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域
壹
葉綰近來總是頻頻撞見他。
畫舫一側(cè)的街市旁,他一身烏色衣衫蓬頭垢面地與一群以乞討為生的孩童為伍,懷中抱著一柄銹跡斑斑的長劍,斜倚在身后灰色的磚墻下,面前既無乞討用的碗碟,目光又無一絲卑微之意,只是那么肅然地待著,任憑過往行人如何打量都不理會。
葉綰瞧著有趣,那日經(jīng)過時便順手丟了個酥脆噴香的燒餅過去??春脩虬愕氐攘似?,葉綰不見那人有所反應(yīng)便索性在他面前蹲下,揮了揮手示意他看向自己:“喂,你不是乞丐嗎?怎么給你東西也不吃?也不懂道謝,新來這兒沒學(xué)過當(dāng)乞丐的規(guī)矩嗎?”
那人抬眸,亂糟糟的墨發(fā)下一雙寂寥的眼,清冷疏淡地望著她。
葉綰不禁訕訕,自討了沒趣當(dāng)即便轉(zhuǎn)身離開??伤恍判?,自那日過后每日從船上去集市時都刻意自他面前經(jīng)過。第一日給他捎了一只白瓷碗,第二日來那只碗依然原封不動地被擱置在原地,她見怪不怪往里丟了幾個柑橘,日復(fù)一日,算是將這街市上的小吃給他送了個遍。
起初他以沉默卻堅定的姿態(tài)抵觸著葉綰的接濟與示好,只是葉綰太聒噪,每日放下東西卻還不走,蹲下來也不管他聽不聽,就著每樣小吃向他介紹得喜笑顏開。
無論他如何避開她的目光,一抬眼總是能瞧見面前這姑娘笑嘻嘻的臉和粉色的頰。
后來他也不再抵觸,會在那群乞丐孩童上來搶走他的的食物前將葉綰給的東西吃得精光,而后繼續(xù)他此前的姿勢,時而深思時而望天,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日,葉綰將油紙包擱在他碗里,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有的沒的正欲離開之際,一旁豬肉攤販家的狼狗從鋪子下鉆了出來,朝著葉綰手里另外一個油紙包拼命吼叫。
葉綰躲了幾下沒躲開,那狼狗就撲上來張著尖利的牙齒去奪那油紙包。她掙扎了幾下沒掙脫,眼見著那狼狗發(fā)了狂偏了腦袋就要咬她——葉綰只覺得眼前景物飛速變換,待回過神來時人已經(jīng)被起身的那人護在了身后。
雨水和泥土的氣息濃郁,惹得她微微失神,稍稍一垂眸,便瞧見了那人手掌處有個豁大的傷口,悚然一驚后就去小心觸碰,心急道:“你隨我回畫舫吧?”
那人聞言卻毫不猶豫地抽出了手,瞥了兩眼手上的傷口后不以為然地藏在了袖子里,抱著那柄銹跡斑斑的長劍再度坐回了角落里。無論葉綰如何規(guī)勸,他都不發(fā)一言不聽一勸。
他固執(zhí)得好比頑石,而葉綰的精力有限,畫舫的生意已足夠讓她心力交瘁,更何況是無論如何好心相待都不為所動的他。后來她漸漸來得少了,偶爾經(jīng)過也是將尚書府的公子送回府,余光瞥見他依然還是那副老僧入定、肅然淡漠的模樣,莫名就看得她氣悶。
卻是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主動出現(xiàn)在碼頭來尋自己的。
她聞聲訝異地從船艙里奔出,念及自己的莽撞才改為閑庭信步走了出去,一眼便望見烏衫黑發(fā)的那人,微微恍惚間見他朝自己彎下腰,以手代筆在潮濕的路面上寫了幾字。
“在下薛泯,可否留在姑娘的畫舫上幫忙?”
早春伊始的節(jié)氣,怔忪間天際又傳來驚雷聲,葉綰望了望稍顯狼狽的薛泯,點了點頭。
貳
薛泯不會說話。
葉綰為此惋惜的同時卻又無故長舒一口氣。她這畫舫的營生,落在鄰里街坊三姑六婆眼里那是絕對地上不了臺面。葉綰習(xí)慣了被人在背后嚼舌根,但她卻并不希望身邊的人對此有所微辭。哪怕薛泯心底有不屑,不說出來倒也好。
他便身無長物地住到了葉綰的畫舫上來。收拾整齊后出現(xiàn)在葉綰面前,葉綰正在算賬,無意中一回首對上換了藍衫束了黑發(fā)的薛泯,瞬息間有種這畫舫中的琉璃燈火都為之暗淡的錯覺。薛泯見她不語,倒微微不自在起來,轉(zhuǎn)身正要離開,卻被葉綰一把拉住。
“你可真好看,比咱們畫舫最美的姑娘都要美上幾分?!?/p>
薛泯卻不領(lǐng)情,揮開她的手轉(zhuǎn)身去忙碌,耳根處卻染上一抹可疑的紅。
薛泯自此便算是在畫舫安頓了下來,做些燒火打雜的事情,倒也為葉綰省了不少心力。葉綰的畫舫接納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姑娘,彈彈琴唱唱歌,供來往的行人喝茶歇腳,倒也是蠻正經(jīng)的營生。只是這世道愈見紛亂,錢不好賺不說,還得憂心著自家的姑娘何時會走人。
去年棲霜就和她開了口,說等來年天氣暖和了,她便下船回江南試著找一找親人。葉綰彼時為了穩(wěn)定軍心一口答應(yīng)下來,只是隨著時日漸近卻漸漸發(fā)愁。
老實說這畫舫的生意多虧了棲霜才得以維持,若是棲霜走了,剩下的便是她這個琴棋書畫樣樣不通的老板,以及一堆毫無特色的姑娘了。
用完晚飯,葉綰苦著一張臉對著琴滿臉哀愁。薛泯收拾了碗筷,實在是無法忽略她強大的怨念,扭過頭來詢問似的望向她。葉綰訴苦道:“你說我小時候怎么就不學(xué)學(xué)彈琴呢?”
薛泯默然凝視她,待將手里杯盞擺放整齊后才走近,落座在一臉愁容的葉綰身側(cè),信手撥了幾下琴弦,繼而轉(zhuǎn)身饒有深意地望著被燈花暖了臉頰的姑娘。
那姑娘此刻已是目瞪口呆,而后有雀躍和驚喜的神色染上眼角眉梢。她毫不在意地握住薛泯寬大而微有粗繭的手,放置在琴弦上興沖沖轉(zhuǎn)首要求:“教我彈好不好?”
他不拒絕也不頷首,朱紅色燈花搖曳只看清他黑眸漾著清淺而柔和的光,而后他垂眸,反手握住葉綰微涼的手指撥出了幾個簡單的調(diào)。葉綰練了幾次都不得要領(lǐng),只得抽出手支著額頭坐在一旁,在燭火斑斕的暖意里久久地凝視著他。
本就精致的眉眼被燭火一襯,隱隱透著惑人的妖冶。葉綰捧住滾燙的頰,慌亂收回眸子,用大聲說話來掩飾此刻的局促:“薛泯啊,若是棲霜真的走了,咱們這畫舫是不是就難以為繼了啊……要是她不走就好了?!?/p>
薛泯以手覆住琴弦,瞬間的寧靜里他抬眸望向葉綰。葉綰不解他深沉目光的深意,只覺時光在他眉眼神色間無端被拉長,害她抵不住起身匆匆躲開。
只是事情卻在三日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本來堅定還鄉(xiāng)的棲霜匆匆改了決定,打算繼續(xù)留在這畫舫上。葉綰只是高興,卻并未察覺她眼角眉梢的恐懼。飯后經(jīng)過棲霜臥房時卻聽見里面隱隱傳來低泣聲,是棲霜在和另一個姑娘低聲說話,語氣盡是恐懼和憎恨:“那個薛泯威脅要我留下,他用那把劍指著我,說只要我敢踏出這畫舫一步,他就割掉我身上的一個部分……”
葉綰呆立了半晌,先不說薛泯根本不會說話,再是那把銹跡斑斑的長劍能不能順利拔出都是問題,更何況這又不干薛泯的事,他沒道理這么做才對。
她細想了一番越發(fā)覺得有理,喚了薛泯上岸添補物什。只是棲霜低聲說的那些話還是像一根刺,驅(qū)使她一路頻頻用余光去看薛泯。
哪能看出什么呢?這人總是一副刀槍不入的頑固模樣。
叁
棲霜的留下讓向來中意她的尚書府公子頻頻前往畫舫賞月品茶。
偶爾攜上幾壺美酒,落座于畫舫之上將目光牢牢根植在棲霜的舉手投足之間,傾慕的神色不言而喻。 某日尚書公子喝得多了些,昏昏沉沉起身欲去逗弄棲霜,卻不料步伐趔趄歪倒,瞪著迷蒙的眼就晃到了作壁上觀看好戲的葉綰面前。他雙手捧住陷入呆滯狀的葉綰的雙頰,紅了臉支吾著道:“跟我回府可好?”
葉綰沒忍住,撲哧一笑,不介意醉鬼酒后的混沌話語,反手將他小心攙扶下船,一路上聽這位膽怯斯文的尚書公子絮絮叨叨地說起對心上人的迷戀。
既唏噓又動容,便對他多說了幾句,不外乎囑咐他別放棄之類的話。返身回畫舫卻撞見正在岸邊等待的薛泯,見她出現(xiàn),他靜靜望了她一眼,目光沉郁。
葉綰不解,只是被尚書公子這么一鬧,難得起了點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閑情逸致,思忖片刻后出聲喚住正欲忙碌的薛泯:“聽聞今日有異族舞姬來城里,要去瞧瞧熱鬧嗎?”
熱鬧自然是沒瞧上,兩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去已是日暮時分,夕陽的余暉將長空染上金紫。葉綰只得懨懨地隨薛泯往回走,路過賣糖畫的小販時她隨意說起舊事:“你小時候吮過糖畫沒?那時我父親還在世,畫得一手漂亮的糖畫,每月領(lǐng)了工錢,頭等大事便是去買一塊糖,回家后燒融了,在木板上給我畫出各種各樣圖案的糖畫,可好看了。”
薛泯有那么片刻的怔忪,舊事的影子倏地在腦海中飛過。他望了一眼那糖畫小販,微微思索后上前攔住那人,買來一塊尚未熔解的糖塊。
等不及回畫舫,索性借用了那攤販的爐子,薛泯動作嫻熟地?zé)羌逄?,灑入桂花粉調(diào)制成黏稠適中的糖稀后迅速在木板上作畫,寥寥幾筆揮斥方遒。葉綰歪過腦袋定睛一瞧,有那么片刻因為陡然擊中心臟的澎湃情緒而說不出話來。
薛泯卻待它定型后才遞給她,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巴掌大的小小糖畫上,眉眼妥帖分明是葉綰自己。
日暮降臨,沿河花燈被巡城的官卒漸次點燃,滿城跳躍搖曳的光點里,那只小小的糖畫也在微光中閃爍著晶瑩的光澤,而光澤后,是薛泯溫柔的眉眼。
葉綰怔忪良久后試探著舔了一口,依然還像許多年前總是吃不飽飯的那個小女孩一樣,只是嘗著甜味便可以瞬息間紅了眼眶,而此刻的溫暖卻并不相形見絀。
為了掩飾動蕩的心緒,葉綰大聲說起話來:“薛泯你此前定是賣糖畫的吧?”
薛泯眉眼微動,彎起柔和的弧度。
而后便是因著心緒跌宕而帶來的一路無話,經(jīng)過尚書府前卻意外遇上了吵嚷的人群。葉綰出于好奇心態(tài)駐足觀望,在淡薄的夜色中看清了尚書府門前張貼的告示。
就在一個時辰前,醉酒于家中小憩的尚書公子雙手悉數(shù)被人斬下,喪盡天良令人發(fā)指。尚書大人便在府門前張貼了告示,懸賞萬金追捕兇手。
一個時辰前,那個癡情少年還淚眼婆娑地向她訴說所有難以啟齒的年少心事。少年有滾燙的眼淚和真摯的話,笑起來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暖陽。
葉綰惶惶眨眼,伴隨著悵惘悲傷而來的是徹骨的涼意。
她驀地聯(lián)想到了棲霜那日的低泣和恐懼。
涼風(fēng)拂來,將衣衫吹得獵獵作響,葉綰突然轉(zhuǎn)頭面向身側(cè)始終默然鎮(zhèn)定的薛泯,壓抑著喉間的懷疑和恐懼慢聲問道:“薛泯,我可以看一眼你的劍嗎?”
那柄因為銹跡斑斑她從未想過拔開一瞧的長劍。
肆
那柄銹跡斑斑的長劍里并無劍刃。
葉綰記得自己費了極大的力終于拔開那柄劍時的驚愕,怔忪片刻后抬眸去看夜色中薛泯晦暗不清的眼,慣常的淡漠與沉郁,卻惟獨沒有她意想中的閃躲。
“這是亂雪劍?”她顫聲問。
薛泯稍稍訝異地望了她一眼,緩緩搖了頭。
她只得將劍遞還給他,沉默片刻后卻仍是問:“是你嗎?”
薛泯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不做任何回應(yīng)。
“只要你開口……”葉綰艱難啟齒,“你說什么,我都信你?!?/p>
薛泯迎著葉綰驚疑不定的視線,卻始終不回應(yīng)。
葉綰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未踏出一步便被薛泯一把拉住。她轉(zhuǎn)過臉,對上他眸子里疑惑詢問的目光后淡聲解釋:“我去瞧瞧溫衍,畢竟出事之前……我見過他?!?/p>
薛泯的手指不松反緊,黑眸灼亮地望著她。
葉綰掙了幾下未掙開,只得擰眉開口:“放開。”
她足足說了三遍,在語調(diào)上揚著不耐和厭惡之前,薛泯緩緩地放開了她,而后眼睜睜地看著她大踏步地邁進了尚書府,隱匿于一片暗淡的燈花之中。
他等在那兒,卻也未覺時間過得漫長或飛快,再回神時已是晨光熹微。
手指在劍鞘上來回撥動,他并不知曉這是他鮮少焦慮時無意識的舉動。
他只是想,也只能想,葉綰待在另一個男子身旁,一宿未眠。
伍
葉綰初到渝州城受了溫衍不少照顧。
彼時碼頭被一群漁民霸占,畫舫根本難以立足,某日發(fā)生口角時溫衍從一旁瞧熱鬧的行人中走近,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說起道理來卻叫人刮目相看,自此便成了交好的朋友。
后來他每每上她的畫舫來,對驚艷出場的棲霜一見傾心。認識得久了,葉綰也不再忌憚他是尚書大人家的獨子,也知他溫朗和氣,卻也從不懦弱。
可想而知這般得天獨厚的人在恢復(fù)神志得知自己此生都將喪失雙手時會是如何難以接受。他不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被白布纏繞空空如也的手掌,再三問葉綰:“我沒有失去雙手對不對?一切都是場噩夢對不對?”
葉綰離得近,能感受到他整個人的顫栗,不知所措間便聽見他霍然地大哭出聲。她于滿心酸楚里給他擁抱,側(cè)過臉抬眸卻撞見了正在窗下沉默凝望她的薛泯。
她蹙眉,用目光示意他回去。他卻仿佛什么都看不懂似的,只是固執(zhí)地立在那兒,將手里的食盒提起來,無聲地叫她過去吃飯。
待安撫溫衍入眠后,她才邁出門接過他手中的食盒,默然片刻后讓他回去:“你先回,不用等我,順道把棲霜叫來,溫衍此刻大抵更想看見她?!?/p>
薛泯眸光沉沉地注視著她,葉綰復(fù)又說了一遍他卻依然毫無反應(yīng),這連日來的晦暗情緒讓她瞬間爆發(fā):“你聾了嗎?是不是我說什么你都毫無反應(yīng)?”
薛泯望著她猶有怒氣的眉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作勢要拉她往回走。他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要他走可以,她也要跟著一起離開。
葉綰掙扎不得,焦灼之下想都未想便低頭抬起他的左手,在虎口處咬了下去。趁著薛泯吃痛的空當(dāng)里她飛快躲開:“我現(xiàn)在不想看見你,你走?!?/p>
薛泯垂下雙手,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眸里地光暗淡了下去。
他仍是沒有離去,就窩在尚書府庭院的花圃邊緣,長久地坐在那里。葉綰偶爾往外望,總能立即感知到她目光的薛泯就會轉(zhuǎn)過臉望著她,那雙向來驕傲淡漠的眸子里,第一次向她展露了示弱和乞求。
第四日清晨,葉綰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見他因為過于驚喜慌張起身而趔趄時,悵然說:“棲霜說,溫衍喜歡的其實是我。他怕我拒絕連朋友都沒得做,才拿棲霜當(dāng)幌子以便明目張膽地來找我?!?/p>
薛泯似乎毫不驚訝,只是握著長劍的手有青筋露出顯示了他的緊張和憂慮。
“尚書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嫁給溫衍,畫舫的生意他會找人繼續(xù)經(jīng)營下去?!?/p>
薛泯不再鎮(zhèn)定,緊張和憂慮終于蔓延到他整個表情。他張張嘴,慌張之中便說出話來,嗓音喑啞低沉,像是聲帶受損過一般:“不要……不要嫁給他?!?/p>
葉綰挑眉,倒也不似真的訝異:“你會說話?”
他就此沉默下來,慌亂一閃而過后沉淀為冷靜:“不要嫁給他,不然我……我可以斬下他雙手,也可以殺了他?!?/p>
葉綰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往昔如碎片般在頭腦里飛速閃過,眼前這人,她曾幾何時還生出過要和他在畫舫上沉默不語蹉跎完一生的荒謬想法,但是此刻她才恍然,面前這人的神情陌生到她竟不似認識他一般。
“薛泯,你走吧,從畫舫上離開,去哪里都好?!彼路鹂匆娮约旱撵`魂悲哀地注視著冷冰冰地說出這些話的軀殼,將所有不舍和悵惘藏匿,“而我留在這里,替你還債?!?/p>
陸
葉綰聽過不少江湖傳言。
其中一則是酒肆的說書人曾說過的江湖秘辛,說西岳山有仙人曾有把并無劍刃卻鋒利無比的長劍,仙人仙逝后那柄劍得以流傳人間,使用者用看似鈍重的劍鞘殺人,一劍即可斃命。
那劍叫亂雪,已有數(shù)十年未在江湖出現(xiàn)。
因此當(dāng)葉綰用力拔開薛泯那柄劍卻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時,她幾乎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年少時聽過的那個傳聞,更讓她心有余悸的是,那劍鞘上有淡淡的血腥氣。
眼前這把劍以及那些傳聞讓葉綰驚恐得握不住劍。她想開口問他一些事情,可是她怕一旦開口問出答案便無法挽回,只好死死忍住。
她這才驚覺自己對薛泯其實一無所知。而一無所知總是教人心生恐懼,她無法想象繼續(xù)留底細不明的薛泯下去結(jié)果會如何,他懷著怎樣的目的,會傷害多少她身邊的人。
她將尾隨其后的薛泯攔在碼頭,鉆進船里將他的衣物細軟草草收拾扔回他手里,指著瞧不見盡頭的遠方,平心靜氣卻不與他對視地叫他遠走高飛。
那些她為他置辦的衣物就這么紛落在腳邊,薛泯望了一眼顫著手指一一撿起,與他的長劍抱在一起死不放手,用那雙蘊含脆弱與固執(zhí)的黑眸瞅著她,無論如何也不回答。
葉綰懶得再望他一眼,回了畫舫倒頭便睡,一晃便是一天一夜。夜半暴雨傾盆而至,她被心頭那抹若有似無的愁緒與難過擾得睡不著,坐起來往窗外看,登時又是一凜。
河岸已被黑沉的雨幕籠罩,卻依稀瞧得見那團巋然不動的身影。那人仍是久久佇立在那兒,朝著畫舫的方向,以誠懇而固執(zhí)的姿態(tài)乞求她的挽留。
葉綰卻緊咬著牙轉(zhuǎn)過臉,將自己悶在被褥里,萬籟俱寂里一切真實情緒都無法隱藏。她只要想一想那個固執(zhí)不語的人,心頭就疼得她呼吸吐納都艱難。
他不說話,卻以默然的姿態(tài)駐扎在她心房,固執(zhí)地久留,她驅(qū)趕不走。
只是天亮?xí)r分她仍是以冰冷的神態(tài)出現(xiàn)在碼頭,對他說:“你如果不走,那我就走,畫舫明日便離開這兒,請你不要再跟來?!?/p>
那人的脊背好像在瞬息之間就彎了,狼狽和局促讓他訕訕地望著葉綰。在看清葉綰眼底的決絕后他怔忪片刻,手足無措地沙啞著嗓音說了句“抱歉”后轉(zhuǎn)身。他走得極慢,在沒等來任何挽留后最終仍是湮沒在人群中。
從立夏到冬至,葉綰再沒見過他。
柒
再見已是來年初春。
亂世里生存不易,葉綰活得疲憊,想要關(guān)了畫舫的生意。重逢是三月里的陽春日,葉綰轉(zhuǎn)身回船上收拾行李,稍稍側(cè)目便望見了站在橋頭遠遠望著她的薛泯。
黑色長衫戴著斗笠,面容根本瞧不清楚,只是莫名的,葉綰一眼便知曉是他,恍如隔世。
躊躇良久到底還是叫他來熱鬧不再的畫舫上再飲一杯。薛泯仍是不愛說話,葉綰問起他的近況,他也只是一言以蔽之:“還好。”
是還好,他還好好活著,并能將那些晦暗的東西拋開再次與她重逢,這其中的喜悅已足夠沖淡所有過程的曲折和盛大的想念。他舉杯縱飲,在看見她這一刻后總算心定。
“和我走可好?”他忐忑著問起。
“去哪里?”
“去西岳,我?guī)煾杆先思以谀莾?,等著我回去成親?!边@半年里他服從師父的命令殺了江湖上十大惡人,終于換來對方的松口,允許他不再涉足江湖風(fēng)險。
葉綰挑眉詫異:“與誰成親?”
薛泯頓了片刻,黑眸里盡是執(zhí)拗:“溫衍已經(jīng)死了不是嗎?”
葉綰僵住,心頭萬千情緒翻涌驅(qū)使她揚聲道:“因為你殺了他不是嗎?”
薛泯沒有立即出聲,但已是默認。答案就這么呼之欲出,葉綰慌亂著灌自己酒,不出片刻卻又笑了:“你啊,永遠不會對我說真話。你是誰,家住何方,來渝州城做什么,為什么要恐嚇棲霜,為什么要殺害溫衍……你什么都不說。我趕你走,你也只是固執(zhí)地望著我,不說一個求字……”
她說我厭惡你的沉默和該死的驕傲,總讓我有種錯覺,我根本無法靠近你真心的錯覺。
她喝得多了,說話不再咄咄逼人,眉眼間依然是初見時那副天真純粹的神態(tài),粉色的頰皓白的齒,笑起來有酒窩。他移開不了目光,突發(fā)奇想一輩子醉生夢死在她的笑容里又有何妨。只是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能給她安穩(wěn)無憂的生活,只是那個叫溫衍的男人側(cè)目去望葉綰的眼神讓他反感,反感到某日從街角起身,一步步朝她的畫舫走去。
他不是個好人,嗜血的本性讓他將人命視為草芥,所以他不介意威脅棲霜留下,只為了替葉綰解憂,卻又微微害怕她知曉真相后會畏懼自己,便又恐嚇棲霜替他保守秘密。
斬下溫衍的雙手卻是純粹出于忌妒。那日溫衍借著酒意撫摸葉綰的臉,他在一旁握著劍冷眼望著,要非常非??酥谱约翰挪粫蟛缴锨皩⑺粍Υ┬摹?/p>
他不是個好人,他這輩子也變不成好人。
可他就是喜歡葉綰,喜歡得喪失理智,喜歡得患得患失。
他覺得自己也要醉了,許多他清醒時不會說的話也跟著一句句從嘴邊冒了出來。他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卑微而惶恐。
在不勝酒力昏睡過去的前一秒,他依稀見到葉綰起身,用冰冷而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嘴里說著他無法識別的話:“薛泯,對不起?!?/p>
酒里下了藥,她要他為溫衍,乃至更多的人,償命。
捌
西岳山的亂雪劍是個傳奇,江湖人膾炙人口虎視眈眈的傳奇。
然而西岳山下的亂雪山莊卻鮮有人知。葉綰得知亂雪山莊是在她十五歲時,父親在為她買糖畫的路上被人殺害,只因前一天在田里挖出了數(shù)十具被掏空心臟的尸體。
南下查案的大理寺卿花了三年,也不過知曉了殺人兇器便是江湖盛傳的亂雪劍。只是他們?nèi)圆淮_定兇手是誰,她也遍尋不到可以聯(lián)系殺手的渠道。為了搜集消息,收她做養(yǎng)女的大理寺卿為苦心想要報仇的她買了這艘畫舫。
她并沒有想到會遇見薛泯。
并且在一顆心將要沉淪之時,驚覺對方手握著的便是亂雪劍。
而溫衍在他離去三日后忽然暴斃,他的死法,與當(dāng)年她父親的死狀一模一樣。
都是被人一劍貫穿了心臟,傷口很粗,是劍鞘捅進去才會有的豁大傷口。
將這一切聯(lián)系起來,唯一指向的便是,薛泯。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再為他開脫。
“你不該回來的。”
這是薛泯在尚書府的地牢里醒來后聽見葉綰所說的第一句話。
她的眼角眉梢悉數(shù)是酸楚的恨意,質(zhì)問他:“人命在你心底真的什么都不是嗎?你為什么要殺了我父親?為什么?”
薛泯靠在濕潮的墻壁上不聲不響,只是用悲哀的目光望著她。
“你告訴我!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薛泯的眼底忽然溢出微弱的光澤,他試探著朝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喚著她的名字:“葉綰。”
他仍是不開口解釋一句,但是這兩個字已包括他心底所有綿長的愛意。
他悵惘而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葉綰。”
而她避開他癡纏的目光,轉(zhuǎn)身而去,將無邊黑暗丟棄給他:“我會帶你去京城,去伏法?!?/p>
他掙扎著起身,朝她離去的方向伸手抓去,卻最終徒勞只是冰冷的空氣。
玖
從渝州至京城走水路,初春的夜晚一派風(fēng)蕭雨冷。
葉綰謝絕了尚書大人要隨行的建議,執(zhí)意一人攜護衛(wèi)北上。薛泯被五花大綁捆著,葉綰其間不死心問過他無數(shù)次,卻始終沒有得到他的任何解釋。
她負手立在船頭想了許多,想起街旁與這人的初見,想起他淡漠固執(zhí)的視線,想起他燈花下隱隱溫柔的眉眼,以及那個惟妙惟肖的糖畫。
不知道為什么會注意他,起初只是因為看他在街邊巋然不動的樣子顯得很孤單,而她常年搜集著關(guān)于亂雪山莊的消息也總是累得疲憊。他相似的孤單擊中了她難以啟齒的心事,驅(qū)使她戴著笑容靠近,想要溫暖他也蘊藉自己。
而他和她見過的所有男子都不同,他不愛笑,更不會花言巧語。他只是用那有點漠然的目光望著她,卻輕易就讓葉綰看清了他眼底的困惑和迷惘。
那些隱藏著的從不顯山露水的脆弱,像一只溫軟的手將她的心握緊,而后拉入了萬丈深淵,深陷其中難以自拔,說不上個所以然來,但執(zhí)迷就是執(zhí)迷。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可他不是她能攜手一生的人,他嗜殺冷血淡漠,人命在他眼里就如同草芥。溫衍只是酒醉后碰觸她便被他斬下雙手,長此以往,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會怎樣。
她不敢細問他當(dāng)年是不是用亂雪殺了她父親,他既然搖頭,她就信他一次讓他走。在尚書大人沒發(fā)現(xiàn)他就是兇手前讓他走得遠遠的。說她護短也好,自私也罷,饒是不能在一起白首,她也狠不下心看著他去死。
為此她不畏懼割舍下愛意。
只是溫衍死了,和她父親一樣的死法,并且他回來了,毫不心虛地回來看她。
葉綰迎著冷風(fēng)闔上雙眸,而后轉(zhuǎn)身迎上薛泯好似有萬語千言的視線,對他牽了牽嘴角:“我們再喝一杯吧,喝完這一杯,從此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此生都不用再見?!?/p>
她遞上酒杯,他卻難得忤逆地將頭轉(zhuǎn)過去,戰(zhàn)栗許久后終是沙啞地開口:“不是我……”
他就連解釋辯駁都如此蒼白。
她笑了笑,心如死灰,將酒灌下喉嚨后湊過去,在他唇上留下一吻,而后在他的驚詫里緩緩將酒液遞送過去。假使兇手真的不是他,但只是因為那把劍尚書大人也不會放過他。尚書大人已經(jīng)殺了棲霜,下一個便是薛泯和她,他要除盡所有與溫衍的死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
酒里沒有毒,只是可以讓他昏睡三日。三日后他醒來就會忘記一切,被這艘被她買通的船帶到一個春暖花開的小城,渡過此后漫長的余生。
而她活得太累,既然沒法快樂地與愛人廝守,不如縱身一躍,去問地下的父親兇手真正是誰。
她只能辜負自己。
終
溫衍確是薛泯殺的,因為嫉妒。葉綰的父親卻不是。
數(shù)年前亂雪山莊的大弟子叛逃,偷走了亂雪劍。薛泯奉師父之命下江南尋他,卻終是遲了一步。他走到奄奄一息的葉綰父親身邊,接過了他遞過來想要送給女兒的糖畫。
他在那個夜晚將糖畫放在了葉綰的床頭。
他在那里守了她七天,深知大師兄本性的他知道他會來這里斬草除根,卻在某個午后打盹時仍是差點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小姑娘命喪黃泉。房子起了火,而葉綰被下了藥昏睡不醒,他沖進火里將她救出來,返身去追大師兄,卻不料被煙火傷了喉嚨,說話粗嘎難聽。
而那自始至終,小葉綰都不曾見過他的模樣。
只是薛泯自小不善言辭,哪怕不是他犯了錯,被師兄弟們冤枉背黑鍋他也不言不語,師父向來不喜歡他。長大后他越加不喜歡說話,也殺了很多人,也做過太多錯事,只是永遠不會開口解釋和示弱。而他能給葉綰的解釋,只是一句:“不是我?!?/p>
不是他,真正的亂雪光可鑒人,怎會生銹。
他習(xí)慣了每次和一堆乞丐混在一起等下個命令來臨,卻不防在某個清朗的日子里見到了有久違之感的葉綰。起初并沒有記起她,是在她說起糖畫時才想起這段往事,卻仍莫名覺得她溫暖,日復(fù)一日,滴水穿石一般進入到他眼底心里,而他束手無策。
他后來只記得那種失去了至愛的空落感,在他在某個小城蘇醒時。
他怔忪著走街串巷,卻在賣糖畫的攤販前停下腳步,和一群吵鬧的孩子一起瞧熱鬧。賣糖畫的師傅技藝嫻熟,在木板上畫下憨態(tài)可掬的小動物,他卻依然覺得少了些什么。
薛泯買了一個,入口依然是膩人的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再抬首時,卻已是滿臉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