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燁
城市似乎一點聲響都沒有,雪已經(jīng)下了一整天。傍晚五點不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天空中的雪花還是那樣紛紛揚揚地飄著,因為地面上已經(jīng)積起厚厚的一層,所以落下來的雪非常安靜地躺在地面上,像是一個恭順的妓女在等候客人。我縮著脖子,快步向公交站牌走去,腳下濺起了許多污水,盡管撐著傘,雪片還是打著我的臉龐,冰冷冰冷的,但此刻我似乎對此毫不在乎,對,下午我又去了何教授家里,本來電話上是說好他下午在家的,但是我找到他家時,他人又不在。保姆說,何教授陪著老婆去西湖邊拍照了,臨走時吩咐過的,如果有學生來找,就讓他改日再來!保姆沒有開門,我在門外站著,本想打電話給何教授,但是終究沒有打過去,我倒是畏懼著何教授會發(fā)脾氣的。
公交站牌邊沒幾個人等車,可能還沒到下班時間,我又把脖子縮緊了許多,這該死的天氣,還真他媽是冷,我吸了吸鼻子,感覺鼻子應該是被凍得跟紅蘿卜一樣了。我把手中的袋子抱在胸前,像是抱著自己的性命,我還真怕雪花飄進袋子里,把里面的畢業(yè)論文給弄濕了,這似乎真的牽扯著我的性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何教授是故意在為難我,這都是我平時不給他老人家燒香的緣故,害得現(xiàn)在改了幾回都被他給退回來。真要是畢業(yè)不了,拖上一年,那我真的是完蛋了,一是無法向家里人交代,二來的話,找工作也會遇到很多麻煩,其實最主要的一點是我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讀了這近二十年書,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一直在想。
雪爭先恐后地落著,生怕晚一步到這人世間便會被融化掉,它們可是比我好多了,畢竟有那么多同伴。我站在公交站牌邊,看著落雪,看著這座灰蒙蒙的城市,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從心底里噴發(fā)出來,像無數(shù)把刀子扎遍我的全身,把身上那溫熱的血液都凝固了,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孤獨,像是要死了一樣的,我強忍住了內(nèi)心的悲傷和落寞。我抬起頭,自己要等的公交車已開來。
城市的路燈打開了,卻無法照亮它整個軀殼,仍是昏暗的。雪花飄落著,我想我要是心情好一點的話,這意境定是很美的,你看看,何教授都陪著老婆去西湖邊攝影了,多有情趣?。〉丝?,在我的眼里這么美麗而多情的雪竟然全都是血紅色的,血紅色在尖叫,我突然嚇了一跳,看到這個城市都被鮮紅的血給覆蓋了,我急忙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這座血城恐怖的模樣……
回到寢室,只有我一個人,其余幾人或是回家,或是還在外面。我抖落了衣服上的雪花,看著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依然是那樣無聲的。我又冷又餓,急忙翻找抽屜,但抽屜里除了書本,什么都沒有,我明明記得還有兩包方便面沒吃的,肯定是王富陽這小子把我的面給偷吃了。恰在這時,富陽開門進來,他的身上也全都是雪花,富陽罵了句,我操,杭州竟然會下這么大的雪,還下了整整一天,凍死我了。
我剛想開口問富陽是不是吃了我的方便面,但是富陽搶在了我前面說,這么黑,干嘛不開燈啊?他邊說邊去打開了燈,又說道,晚上去吃火鍋怎么樣?
我說,我沒錢,過會兒去買方便面來泡泡就可以了。我說的是實話,我口袋里確實沒多少錢了。王富陽說,嗨呀,你小子整天吃方便面,人都成方便面了,學校給的補貼哪里去了,走走走,今天兄弟請你去吃火鍋。這么冷的天,一邊吃火鍋一邊看雪景,倒是挺爽的。
我本想推辭,但富陽已上來拉我,說,走吧走吧,過會兒連位子都搶不到了。
舟山東路火鍋店的生意果然出奇得好,要是我們遲來半小時,肯定是沒位子了。我和富陽開吃后,富陽就問我,今天是不是去老何家里了。我點點頭說,是的。富陽來了氣,說道,這老何也真不是個東西,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還要敲竹杠。我知道富陽這話還是他的真心話,我不敢認定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學生,但是肯定是中上的,我這么認真地完成這篇論文,是絕對可以通過的。但是何教授要為難我,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王富陽給我倒上了酒,說,喝點喝點,你這人就是膽子太小了,喝了酒膽子就會大多了。我托住富陽手中的酒瓶,說,好了好了,差不多了。我倆喝的是二鍋頭。富陽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得去給老何燒燒香,不瞞你說,我在剛開始做論文的時候,就送了他兩條中華煙。
我微微張嘴,我不清楚王富陽是不是喝了酒就說胡話了,我試探著問了句,這樣可以嗎?富陽用手指指了指我,這個動作看上去很是輕蔑,他說,你啊你啊,難道你還沒看清這個鳥社會嗎?我還真懷疑你是從烏托邦過來的,估計是讀書讀傻了。富陽喝了口酒,又夾了塊羊肉放進嘴里,邊吃邊說,你以為啊,人家教授也是人吶,況且這個老何啊,長著一副陳水扁的嘴臉,一看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人,你看看他,都快六十歲的人了,現(xiàn)在這個老婆才三十幾歲啊,在杭州有三套房子,他要是教教書啊,能有這么多收入嗎。
我點點頭,一是承認王富陽說得很有道理,二是接受他對我的批評,我是太老實了,估計真是讀書讀傻掉了。
富陽舉起酒杯,來來,喝酒喝酒,媽的,過完今天是今天,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說吧!喝酒。富陽和我碰了一下,一口氣喝掉了杯子里的二鍋頭。我也稍稍地喝了一口,嘴巴里辣辣的,張嘴哈氣。我看見王富陽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大概又是覺得我毫無用處吧!
兩人吃到八點鐘時,已是吃完,富陽點了一根煙悠閑地抽著,他看著窗外的雪景發(fā)愣了好一會兒,我不敢去打擾他。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興奮地對我說,你還是從現(xiàn)在開始給老何燒燒香吧,管他有用沒用呢,他要是一高興啊,就讓你過了。
我說,我也知道要買點東西孝敬他,但是實在買不好啊,貴的買不起,便宜的又覺得不夠檔次,怕他看不上。富陽“嗨呀”了一聲,你這人啊,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每次去找他時買個兩三百錢的東西,幾次下來,他就完全會對你改變態(tài)度的,你這人就是太葛朗臺了。
我不吝嗇,但是我實在是沒錢,家里也沒錢,我問,那要送多少次啊?
富陽說,什么多少次啊,等論文一過就好了。我說,噢!富陽道,好了,別再多想了,不就一篇論文嗎,搞得感覺好像要死人了似的,走,我們回去吧!哎,服務員埋單。富陽招呼了服務員,結(jié)了賬。
路面上已經(jīng)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踩在上面發(fā)出來清脆的聲響,我感覺自己有些醉意,腦袋漲漲的,而且有點想嘔吐。一路上王富陽都在罵罵咧咧著,不是罵現(xiàn)在我們研究生畢業(yè)了工資照樣還是這么低,中國的教育制度就是狗屁,就是罵杭州的房價高得太離譜。我知道富陽并不買房子,他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富陽還說真希望朝韓兩個國家打起來,美國佬對朝鮮用兵,看中國政府怎么辦。我說,富陽,你干嘛惟恐世界不亂啊,這樣對我們根本就沒好處!
富陽說,我們反正就這樣了,那就是世界大亂吧,說不定亂世造英雄,咱哥倆就有用武之地了。富陽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仰起頭看著落下來的雪說,我還是覺得世界和平一點好,人類和睦相處多好啊,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國家的財政還要花上一大筆,這是何苦呢!現(xiàn)在我們生活在這和平的環(huán)境里,我呢畢業(yè)了好好地找份工作……哎,不過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就是先把論文通過了。
王富陽猛地推了我一下,你小子也就這么點出息,論文論文,我他媽就咒你論文通不過。
我突然有些生氣,富陽,你怎么這么說話呢,我的論文一定會通過的。
富陽鼻子“哼”了一下說,真他媽一鳥人,跟你真是沒共同語言。
我的心里被富陽這么一說,的確感到不高興,我知道我們班里有很多人都把我當成一個異類,一個只會死讀書的異類。我的惡心感更強了,想吐,但干嘔了一下又吐不出來。哎,怎么喝了這么一點酒就會醉了呢!我想仰天大叫一聲,但是卻沒有叫喊出來,我怕周圍的人會覺得我是一個瘋子,盡管現(xiàn)在周圍沒有人。
回到寢室我還是一直想吐,富陽卻是不理我了,爬到床上去就睡了。我起初也是躺到床上去了,腦袋漲得要死,我不知躺了多少時間,中間幾乎都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又被亂夢驚醒,我夢見何教授要用茶杯來砸我,我睜開眼睛,感覺還是想吐。我起床跌跌撞撞走進了衛(wèi)生間。我對著鏡子里自己那張慘白的臉,似乎看見外面的雪就是落在了我的臉上,怎么會這么慘白的?我猛地惡心了一下,又惡心了一下,終于開始狂吐,我看到一堆堆穢物,這些穢物都是我吃火鍋吃下去的菜料。吐完了,終于感覺輕松了許多。我真是沒用,連這么點酒都喝醉了。
我又爬上了床,看時間已經(jīng)是十一點,我拉開窗簾向外看了看,雪終于停了,外面很安靜,因為此刻我聽不到一絲聲音,整個世界就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時間和空間都已死亡,人類也在睡夢中死去。我倒在床上,卻無法入眠,腦子里也像是被吐干凈了,空蕩蕩卻是很輕松的。我在想明后天再去何教授那里,哎,我該買點什么東西好呢?
何教授家的裝修的確令我目瞪口呆,說實話我長這么大真的是沒有見過這么豪華的居室,一進去就讓你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氣魄,我實在不知道怎么來形容,因為我只有在電影里才看到過這么富麗堂皇的家居。
這天何教授又勉強答應見我一下,我是提了兩盒“青春寶”去他家的,何教授的老婆把我讓進門后,背對著我說,老何馬上回來,你等一下吧。她的語氣說不上是輕蔑但也不熱情。我聽富陽說起過,何教授的這個老婆是他的二婚,而且還是他的一個學生,這么說來她倒應該是我的學姐了,但我想我不能叫她學姐,見到她的時候我就叫了聲師母,她微微點頭。
何教授沒過多少時間就回來了,他進門時好似沒料到我已經(jīng)在他家里,他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會在我家的?我說,何教授,我們約過時間的。何教授又像是記起來了,說道,噢,對對,怎么,你的論文已經(jīng)修改好了。
我說,是的,然后從袋子里拿出論文稿子,這是打印出來的,我怕你在電腦上看起來不方便,所以就打印出來了……
何教授說,沒事的,我現(xiàn)在倒是習慣在電腦上看了。
我連連點頭,又把自己的論文交給他,然后把手中的兩盒“青春寶”放在一邊,說,何教授,這點東西是送給您的。
何教授卻不去看,輕輕地說了聲,你放著吧!然后隨手翻了一下論文,你這個論文我大致也有些數(shù)了,現(xiàn)在這個問題就是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國家級核心期刊上發(fā)表過學術性文章,所以你這個論文過不過的意義都不大?。『谓淌谡f著把論文扔在茶幾上。
我認真地聽著,被何教授這么一說,心里緊了一下,我急忙說,王富陽和錢康樂他們也好像沒有在核心期刊上發(fā)表過文章的……我的話還沒說完,何教授就有些不高興地說,去管他們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F(xiàn)在你自己的事情都沒弄好,我看你是要延遲一年畢業(yè)了。何教授停頓了一會兒又說,研究生在核心期刊發(fā)表論文才能畢業(yè)也是上面剛下來的規(guī)定。
被何教授這么言辭激烈的一說,我都快哭出來,但是我強硬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問道,何教授,那還有別的辦法嗎,現(xiàn)在去發(fā)表論文還來得及嗎?我分明聽出自己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何教授似乎已不打算理我了,轉(zhuǎn)過身去,你還是去找家論文期刊,等論文發(fā)表出來了再說吧!
我張大嘴不知說什么,啊……
何教授道,你沒事就可以走了,我兒子放學快回來了,我還要陪我兒子練鋼琴呢!
我不死心,再問了句,何教授,那一定要去發(fā)表論文嗎?
何教授不耐煩了,厭煩地瞥了我一眼,難道你還沒聽清楚嗎?
我點點頭轉(zhuǎn)身要離去。何教授突然叫了聲,東西你帶回去吧,我從來不收學生送的東西的。
我拎著青春寶從何教授家出來,在走到樓下時碰見了同班同學錢康樂,他的肩膀上騎著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子,那小孩一個勁地“駕駕駕”喊著,錢康樂雖是氣喘吁吁的,但還是滿臉笑容。我叫了聲錢康樂,錢康樂別過頭看見是我,手里還拎著禮品,問了句,你怎么在這里?
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我,我,我把論文帶來讓何教授指導一下的。
呵,指導?錢康樂輕蔑地說了句。
我急忙點頭說,是,是的。
錢康樂輕笑了一聲,然后就不理我了,對肩膀上的小孩說,小寶,我們上去嘍!
王富陽聽了我轉(zhuǎn)述的何教授的話后,簡直是跳了起來,呵,他還真這么說了,他從來不收學生的東西的?
我點點頭說,是的。此刻,兩盒青春寶靜靜地放在我的書桌上。
富陽道,都說現(xiàn)在的學者教授們多數(shù)是人前道貌岸然,人后獸面獸心,這話啊,說得一點都沒錯。我說你這人也是,買了兩盒青春寶,老何哪里會看得上你這點東西呢!也難怪他要說從來不收學生送的東西了,他是從來不收兩三百錢的禮品的。
我抬頭問道,那這樣的話,是不是真要去發(fā)表我的論文,時間還會來得及嗎?
既然老何都這么說了,也沒辦法了,不過發(fā)表論文是沒有這么容易的,而且現(xiàn)在的核心期刊給你發(fā)論文,純粹就是為了賺錢,都要收你版面費的。富陽說。
我瞪大了眼睛,那要多少費用???
富陽說,價格估計不會很低,一個版面至少要個千把來塊錢。
我驚訝地大叫道,什么,這么貴?那發(fā)表一篇短一點的論文也要七八千?。?/p>
富陽搖搖頭說,嗨,你這事啊,現(xiàn)在是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老何這關把你卡住了,你就是死定了,還不如去送他貴重一點的禮品呢。
此刻,我的腦子里像是白茫茫的雪地一樣,很干凈,什么東西都忘卻了。富陽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別擔心,現(xiàn)在發(fā)表論文的雜志也很多的,我們先在網(wǎng)上找一下,看看有什么便宜一點的地方可以發(fā)。
王富陽說著就走到電腦旁坐下來,查找信息。片刻工夫,富陽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看,這可以發(fā)表論文的雜志還真不少,這幾家都是核心期刊呢。
我走了過去看電腦上的信息。富陽說,好像價格還是蠻合理的,這家雜志他們報價是八百塊一個頁面,估計還可以砍一下價。我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就算是一萬多點字的一篇論文,八百塊錢一個頁面,一個頁面大概可以容納下一千五百字,那也要五千多塊錢。這筆費用對我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富陽道,我看還是去發(fā)表一下好,等論文發(fā)表了,老何這東西也就無話可說了。
我也知道要是論文發(fā)表了,何教授就應該會放我一馬的,但是五千多塊錢一下子哪里去弄來呢,我是斷然不敢向家里開口的。富陽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問道,是不是錢不夠???
我老老實實地說,是的,我現(xiàn)在手頭上所有錢加起來就一千多塊錢。
王富陽低頭思索了片刻,這樣吧,我這里還有五百多塊錢,先給你。我急忙說,富陽,這,這怎么好意思呢?
富陽道,這有什么的,我是借給你,要你還的。把論文這事解決了,你就安安心心找份工作,趕快掙錢還我就是了。
我感激地看著富陽,謝謝你,富陽。
謝什么啊,你這人雖然呆頭呆腦的,但人品還是不錯的,咱倆室友一場,也算是緣分。先不說這個了。富陽說著又轉(zhuǎn)身在電腦上查找,嗯,這家雜志還寫著編輯的聯(lián)系方式的。
發(fā)表論文的事情比想象中要順利多了,對方的人答應會在近兩期的雜志排上,一萬多一點字的論文排六個頁面,收費四千八。富陽很客氣地對對方說,能否再優(yōu)惠一點,幫個忙?
對方的人也很直接地說,四千五,這已經(jīng)是國內(nèi)最低的價格了,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別的刊物去發(fā)。富陽連忙說,好好。我在一旁聽著,想,這些雜志的編輯連論文的題目都沒有看過就答應發(fā)表了,現(xiàn)在這社會真是有了錢,什么事情都可以解決了。但是關鍵問題是我現(xiàn)在手頭上一下子沒有那么多錢。
王富陽掛了電話后問我,怎么樣,要不要發(fā),要不我再去問問別人,看看有沒有更便宜的地方可以發(fā)表論文了?
我說,富陽,算了,就在這家雜志上發(fā)吧。
富陽問,這個錢還是得盡快解決的,剛才那人說,要先把錢打給他們,然后才能發(fā)論文。
我默默地點點頭,但又想起來什么,問道,這家雜志沒問題的吧?
王富陽說,應該不會有問題的,其實我們系里也有人在這家雜志上發(fā)表過論文的,過會兒我去問問就是了。
嗯,那我盡快去湊錢,希望能在這個學期結(jié)束時把事情搞定。我說。
王富陽又拍拍我的肩膀,無聲地安慰了一下。
到了年底,杭州的街頭也忙碌起來了,盡管天氣很冷,但還是到處都是汽車、電瓶車,還有匆匆忙忙的行人。我沒有目的地走著,這幾天來為了湊錢,幾乎讓我筋疲力盡,還有就是讓我看清了人情世故,說實話從小到大我是從來沒有開口向人借過錢的,這回也是迫不得已,但是盡管你厚著臉皮開口向人借錢了,那人還是會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脫。
被三個人拒絕后,我是死也不想再問第四個人借了。既然借不到錢,那怎么辦呢,我又在想怎么能夠去打工掙點錢,但現(xiàn)在到了年底根本沒有短工可以打,而且就算是找到了,老板也不可能先付你工資??!
我晃晃悠悠走到學校附近的那條小馬路上,小馬路也是極其擁擠的,路兩邊都開滿了店,不是賣衣服的,就是小吃店,當然還有好幾家網(wǎng)吧。我也是在無意中看到一家網(wǎng)吧的門口貼著一張招聘兼職的啟事,當時我的心立即就激動了起來,像是一塊黃金突然掉到了腳邊。我急忙走上前去,迅速地瀏覽了啟事上面的內(nèi)容,大致內(nèi)容是代替某單位的職工去獻血,當然也是有補償?shù)模?00CC補貼營養(yǎng)費四百元,那如果我獻1000CC,不就有兩千塊錢了嗎,我不是很快就可以把錢湊足了嗎,天哪!我的頭腦簡直發(fā)昏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而此時此刻我卻要哭出來了,在危急關頭能碰到這種好事,這真是比一塊黃金掉到我腳邊還要高興??!我算是頭腦風暴了,我哪里還會再去理會獻血不能超過多少指標的,只要能拿到錢,現(xiàn)在就立馬可以讓我輸血。我急忙再去看啟事上的聯(lián)系方式,上面只有QQ號碼,我立馬記下QQ號,然后直接沖進了網(wǎng)吧。
我加了對方的QQ,但是很長時間都沒有系統(tǒng)消息回復,我有些失望,只是愣愣地盯著自己的QQ,一切都是那么平靜,一個小時過去了,對方還是沒有接受我的請求,只有幾個高中時或是大學時的同學發(fā)來新年祝福,我想起后天就是元旦了,我沒有回復他們,現(xiàn)在我只是等待需要血的那邊加我QQ。但是時間又過去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接受我的請求,我想對方也不一定二十四小時在線的,耗在網(wǎng)吧里,倒不如回寢室去等好。
我回到寢室就急急忙忙打開了電腦,又打開了QQ,真沒想到,在我回來的途中,對方已經(jīng)加了我的QQ,我心里一激動,差點叫出聲來。對方主動發(fā)來消息:你好,請把你的身份證號碼和姓名發(fā)到我的手機上,我們會在一星期之內(nèi)聯(lián)系你,前往杭州灣醫(yī)院獻血。后面是一個手機號碼。
我已是急不可待,但我還是保持著少許清醒,發(fā)去消息問:你們獻血是正規(guī)的嗎?
消息發(fā)出很長的一段時間,對方都沒回復,我想想是不是我這話惹對方生氣了,急忙又發(fā)去消息:對不起,我剛才不應該問您這話的,請您原諒,我把身份證號和姓名發(fā)給你。
對方回了信息:好的,感謝你的支持。
我看到對方信息,就拿起手機把自己的身份證號和姓名發(fā)給了他們。發(fā)完信息,我深深地舒出一口氣。
喂,你在干嘛呢,是不是找到好工作了。我身后有人喊了聲,我一聽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王富陽,他躺在床上,我進來時竟然沒有發(fā)覺。我問,你什么時候在這里的?
王富陽說,我一直睡在這里,你剛才干嘛這么興奮啊,真不會是找到工作了吧?
我說,哪里啊,要是找到工作就好了。
王富陽把腦袋又縮進了被窩里,操,那有什么好高興的,論文過了?
我說,不是。接下去,我把獻血的事情和富陽說了一遍。王富陽聽了我的話,差點沒從被窩里跳出來,他驚恐地說,你瘋了啊,這種東西都能相信的,虧你還是個研究生呢,現(xiàn)在獻血都是無償?shù)模绻惺裁囱a貼之類的話,那就是變相賣血。
我說,賣血和獻血有什么差別呢,這個至少能拿到錢??!
富陽盯著我說,我看你真是想錢想瘋了,告訴你別亂來啊,你需要錢的話,我?guī)湍闳?,如果你去賣血,你就是干違法的事。
我笑笑說,哪里會有這么嚴重的啊,沒事的沒事的。
王富陽從被窩里鉆出身來,警告道,你要是真是獻血,咱倆以后的朋友關系就算是斷了。
我看著王富陽,心里有些感動,我微笑著說,好了,富陽,我答應你不去獻血就是了。
王富陽又把身子縮進被窩里,哼,不是獻血,是賣血。
說實話,答應王富陽不去獻血后,我還真的打算是不去了,就當這事壓根兒沒發(fā)生過。第二天富陽還和我開玩笑說,在這座繁華的城市里想要找到一個賣血的地方,真比遇到一個肯包養(yǎng)你的富婆還難。我點點頭說,富陽,我只是一時沖動,不去了不去了。
富陽這人應該是屬于粗心大意的人,他應該是很快就忘記我的處境。到了年關,我就更加坐立不安了,必須要把論文的問題解決掉,就在富陽和我開玩笑的當天,那家發(fā)表論文的雜志就打了個電話給我,說他們就要截稿了,讓我抓緊時間打款。
我無計可施,那天晚上我又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外面濕漉漉的,天氣預報上說是雨夾雪,我不知道現(xiàn)在外面下著雨還是雪粒。打開手機的時候,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但是意思很明確,明確得讓我的腦袋轟隆一聲響。獻血通知:上午十點整,到杭州灣醫(yī)院大廳咨詢處,直接找鄭女士。
我把這條短信看了三遍,又抬頭去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王富陽,我思考了片刻,就打算出門去。
由于是雨雪天氣,公交車非常堵,車越堵,我的心就越緊張焦急,我不斷地看我那個用了五年的破手機,此刻時間過得非常緩慢,我都感覺時間也被堵住了一樣。我又朝車窗外望了望,路上都是緩慢行駛的車輛,車頂上已經(jīng)覆蓋了白白的一層雪。我呆呆地望著,我在想今年杭州到底要下幾場雪???
下了公交車,我問了路后就飛奔著向杭州灣醫(yī)院跑去。杭州灣醫(yī)院沒有我想象中那種地下醫(yī)院的骯臟和陳舊,看上去分明是一家正規(guī)的現(xiàn)代化醫(yī)院。我到了大廳,東張西望了一陣,找那個咨詢處,但是沒有找到,我正打算問人的時候,有一個人在我背后拍了拍,你是來找鄭女士的嗎?
我轉(zhuǎn)過身,見是一個中年婦女,急忙點點頭說,是的,我找鄭女士……
我就是鄭女士,你確定要獻血的吧?鄭女士望了我一眼問。
我重重地點點頭,嗯嗯,我是要獻血的,現(xiàn)在就可以獻嗎?
鄭女士的臉上開始露出一絲笑意,小伙子你這么著急干嘛啊,是不是有急用?
我說,是的,是有急用。
鄭女士笑了,哈哈,是不是女朋友懷孕了,急著做流產(chǎn)手術?
我一愣,幾乎沒聽明白她的意思,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的臉已是火燒火燎的,我急忙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其他用途。
鄭女士輕笑了一聲道,好了,我也不管你有什么用了,來吧,跟我先去驗一下血吧!
我“嗯”了一聲跟著鄭女士去抽血檢驗,抽完血后我和她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我有些怯怯地對鄭女士說,鄭女士,我現(xiàn)在急著用錢,你看看,我能不能多獻一點?
鄭女士瞟了我一眼說,我看你這體格,獻個200CC就差不多了,怎么,你還想多獻一點,那你想獻多少?
我猶豫了一下,腦子里又盤算了一下說,獻1000CC可以嗎?
什么?鄭女士驚叫了一聲,你這個年輕人想干嘛啊,獻1000CC,你不要性命了。不行的。
我站了起來說,鄭女士,我沒問題的,你別看我瘦小,我的身體好著呢!你就讓我多獻一點吧?
鄭女士也站了起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以為獻血真是鬧著玩的,1000CC,兩斤血啊,我怕把你這副皮囊都給抽干了。
我用懇求的語氣說,那您就幫幫我吧,我真的等錢用。
鄭女士審視著我,我看你樣子也挺可憐的,告訴大姐,到底是什么事讓你這么著急用錢?。?/p>
不瞞您說,我是等著錢去交論文發(fā)表的版面費,要是論文過不了,我就畢不了業(yè)了,畢不了業(yè)找工作就很困難。所以,所以請您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鄭女士說,論文不論文的我不懂,但是小伙子,獻那么多血是絕對不行的。
我慢慢地低下頭去,心里頓時落了空。這時,鄭女士又輕笑了一聲道,小伙子,其實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只是……
我一聽她說有辦法,猛地抬起頭,只是什么?
那就是,真的去賣血。鄭女士輕聲地說。
賣血?我有些驚訝。
你輕點聲。她又朝周圍看了看,然后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處,輕聲地說,對,賣血,價格比這里要高得多,400CC一千五。
一千五?真有這么高嗎?我問。
是的,如果你愿意,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
我和鄭女士是打的到那個地方的,這里屬于杭州的城西一帶,這幾年城西發(fā)展得很快,雖然下著雪,但街道上還是一幅鬧市的景象。鄭女士帶我來的這個地方也算是鬧中取靜,我們下車后就拐進了一條小巷子,這一帶明顯都是一些農(nóng)民房,鄭女士介紹說,五年前這個地方就是貧民窟,真想不到短短兩年時間這里的農(nóng)民靠出租房子都發(fā)了大財了。
我點點頭附和她。我們踩在積雪上,留下一個個骯臟的腳印,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一條怎樣的路子?
大約走了十多分鐘的樣子,我們走進了一間擁擠的平房內(nèi),里面站著許多人,看上去都是些外來務工者。我和鄭女士走近他們時,他們都很有禮貌地對鄭女士點點頭,有的還一口一個“鄭姐好,鄭姐好”叫著。但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感覺應該是異樣的目光。雖然我是一個研究生,但現(xiàn)在說不定我連他們都不如。我一想到我就要在這個地方賣血了,有些想退縮了。
鄭女士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地笑著問了句,怎么,不想賣了啊?
不想賣,我又能怎么樣?我心想,我對鄭女士搖搖頭說,不是,不是的。我要賣的。
我還是下了決心要賣我的血。
鄭女士說,好,這就好,你在這里等一會兒吧,我讓辦公室里的人去安排一下。
我點點頭。
鄭女士進去后,我對身邊的幾個人討好似的笑笑。
其中有個和我一樣瘦的男子說,小伙子,是不是沒錢回家過年了???
我說,啊,不是的,不是……
男子“呵”了一聲又說,第一次來這里吧?
我說,是的。
男子說,呵呵,來這種地方也是沒有辦法,不過現(xiàn)在能找到這種地方真是比找到一個不愛錢的女人還難?。?/p>
我看著他并點了點頭,很驚訝他的意思和富陽的話是那么相似,也許在這座被稱為全中國“最具幸福感”的城市里找到一個賣血的地方,真的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但此刻,我就在這里。
快到十二點鐘的時候,鄭女士出來對我說,可以進去了。我和鄭女士進了辦公室,這里坐著兩男一女三個人,穿的都是白大褂,但這白大褂幾乎都已經(jīng)成灰色了。一個滿臉拉雜胡子的男人冷冰冰地對我說,把外套脫了,袖子卷起來。
我點點頭,急忙脫掉了衣服。鄭女士把我的外套拿到了一張舊沙發(fā)上。這張沙發(fā)上坐著幾個剛獻過血,不對,是剛賣過血的人。他們直愣愣地看著我,像是我的臉上開著花兒似的。
拉雜胡子男人旁邊的女人應該是他的助理,年紀不大,二十五左右,很胖,白大褂也臟,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護士。呵,這種地方怎么可能會有護士。
我坐下來后,她又把我的袖子給捋高了許多,這個動作很生猛,完全可以讓我的手脫臼。那個拉雜胡子的男人幾乎沒怎么勞動,所有過程差不多都是這個胖助理完成的。過程也沒多少痛苦之處,只是針頭插進我皮肉的一瞬間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隨后,我看著自己的血液慢慢地從輸血管里流出來,暗紅色的,可以說是黑色的血,它們就這樣靜悄悄地從一個活著的生命體中流出去,流到一包儲血袋里。我當然不清楚我的這些血會從這包儲血袋中流到哪一個人的血管里去。
血流得很慢,越來越慢,胖助理不斷地拍打我的手臂,她說,你的血怎么像是死掉了一樣啊,流都流不出來。
我看看輸血管,又看了眼胖助理,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這時拉雜胡子男人和鄭女士都來看我的手臂。拉雜胡子男人也開始拍打我的手臂,然后說,你學我的樣子,做伸張運動。
我看著拉雜胡子男人的手掌,不停地合攏放開,合攏放開。的確,這樣做了就好了許多,血似乎開始流動起來。
鄭女士有些關切地問了我一句,還行嗎?要不獻個200CC就差不多了吧!
我連忙說,不不不,沒問題的,獻400CC,400CC。
鄭女士、拉雜胡子男人、胖助理,還有其他幾個人都盯著我看,似乎是想多看我一眼,生怕下一秒鐘就見不到我的尊容了。
400CC的血輸?shù)脴O其艱難,我的手掌不停地伸張著,我能感覺到我的血液在向外流動,很輕很輕,我的身體變得輕盈,變得輕松了,到最后我都有點迷迷糊糊了。胖助理說,好了,400CC到了。她說這話的聲音很響亮,至少在我耳朵是個響亮的聲音,它把我嚇了一跳,嚇醒了。
我說,好了?
她們說,好了。鄭女士和胖助理一起說的。
鄭女士又慰問道,沒什么問題吧?
我搖搖頭,不想說話,也沒力氣說話。
鄭女士給了我一包餅干,說吃點餅干吧。我們?nèi)ネ饷妫@里太擠。
我接過餅干,隨鄭女士出去。
走到外面,還沒等我開口,鄭女士就從錢包里拿出一沓人民幣來開始數(shù)錢,數(shù)了十五張一百塊給我。她說,你再數(shù)一下。
我點點頭,接過錢,錢很重,因為我現(xiàn)在很輕。錢很快就數(shù)完了,我說,對的。
鄭女士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我很可憐,她關心地說,小伙子,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年輕人應該很快就會恢復的。
我說,嗯,謝謝。
鄭女士看了看手中的錢,從中拿出了一張給我,說道,這是給你的營養(yǎng)費,去買點東西補補。
我激動地看了鄭女士一眼,沒去接錢,我說,鄭女士,我能不能過兩天再來獻一次???
鄭女士驚訝地看著我,過了片刻才說,這么快就上癮了?。?/p>
不,我就這會兒急著用錢,等把論文過了,明年找到工作了,我肯定不會再來賣……獻血了。我輕聲地,但用了力地說。
鄭女士還是把錢塞到我手里,這一百塊錢先拿著,你今天已經(jīng)輸了400CC了,要再來,也要過兩個月后吧!
兩個月?可以短一點時間嗎?我用乞求的眼神看著鄭女士。
鄭女士突然開始變得兇起來,你這人真是要錢不要命啊,拿了錢就給我滾蛋,快滾!
我看看生氣的鄭女士,又看看旁邊站著的人,覺得很不好意思,也很無奈,我討好似的說,鄭女士,您不要生氣,我現(xiàn)在也是比較急,您覺得我什么時候可以再獻血了,您要記得通知我。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整個人像是在飄一樣,從來沒有這么輕松過,雪還在下,而且是越下越大了,但是地面上的積雪都被弄臟了,我眼前看不到任何干凈的雪。我又看見了自己紅色的血,它們慢慢地往外流著、流著,似乎流到了地上去,然后地上那些骯臟的雪和紅的血混雜在一起了,血也變得臟乎乎,雪也變成了紅色,血紅血紅的。
回到寢室,王富陽裹著被子,坐在電腦桌前打雙扣。我說,富陽,晚上一起去吃飯吧,我請你吃飯。
王富陽回過頭來仔細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后審問似的說,請我吃飯,你不會真去賣血了吧?
我嚇了一跳,當然不敢把賣血的事實說出來,急忙道,沒,沒啊,我怎么會去做這種傻事呢!
呵,你這人腦子一根筋的,誰知道你會不會干這種事。王富陽回頭出了一張牌,又道,晚上請我吃飯干嘛啊,發(fā)財了?
我笑了一下道,咱們做了同學后都沒請你吃過飯,我們就去吃個便飯吧!
這一晚我和富陽在學校門口的大排檔吃了飯,他仍是喝了酒,但我沒喝,一是怕再次吐了,二是因為剛剛獻了血,不,是賣了血,喝酒對身體不好。
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雪變成了紅色的血。我望著望著,望得出了神,雪要真是紅色的,那這白茫茫的世界該成了什么模樣?
這一晚,王富陽喝醉了,一瓶二鍋頭下去就醉了,但他嘴里還一個勁地嚷嚷著說沒醉。后來是我攙扶著他回寢室的,邊走邊吐,那一刻我的腳步也是輕的,我?guī)缀跗闯隽巳苛鈦矸鲋魂枺访嫔系难┮呀?jīng)開始積厚,踩在上面發(fā)出來沙沙沙的摩擦聲,很靜、很美。
回到寢室,王富陽倒頭就睡了。此刻我也感覺到了疲憊,躺到床上后卻又沒了睡意,我心里盤算了一下,要發(fā)表我那篇論文,現(xiàn)在手頭上的錢還差一千五左右。一千五其實不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目了,我想這幾天里想想辦法總能夠搞定的。這樣想著,我的心里便安定了許多,心安定了,人就開始有了倦意,很快我就睡了過去,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我被一個夢給驚醒了,我夢見那個胖助理抓著我的胳膊又要來抽我的血,然后我看見我的血被一袋一袋地抽走,我在想我哪里來這么多血啊,再抽下去不是要把我整個人抽干了嗎,于是我驚醒了。我睜開眼望著寢室的天花板,王富陽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我確定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但是我還是無法再入眠,我害怕進入那個不真實的世界。
一千五百塊錢你要是有朋友可以借,那是很快就可以湊足的,但是關鍵問題是我很少有幾個朋友,班里的同學也多數(shù)沒說過話,況且現(xiàn)在班里在校的同學也不多了。要不再去賣一次血,但才過去這么點時間,他們也不肯再接受我賣血啊?;蛘咴僬乙粋€別的賣血的地方,這樣他們就不知道我剛剛賣過血了,但轉(zhuǎn)念一想,我的身子能吃得消嗎,況且去那種地方,去賣血,我感覺對不起爸媽,對不起自個的身體,對不起自己的靈魂。當然要再找到這種地方也很難。
我想還是算了,還是找人借錢吧,找誰呢,我只能再向王富陽開口了。
王富陽問我還打算去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啊?
我說,是的,錢我都湊得差不多了,就還差一千多塊錢。
王富陽點點頭說我這人還挺牛的,還能湊到這么多錢。
我輕笑了一下不語。
王富陽說,這樣吧,我再給你解決五百塊錢,加上上次的,剛好一千,等你有工作了,賺錢了記得要還我啊!
我感激地說,謝謝你富陽,我一定盡早還你。
那家雜志的編輯又來催促我,這次的語氣很堅決,他說明天不把錢匯來,你只有等明年發(fā)表了。
我說,我的錢馬上湊足了,你再等我一下,這樣吧,我先給你匯來三千五,剩下的一千我也在這周內(nèi)給你匯來。
對方問了句,你真這么著急發(fā)表嗎?要不等明年吧!
我說,還是今年發(fā)吧,您放心,我這周肯定能把錢匯給您。
對方嘆了口氣說,好吧,那你先把三千五匯來,剩下的一千這周一定要匯來,不然我就直接打個電話給印刷廠,把你的論文撤下來。
我忙說,我一定匯來一定匯來,謝謝您了,多謝您。
對方掛了電話后,我似乎失去了方向,走在寂靜的校園里,因為本科部的學生已經(jīng)放假,所以學生顯得很少,路邊還堆著一些雪,它們積在那里像是要一輩子賴著不走了。呵,我也想這么一輩子賴在這里不走了,但我又想迅速離開這個地方,我對它沒有好感。
我就這樣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突然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看著號碼好一會兒,才接了起來,喂!
哈,你是小胡嗎?我是你鄭姐啊!那邊的人說。
鄭姐?我疑惑了一下,但馬上反應了過來,噢,是鄭女士啊,您好。
鄭女士在電話那邊問,你的身體恢復了吧?
我說,沒事了。
鄭女士說,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向你開口的,畢竟你剛剛才獻過血,但現(xiàn)在血庫里很缺你這種血型,所以我才再來找你的。
我猶豫了一下沒說話。
鄭女士那邊急忙說,你這次只獻200CC就好了,錢可以多給你一些的。
給多少?我輕聲地卻是那么直截了當?shù)貑枴?/p>
200CC給你一千可以了吧?鄭女士說。
一千!我停頓了一下,心里盤算著賣了這次血,以后真的不會再做這種事了。我答應了鄭女士。
還是在老地方,那里似乎什么都沒有變化,賣血的人中似乎都有幾個面熟的,可能是到了年底了,需要錢的人特別多。如果排隊的話,我可能還要等上四五個小時,但是鄭女士直接把我拉了進去。
那個拉雜胡子的男人和胖助理都主動地對我笑了笑。那男醫(yī)生說,來了。他這話是對我說的,好像我跟他很熟的樣子。我點點頭,臉上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來。
這一次輸血似乎沒有上一次那樣艱難,胖助理這一次也變得溫柔了許多,她拿著早已準備好的輸血器材,動作嫻熟地將針頭插進我的血管里,血液開始流動,流進儲血袋里。我閉上了眼睛,我不想去看、也是不敢去看那紅色的血,這是我生命里的液體,我正在出賣它。我是要深深地感激我的血液,它可以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幫助我渡過難關。
我的腦子里不斷地閃現(xiàn)著畫面,何教授退還我的論文,我站在雪天里很無助,我嘔吐嘔吐,我要去發(fā)表論文,我需要錢,賣血,我的血液在飛,飛……
好了。胖助理說。
我睜開眼睛,好了。我也輕聲地說了一下。
拉雜胡子的男人說,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年春天的時候再來一回吧,以后沒錢了就多來來。他對我笑了一下,但我感覺到這笑容里藏著一種陰謀,我不知道這個陰謀是不是要殺了我。
鄭女士對我說,好了,我們就先出去吧!
到了門外后,鄭女士給了我一千塊錢。
這次我沒有道謝,我握著手中的錢,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空又開始飄雪了。這一年真的很奇怪,杭州大大小小一共下了七場雪,很多南方的老人都說,活了這么久都沒碰到過這種事。
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沒有回老家,我的緊要任務是把論文搞定了,當然不回家也可以省一大筆來回的車費。寒假的校園里顯得更加冷冷清清,王富陽已是回家去了。這一刻我就覺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大街上的行人都與我無關,大年三十的時候我就在寢室里吃泡面,為了慶祝這個中國人最重視的節(jié)日,我喝了半瓶二鍋頭,醉了,這一次醉得一塌糊涂,因為后來我躺倒在床上之后就什么事情也想不起來了,這樣真好,能夠忘記所有的煩惱。
春節(jié)過得也算是快的,正月初七那天王富陽打電話給我說,他可能還要一個月后才回學校,還說給我拜個晚年,祝我新年一切順利。我說謝謝你富陽,也祝你一切順利。
真是借了富陽的吉言,初八那天,那家雜志的編輯就跟我說,雜志已經(jīng)出來了,馬上就給我快遞過來。我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估計一連說了十聲謝謝,我真把對方看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了。
去收到雜志后,我立馬打電話給了何教授,但他一直沒有接。我想何教授大概是有事在忙,又隔了一天我打電話過去,但對方卻是在通話中,顯然他掛了我的電話。我猜不透何教授為什么不理睬我,我想這次我把論文都發(fā)表了,他應該不會再為難我的了,我決定親自上門去找何教授。
我又拎上了那兩盒青春寶,另外又去買了些水果,然后去了何教授家。這次給我開門的是錢康樂,他手上拿著一罐牛奶,他看見我以及我手里拿著的東西,很奇怪地問了句,你怎么來了?
他這一問反倒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我來給何教授拜個年。
錢康樂“哦”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對何教授的兒子說,小寶,把牛奶喝了吧,不然你爸爸回來會罵我的。
我向屋內(nèi)挪了挪腳步說,康樂,何教授不在家嗎?
錢康樂頭也沒回地說,他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來,小寶,喝牛奶吧?
我點點頭,然后又向屋內(nèi)挪了一步。我看見客廳的一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禮品,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然后把它們放在了一個角落處。我對錢康樂說,康樂,這是我給何教授買的一點小東西,等他回來了你跟他說一下,還有,還有……我從袋子里拿出一本發(fā)表著我的論文的雜志,這是我剛剛發(fā)表的論文,也麻煩你交給何教授。
錢康樂仍在哄小孩,他沒回頭,有些不耐煩地說,好好,知道了。
我厚著臉皮說,康樂,等何教授來了,你能不能發(fā)個短信給我,我想和他談談。
這次錢康樂回頭看我了,談談?
是的,談談。我說。
錢康樂說,到時候再說吧,你先走吧。他像是在趕我一樣,讓我離開何教授家,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走上去把雜志交給了錢康樂,康樂,這事就麻煩你了,謝謝你。
回到寢室后,我一直在等錢康樂給我發(fā)短信來,但是一直沒有等到。我打電話給他想問問情況,他接了電話后說,他很忙,然后就把電話給掛了。
那些天我是心神不寧,我得快點把論文的事情搞定了,不然去找工作也不安心啊!終于有一天我在教學樓里碰到了何教授,我大喜過望,直接沖到他面前去,我問道,何教授,我那發(fā)表的論文您看了嗎?
何教授看了我?guī)籽?,像是不認識我似的,然后很困惑地問了句,發(fā)表的論文?
是啊,您不是讓我去發(fā)表論文嗎,已經(jīng)出刊了,我去了您家,您不在,我讓錢康樂轉(zhuǎn)交給您的,您看了嗎?
何教授又像是回想起了事情,拍拍腦袋說,是的是的,你去發(fā)表了啊,不錯,但是小胡啊,你那論文的質(zhì)量有點問題,我也是忘了要早點告訴你,因為你們這一屆的通過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必須得有幾個學生的論文要放到下一學年再過的。所以,哎,放心,下一學年我保證能讓你通過。
何教授的這句話簡直就像是一個雷電直接擊中了我的后腦勺,我張大了嘴巴,竟忘了怎么說話。這是老天爺故意在和我開玩笑嗎?我只能這樣去理解了。
何教授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匆匆離去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要在那里豎立一座雕像供后來人欣賞,真的是很久很久我都站著不動,難道世界就是如此可笑嗎?還是我的命運中就有這么一個過不去的坎?我的眼睛里終于流出眼淚來,走過我身邊的人都朝我看看,就像看一個乞討的小男孩一樣,可是我該向這個世界乞討什么呢?公平,公平,我要的只是一點點公平!
后來,還是王富陽在電話里開導了我,那個電話打了足足有兩個小時,當然有一個小時五十分鐘時間是他在說話,我只是嗯、啊、哦,應答著他。王富陽先是痛罵了一頓老何這個人渣,然后把中國的教育制度也臭罵了一頓,罵得比茅坑里腐爛的尸體還要臭。然后就是不斷地開導我,讓我想開一點,他以他自己那段時間里找工作為事例說事,說現(xiàn)在這年頭有沒有文憑壓根兒就沒多大關系,關鍵還是要看你有真本事,讓我大膽放心地去找工作,不要因為沒有拿到畢業(yè)證書而有顧慮,這鳥社會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沒什么心思,但還是嗯嗯地回答著。到了快要掛電話的時候,王富陽重重地提醒了我一句,你小子再沒出息可別做什么傻事?。?/p>
我明白他說的做傻事是什么意思。我說,放心吧富陽,我不會做傻事的,做傻事的就是傻子了。
王富陽說,這就好這就好,那你趁著這個招工的季節(jié),趕快去找工作吧,去尋找你的伯樂吧,別傻乎乎地待在學校這個鳥籠子里。
我說知道了,謝謝你富陽。掛了王富陽的電話后,我的心結(jié)其實還沒有解開。接下去的幾天里,我一直待在寢室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待在寢室的時間有多長,后來連續(xù)有兩個電話吵醒了我,是我的小學同學,不同的兩個人,我和他們都似乎是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只因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所以他們才會打電話給我的。他們都要結(jié)婚了,讓我去喝喜酒。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就聽老媽說過,你的兩個兒時伙伴新年就要結(jié)婚了,都在我們市區(qū)買了房子,買了車子,老婆還很漂亮的。老媽又憂慮地對我說,你要什么時候才能有這個成就???當時我支支吾吾把她應付過去了。后來一段時間里我也不再想起這事,現(xiàn)在他們打電話邀請我,我也只能應付他們了,說我這段時間在做論文答辯,很忙,實在沒有時間過來了,祝賀他們新婚快樂。他們都說我真他媽有出息,讀書都讀到研究生了,是我們同學中最牛逼的。我嗯嗯了幾聲,匆匆地掛了電話。我不敢和他們講太多,生怕自己的處境被他們知曉了。
此后,我的睡眠就開始不正常,時常夢見他們都在結(jié)婚,一番熱鬧的景象,到處都是人,我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我的老媽,但我不敢開口叫她,我怕叫她后,她又會嘮嘮叨叨地和我說事。后來我看不見我老媽了,我看見的是有許多許多名車,這些名車似乎都是他們的,慢慢地開進了豪華的別墅里。他們的婚房和何教授家的一樣氣魄,我連看都不敢去看了。后來,我又迷迷糊糊地醒來了,我覺得我應該要起床了,我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呢,我從來不是懶惰的人,從小到大都不是的。
所以我起床后,恍恍惚惚地走進衛(wèi)生間,抬頭看鏡子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整個下巴和上嘴唇都布滿了郁郁蔥蔥的胡須。頹廢,原來我真的是頹廢了。不,我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
那一刻我的夢其實很沉,但我確實是在心底里對自己這樣說,我要去找工作,我不相信命運,我就要去挑戰(zhàn)一下命運。什么狗屁研究生,狗屁論文,狗屁文憑,這些都他媽的去見鬼吧,老子不管了。我在心里重重地罵道,我覺得我罵得很過癮。這一次,我很快把思想付諸了實際行動。
工作當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好找,找工作這事其實我在本科畢業(yè)那年已經(jīng)試過,現(xiàn)在雖然學歷提高了一層次,但薪金待遇比本科學歷沒有高出多少。人才市場里黑壓壓一片都是人,而招聘的單位并不多,這就是所謂的僧多粥少吧!其實我想過要退縮的,但我還是鼓勵自己,不要相信命運,一定要去試試。
也許兩個時空里的時間有著天壤之別,其實應該是過去不久的,但我卻覺得已過了幾個月。這時,杭州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回暖,而且回暖的速度很是驚人,就如昨天我穿著棉襖,今天突然就可以穿短袖了。我想起去年那幾場大雪,但現(xiàn)在杭州的道路早已看不到雪的印跡。而我也忘卻了我去賣過血的事實,這其實是我不敢去回憶,我怕,我害怕,我知道人這一輩子難免會做幾件傻事,幾件錯事,而我去賣血發(fā)表論文,也許是我人生中最為荒唐的一件傻事,抑或是錯事吧!
確實我感覺到熱得不行了,我似乎是把被子給推開了。但那一刻,我極度欣喜,因為我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比本科畢業(yè)的高不到哪里去,但我想起我畢竟還沒有拿到研究生的畢業(yè)文憑,我感覺我后來又去求了何教授幾次,但他都是很強硬的態(tài)度,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也許真有那么幾個不幸運的人是要到下一學年去畢業(yè)的,而我就是那其中不幸運的人之一而已。
在那家公司上班前,新員工組織了一次體檢,化驗單在一周后出來的,當時辦公室主任就把我單獨叫了去,后來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也來了。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們,感覺到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了。
辦公室主任把化驗單遞給了我,然后用十分異樣的目光瞧著我,人事經(jīng)理的目光也一樣,這一類目光酷似上次我去那個地方賣血時,那群人看著我的樣子。我有意避開,低頭去看化驗單,前面幾欄都沒什么不對勁的地方。突然,我看到了一枚重磅炸彈,一瞬間就在我的腦袋里炸開了?;瀱紊锨宄貙懼?,檢測方法:膠體曬法 檢測結(jié)果:陽性反應 結(jié)論:HIV抗體陽性。我學過生物,我很清楚HIV呈陽性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過去得很快,真像是在夢里一樣,我打包了不多的辦公用品,直到走出公司那一刻,我都感覺不到此刻的我還是不是自己了。外面雖是流火的天氣,但是我分明看見了天空下起了大雪,很紅很紅的雪,像是鮮血瀑布一樣。紅的雪慢慢地淹沒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吞噬掉了我的整個靈魂。我變成了白的,空白的。
我平靜地睜開眼睛來,被子捂得很嚴實,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全是冷汗,我稍微撩開一下被窩,被窩里也都是汗水,像是剛剛爆發(fā)了一場山洪。寢室很安靜,仍然只有我一個人,外面的天空也很安靜,似乎還有太陽。猛然間,我抬起頭朝外面望去,這是怎樣一番奇異的景象,一邊開著燦爛的太陽,一邊飄著靜悄悄的雪花,這些從天使身上掉落下來的羽毛在陽光的照耀下竟變得微紅,像一個個害羞的姑娘的臉蛋。是的,我確信,這絕對不是我的夢境,這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奇怪的一場雪,紅色的,一直飄著飄著。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