碧水,是誰明眸善睞的眼睛
九月的西渚伴著梵音遺世獨立
范兄,別來應無恙!
今夜,請讓我用這干凈的湖水,去舒展你緊皺的眉宇
響屐廊吳王劍,早已隨乾坤倒轉
世人說,昔日浣紗沉魚那人,如今早已不是
會稽山下那株干凈柔軟的水草
他們忌諱這扁舟,甚于躲避瘟疫
唯有你,范郎偏識吾這天際歸雁啼血的心!
碧林兮修竹,搖曳于水邊
一壺煙雨,泡軟了古塤里的長相思
一杯悠遠的竹葉青,剛好漫過這碧水青天
施氏女子有良弓藏劍氣,彈得棉花一世銀!
遣恨年年啊,范郎——
奴家即是:日日尋蠡河弄扁舟的那個人
自魚嘴里取出魚線的那個人
是用西湖的眼波做妝鏡打撈水面的金葉子
用滿船人間的星輝引燃內心火苗的
那個人!
(傳說,范蠡助越王滅吳之后。攜西施定居于宜興一段時間,并成為此處的興陶師祖。)
葵:加冕
王,站在溫帶的地平線上
我圓臉的王,站在魯東的大平原上
站在旌旗獵獵的夏日長風里
青銅的盾牌后面是隱隱的宿命之河
王:要多少匹黃綢緞才可以
為你剪成這些滾動的流蘇
要多少堆木柴才可以
集聚起這樣灼人的煉獄之火
我的王,僅用一個太陽給你加冕
是遠遠不夠的
我要調動十萬畝河灘
十萬畝海水、連同十萬畝新淤的大陸
一同為你擂鼓,搖旗
吹響追命的號角
黃河號子
走了十萬八千里,你還在走
嗚咽了十萬八千年,你還在淚流
喊了十萬八千遍的號子,你還在怒吼
流了十萬八千年的血,如今你還是
切脈般地滾滾東流
從西周那里刮來的大風
在洛邑盤旋之后
漫過大河纏繞的冀北腹地
在他遒勁的尾巴上安家
匯集了炎黃子孫血性的這條河流,正是一部
水解的多聲部的中華文明
這流動的歷史,每一頁都是一個新的癥候
播種花生時,那一碗渾黃的河水里
一定有母親最沉實的原漿
紅鯉公子穿鱗帶甲,自水中斜逸而出時
口中一定含著。先民們烘焙過的酒釀
億萬年前的漁歌和浣唱,一定還在
數(shù)不清的律詩和絕句里轟然作響
在10米以下,因著黃土,因著詩經中最貼近泥土的部分
一定還有有很多亟待叫醒的村莊
能醒來的,都是有前世的預約和精心的備忘
多少年了啊,渾黃的泥漿依舊漫過我的曠野
將一個少年人推入更深更廣的施洗長廊
我將和我的父輩們一樣
帶著鮮嫩的芽尖來源于黃土,尋尋覓覓之后
又將攜病患與老邁,在祖先蹬過的河流里
靠岸,再復歸于村莊和泥土
復歸于,更遙遠的洪荒!
鐘聲:大覺寺
我來,不是見證。我只是想
讓該出生的出生并重新長出乳牙
在大覺寺,就是要打開內心的枯井
放出豢養(yǎng)已久的青苔
就是要將滿目的春色鋪開
渺遠的鐘聲里,一只不甘落入塵世的蝴蝶
正虔誠地對一株紫荷叩拜
泥水匠們正以立體的思想,粘合這隔世的水土
而這塵世,仿佛正有人舉杯、令觥籌交錯
唯有你,正默默地銜起一圈圈紫泥
為漂泊者的魂魄,筑起新家
如我等凡夫俗子,來大覺寺
不為撞到南墻不回頭的執(zhí)念
只是要靠一靠這鐘聲里葳蕤的青銅之氣
就是要把自己被銹跡封鎖的銅
從禁錮的皮囊里解救出來
加一把明火,把自己煅燒
再把紅塵俗世,泡成一壺
淡淡的功夫茶
你看到了嗎
斜刺里,一支晚清的藤蔓正悄悄探出身來
中空的竹子們,正再一次把自己倒空
用一把紫砂壺把春天裝滿
誰面目冷凝,儀態(tài)嫻雅端莊
誰要在這可彈可觸的微光里
蓄滿幾個朝代的文火
我來,不是尋芳
是來尋你的一川煙雨
尋你,靜默在舊影壁里太息般的眼神
和時長時短的花期
沒有借一襲素羅衣來拒人于千里之外
意到形到。你在肉身之外,以佛陀的蘭花指
按壓住雷電水火
自有人把軟踏踏的山水植進古窯里
析出骨頭的硬,和流水的軟
筱王村啊,你竟然成功地省卻預熱、烘焙
直接冷卻為風塵滿布的冊頁
層疊的碎陶里,到處是散亂的章節(jié)
時間深處,一部完整的西渚靜待還原
今夜,在你落戶七千年后的一個具體的時辰
我終于觸到了你,并重新續(xù)接上
你紫色肌膚里一再析出的明火與鹽粒
就那么圓潤著,光潔著吧
電光火石的一瞬,你竟走過這綠水青山
那一年
那一年,我十三歲
和玉米一樣開始打苞的年齡
在黃河邊,在晚風里,眼看著認準的云山
一點點坍塌,變成潰敗的羊群
我無望地追趕著眼看就要落地的
綿羊群,變得粉粉的綿羊群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偌大的田野,只有玉米互相拍打著長長的手掌
我如一只螞蟻,被拋到了天和地中間
青草和莊稼們中間。暮色開始合攏
遠處,新六村公墓的一座座墳頭
正被一層藍煙覆蓋
那時候,在黃河邊
你知道,一只烏的招呼與問候
該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