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十月寒秋,河水冰冷。
每年此時,留云鎮(zhèn)的鄉(xiāng)民都要放河燈,燈做成蓮花形狀,精巧而富麗。
放燈過后,只見浮花隨流水——
看上去極美。
今夜又是放河燈的日子。
潮濕的霧氣鋪滿了河面,蓮燈中的火光因此而明滅不定。忽而,一葉扁舟破開濃霧燈火而來,船頭佇立的人一身墨黑勁裝,身姿纖細挺拔,似墨色的竹。
一大片蓮燈擁在了船頭。
黑衣人低下身看去,卻見蓮燈中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鳥獸——死物,淌著溫熱的血,甚至還有……
這些都是給妖物的貢品。
此時的人間世,妖物橫行,人們懼怕他們,便以獻貢祈福。
黑衣人伸手輕觸最近的那一盞,蓮燈便似被無形之手牽引著,向兩旁退開了。
幽深無瀾的河面露了出來。
臨水照影……
卻見水中的影子解下臉上蒙布,露出蒼白但秀麗的容顏,嘴角掛著一絲媚笑。
黑衣人摸著依然被遮蔽的臉,皺了皺眉。
“嘩——”忽聞水聲大作。
那倒影瞬間化為實體向黑衣人撲去。過分瘦長的四肢,尖利如刃的指爪,都在表明此物定是異類。
暗夜中,響過一記輕笑。
下一刻便是利器穿透血肉的聲音,一柄長劍正中妖物的心口,散發(fā)著熒藍幽光的液體自傷口滴落,浮在水面上,映亮了黑衣人的眼。
“獵妖者……”妖物嘶啞的聲音滿含懊悔。
選錯獵物的代價,便是死亡。
又是一聲輕笑。
念著晦澀難懂的咒文,黑衣人一指抵在妖物的額心,金色的印記一現(xiàn)而逝,隨后長劍被拔出,妖物失去了生息的軀體沉入水中,連一點水花都沒濺起。
“月盡夜……果有此事?!蹦剜匝镆庾R中得到的信息,黑衣人細心拭去劍上沾染的液體,蒙布下,嘴角勾起滿意的弧度。
(二)
遇見霜瀧之時,碧浮只得十四歲。
初雪天氣,她在郊外看到霜瀧,小小的白貂,窩在手心里就像是一捧輕雪。
“你怕什么?我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妖力恢復后,白貂化為人形,看到她驚恐的樣子,少年壞笑著調侃她。她紅著臉呸了一聲,真就不怎么害怕了。
霜瀧在她這里住了下來。
她知道,這是很不尋常的——妖物們確實常常進入凡人聚居之地捕獵或者游戲,凡人是他們的獵物或者玩伴,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極其短暫的接觸。
他們總是來去匆匆……至少她聽說的都是如此,所以像霜瀧這樣多時留居的,讓她感到很稀奇。
“你一直留在此地,當真可以?”相識后第一百天,她終于忍不住問他。少年懶懶地打了個呵欠:“不然怎樣,天寒地凍的,你要我往哪里去?”
說著他將身上裹的棉被緊了緊,半合著眼仿佛說夢話那樣嘟囔:“別趕我走,小浮?!?/p>
她又怎么會趕他走?
自從祖母過世后她便獨自在這茅屋中生活,早已厭倦了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如今他肯留下,她又怎會趕他走?
“你想留多久都好?!陛p聲說著,她握住霜瀧抓著棉被的手,緩緩摩挲著。
彼時春日未至,窗外北風呼嘯著是銀裝素裹琉璃世界,可時節(jié)雖在寒冬,霜瀧的手仍有著足以令她覺到暖意的溫度。
這一年的夏時比往年多雷雨。
每每電閃雷鳴之時霜瀧就會躲在屋子里發(fā)抖,她笑他膽子小,到了后來才知道但凡妖物沒有不怕打雷的——天雷又名劫火,是妖物們躲不開的禍。
當然,她通曉這些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這夜又是瓢潑大雨,雷鳴更甚以往,一下一下不斷自天際傳來,霜瀧當然閉門,就連她都被擾得睡不著。
咚咚咚!隆隆雷聲的間隙中有人叩門,她去開了門,來人蓑衣斗笠,開口是蒼老疲憊的聲音:“雨天夜路難行,能否借住一晚?”
當然可以,畢竟自家家徒四壁到不怕人起歹意。這么想著,她往邊上一讓,示意老者進屋避雨。
卻不想對方一動不動,又問了一遍:“姑娘可否允老朽入內?”
怪人。她不懂這種堅持,只道是老人守禮,于是說:“請進。”
老者抬起頭,斗笠下滿是皺紋的臉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心慌莫名正想叫霜瀧,卻驚詫地看到老者腳下燃起了奇異的白焰,急劇向外擴散,瞬間整間屋子便陷入了火海。
“啊——”外面?zhèn)鱽砹艘宦晳K叫。
霜瀧!她想大喊,卻張不開口。
老者的笑容變得殘酷……
“妖孽。”
隨著那兩個字,她只覺眼前忽然升騰起一片青煙,隨后失去了意識。
隱約聽見霹靂雷霆。
可再睜眼時雨已經(jīng)停了,星月齊出,冷冷的光華照映著身周的一片瘡痍。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茫然四顧著這一切:身在戶外,她浸了滿身的泥水。茅屋都塌了,外圍的樹木也是橫七豎八,甚至還有連根拔起的。
一切都那么混亂。
只除了霜瀧……
他站在茅屋的廢墟之上,化出了原形——一只通體雪白的貂。
他看起來與之前有些不同了,體形增長了兩倍有余,周身的毛皮還散發(fā)著淡淡的銀光。
很奇異,很美麗。
看上去……
就不該屬于這里。
她從未如此刻般清楚地意識到他與她其實是不同的。
“阿瀧……”她想要說點什么,卻在想到說什么之前就被他打斷了。
“我應該向你說謝,若不是你,我豈能如此輕易度過這場天劫?!卑柞蹩谕氯搜裕{的眼望了望廢墟一隅,她向那兒看去,發(fā)現(xiàn)老者被壓在一根柱子下頭,生死不知。
她昏迷的時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沒有時間去探知答案了——白貂扭過頭,似欲離去。endprint
“阿瀧!”巨大的驚恐驟然襲來,“你……”她艱澀地開口,“你要去哪兒?”
白貂回過頭來看她。
“與你何干?”依舊是霜瀧的聲音,卻冷淡得一如冰雪,“你不過是個凡人,今后還是盡量別與我等扯上關系才好,不然下一次遇見的妖物未必只是如我利用你一番而已,說不定連骨頭——”
都不會剩下。
最后的聲音變得含含混混的,是因為霜瀧就那樣消失了蹤影,仿佛從不曾在那里。
她呆呆地望著廢墟。
終究所有人都離她而去了。將她拋棄在此的父母,她呼為祖母說會一直護著她的老婦……
最后是霜瀧,說跑不出她手掌心的霜瀧,說夢話般嘟囔著祈求她不要趕自己走的霜瀧……
卻是那樣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她。
“哈哈?!彼陉幱爸校l(fā)出了一聲帶著疼痛的輕笑。
就在這時,廢墟的一隅,傳來了嘶啞的呻吟。
(三)
再一次,戮妖劍穿透了妖物心口。
她臉上的蒙布卻也為妖物的利爪勾下,露出久不見光的蒼白容顏。
看到你的樣子了。
妖物如是說,仿佛完成了某個任務。她毫不猶豫地收劍,擦拭劍身時她的指尖與劍刃相觸,隨著輕微的共鳴,劍脊與她的手心同時浮現(xiàn)了幽藍的符文。
收劍入鞘,掌心的符文也隨之失去光彩,變成了肌膚上漆黑扭曲的印記。
這是能夠驅動戮妖劍的符文,從未見過有人生來便有——丫頭,你是天生的獵妖者。
這是多年前師父所言。
那個夜晚,白貂在月光照耀下消失了蹤影,而她發(fā)現(xiàn)廢墟中的老者還有一口氣,將其救出時,老人抓著她的手驚詫地說。
她從未想過手足上與生俱來的印記是某種天賦——那些丑陋的花紋,從來是她為人厭惡的原因,爹娘亦因此遺棄了她
你可愿師從于老朽?
彼時老者如是問。她只想了一瞬就點了頭,就此離開久居之地,漂泊在外,四海為家。
從師父那里她學到了關于妖物的許多,尤其是妖物多么擅長欺騙。
師父說起了霜瀧——白貂所化的妖物全然是為了躲避天劫才寄居她處,與人混居令他的氣息被很好地掩蓋起來。而當天劫將臨之時,他又布下陣法,故意放出妖氣引獵妖者前來。他知道獵妖者看到此地有凡人時便會放松警惕,而當獵妖者進入法陣,他便可汲取其身上的靈力對抗天劫。
他利用了她,非常徹底。
而也是拜他所賜,世上,又多了一個獵妖者。
此夜月滿無缺。
銀光鋪地,目之所及的每一片樹葉上仿佛都凝結了一層霜。
留云鎮(zhèn)籠罩在死寂之中——每當這樣的夜晚來臨,人們總是特別安靜,關閉夜市,提早歸家,滅燈就寢。因為這樣的夜晚妖物們總是格外活躍,就連最膽小的妖物都會混跡到人群中,他們的變化也會比平日更難識破,有些甚至會以本來面目現(xiàn)身。
就像方才掠過她窗前的那陣黑霧。
“既然來了,又何必藏頭尾?”按上戮妖劍,手心傳來灼燒的痛楚,她忍下了,朗聲而言,而下一刻黑霧便向她急襲而來,戮妖劍遞出,卻沒能刺中任何實體。
但黑霧只是將她包圍起來,并無進一步攻擊。
仗劍四顧,她默不作聲。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陰沉的聲音響起,不辨方位,難見形跡,卻又似乎無處不在,“你在我的地盤上大開殺戒,就沒想過后果嗎?”
這番話表明了來者的身份。
“原來是不返谷之主夜邙?!彼f出其名號,又仿佛忍不住那樣輕笑,“這話也不對——畢竟你還能做多久的谷主尚未可知?!?/p>
不返谷,留云鎮(zhèn)西三十里處的巨大裂谷,因為終年難見陽光而妖物會聚。統(tǒng)領群妖的王是火蝠夜邙,以殘暴與喜怒無常而著稱,或許就是因為這些特質,方圓三百里的妖物并不是那么歡迎他的統(tǒng)治,多年來,不返谷中已經(jīng)上演過太多次慘烈的搏殺。
并且,最近又有妖提出了挑戰(zhàn)。
“口氣不小……”刻意的挑釁似乎沒能激怒夜邙,那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她意識到溫度又寒冷了幾分,“你出言不遜,究竟是想找死,抑或別有所求?”
人也好妖也罷,聰明的家伙才能活得長久。而夜邙能那么多次地勝出,果然是聰穎之輩。自己的猜測被印證,她解下蒙布露出一個真正的微笑:“我想與谷主做筆交易,若谷主能應允碧浮所求,今番戰(zhàn)事,我當鼎力相助?!?/p>
她將以獵妖者的身份,去襄助一個妖物——這種事就算想想就夠大逆不道了。而如此的犧牲,其索求的代價當然更令人好奇。
“你想要什么?”夜邙的語氣十分興味。
她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感覺充盈肺腑——
“霜瀧。”
時隔多年,她終于又說出了這個名字。
“那只向你挑戰(zhàn)的白貂,我要他?!?/p>
環(huán)繞四周的黑霧瞬間消散了,為月光所照耀的景物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另外還多了化出實體的夜邙——人形極瘦,目盲,火紅的頭發(fā)和青灰色的皮膚。
群妖的王微微側頭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的嘴裂開到一個足以叫人驚恐的程度,發(fā)出了古怪陰森的大笑聲。
(四)
月盡夜。
天幕一片漆黑,連星子都不見一顆。
幽藍的鬼火如同流螢般在不返谷中飛舞,不時照亮奇形怪狀的面孔或詭異的身影,四下里竊竊私語的聲音仿佛暗潮,此消彼長,起起伏伏,卻始終不曾斷絕。
可忽然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此地的主人,不返谷群妖的王出現(xiàn)在一片黑暗中,維持著他那瘦削的人形,周身為赤色火焰所包圍,仿佛意圖焚盡一切。
夜邙仰起了頭。
山崖的頂端,白色的貂縱身一躍,無比輕靈地落在下方數(shù)丈處的一塊巖石上,然后是下一塊,再下一塊。
落在夜邙面前時,白貂也化出了人形。endprint
他依舊如記憶中一樣好看。
山崖上,碧浮匿身于巖石后,默默注視著這大戰(zhàn)前的對峙。
獵妖多年,她當然聽過關于霜瀧的消息,有意地無意地,卻從未這樣看過他。
妖物們是可以保持樣貌數(shù)百年不變的,但不知為何霜瀧看上去比他們分別時年長了許多,鬼火聚攏在他與夜邙周圍,與夜邙的身上的赤焰一道映亮了他的面容。
“那只白貂可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妖界人世,聽說都少不了為了他傷心的。”
聽聞她的條件后,夜邙這樣說著,綻開一個“原來如此”的笑容。
她什么也沒說。
當然最后夜邙接受了她的建議——不然她也不會在此了。這也足以證明那些關于霜瀧的傳聞:他越來越強大,已可令不返谷的王者感到威脅。
下方——
鬼火忽地散開,夜邙身上的赤焰乍然更猛,那些靠得太近的妖物發(fā)出了驚呼尖叫,爭先恐后地向暗處退去。
只有霜瀧巋然不動。而片刻后,就像她記憶中分別之夜時一樣,他的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銀白色光暈。
黑暗中,他與夜邙看上去就像烈日與明月。
夜邙率先展開了攻勢,赤焰凝聚成柱狀,向霜瀧撲去。
他輕巧地避開了,拂袖間,銀白色的氣勁亦凝成一線,直指夜邙的要害。
這是你死我活的爭奪。
她身在高崖,冷冷地看著這場妖物間的龍爭虎斗——數(shù)十回合后,夜邙與霜瀧都放棄了人形,兩者的動作太快,以至于她只能看到赤紅與銀白的光芒時而糾纏時而分開。
“八、九、十……”她開始計數(shù)。
當數(shù)到第三百下的時候,她拿起了一旁的鐵胎弓,扯弦如滿月,搭箭,瞄準——
放手。
刻滿了符文的翎箭破空而去,一道漂亮的銀弧,正中下方與赤焰纏斗的白光。
一聲驚呼。
白色的貂自半空跌落在地,化為人形,急促地喘息著。
夜邙也住手了,拍著蝠翼停在半空。
群妖鴉雀無聲。
她覺得好像過了許多個百年那樣久,終于,霜瀧抬頭看她了。
“是你……”他驚詫的樣子令她意識到雖然經(jīng)年未見,但他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就在此時,夜邙又聚起了赤焰——
“嗖!”又是一箭,牢牢釘在了火蝠與白貂之間,箭上符文因感應妖力而發(fā)出了金色的光,黑暗中響起了一片妖物的抽氣聲。
“他是我的?!彼淙坏?。
默然良久,夜邙終于無聲斂起了周身的赤色火焰。
(五)
“這些年我聽說過不失手的獵妖者,但從未意識到那就是你?!彼獮{的聲音懶洋洋的,“這么多年了,還給我來了這么一出,你真是對我念念不忘?!?/p>
她執(zhí)筆又舔了些朱砂,畫好最后一個符文,然后才看向他——
身在陣法之中,手腳都被精鋼鑄造又刻滿符文的鐐銬鎖住,他倒也還鎮(zhèn)定,不忘嬉皮笑臉地胡說。
他似乎很快便從重見的震驚中恢復了過來。
“你盡管奚落我沒關系……實情如何,你我心里清楚?!彼湫Φ?。
霜瀧戒備起來:“什么實情?!”
“實情就是……你不是夜邙的對手,戰(zhàn)局再延一刻,你敗相必露。所以……”她嫣然一笑,“我又救了你一次?!?/p>
霜瀧不說話了,只是露出了恨恨的神色。
他是真想殺了夜邙——她看著他這么想,就算明知力有不逮仍要搏命一試,這是怎樣的執(zhí)念?合上眼,她回想這些年自不同妖物那里聽聞的,關于霜瀧和夜邙的些許過往。
那是夜邙剛開始統(tǒng)領不返谷群妖時的事了,那時火蝠的性情和手段都比如今更為殘暴,霜瀧的父親為了反抗這一切,毅然出面挑戰(zhàn)。
他是第一個挑戰(zhàn)夜邙的妖,也以粉身碎骨為代價,做了夜邙不敗神話的第一個見證者。
霜瀧因此而怨恨夜邙,當然無可厚非。
“現(xiàn)在的你向夜邙尋仇,根本是自尋死路。”她低聲道。霜瀧一臉驚訝,顯然沒料到她會知曉那些往事,而當驚訝退去后,他又掛上那種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那你說我能怎么辦?”
“你要怎樣我才不管,不過救了你兩次,我想索取一些報酬總歸是合理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她如是說,好笑地看著霜瀧有些恐懼地望過來。
“我只要你一件東西。”
她笑著說。
慘叫聲,她聽見了霜瀧的慘叫聲。即便此刻她正合著眼,也能想象他那痛苦而狼狽的樣子——隨著她催動陣法,那些用朱砂畫出的符文會如鎖鏈般捆住他,著火般灼痛他,自他體內汲取妖力。
那些力量最終會流入她體內。
“碧浮,你……你最好殺了我!不然我誓雪今日之恥!”豪言壯語,若不是以慘叫為結尾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當傳入體內的妖力變得稀薄時,她終于停止了法術。
陣法中的霜瀧看上去并未受多大的損傷,只是虛弱了一些。
“你……”他勉力開口,卻只說了一個字就不說了。
沒力氣了?
“我不殺你?!彼龘u頭答復之前的叫罵,“咱們倆的賬,還沒有算完呢?!?/p>
許是她靠得太近,以至于霜瀧甚至感覺到了威脅,隨即睜開眼來——
“你——”他睜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奇異之事。
她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旋身,作法,化為一陣清風隱去。
從不返谷中看去,夜空高懸著一輪藍月。
那其實是夜邙以鬼火凝結而成的幻象,此時谷中正為夜邙的又一次勝利狂歡,因為妖物們都狂熱地喜愛著月夜,是以夜邙做了這個好讓他們盡興。
在這樣的妖月下,谷中的溪水泛著幽藍的清光。
行至水邊,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很陌生……銀白的發(fā),比原來更為蒼白的皮膚,還有那暗夜中也透著光亮的眼。endprint
她發(fā)出了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叫聲。
“喜歡你的新樣子嗎?”夜邙陰森森的聲音忽然響起,急速回頭,她看到群妖的王自陰影中出來,身形在藍月下顯得更瘦了,“看來你已得償所愿,拿到了霜瀧的妖力。”
他又露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這是怎么回事?!”她怒吼道。
“這是妖化……難道你覺得不需做任何改變就能把霜瀧的妖力納為己有?”夜邙依舊笑著,“你說你想要霜瀧的妖力,我以為你知道代價的,所以就不多嘴了。”
“你是故意的……”她意識到了這點,勃然大怒,立時向他撲去。
(六)
拔劍在手的瞬間,戮妖劍原本幽藍的符文變成了火紅色,她痛呼一聲,把劍遠遠地丟開了。
夜邙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幕,不僅沒有移動分毫,甚至連笑容都沒有減少。
“怎么會……”她一臉難以置信。
“還不明白嗎,碧???你已經(jīng)不是凡人了,身負妖力你亦無法再使用此斬妖之器?!币冠p聲說著,仿佛耳邊的細訴,卻是清晰得叫人無法忽略,“你已經(jīng)是我們的同類了?!?/p>
如遭雷擊。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許久,然后雙手忍不住攀上自己銀白的發(fā),極緩極緩地撫過。
不知何時,夜邙移動到了她的身后,埋首在她發(fā)間,深深地吸了口氣:“霜瀧的妖力會讓你變得有些像他……看你現(xiàn)在多美,整個不返谷,沒有哪個及得上你,身負妖力的獵妖者——你是獨一無二的,誰也不能與你相提并論?!?/p>
這言語中有著無法忽視的迷戀:“來谷中與我一起,碧浮,我會教你如何擁有取之不竭的妖力,你我將與天地同壽,將……”
一道光在藍月下閃過——
“怎么可能……”夜邙那略似人形的臉上,露出了可稱為震驚的神色。
他的心口,插著戮妖劍。
而緊緊握著劍柄的,無疑是獵妖者。
方才的光,是戮妖劍受她召喚而返。
符文沒有再變色了,反倒是她的頭發(fā)與皮膚,甚至整個外貌都在變回原本凡人的樣子。
“早在上一次遇見霜瀧時我就得到過他的一些妖力,多年修行,我已學會將之化為己用,所以今番無論得取他多少妖力,也不可能對我產(chǎn)生妖化的影響?!彼α似饋?。
“我以為你會想到這一點的,所以就什么也沒說?!?/p>
“你——”夜邙的臉越發(fā)扭曲了。
遠處隱隱傳來了樂聲,想是群妖的狂歡正在最高潮,可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的王即將亡于一個凡人的劍下。
夜邙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赤焰在他周身燃起,他揮拳向她襲來。
若是昨日的她或許會害怕,但是此刻——
銀色的氣勁凝成無形之壁,輕而易舉地擋住了夜邙的攻擊。
若要對戰(zhàn),霜瀧的力量不是夜邙的對手,但若只是拿來自保,那真是綽綽有余。
更不用說她所需的時間一點都不多。
戮妖劍被拔離的時候夜邙發(fā)出了一聲慘叫,聲音仿佛有形之物沖上九霄,徑直打散了那輪藍月,鬼火四散飛舞,就像萬顆流星同時劃過天際。
他的軀體化為劫灰時天地間只安靜了一瞬,一瞬之后,四面八方嘈雜的聲音就像潮水一樣涌來了,驚惶的、恐懼的,還有喜悅憎恨,各種各樣。
群妖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的王死了。
不返谷重為無主之地。
(七)
“嘩——”
在離囚禁霜瀧的法陣不遠處她聽到了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碎裂了,正欲作法急返查看時,卻見一個身影猛地沖出了密林。她不假思索地迎上去,符紙甩出,卻為氣勁截斷。
“碧浮……”
是霜瀧,滿身傷痕累累——強行掙脫法陣的代價。
她冷眼看著他。
“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似乎想再靠近些,卻在她的注視下硬生生停住腳步。
“我殺了夜邙。你說我只是個凡人,可我做了你都沒能做到的事。”細微的聲音,是她慢慢拔出了戮妖劍,長劍直指向他,“現(xiàn)在我也要殺你……迎戰(zhàn)于我,若你能殺了我,還可能得回你的妖力?!?/p>
讓他們了結往昔的一切。
霜瀧默默地注視著她,掠過的鬼火不時照亮他的臉、他的身形,她意識到他在慢慢走近。
握劍的手,慢慢放下。
最終霜瀧來到她面前,伸出雙臂,擁她入懷。
“那就殺了我好了,夜邙已死,我不再需要這些了……小浮,我再也不用離開你了?!?/p>
白貂化身的妖,還是那般溫暖和柔軟。
一切,真的就像她猜想的那樣?她憶起師父臨終時說的那個秘密。多年前她與霜瀧分別的那個晚上,在她昏迷時還發(fā)生過另外一件事——當時為天雷的余波所傷,她幾近死去,萬般無奈之下霜瀧將一部分妖力置入她體內,救了她的命。
那會兒老夫并不明白那妖物在做什么,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你體內有妖力存在,才知他原來是想救你……
所以說,霜瀧對她到底還是有所顧念嗎?
后來她聽聞了那些關于他父親的事,覺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什么。
“那時……夜邙一直在追殺我,所以我那樣走了。我不能冒險,小浮,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冒險,所以我也放了那老頭一馬。他是獵妖者,他會好好照顧你……”
耳邊霜瀧的低語,正在一點一點驗證著她的猜想。
連同他滿是依戀的擁抱一起。
他的預計是對的,師父待她很好,為師為父,關愛有加,除了一件事——
好徒兒,師父對不起你,是我老了,冥頑不靈,總想著我們與妖物該是勢不兩立的……
師父冥頑不靈,她又何嘗不是膽小怯懦?這么多年來一直不敢求證心中的猜測,想著既然已經(jīng)踏上了獵妖的路,勢同水火,那相見不如不見。
白白浪費了那么多的時光。
她笑了起來,然后——endprint
猛地咯出了一大口鮮血。
腥味立刻彌漫開來。
霜瀧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小浮……”靈敏如妖物當然立刻感到了不對,他想要分開兩人的距離來查看,卻被她摟住了腰:“不要看。”她說。
沒什么可看的,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了,任誰也是無力回天——覺察到她的體內有妖力存在后,師父難以接受獵妖者身上竟有妖物的力量,于是暗中將之封印而非教她化為己用的辦法。殊不知這么做,妖力無法成為她靈力的一部分,便反過來自內部傷害她的身體。
臨終前師父發(fā)現(xiàn)了此事,懊悔之余說出往事,又令她即刻修行融合妖力的法門。
然而還是太晚了,掙扎了多年后,數(shù)月前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在極速衰敗,大限只在朝夕——而與此同時,她風聞了霜瀧即將挑戰(zhàn)夜邙的消息……
于是她有了決斷。
“作為獵妖者,我殺夜邙是為了所有人?!彼p聲說,知道霜瀧能聽見,“可作為碧浮,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的手,移到了他的背心。
掌心與生俱來的符文發(fā)出了幽藍的光,她感到體內的靈力與之前霜瀧的妖力皆匯聚如溪流,源源不斷地自那里涌出,注入了霜瀧的體內。
“小浮,你做什么?!”他感覺到了。
“不要動?!彼У酶o,“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p>
我要你——
“在今晚,登上不返谷的王座?!?/p>
成為萬妖的王,威加于他們,約束于他們,讓他們臣服,帶領他們遠離人世,讓兩界的聯(lián)系薄弱到無法再恢復的地步。
到那時,凡人再不用畏懼妖物,這世上也就不再需要獵妖者。
那樣,我便不會再以與你敵對的立場降生于世。
她知道,他會為她做這些的,看看他已經(jīng)為了她做過什么瘋狂的事她就能確信這點……
“阿瀧,答應我……”無力地跪倒在地,霜瀧亦隨之跪下支撐著她。
她可以感覺到他在發(fā)抖。
于是她更用力地抱緊他,全心全意地享受著此生最后也是最幸福的擁抱。
“好吧,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p>
良久之后,她終于聽到霜瀧這樣說。
靠在他的肩頭,她露出了心愿得遂的笑。
(八)
那一夜,不返谷的群妖迎來了他們新的王。
取得寶座的過程當然堆滿了尸骨,染遍了妖物的血,但終究還是得到了一個結果——
白貂霜瀧。
當他站在絕壁頂端號令萬妖之時,再沒有誰記得他之前的落敗。
畢竟最后活著的,才能稱為勝利者。
而登上王座之后,霜瀧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開了自己身上的光陰咒,其人形的容貌瞬間就年輕了好幾歲,恢復為少年的模樣。
目睹此事的群妖都有些疑惑——時間對不會衰老的妖物來說原本沒有意義,但施加了光陰咒之后情況就不同了。
妖物也會如人一般增長年歲變化形貌,最后死亡。
鑒于那么多生靈求也求不來長生不老,這實在是種不知為何存在術法……
而更重要的是,霜瀧又為什么要對自己施下此術?
“我所愛慕者是個凡人,昔年我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與她一同年華老去,命絕于同日,最后一穴而葬?!?霜瀧只說了這些,沒有說后來情況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以至于他轉換了心意。但這些就足夠了,足夠群妖明了他與凡人曾經(jīng)有過的羈絆。
他們開始收斂自己的行為。
當然,某個人的心愿不會那么輕易實現(xiàn),但好在妖物擁有很漫長很漫長的時光。
滄海桑田。
很難說是多少年之后了,只知道此時的人間,妖物已然幾近銷聲匿跡,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說,真假難辨。
這一日的前夜,不返谷地界下了雪。
清晨的雪地上,年幼的女童慌慌張張地跑著,四周濃霧彌漫,她覺得害怕——霧中總有些隱隱約約的影子。
她后悔不該相信什么“仙人”的故事,獨自跑到這兒來。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
忽然她跌了一跤。
幸好雪很松軟,她沒有摔傷,但起身時發(fā)現(xiàn)面前忽然多了個人,嚇了她一跳。
“迷路了?”少年有著俊美的樣貌,然而白發(fā)藍眸,不似凡人。
神仙嗎?她沒好意思問,只是應著少年的問題點了點頭。
“往那邊一直走上百步,便可出谷?!彼麨樗噶艘粋€方向。
大喜過望,她正想拜謝仙人,卻聽少年說:“我?guī)土四?,那懷抱之物便與我做謝禮吧。”
這下她愣了,一臉的舍不得,但是思量再三,還是掏出懷里那“東西”放到了雪地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什么嘛,救人還要謝禮,小氣神仙。
假裝沒意識到女童偷偷回頭做鬼臉的行為,少年只在心底暗笑,然后目光便落在自己的“謝禮”上——
小小的貂,周身都是白色的,唯獨那四只爪子,仿佛墨染。
很像某人呢。
他終于笑了,將小小的白貂捧在手中,感覺生息與溫暖又回到那軀體里,想著不日將至的重逢,他小心翼翼的——
就好像,掬的是一捧春日的輕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