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晶　尹穎堯

楊瀟，本科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航天航空學院，2009年保研在清華繼續(xù)深造。研一時，他在圖書館看到Teach for China（美麗中國）招募志愿者的海報后，決定暫停在清華的學業(yè)，遠赴云南支教。當他完成兩年的支教使命，卻做出退學的決定，投身于教育事業(yè)……

把學生送進大學真的很難

“他們真的不愛讀書！”

楊瀟完全沒有想到，他放棄了清華讀研，千里迢迢遠赴云南支教看到的竟是這樣的場景：教室里孩子們東倒西歪地趴在桌子上，有的甚至在教室后排打架……楊瀟在本科時也利用周末和假期支教過，在他的印象里，農村的孩子們應像宣傳海報上那個瞪大眼睛的小女孩一樣，渴求學到知識。但現實讓楊瀟很受傷。

“這與短期支教不同，時間一長孩子們對你的興趣沒了，就不愛聽你講課了?！睏顬t無奈地搖搖頭。

在云南臨滄市鳳慶縣平村中學支教的頭幾個月，楊瀟沒法從在一群對他不感興趣的孩子身上獲得存在感。他想得最多的問題——是不是該回清華繼續(xù)念書？他的兩個美國伙伴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但他們的情況更復雜，他們需先用英文備課，再翻譯成中文，每天晚上都折騰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同樣面對“倒下一片”的班級。

“你們會離開嗎？”楊瀟問。

“不會。”美國同伴笑著說，“因為我們已經做出了承諾。”在正式加入“美麗中國”之前，支教老師們（camp members）要承諾呆滿兩年，當然，他們也有薪酬——與當地新進中小學教師相等的工資。望著表情堅毅的同伴，楊瀟決定做出改變。他經常在課外跟孩子們聊天，漸漸地發(fā)現“不愛讀書”并不簡單。

有一個夜晚，班里的小志找到了他。

“我不想念書了，念書沒意思，我老是被批評，在學校里一點都不開心?！毙≈镜某煽冊诎嗬锏箶档?名。他告訴楊瀟，他每周末都要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回家，家人總是要求他幫忙干農活，每個周末他都累得不想寫作業(yè)，一回到學校就會被老師批評。小男孩說著說著低下了頭，輕輕啜泣著。

在這所看起來還算漂亮的學校里，學生們的狀況千差萬別。有些學生只會用水池里的由山上流下來的濁水洗漱，買不起水的學生會直接飲用，經常弄得腸胃不舒服；住在山里的學生往往要走很遠的山路去上學，這消耗著他們對學習的熱情……

楊瀟趕緊開導小志，他說：“當農民辛苦，你想當一輩子農民嗎？”

楊瀟曾經失去過一個學生。有個內向的姑娘小艷決定輟學，班主任給小艷還有她的父母做了工作，但沒有效果。楊瀟當時想既然班主任都努力過了，她勢必已下定決心，況且與她還不熟，再勸也沒用。于是，楊瀟什么也沒做。幾個月后，小艷突然給楊瀟打電話，說她在城里洗車，很辛苦。說著說著竟哭起來，她很后悔當時的決定……楊瀟為自己未曾挽留小燕而感到內疚。如今面臨同樣的困境，楊瀟說什么也要把小志留下來。

楊瀟決定去小志家看看。當他告訴小志要去家訪時，小志很激動：他沒想到老師竟然會去自己的家里！楊瀟隨著小志走在漫長的山路上，小志仿佛換了一個人，內向的他出奇地健談。他不停地跟楊瀟介紹路旁的野花野草。

“這個可以治肚子痛，這個可以治頭痛！”

楊瀟微笑地回應，他不相信小志會懂得這些醫(yī)學知識，他自己連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都叫不出來。到了小志的家，楊瀟驚訝地發(fā)現小志的爺爺是一名村醫(yī)。小志從小就跟著爺爺上山采草藥，他甚至能聽聲音分辨鳥的種類。

“小志，你真厲害！懂得這么多醫(yī)學知識，很多大城市的小孩都不懂呢！”楊瀟贊嘆。

小志愣了幾秒，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長這么大，還沒有人夸過我！”

小志的家人因為這位“清華老師”的到來喜出望外，他們答應楊瀟給小志更多的學習時間?；氐綄W校的小志變得自信了，他愛上了楊瀟的物理課。這個曾想輟學的男孩成績從班上41名進步到28名。

與孩子們聊天、家訪成為楊瀟的“必修課”。周末，楊瀟常帶著孩子們爬山。兩年間，他去了38個孩子的家里家訪?！八麄儠湃文?，遇到任何感情波動都愿意和你分享。有時候，你會奇怪為什么小孩子會是這樣的，但等你了解他的生活背景后，會懂得體諒。”

男孩楊天曾讓楊瀟頭疼，他有時會用小刀在自己的手上刻東西，把自己弄得血淋林的。他還常欺負女生，是班里小混混的“頭頭”。有一次，楊瀟家訪了楊天的家，看到只有三面墻的房子，了解到他的父親已過世，母親常年臥病在床……楊瀟打心底心疼他。后來，楊瀟讓楊天當了班里的英語課代表，并讓他協(xié)助自己管理班級紀律。楊天感受了來自楊瀟的尊重，他把一切工作做得很好，他甚至主動告訴楊瀟他以后想當軍人。

墊底變成了全校第一

楊瀟所在的班是初二年級127班。127班很“有名”，無論是紀律還是成績，都是全年級倒數第一。剛到這個班的時候，有孩子當著楊瀟的面兒說：“老師，你真倒霉，教我們班。”楊瀟先是一愣，但他隨即在課堂上公布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要將127班打造成明星班級！

楊瀟先從培養(yǎng)孩子們對物理的興趣抓起。每天，楊瀟用于備課的時間超過6小時，他相信，只有讓孩子們親身參與到物理實驗當中，他們才能感覺到物理的樂趣。但學校的實驗設備非常有限。楊瀟靈機一動，他跑到鎮(zhèn)上的雜貨店，買了許多小燈泡、電池、蠟燭、放大鏡……這樣，孩子們的課桌就能變成一個小小的“實驗室”。同時，他在網上發(fā)起了籌款?！耙粋€實驗箱，可能幫助一個小孩愛上物理這門學科?！焙芏嗑W友被孩子們打動而捐錢，學校的實驗室在眾人的幫助下第一次更新了實驗設備。

第一次嘗試讓孩子們做實驗時，楊瀟心里一直打鼓。“這些實驗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太難了？萬一不能成功是不是會打擊他們的信心？”

127班的孩子們給楊瀟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驚喜。先是有學生利用反射原理，準確計算了兩面平面鏡之間的距離，并動手做出了一個小型望遠鏡。緊接著，許多小組用簡易的塑料礦泉水瓶和廢電絲制造了“驗電器”。此前，整個學校的實驗室里只有兩個能用的驗電器，楊瀟的學生們甚至沒有接觸這些儀器的機會?！膀炿娖鳌钡某晒ψ寳顬t大受鼓舞。

孩子們對物理的興趣漸漸濃厚，每次下課后，學生們還圍在一起繼續(xù)琢磨物理實驗。楊瀟想帶著孩子們嘗試一些更酷的東西，有一回備課時，他想到了上海的磁懸浮列車。

“如果能帶孩子們去看看該多好??！”楊瀟心里想，“說不定自己能先做出一個模型來?！彼粗W上的教程一遍遍嘗試，但總是因為很難找到兩個磁鐵間適當的距離而失敗。上物理課的時候，他把原理跟孩子們介紹了一遍，并告訴他們只要按照原理去做就一定會成功的。孩子們都信了楊老師的話，并動手嘗試。他們用鉛筆和白紙記錄下失敗的距離，一次次縮小距離的范圍，做了無數次實驗……兩個星期后，一個小組的成員捧著做好的模型興沖沖地來到楊瀟面前。他們將環(huán)形磁鐵套在鉛筆上，通過與下方固定的磁鐵相互排斥，鉛筆真的懸浮起來了。楊瀟輕輕地一擰，鉛筆轉個不停。他們成功了！

楊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告訴他們：“老師之前也試過，但沒成功?！睂W生們聽了都開心地笑起來。

學生們對物理的熱情越來越高漲，班級的物理成績從全年級墊底變成了第一，在全縣23個學校中的初二班級中排名第3?！皧W特曼都沒法阻止孩子們在其他班的學生面前臭美了?！卑嗌弦粋€學生將楊瀟的照片貼在臥室的墻上，與周杰倫、張杰和飛輪海（4人男子演唱組合）等在一起——楊瀟成了孩子們的新偶像。

“把（這樣的）學生送進大學，說實話真的很難?！睏顬t微微一笑，“但我希望讓他們明白這些知識，增長與人打交道的能力，這些不管是上學還是工作都對他們有用。我真心希望他們不要放棄學習的機會?！币驗?，要考上大學，學生們的成功并不僅是提高教學質量那么簡單的事兒。

近視卻沒眼鏡

為什么支教兩年？楊瀟有自己的理解，他說在第一年里充其量是熟悉學生和周邊的情況。在此基礎上，第二年才能開展創(chuàng)新工作。當楊瀟乍到學?？吹狡恋慕虒W樓，他覺得學生沒理由不好好學習，自己也沒借口不好好教書。但是，他漸漸地明白漂亮的教學樓只是教育的冰山一角，因為教育所包含的內容太豐富了。

“辦教育是系統(tǒng)工程，除了教學樓和老師，還要包括上下學的交通、住宿、家庭……乃至一副眼鏡?！睏顬t說只有在學校并與學生們交流的時間足夠長，才能慢慢理解教育是系統(tǒng)工程這一概念，之后才能做點事兒。

楊瀟所在的平村中學有十幾個跟他一樣的支教老師，他們都來自“美麗中國”。楊瀟的搭檔是兩個美國人，他們經常做出一些讓楊瀟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Paul急沖沖地來找楊瀟。

“楊，你發(fā)現了嗎？我們班上很多小孩都是近視眼，但他們都沒戴眼鏡?！?/p>

楊瀟愣了一下，其實他早就發(fā)現了這個問題。他在上課的時候發(fā)現很多孩子看不清黑板，他們或者申請坐在第一排，或者直接拿同桌的眼鏡戴上，有時竟為了一副眼鏡學生動起手來。很多人因為看不清板書，成績一落千丈。

“不行，這件事情一定要解決。”Paul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現在需要找到醫(yī)生和錢?！?/p>

楊瀟臉一熱。他小時候也曾經是近視眼，同樣因為家在農村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他直到初中才意識到自己是近視眼。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幫助這里的小孩改變這一現狀。Paul的提議提醒了他。他們開始著手找捐助。幸運的是，他們很快聯(lián)系到了一個社區(qū)捐助者，順利地拿到了一筆錢。他們跑到鎮(zhèn)上，跟一家大眼鏡店的老板商談，老板答應給他們一個優(yōu)惠的價格。Paul和楊瀟回到學校組織全校學生進行驗光，發(fā)現楊瀟班上七八個學生有近視，并給他們配了眼鏡。

楊瀟和Paul意識到很多農村中小學都存在類似情況，他們決定把這件事發(fā)展成長線項目，成立“點亮眼睛”公益組織。截至2012年，“點亮眼睛”已經覆蓋了17所學校。

在云南支教的兩年，讓楊瀟得以重新思考一些事情。有一次聊天，大家談到了未來的發(fā)展。Paul告訴楊瀟他回美國后打算當沖浪教練。楊瀟不禁瞪大了雙眼：布朗大學畢業(yè)生竟然要去當沖浪教練！

“這怎么了？” Paul眉毛一挑，“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p>

楊瀟不禁想起以前身邊的許多人。他們總是很著急，著急發(fā)paper，著急未來的生活，著急房子和車……楊瀟曾常常感覺到那么多事情壓在身上喘不過氣。“我慢慢覺得很多東西都是沒有必要的，都是可以放棄的。”

支教結束后，楊瀟沒有回到清華念研究生。他現擔任“美麗中國”的招募工作，雖然錢賺得不多，但楊瀟對從事的事業(yè)無比熱愛。

遠在云南的人也讓楊瀟牽掛。前幾天，楊瀟收到了小志家寄來的一大袋核桃。在離開云南之前，小志告訴楊瀟他要重新念初二，他已經下決心好好讀書。那個曾讓楊瀟頭疼的楊天初三畢業(yè)后去了一所職業(yè)高中讀書，為參軍做準備。當楊瀟坐地鐵、公交遇上農民工時，都會覺得莫名的親近感?！拔铱傇谙?，他們有可能就是我學生的父母?！?/p>

談及未來，楊瀟表示自己會選擇在教育領域繼續(xù)深造下去。

“現在我很清楚自己喜歡的是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