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存在與發(fā)展,其重要標志之一,是擁有并自尊自豪地運用自己的語言和文字。
我國古代非學科化的語文教育,早就融匯一體地存在于子史經(jīng)集之類的綜合教育之中。這樣的舊式教育雖然也曾一度輝煌,保存、傳承我國的文化國粹,然而由于主宰文士命運的八股文、科舉制的長期異化,舊式教育越來越背離時代發(fā)展和科學進步,越來越成為文人學士的精神桎梏。
一百多年前的戊戌維新人士們,已經(jīng)思索過類似我們今天教育所面臨的某些問題。他們果斷地提出并步履艱辛地實施著一系列對策:廢八股,??婆e,興新學,定學制。
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904年1月13日),清政府終于批準并頒布了《奏定學堂章程》(癸卯學制)。自此,我國開始建立起嶄新的學制和獨立分設學科的教學體系,中國文學一科應運而生?!秾W務綱要》中清醒地指明:“其中國文學一科,并宜隨時試課論說文字,及教以淺顯書信記事文法,以資宦科實用,但取理明辭達而止?!庇种苯亓水?shù)財嘌裕骸爸行W堂于中文辭,止貴明通?!?/p>
如此明確“止貴明通”、學以致用的國文教育要旨,幾乎成了我國一代語文教育宗師們的共識。如王國維、唐文治、蔡元培、梁啟超、蔣維喬、夏丏尊、吳研因、錢基博、黎錦熙、陶行知、胡適、周予同、陳鶴琴、孟憲承、王森然、陳望道、葉圣陶、朱自清、呂叔湘、阮真、蔣伯潛、朱光潛等,他們都是博古通今,抑或學貫中西的大師,他們論述國語、國文學科的論文,精彩紛呈,各具特色,為當下許多高論之所難企及;而萬端不離其宗,他們都認定國文、國語學科的基本要旨必須是姓“文”、姓“語”。
近年來,我們在反思當前教育改革有所缺失時,不少語文教育界人士不無遺憾地感慨,當前中小學語文科很難與當年國文、國語的許多典型教材相提并論。其實,我們當前的語文教育理論建設,又何嘗能與當年國文國語學科教育大師們同日而語呢!
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李杏保和揚州大學的顧黃初教授,曾主編了一部自新學制實施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的語文教育論文集。盡力搜集了當年對語文教育做出重要貢獻的名家論述,按論文發(fā)表時間先后為序編排出版,供廣大語文教育工作者研討參考。當時年高德劭的呂叔湘先生審覽了這部書稿,親自提議論集名稱并親筆題署封面為《二十世紀前期中國語文教育論集》。
彈指間,這部論集已問世20余年。數(shù)以千計語文教育研究方向的博士生、碩士生們,從這部論文集中熟諳了許多本不該忽視的一代語文教育宗師,這部論集和爾后編著的《中國現(xiàn)代語文教育史》,有幸成了教育學(語文方向)研究生們的重要文獻和基本教材,不少高等師范院校還將這兩部書列入對口“考研”的必讀書目。每年有大量研究生和在職進修的中小學語文教師求購論集,卻因初版久已告罄而未得。
前不久,教育部語文出版社的幾位編輯主動聯(lián)系,希望再版論集,以應時下各方之需??紤]到原主編之一的顧黃初教授已逝世,而論集中又確實還存在不少遺珠之憾與訛誤之失,故而不得不進行一系列較為重大的更動,竭力使其更具文獻性、學術性、現(xiàn)實針對性,從而盡力使之升格為一部名實相副、蘊含較為深廣的論典。經(jīng)過有關各方一年來的共同努力,新版《國文國語教育論典》終于在語文出版社問世了。
二
我們常說:真理越辯越明。其實,這也是應該有一定條件的。
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教育與整個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攸切相關。語文學科教育常常會引發(fā)全社會的特別關注,這可以理解,但是長期以來語文教育大討論中的過度政治導向、非學科性和邊緣化等方面的有意無意干擾,投入討論者對祖國語言文字教育的歷史和現(xiàn)狀不甚了然,各言其是,各論他非,于是乎就不免出現(xiàn)了“不討論還清楚,越討論越糊涂”的混沌局面。其實,許多基本問題,在當年國文國語教育大師的著述中,都有過明確的答案或是富有啟迪意義的引導。緣此,我們對入典的論者及其宏論,由衷地萌生敬畏之心。
我們敬畏前輩大師們,自覺承擔國文學科建設的民族自尊和自信的高貴品質(zhì)。
我們時常心潮澎湃地銘記著,“陜北人民領袖”劉志丹的老師王森然先生在《中學國文教學概要》一書中對我們情深意長的囑咐:
一國的言語文字,是國民思想感情所由傳達的媒介;一國的文學,是國家精神生活的結晶。國文教得不好,學得不好,學校教育,怎樣還說得到改進?在其他各科的教材教法,內(nèi)容工具,似乎都還有可以借鏡于他國先例的地方。獨有國文,非由我們自己來探索不可。
國文教育工作者責無旁貸應該傳承“國家精神生活的結晶”,應該授予學生以“國民思想感情所由傳達的媒介”。當時剛逾而立之年的王森然先生的這段豪言,豈不是迄今還在呼喚我們自覺地去擔當復興民族文化的歷史使命?
王森然先生絕不是一名排外主義者,他的理論著作在闡述一系列重要理論觀點時,顯然是參閱了國外不少專家和學者的著述,如杜威、孟祿等人來華調(diào)查后所做的重要報告,柯爾文的《中學教學法》、海沃德的《欣賞之教學》、桑代克的《教學之原理》、臺爾和勃拉地合編的《文學選讀》、裴柯和桑代克合編的《日用古文選》等。王森然先生借鑒國外的先進理論,旨在沖破我國舊式教育中不合理因素的桎梏,為了促使我國民族特色的國文教育構筑現(xiàn)代教育的基礎而開辟新路。
我國現(xiàn)代教育的前驅宗師,大多是學貫中西的俊杰英才。精通一國乃至多國外文;甚至連四十多歲才去法國勤工儉學的徐特立,也努力通過了法文閱讀和研究關。他們絕不以通曉外文而自矜,而是為了振興中華民族文化而不懈地開創(chuàng)著中國特色的國文國語教育道路。
我們敬畏前輩大師們,在國文學科早期,就能高屋建瓴地用辯證思維來闡解文道關系。
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孫本文先生在《中學校之讀文教授》中作如是觀:如果把涵養(yǎng)能力的形式視為“文”,把陶冶心性的實質(zhì)視為“道”,那么,“文”就是國文教授的“本”,而“道”則非國文教學之主鵠,當有各學科共同承擔其育成之任務。
葉圣陶、朱自清先生態(tài)度更為明朗。他們在《國文教學》一書中直白地表述:“國文教學固然要重視精神訓練,但尤其要重視技術訓練,即重視了解文字和運用文字的訓練?!薄皣恼\然是(精神訓練)這方面的有關學科,卻不是獨當其任的唯一學科……把精神訓練的一切責任都擔在自己肩膀上,實在是不必的。”
這一時期,更有陳啟天、蔣伯潛等專家學者,先后明確地把培養(yǎng)語言文字能力的基本任務定為本學科教育的“主目的”。從邏輯學和辯證法的范疇思考,國文學科的特定命名與性質(zhì),就表明了它的矛盾主要方面與主要傾向:舍棄或無視語言文字教育本身,國文學科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們敬畏前輩大師們,毅然掙脫千年“經(jīng)學”羈絆,篳路藍縷地開辟了國文教科書建設的創(chuàng)新之路。
癸卯學制公布后,雖然明確了獨立設置的各門學科,但是,就語言文字教育這門重要文化學科而言,它所相關的課程與教材建設,卻是相當篳路藍縷、步履維艱的。力主變法維新的人士,深悉皓首窮經(jīng)、延誤有用人才的痼弊,然而,他們并沒有做好相應課程與教材的充分準備。一段時間內(nèi),“讀經(jīng)講經(jīng)”仍然成為新學堂的主要課程。
平心而論,清末的學部終于開始打破千百年來封建經(jīng)義絕對統(tǒng)治教育的局面,緊接著“講經(jīng)讀經(jīng)”的逐步削弱、國文學科及其教材的橫空出世,實在是一件石破天驚的壯舉。由此以降的中華后裔,能精神飽滿地把握好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聯(lián)系的語言文字工具,有余力去接觸現(xiàn)代文明的一系列先進學科,始能開闊眼界地去瞭望整個世界乃至宇宙空間的風云變幻。
用這樣的歷史眼光,去披覽清末民初的早期《國文》教科書,我們不能不折服驚嘆,浮想聯(lián)翩!用這樣的歷史眼光,去拜讀《國文國語教育論典》中蔣維喬、沈頤、范祥善等人的論文時,我們就不能不肅然起敬,油然而生愧恧!我們今天已經(jīng)很少有人熟悉這些名字,但在當年,他們都曾主編、編輯過我國早期的多種《國文》教材,與張元濟、蔡元培等語文教育泰斗一樣,為締造國文學科做出過杰出貢獻。
我們知道,秦始皇的“書同文”政策與舉措,是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性輝煌功績。其實,國文學科的誕生,也無愧為延續(xù)和弘揚這一歷史功績的中華民族現(xiàn)代偉大文化工程,然而我們的先輩又超越“書同文”的視野,而適時地展開了在全國實現(xiàn)“言文一致”“語同聲”的宏偉構想,以進一步突破區(qū)域性隔閡。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呼應而涌起的國語統(tǒng)一運動,值當其沖。
1917年秋,全國教育會聯(lián)合會議決了《推行國語以期言文一致案》;1919年在教育部的附屬機關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的第一次大會上,劉復、周作人、胡適、朱希祖、錢玄同、馬裕藻等,提出了《國語統(tǒng)一進行方法》的議案,毫不含糊地表示:打算把“國文讀本”改作“國語讀本”,國民學校全用國語,不雜文言;高等小學酌加文言,仍以國語為主體,“國語”科以外,別種科目的課本,也該一致改用國語編輯。
彼時,教育部體察情形,確認了兩個議案。即于1920年1月先下訓令將初小“國文”改為“語體文”,后又下修正令文將“國文”改為“國語”。其態(tài)度之果決,效率之迅捷,可圈可點。須知,當時國語統(tǒng)一的標準尚未擬制,而小學的國語教育已走到前面去帶動全國的國語統(tǒng)一運動了。胡適對此極為贊賞,評價教育部的命令是“幾十年來第一件大事”,“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
我們敬畏前輩大師們,尊重科學、遵循規(guī)律、講究方法、積極探索的務實與創(chuàng)新精神。
教學方法是各科教育都必須傾心關注的。采用適切的方法,可以在完成既定任務的過程中事半功倍;方法不對,有可能事倍功半,乃至前功盡棄。近年來,學界十分強調(diào)教育效率,可是,在語文教改中往往未見有較為顯著的成效。對此,我們又常常簡單化地一概歸咎于教育理念或教學模式之類問題,這其實是未必客觀或不甚公允的。徐特立先生曾在《科學化民族化大眾化的文化教育》一文中說過:“當科學萌芽時代,老八股和新八股是不可避免的。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說:‘在德國最不行的博士、大學生都創(chuàng)造體系,好像雨后春筍的發(fā)展。有些人以為科學的自由,就是在于每人有權著述一切自己所沒有學過的東西,杜林先生正是這種假科學的標本典型’?!?/p>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語文教育中生搬硬套“洋八股”而肇致的教訓還少嗎?走中國語文教育的路,偏偏不相信中國自己的“腳”,硬是要“削足”去“就”他人之“履”,當今中國的教育界不也是有著“杜林”的影子嗎?
“教亦多術矣”(孟子語),國文國語的“學”“術”,應該多元地包括“學理”“法術”?!秶膰Z教育論典》中展示了琳瑯滿目的教學方法精粹,都是我們應該尊敬的先驅們樂于金針度人的無私奉獻。對此,我們希望有志于薪火傳承的青年同路者,循其法路,明其法旨,曉其法理,順其法勢,擇其法善,走出一條條中國特色的母語教育康莊大道。
1934年《中華教育界》發(fā)表了署名為祝世德的國文教師的大作《初中國文教學經(jīng)驗談》,作者所關注的是教科書編寫問題,發(fā)出了令當今教材編寫者都不免為之震撼的吶喊:“我們該覺悟了,高談學理的空洞議論是不對的!我們要的是實驗!我們要的是實驗后的教材,實驗后的教學法!我們要的是實驗后的教訓,失敗的和成功的!所以學理是可貴的,經(jīng)驗尤其可貴!”
誠然,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
1923年,中國公學中學部校務主持人舒新城先生,應我國現(xiàn)代實驗教育奠基人之一的廖世承先生所邀,赴東南大學附中進行道爾頓制與非道爾頓制的對比實驗。該項教育制度是美國教育家柏克赫斯特女士于1920年在馬薩諸塞州道爾頓市中學創(chuàng)建的。其主要特征是:以“實驗室”或“工作室”取代班級授課制;以學生興趣自由支配學習時間,無所謂入學時間、進度和升留級等問題;實行學分制。我國“國文”教育名師沈仲九、孫俍工、穆濟波等先后親身投入這項實驗。他們在實驗過程中,察覺了這項制度的不少要害問題,兼以設備條件要求過高,不適合我國國情,于是,坦承“道爾頓制在文科教學方面的效果并不比非道爾頓制的班級更好”。他們宣布了并未成功的教學實驗,也許為后世的教育改革者提供了更為有益的啟示。
三
這部《國文國語教育論典》的重要意義不限于典藏,而更在于“引”“據(jù)”和闡釋;不只著眼于今天,也可放眼于明天和后天。昨天,“國文”“國語”教育平臺,溝通的何止是幾代人穿越時空的思想交流?今天,我們的“語文”教育平臺,面臨科技文明迅猛進步、人類文化迫切需要多元交流與發(fā)展的信息時代,怎樣才能永葆光華、無愧五千年民族文化精神的積聚呢?尤其值得未雨綢繆、深入思考。
(作者為語文出版社2014年9月出版《國文國語教育論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