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是中國農耕時代最后一位詩人,是葉賽寧的異國兄弟。他的英年早逝令人扼腕,他的才華令人贊嘆,他眾多的不朽之作令人心動??傊W邮巧贁?shù)幾位值得認真研究的當代中國詩人之一。盡管二十年來已經有不少研究者貢獻出了不菲的學術成果,但對于一位重要詩人,那是遠遠不夠的。劉廣濤先生及其課題團隊多年來致力于海子詩歌研究,已經有不少先期成果,這為其關于海子的專欄寫作提供了保障;劉廣濤先生及其同仁學術功底毋庸置疑,這為專欄質量提供了根本的保證。
——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摘 要:海子以詩歌形式留下的這篇心靈日記,其主旨是向“姐姐”傾訴內心的孤獨和虛空,抒發(fā)心靈深處對“姐姐”的渴望和崇拜之情。作為一個敏感的詩人,海子的孤獨是相當豐富的,雨夜中的德令哈乃是其觸景生情的外在機緣。“姐姐”這一獨特的詩歌意象,蘊含著豐富而神秘的情感密碼,寄托著詩人對真、善、美、圣的執(zhí)著追求。該詩純粹而空靈,絕望而深刻,與其說是情詩,不如說是孤獨者的心靈之歌。
關鍵詞: 海子 《日記》 孤獨 德令哈 姐姐
作為海子抒情短詩的代表作之一,《日記》?譹?訛是海子1988年第二次乘火車去西藏,途經青海省的德令哈?譺?訛時所留下的心靈記錄,在讀者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德令哈從此享譽四方。2012年7月30日,中國首屆“海子青年詩歌節(jié)”在德令哈舉行,“海子頭像”及《日記》文本被雕刻在巨大的玉石上?譻?訛,成為永久的紀念。詩歌名之曰《日記》,自然會蘊含一定的私密性,那些特殊的情感密碼的存在,一方面增加了解讀該詩的難度,另一方面也豐富了海子詩歌的審美空間,吸引著眾多讀者,對其進行見仁見智的藝術闡釋。
一
德令哈,蒙古語意為“金色的世界”,青藏鐵路經過此地,可由此南下西藏。1988年7月25日,海子途經此地,正是為了奔向目的地西藏?!度沼洝芬栽姼璧男问接涗浟嗽娙嗽诘铝罟惺艿膹娏业墓陋毲閼?,以“弟弟”的那種樸拙的口吻,向“姐姐”真情告白,如泣如訴?!度沼洝分挥卸潭痰?6句,共4個自然詩段。下面筆者嘗試逐段細讀——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第1詩段,開篇即呼喚“姐姐”,告訴她自己在夜色中來到了青藏高原上的德令哈。“我今夜只有戈壁”,早已流露出詩人內心的孤獨?!案瓯凇痹诿晒耪Z中有沙漠、礫石荒漠、干旱的地方等意思。詩人稱德令哈為“戈壁”,且“我今夜只有戈壁”,反映了此時此地詩人的無助狀態(tài)。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第2詩段,詩人向“姐姐”傾訴自己孤身一人在西部高原所感受到的孤獨和虛空。不知那時海子是否知道德令哈托素湖邊有個“外星人遺址”?譼?訛,他稱“德令哈”為“草原的盡頭”,已經頗具荒涼的意味。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這是宋代詩人陸游行走在劍門關山路上所遇到的孤獨,所謂“銷魂”者,即心情沮喪得仿佛丟了魂似的。那一天,遠游的詩人陸放翁碰上的只是劍門道上的微雨,酒后的他竟“銷魂”成一副不堪的樣子。陸放翁的坐騎是一頭毛驢,海子乘坐的是一列火車,兩位不同時代的詩人在詩歌中“相遇”,痛苦與孤獨,當是他們共同的感受或思緒。騎驢行走在劍門道上的陸放翁,是孤獨落寞的,詩句“三十年間行萬里,不論南北怯登樓”就是其孤獨心態(tài)的如實寫照。乘火車抵達德令哈的詩人海子呢?他此前經歷了初戀的失敗,其情感世界可謂“美好而破碎”;他所鐘愛的詩歌寫作非但沒有引起主流詩壇的注目,即便在“朦朧詩”圈內也難以得到承認。因此,海子這次西部之旅,可謂攜孤獨遠行。在空曠寥廓的西部世界,雨水中的德令哈本身就是一座孤城,而孤城中的生命個體呢,豈不如草芥一般渺小而孤單!“我”作為一個旅行者,在穿越一座空曠原野中的孤城時,突然撞擊到自身的孤獨。如果說孤獨是人的本質的話,《日記》這首詩已接觸到存在主義哲學的內核。“靈魂,大地上的異鄉(xiāng)人”,這是出生于奧地利的德語詩人格奧爾格·特拉克爾《靈魂之春》中的著名詩句。孤獨之至的詩人海子,其靈魂仿佛在德令哈的夜雨中飄蕩。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這是詩人海子在德令哈所感遭遇的孤獨?!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是唐代詩人陳子昂在古老的幽州臺上所遇到的孤獨。當年的詩人陳子昂流下了眼淚,而詩人海子空空的雙手,悲痛時竟“握不住一顆淚滴”,莫非他的眼淚全部注入了那孤獨的心靈?……不唯中國詩人面對荒城多愁善感,國外的詩人亦復如此。諾貝爾獎得主赫爾曼·黑塞是一位小說家,也是一位詩人,其詩歌《陌生的城》記錄了詩人夜晚在一座陌生的城中漫步時心靈的孤獨和憂傷:“放下手中的行囊,你痛哭在道旁?!??譽?訛當一個人孤獨至極時,能夠盡情地流出淚水,應該說也是一種幸福,至少孤獨的情緒得到排遣,不至于郁結心中。面對痛苦和孤獨,海子往往無法盡情慟哭,內心的郁結可想而知。詩人海子不止一次在詩歌中寫到“我兩手空空”,如:“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海子《麥地與詩人》)。彼時彼刻,站在麥地接受其神秘質問的詩人,不承認自己“一無所有”和“兩手空空”,那是因為他不但心中充塞了痛苦,而且手里也仿佛空握著無形的痛苦!而此時此刻,《日記》中的海子“兩手空空”,則是因為其內心的孤獨根本無法排遣,也就沒有什么淚滴可握!
德令哈雨夜中的詩人海子,心中有淚,卻無法哭出,只得聽任那孤獨的情緒在內心一再發(fā)酵,誰說這不是一種自我傷害呢?此刻,詩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呼喚“姐姐”,向其傾訴心中的空虛和悲涼,足見“姐姐”在其心中的地位。
二
第3詩段,寫孤獨的詩人來到德令哈,對“姐姐”的思念被定格在特定的時空。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本詩段“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這一詩句,其“路過的”和“居住的”指代什么,需要根據(jù)上下文進行判斷。在詩歌文本中,“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上承“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下接“德令哈……今夜”,由此可推斷出,“路過的”和“居住的”所省略的都是“地方”,補充后的詩句則為:“除了那些路過的(地方)和居住的(地方)”。
路過一些車站,居住一些地點,就長途旅游而言,這是順理成章的。詩人海子的這次西藏之行,在到達德令哈之前,自然也走下火車,游歷過其他一些地方,也居住過另外一些地點。既如此,詩人行腳經過之地,難免會產生一些感觸,抒發(fā)一些感情,甚或在這些地方詩人也曾想起“德令哈”,也曾產生過對“姐姐”的思念。然而,在“今夜的德令哈”,在“德令哈的今夜”——這個特定的“時空”內,“我”對“姐姐”的思念卻是獨一無二的,專心致志的,延續(xù)到底的;“我”對“德令哈”的記憶也是銘心刻骨的,不可替代的,不可重復的?!暗铝罟褚埂边@種獨特的表達方式,強調的是“空間(德令哈)……時間(今夜)”的一體性,“今夜的德令哈”和“德令哈的今夜”作為特定“時空”,如同承載密集信息的集成塊,存儲于詩人的腦海,那孤獨而深情的記憶永遠無法刪除。
從時間上看,德令哈的夜晚,由于“我”思念且僅僅思念“一個”人,一直思念“一個”人,所以,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從空間看,今夜的德令哈,“我”深情而孤獨的思念被定格在德令哈的草原。由于被定格,德令哈成了記憶中“唯一的”草原。隨著列車的移動,德令哈也成為保存詩人記憶的“最后的”草原?!拔ㄒ坏摹薄白詈蟮摹边@類海子式的極端的表達,旨在強調詩人情感的執(zhí)著和純粹,同時也流露出詩人對特定時空中的情感記憶的銘心刻骨。其實,那些被記憶珍藏的“經典”,往往都是唯一的,最后的——不可復制,不可再生,遂成為絕版、絕唱,令人在贊嘆的同時,唏噓不已。斷臂維納斯不是如此嗎?梵高的向日葵不是如此嗎?曹雪芹未能完卷的《紅樓夢》不是如此嗎?……
第4詩段是全詩的高潮。詩人以德令哈為背景,寫到西部高原最為常見的石頭和青稞;隨之,在極端孤獨中,詩人仰望德令哈夜空,終于發(fā)出了心靈深處那一聲呼喚。本詩段的前四句可以看作抒情高峰到來前的緩緩過渡,那神諭般的語氣,承載著撲朔迷離的情感密碼,給讀者留下相當朦朧的想象空間,也成為該詩難點所在。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詩人對西部高原風物的描寫,只選取了“石頭”和“青稞”,但這已經足夠了,因為“石頭”和“青稞”,在某種意義上堪稱青藏高原特色性的地表景觀。在青藏高原上,石頭比比皆是。有人說,青藏高原的每一塊石頭都有一個傳說。最常見的石頭則是具有神秘色彩的“瑪尼石”——藏傳佛教地區(qū)人們心目中神圣的石頭。由于青藏高原上眾多的石頭中,不乏怪石、靈石或寶石,旅客們對石頭的好奇和興趣也就可想而知。而海子本次途徑德令哈的西藏之旅,最終竟背回北京兩塊喇嘛教石頭浮雕,重達二十多斤,讓見到的每個人都驚訝不已。青稞屬于大麥類作物,叫“裸大麥”,也叫“米大麥”,主要產自中國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等地,是藏族人民的主要糧食。青稞在青藏高原上種植已有悠久的歷史,形成了極富民族特色的青稞文化,“青稞酒”和“糌粑”?譾?訛堪稱青稞文化的代表。由此我們可知,海子在《日記》寫到“石頭”和“青稞”,并非出于偶然。
三
海子的這次西藏之行,除《日記》之外,還創(chuàng)作了詩歌《西藏》和《遠方》?!耙粔K孤獨的石頭坐滿天空/他說:在這一千年里我只熱愛我自己”(海子《西藏》)。海子把西藏喻為一塊“孤獨的石頭”,這塊“石頭”頑固而自足,只熱愛“自己”。《遠方》一詩這樣描寫“青稞”和“石頭”:“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遠方啊 除了遙遠 一無所有//這時 石頭/飛到我身邊”。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還是“青稞”,這樣的“青稞”只屬于“她自己”,其孤獨狀態(tài)可想而知;在如此遙遠的地方,“我”和“石頭”不期而遇,詩人所遇見的依然是“孤獨”。寫“石頭/飛到我身邊”,不過是一種修辭手法而已,強調的是“孤獨”不請自來。海子如此偏愛西部地區(qū)的風光景物,是有其內在原因的。就海子的一生來說,可謂充滿孤獨和痛苦色彩,蒼涼遼闊的西部高原,構成其詩歌痛苦和孤獨的底色。了解海子與西部的詩歌情緣,有助于我們理解《日記》中“石頭”和“青稞”的象征意義。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強調的是“我”兩手空空。當“我”的孤獨重如頑石的那一刻,真希望暫時撒手那塊“石頭”。此時,孤獨征服了“我”,而象征孤獨的“石頭”遂成為勝利者,“我”無可奈何,只得“讓勝利的勝利”。把“石頭”還給“石頭”,就是讓“石頭”只屬于它自己,如同“青稞只屬于她自己”一樣。個體只屬于它自己,和周圍的世界是隔膜的,這不正是孤獨的本質嗎?所以,詩句中的“青稞”也是孤獨的象征。如同李白“抽刀斷水水更流”一樣,海子欲把“孤獨的石頭”拋到身外,非但達不到目的,反倒給自己的孤獨平添一份空虛。在一個月華如水的夜晚,“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李白,自有其難言的孤獨,“明月”、“詩人”以及詩人的“影子”,構成了月夜孤獨的“三人”。值得慶幸的是,李白還可以同“影子”起舞,邀“明月”飲酒;而在德令哈那個荒涼的雨夜,作為詩人的“我”,卻無法與“石頭”和“青稞”交流,因為“石頭”、“青稞”和“我”,三者各有各的孤獨。更為不幸的是,“我”除了孤獨,還有揮之不去的空虛……那么,詩句“一切都在生長”便可理解為:孤獨和空虛,痛苦和悲傷,一切都在夜色中潛滋暗長或肆無忌憚地瘋長,這是多么荒涼而絕望的夜晚??!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在如此荒涼而絕望的黑夜里,德令哈的戈壁是空曠的,詩人的心也是空曠的。似乎在凄清的空曠中,戈壁竟也變得“美麗”起來。有論者認為,《日記》前半部分,海子孤獨絕望,到最后海子發(fā)現(xiàn)了戈壁的美麗,心情溫暖起來。其實,這是一種誤讀,對海子則是一種誤解。悲痛至極的一聲慘笑,難道也算得上快樂?戈壁的美是凄涼美,更襯托出海子的孤獨和虛空?!翱湛铡倍?,既是戈壁的空,又是詩人內心的空,極美,極精煉,極有力度!孤獨,一直是詩歌內在的質地,作為一個敏感的詩人,海子的孤獨是相當豐富的:既有性格氣質方面的孤獨,又有社會交際方面的孤獨;不但有因初戀失敗、愛情失落而引起的心理孤獨,而且有哲學、宗教方面形而上的靈魂孤獨,此外,在詩歌探索方面,他還有某種高處不勝寒的詩人的孤獨?!敖褚埂保驹诘铝罟箍障碌暮W?,帶著一顆孤獨而脆弱的心,特別需要“姐姐”的精神慰藉。而海子的內心越是孤獨,“姐姐”對其意義也就越發(fā)重要。在巨大的空曠和孤獨中,詩人終于爆發(fā)出巨大的熱情?!敖憬?,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詩人心靈深處這一聲對“姐姐”的呼喚,也是對空空戈壁的呼喊。同“人類”相比,這一刻似乎“姐姐”更為重要,“姐姐”儼然成了空曠戈壁上的女神——孤獨的世界里“我”的救主!
在但丁的藝術世界里,有女神般的“貝特麗絲”,引導他到達天堂般的境界;歌德則為人們留下“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這樣優(yōu)美圣潔的詩句;在海子的詩歌世界里,“姐姐”被賦予女神般的品格,她高高在上,成為詩人在黑夜里仰望的救星,海子的女性崇拜和宗教情懷,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作為一個獨特的詩歌意象,“姐姐”蘊含著豐富而神秘的情感密碼,寄托著詩人對真、善、美、圣的執(zhí)著追求。海子的情感世界是“美好而破碎”的,但他仍然以血淚之聲歌唱生命。這首《日記》是詩人內在情感的真實記錄,純粹而空靈,絕望而深刻,與其說是情詩,不如說是孤獨者的心靈之歌?!敖憬悖褚刮也魂P心人類,我只想你”這是海子最真摯、最溫柔、最深刻的詩句之一。在詩人遠去之后,這一聲“姐姐”,令人心碎——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本文所引《日記》詩句均選自西川主編《海子詩歌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87頁。
德令哈:蒙古語意為“金色的世界”,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日記》詩歌文本標有(1988.7.25 火車經德令哈)。
刻在德令哈“海子頭像”雕塑下方的《日記》詩歌文本,其標題被改為《今夜我在德令哈》。
位于德令哈市西南四十多公里的白公山,其巖洞內外一些神秘的“鐵質管狀物”,被認為是“外星人的遺存物”。早在20世紀70年代,德令哈就以“外星人遺址”聞名世界。
[德]赫爾曼·黑塞著:《漫游者寄宿所:黑塞詩選》,歐凡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8頁。
糌粑(zān bɑ)是藏族人民的主食,其做法是把青稞、豌豆炒熟,磨細成面。吃時用酥油茶或者青稞酒拌和,捏成小團食用。
作 者:劉廣濤,文學博士,聊城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