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由花草而生出身世之感,是被都市文明馴化的結果。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桃花盛開,我只低頭從井中汲水,水流花落,汲水如故,桃花潭水深千尺,少童哪懂人世間的“汪倫情”?春夏牽牛微紫,芭蕉美艷。母親為了種些可食的作物,視他們如垃圾,鏟走!母親何嘗不知我和姐姐們花了很多心力看顧它們,卻又無可奈何。有時,熱愛與冷漠的區(qū)別,全看實用與否。
林燕妮說女人一見楊過誤終身,我是一讀董橋,從此深患花草癖。讀清簡的豐子愷,摘錄的也是“次第春風到草廬”。唐詩宋詞里沒讀明白的落花流水春去也,得《從前》的舊時月色照拂,打通了我對花草和世情的任督二脈:芒果是亢奮的,楊桃是矜持的,白蘭最會媚思。無知的旅行,此處彼處,總愛打量人家的庭院、人家的窗臺,當對旅行目的地熱烈的向往如浮云一般散去,他處的生活露出艱難的棱角,移情于一莖花草,是多么溫暖,多么易得的慰藉啊。
昔年在臺灣嘉義,跟團游阿里山,龐大的大陸旅行團令所有的熱門景點大排長龍。悶熱尚在其次,最受不了的是大伙把這里當成自家客廳,聲音之龐雜,著實考驗耳朵的耐受力。每逢這種時候,我都會出現(xiàn)生理上的頭痛欲呲。眼睛無措地游走,風物長宜放眼量,三五十米外,賣景點紀念品的攤位,花草環(huán)繞,蝴蝶蘭在風里翻飛,一些不具名的盆栽散落在墻角架子旁,漫然生長,荒野性情,兀自蓬勃,伴我捱過了那段時光。
去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看莫奈畫展,在莫奈的后花園失了魂,驚了夢。人散后,博物館外小徑分叉的花園,三角梅在晚風中搖曳,法國菊如盛裝的麗人,石橋欄桿邊,悄不可聞的水流聲似在為蝴蝶蘭奏歌……莫奈若有知,當欣慰于自己的作品,能在這么美的東方花園與他的信徒奇遇。我再次一廂情愿地認證,是臺北,為我等華人保留了一脈斯文,還有精致風雅的日常生活。
別說我媚古,讀讀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李漁的《閑情偶記》、張岱的《陶庵夢憶》,他們詩一樣地活在花前月下,油云長風里,更照出我們今日生活的粗鄙。
我有段時間愛翻《帝京景物略》,冬至一到,京里人家(應該是供不起溫室的窮人),為給家中添點雅意,畫素梅一枝,花瓣八十有一。每天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則春深矣,是為“九九消寒圖”。記錄著時人對梅花的熱愛,哪怕是紙上意淫,亦不舍晝夜。這類雅事雅筆,得去古玩市場的雅集,才能得窺一二了。
游臺北士林官邸回來后,還有個插曲。士林官邸是蔣介石、宋美齡在臺北的大宅,我去時,正逢“手舞菊蹈”菊展。這展名深得我心,各類巧思設計,充分利用了中國庭院借景、透視等技法,又有日式枯山水庭院的和風雅暢,一菊一架,均能看出設計者的厚學博養(yǎng),嘆服不止。后來,我所在的城市要辦金秋菊展,我抱著舉賢不避私的心情,獻寶一樣供出此名和創(chuàng)意,卻被粗暴地指責為不夠大氣,悵然了好久。
見花草而知雅意,不能全怪董橋“荼毒”,大概是到了年紀,精神開始松弛,感官開始覺醒,微風輕拂,草木搖落,活著真好。
游吳哥窟那年,順道去看所謂“世界第八大奇跡”——浮動著的村莊。這個村莊位于暹粒往南幾公里處的一個內陸湖,漁民倚湖而生,在湖上搭建了很多房子,向全世界游客展覽他們的生活,從而獲取劃船、賣紀念品的營生。沿路房舍破敗,違規(guī)建筑儼然,我們去時剛下過一場大雨,水面黃濁,無端讓人擔憂起那里的孩子們的命運。和母親一起為我們劃船的小女孩光著腳,也不說話,一雙深遂的大眼,笑微微將客人探。我在船上做什么動作,她便跟著做,天真逗趣。饒是這樣的貧寒人家,廊前或鐵架上,仍散落各類綠色花植,有行將死去的,有野蠻生長的,此花未凋謝完,彼花已含苞欲綻,仿佛在代言著未來主人翁頑強的生命力。
我沒有張岱先生灑脫,可以視繁華和寂寞沒有兩樣。一回到市內,便去了鼎鼎大名的Red Piano,據(jù)說是安吉麗娜·茱莉在吳哥窟拍攝《古墓麗影》時,深深迷醉的地方。Red Piano人如其名,是一家鋼琴吧,下午四五點,客未至,鋼琴吧寂寂無聲,惟廚師們在準備晚上的菜單和酒單。我和同伴點了幾杯果汁,在那里消磨了近一個小時,留住我們的是滿吧的花草。斯時大為驚艷,后來東南亞去多了,這種植物吧只道尋常。極好養(yǎng)活的蝴蝶蘭、吊蘭,混跡在各類紅色的燈具中,強烈的反差,像越南、泰國電影中,蟬躁人不靜背后壓抑的、禁忌的,或緩慢的、沒著沒落的情感。
一如我看的第一部越南電影《青木瓜之味》,名導陳英雄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之作。此前,由梁朝偉主演的《三輪車夫》,已為他博得大名。這電影悠長緩慢,電風扇的轉動聲、螞蟻、蛙跳、青青露珠、茫然的愛情,滿足了我對熱帶海嶼的全部想象,源頭甚至可追溯到杜拉斯的《情人》。我后來坐長途大巴,從下龍灣穿行至河內老城,將每個羞澀的少女想象成“梅”。理直氣壯地穿行在河內的老房老巷里,希望看到某個軒窗內,少爺們深情的凝視,竟一次也未得。
最讓我大失所望的,是得知這部電影竟是在巴黎搭建的影棚內完成,一切皆為法,如夢幻泡影,但我從此愛上了影像中的日常。這一方面,小津安二郎堪稱大師,侯孝賢亦如是。在這兩位莫逆于心的大師級鏡頭里,四季隨人物細膩轉換,細密的長鏡頭,定格了生命中諸多人煙淡靜。春鳥夏蟬,螢火照夜空,秋蟲在呢噥。據(jù)說侯孝賢拍電影時,連吃亦是真吃?!逗I匣ā返拈_頭,長長的吃飯鏡頭,那一桌子菜都是他的御用演員之一高捷做的。去臺北時,專訪了因《悲情城市》而聞名的九份,聽秋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夜來更有秋聲愁煞之感。孤身立于悲情城市街頭良久,并非哀矜自憐,而是為了不辜負那些漏夜看仿版DVD的美妙時光。
櫻花和秋葉,雪國和新月,很多在日韓影視劇中很常見的光景,在國產(chǎn)影視劇越來越罕見。橫店影視城,我做娛樂記者時,每年都要去蹲守十來天,流水地采訪明星。桃花都是塑料手植,道具梨、蘋果長年供在那兒,都經(jīng)不起特寫?!墩鐙謧鳌愤@類清宮戲,供娘娘蒔花弄草的,亦是些尋常俗物,著實令人懷念1987版《紅樓夢》,春花秋雪,因時而變,誠意十足。
許是對童年痛失的那叢牽牛戀戀不忘,電影《梅蘭芳》上映時,落入心底的短評,是在武大教書,博名花草茶窒的李瀾老師之嘆,“梅蘭芳最喜牽牛,特好培育別色牽牛。這類細節(jié)放在傳記電影里其實非常有趣。不過電影哪里顧得上這些花花草草,民族大義,大義凜然地把這些小東小西毀掉?!?/p>
誠哉斯言。李瀾的新書《夏目漱石的百合》,談名人愛花惜花軼事,將植物與世情結合,因花語而想見其人。她寫武漢大學校園內最珍貴的一棵樹是位于櫻花大道坡下的秤錘樹,屬瀕危植物。今年“十一”,原本準備做死宅族的我,讀完此書,穿過洶涌的人潮,總算把它看了。秤錘掛果又一年,離我在櫻桂大道悠來晃去的求學時光,倏忽二十年,月光一樣過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