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人很多時候沒法選擇如何告別,也無法選擇在哪一個moment和場景下重逢。就如我再見到郭錦程。
我剛從機場回來,助理小晴就領著我到會客室滅火,“琦姐,你去杭州出差的時候,公司接了一個大單子,新娘子特難纏。”果不然,準新娘正黑著臉數(shù)落我的下屬Bace。準新郎在一旁拉她,無奈地說“算了”。準新娘白了他一眼,一甩手,“算什么算!”轉過頭繼續(xù)色厲內(nèi)荏,“這就是你們的專業(yè)服務了?”準新郎尷尬地走到窗邊,裝作沒事兒一樣掏煙出來抽。
Bace見我進來,更加忐忑不安。準新娘在明確了我是能作主的人之后,雙手交叉胸前,氣急敗壞地跟我一條條數(shù)落Bace的“罪行”:上周照出來的婚紗照效果“像一團泥”,婚禮的策劃方案“老土而俗氣”,道具定制耗時過長,“你憑什么保證能趕得及在婚禮之前完成”……
我淡淡看了一眼Bace。她明白我的含義,這場策劃是她在跟了我半年之后能否出師的考核。她臉紅紅低下了頭。
耐心地聽完準新娘的吐槽,我以極好的態(tài)度妥善地處理了這場糾紛。半小時過去,準新娘臉上的黑云盡散,恢復了平常語調(diào),滿意地在新合同上簽了字。最后她滿意地站起身,囂張地掃了一眼Bace和小晴,拉著后來全程一言不發(fā)的準新郎走了。
走至門口,準新郎忽然回頭看我。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對望,隔了這么多年之后。我的臉上掛著大方得體的職業(yè)微笑,他的眼里帶著錯愕、驚喜、難過、落寞,復雜得像潲水桶。
他們離開后,Bace誠惶誠恐地看著我:“琦姐對不起,得讓公司多支出了……我們該在哪部分壓縮成本?”
“不必壓。超預算的,由我跟老板親自解釋?!?/p>
何必要壓縮?很多年前,他說過要讓他的婚禮一定要漂漂亮亮美美無暇。否則,就不會從S城大老遠跑來廣州來找這家省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婚慶策劃公司了。
曾經(jīng)的藍色
我看了客戶檔案,這對新人是老顧客介紹過來的。準新娘叫余曉藍,是S城一個炙手可熱的單位公務員,比郭錦程小三歲,射手座。從她提出的各種頗有難度的要求來看,這個女子家境應該不俗。
Bace憔悴不堪,看來這段時間為這樁生意忙得焦頭爛額。我看了她之前那份熬了幾個通宵做出來的婚禮文案,以藍色作為基色,還用了幾種最純凈的顏色作為經(jīng)典搭配,結合得尚算完美。不錯,文本策劃能拿9分??上市履锊毁I賬。她要的是粉紅色。
我問:“做這文案之前,你沒跟他們溝通過嗎?”
Bace顯得很無辜:“我分別給過他們電話,新娘子說她只要有浪漫童話的效果,讓我們用專業(yè)眼光看著辦;新郎就一錘定音說用藍色……“
“得了。抓緊時間重做吧。”我打斷了她的話。
外面下起雷雨,我起身關窗。重新坐下,電腦里漂浮著Bace剛剛那個夢幻童話文案的扉頁。
我們曾經(jīng)商量過婚禮現(xiàn)場布置要用鋪天蓋地的藍色,藍得要淹死人那種。
對,我和郭錦程。曾經(jīng)。
像兩個?;尩膽偃?/b>
幾天后是個周末,余曉藍和郭錦程特意從S城再次來到廣州,來我們公司的攝影棚補拍婚紗照。老板去了韓國,把公司大小事務交給了我。所以即使燒到39攝氏度,我還得回來看看。
無可否認,不發(fā)脾氣時的余曉藍年輕,甜美,性感。起碼,比穿著職業(yè)套裝憔悴冷冰的我可愛多了——從深圳跳槽過來這里一年,我知道除了老板,公司上下背后都喊我女魔頭。
我不動聲色地站在眾人后面看各部門的忙活。攝影棚里同時拍攝的有幾對新人,高挑漂亮的余曉藍最為奪目。正在拍的是單人照,白色婚紗鑲上閃亮的蕾絲嬌柔地纏住她的腰,長長的流蘇順著她柔韌的身體垂下來,逶迤到腳下。攝影師教余曉藍擺出各種姿勢,她樂此不疲地配合“表演”,偶爾對穿著白色西裝遠遠等候的郭錦程做個怪樣以示安慰,好像整個攝影棚都裝不下她的快樂。
我無法再看下去,疲憊和郁悶一陣陣襲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我對旁邊的攝影助理吩咐了幾句,轉過身就往門邊走,準備穿過厚重的簾布離開。在黑暗中,有人伸手攔住了我:“駱琦?!?/p>
涼絲絲的皮膚在我手臂上輕輕一觸,旋即閃開。我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一條繩索在飛快地收緊,從四面八方把所有的器官都箍起來。我知道那聲音是誰。攝影棚的空氣忽然之間變得異常稀薄,與此同時,我的嗓子熱辣辣的,一股極度不舒服的液體似乎要噴薄而出。
簾布好像搖蕩著的秋千。迷糊之間,我感到有一雙手用力地抓住了我。
我站直后,用力掙脫了他的手打開了門。黑暗中,沒人留意到我和他的這一幕,更沒人留意到我掙脫時他帶些用力和執(zhí)拗地更加攥緊了我的手心。一抓一甩,像兩個?;尩膽偃恕?/p>
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寂寞
我聽見自己心里的一個聲音。我本以為那個聲音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出現(xiàn)了??墒?,意外地重遇郭錦程,以及那個在簾后被他帶些執(zhí)拗的一握,那個聲音又被輕易地勾起來。我想到了一個詞,死灰復燃。死灰真的可以復燃嗎?當然不能,除非只有一種情況——燃燒的火焰由于歲月和環(huán)境的吞噬而漸漸安靜下來變成微微的余燼,你以為是一堆塵埃,可某天一顆火星濺在上面突然它又會發(fā)出火光。這時候你才發(fā)現(xiàn),那堆貌似塵埃的余燼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熄滅過,而是用安寧的外表作為偽裝,等待一個爆發(fā)的機會而已。
就是這樣的一個聲音支使著我,讓我在這樣的深夜里由得他開車載著我到醫(yī)院,看病,拿藥,打點滴,吃他買回來的稀粥,以及,此刻無言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看過一篇心理學分析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其中一人說得越高興,就代表對對方越不感興趣。所以在那些特別有張力的影視作品里,相愛的兩個人常常會出現(xiàn)長長的沉默,但這沉默不是令他們更遠,反而令他們更近。我和他此刻什么話都沒有說,直接就省去了對相互消失的這些年的寒暄,略去了彼此對重遇感覺的描述,也不提各自的近況。
他的身上還像以前一樣,有一種淺淺的青草的味道,讓人安寧。那味道和我后來接觸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同。我還曾經(jīng)幼稚地想過,要是人的身體里能有一個器官專門用來記住氣味該有多好……
手機的震動把我從遙遠的地方拉回到現(xiàn)實里。我坐直了身子,任由他從褲袋里掏出了手機。
“對,見幾個老同學,晚點回來……男的,行了,他們都沒有攜眷……行,住不慣這酒店咱們明天換一家……有朋友在,不說了好吧,你先睡好嗎……”頓了半秒,他側過身子,捂著話筒,壓低聲音,帶點敷衍與無可奈何,“我愛你愛你……得了吧?”對方似乎不罷休,要他這樣那樣各種樣,顯示他對她的愛意。他盡量帶著好脾氣,配合地說出各種她想聽的話。
掛掉電話,他看著我,眼神依然復雜。
我朝他笑笑,“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再次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粘著白色膠布打著點滴的冰冷的手。
他一言不發(fā),靠在椅背上抬頭看天花板,深深挫傷的深情讓我熟悉又難過。
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寂寞。
他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最好的時光里
初冬的月光似水。他伏在我的枕邊,眷戀而又難過地看著我。我們依然什么話也沒有說,像兩個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唯一認得的路就是通向巫婆的小屋。我們那么恐懼,卻又心甘情愿地就這樣讓自己在初夏的夜里醉生夢死。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十一月街頭的空氣里洶涌而至的全是悲傷和無奈,我在街頭拼命狂奔,身后的他就像一片樹葉,連同所有或明晰或模糊的往事一起在呼嘯的長風中向四面八方破碎。
世上最悲哀的一種分手,不是雙方轟轟烈烈地吵一場,不是大打出手,不是一方移情別戀,也不是大家不能結合,而是無聲無息就分手了。
他熟睡后,我盯著他長長的眼睫毛,想,我喜歡的到底是你這個人,是你給我的感受,還是因為,你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最好的時光里?
撫過我眼皮的淺淺溫度
一個月后,郭錦程和余曉藍盛大的婚禮設在S城。我告訴郭錦程,Bace是你們婚禮的主策劃人。
“你呢?”
“你覺得我應該到場祝福你們?”
他不吭聲了。
事實上,作為真正的負責人和考官,我當然不會置身事外。此刻我坐在了S城最豪華的酒店的監(jiān)控室里,跟著酒店兩個樂呵呵的小保安一起注視著電腦屏幕。
三樓的宴會大廳布置成一片粉紅的海洋,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遵循既定的步驟井然進行。有個小小的插曲,把新娘交到新郎手中時,新岳父眼角有點潮濕,鏡頭朝他使勁拉近了。只見他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握著郭錦程,哽咽地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你以后要好好待她……”郭錦程拍拍老人的手心,“爸,您放心,我會的?!?/p>
我相信在那一刻、今后,他都是無比真誠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履行他在那一刻作出的承諾。
我盯著屏幕笑,眼淚漸漸漫過眼瞼。
我知道,有些東西我是終身無法逾越。
其實路走長了,你就會慢慢發(fā)現(xiàn),原來誰在誰心里也不是唯一。我想,我只不過是懷念,那些閃著金光的錦鯉,那些搖擺甜美的楊柳樹,那些你撫過我眼皮的淺淺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