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杰+潘雨希+鄭浩榕

4月7日，做完主題演講的喬伊·胡迪（Joey Hudy）帶著自制的塑料手環(huán)到處閑逛，他把手環(huán)送給每個過來打招呼的人，那個簡單的小東西上刻著一行字“別無聊……創(chuàng)造點什么?。―ont be BORED...MAKE something?。薄?/p>

2014年4月6日和7日舉行的深圳制匯節(jié)（Maker Faire）上，胡迪可能是年齡最小的參會者。他今年17歲。但算上深圳，他已經在全球各地參加了13次制匯節(jié)，并在其中四次做過公開演講。這個體格瘦弱、被人搭訕時顯得怯生生的男孩看上去像個好萊塢電影里經常受欺負的書呆子初中生，除了談起自己做的那些東西的時 候。

2011年，胡迪被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請到白宮演示他自己設計組裝的空氣動力炮─將熱乎乎的棉花糖射在白宮國宴廳的墻上。接下來的2年多，他接受的媒體采訪多達50次，并在2014年1月作為嘉賓出席了一年一度的總統(tǒng)國情咨文報告。

唯有這些時候，胡迪是自信的。這個男孩有自閉癥，一度只有3個同齡的朋友。“我在紙巾上畫電路，學校里的同學會問‘這是啥，我說，‘這是電路。他們都不理解。但在制匯節(ji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說什么?！?/p>

這或許是胡迪出現(xiàn)在深圳的原因─這個城市今年第一次舉辦制匯節(jié)，活動在一個由1980年代三洋廠房改建的創(chuàng)意工業(yè)園區(qū)里舉行。從2006年4月硅谷第一次集會算起，這種創(chuàng)客集會已經成為胡迪這樣的人的極樂之地。參會者做的事情不會因為舉辦城市和時間而變化，他們有可能制作3D打印機、可編程機器人這樣的商業(yè)產品，也有可能做沒有實際用途的東西：比如在這次的制匯節(jié)上，有人花費4天時間用廉價攝像頭、微控制器和廢舊機械硬盤組裝出一臺能夠自動對著iPad挑戰(zhàn)Flappy Bird的游戲機─它隨隨便便就可以拿到人類難以企及的3000分。

這樣愿意動手做些東西的人，一般管自己叫創(chuàng)客（Maker）。就好像虛擬世界可能催生雙重人格一樣，Maker的身份也可以塑造人格。胡迪的母親對《第一財經周刊》說，她在制匯節(jié)上才第一次聽兒子說“覺得自己很聰明”。

繼棉花糖炮之后，胡迪設計了一款幫助初學者學習焊接電子元件的套件，還有一臺名為ASU-HYSA的大型3D掃描儀。他在去年成為英特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實習生─并不因為他做的東西，而是因為讓他制作這些的能力。

胡迪之所以成為今天的胡迪，應該感謝戴爾·多爾蒂（Dale Dougherty）2008年的TED演講，那場《我們是創(chuàng)客》的演講被認為是創(chuàng)客運動的宣言。深圳制匯節(jié)的承辦者，Seeed Studio CEO潘昊便深受那次演講的影響。當2年前創(chuàng)客文化在中國走進大眾視野的時候，潘昊常用這段視頻介紹創(chuàng)客是什么。

在深圳，我們見到了Dale和其他類似身份的人，這個圈子并不大，但每個人都很精彩。

“這是一段意料之外的旅程。我當初沒想過自己會做這些事，也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做這件事。”戴爾·多爾蒂對《第一財經周刊》說。他是Maker Media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制匯節(jié)的創(chuàng)辦者。

多爾蒂早年曾和Tim OReilly一起創(chuàng)辦了OReilly Media，專注于技術類圖書的寫作和出版。盡管經常受邀演講和接受采訪，但多爾蒂每次說話前都需要花些時間想一下，不像自稱演講前從不需要排練的原《連線》主編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那么能言善辯。多爾蒂說自己是一個關注趨勢變化的人，最初注意到創(chuàng)客運動的趨勢是在2003年左右?！拔矣羞@么個點子，Hack是軟件時代開始的趨勢，它的本源是‘Making Things Work。如果你能去Hack軟件，為什么不能改變身邊觸手可及的東西呢？”

2005年，多爾蒂以OReilly Media為平臺創(chuàng)辦了Make雜志，通過一季度一期的Make雜志和在線博客分享創(chuàng)客們的項目。和大多數(shù)媒體停留在介紹層面的創(chuàng)新項目報道不同，Make不僅告訴讀者其他創(chuàng)客在做什么酷的項目，還會寫出詳盡的步驟，讓讀者自己也能動手做出相同的東西，甚至在此基礎上進行改進。待第二期出版之時，Make雜志已經被超過6萬人訂閱。

在自己還有時間的時候，多爾蒂寫過不少動手教程。比如第一期Make雜志上，他就寫了篇文章教人怎么拆開當時流行的惠普iPAQ掌上電腦。不過多爾蒂并不把自己當做典型創(chuàng)客，他說：“我算是創(chuàng)辦了雜志的創(chuàng)客，但我所做的主要的事是組織一個分享的社區(qū)。創(chuàng)造是學習的一種形式，問題在于我們能不能教會別人如何學習?！?/p>

“我認為你需要有自己的社交渠道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創(chuàng)客?！倍酄柕僬f。

原本屬于亞文化的創(chuàng)客逐漸成長為龐大的社區(qū)，大公司和政府也開始參與進來。深圳制匯節(jié)上你可以看到英特爾、TCL所包下的巨大展位，芯片制造商德州儀器也從美國總部派來熟悉創(chuàng)客社區(qū)的工作人員，介紹自己的產品。多爾蒂也多次受邀去華盛頓分享創(chuàng)客運動對教育的幫助。

多爾蒂說自己接下來期待學校里成立更多的創(chuàng)客空間（Makerspace）—一個提供場地和工具、供創(chuàng)客們相互學習交流的地方。他相信創(chuàng)客社區(qū)強調自學和互助學習的模式能夠對教育帶來好的改變。

冒雨帶著女兒從香港趕到深圳參加制匯節(jié)的布萊恩·史密斯（Brian Smith）也抱有同樣的想法，他在香港國際學校（HKIS）負責技術應用。

2012年，史密斯說服學校管理層撥款在學校開辦了一間創(chuàng)客工作室（Maker Studio），為學生提供3D打印機、樂高Mindstorm可編程機器人等設備。每天早上第一節(jié)課開始前和中午午休期間，學生可以到工作室準備自己的項目。

2008年，在紐約市Rochester學區(qū)任職的史密斯開始買Make雜志，照著上面的教程做些小東西，并試圖教學生利用電子設備動手做一些東西。

“我和妻子不是很喜歡紐約公立學校的發(fā)展方向。一個可以嘗試新點子的學校對我們來說很有吸引力。”史密斯告訴《第一財經周刊》。endprint

為了激勵學生的積極性，史密斯和妻子一起組織了創(chuàng)客俱樂部，每月舉行一場DIY挑戰(zhàn)賽，參賽的學生利用diy.org網站記錄自己的學習進展。盡管參與學生主要都是3至5年級的孩子，但他們當中還是有不少學會了Turtle Art，乃至網絡工程師常用的Python編程語言。

“正如Ba rd大學校長里昂·博特斯坦（L eon Botstein）博士說的，‘孩子可以有非凡的激情。很多時候是我們在抑制他們。我們讓他們按照我們說的來做、按照我們的期望來做。但事實上，當他們脫離我們，反倒能做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事?！笔访芩惯@么說道，在他的班上，不少沒能適應正規(guī)教學方式的學生，動手做項目的表現(xiàn)反倒不錯。

胡迪的經歷被史密斯當做創(chuàng)造幫助學習的一個范例。在Make雜志去年對胡迪的一次采訪中，胡迪將計算器手表列為自己最離不開的幾樣設備之一，因為他背不好乘法表。

一個數(shù)學考不到高分的孩子是不會被傳統(tǒng)教育認為聰明的，但背不好乘法表沒影響胡迪完成自己的項目。他只理解設計項目所需要理解的數(shù)學問題，通過工具完成計算。他不需要理解所有數(shù)學問題，他只需要求助工具或他人拿到答案、解決問題。

“當創(chuàng)客能讓學生的知識變得更牢固。許多數(shù)學、物理知識都非常抽象，學生答題，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笔访芩拐f道，“人們常說喬布斯和沃茲動手搭建蘋果電腦的傳奇故事。學生們不太會變成下一個喬布斯，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可以學到很多東西?！?/p>

史密斯在學校會定期舉辦很像制匯節(jié)的小活動，叫做Imagine HKIS。一般是晚上或者周末，學生和家長一起展示自己制作的項目。最近的一次活動上，孩子們自己用紙板搭建了各大城市的剪影，并在上面安裝了編程控制的LED燈帶。

不過若沒有Arduino的幫助，中小學生幾乎不可能通過軟件編程控制硬件，這在幾年前還是需要經過長期工程學學習才能邁過的門檻。

如果說多爾蒂在2005年創(chuàng)辦的Make雜志以及隨后開展的制匯節(jié)為志同道合者建立了一個社區(qū)，紐約大學藝術教授湯姆·艾戈（Tom Igoe）參與發(fā)明的Arduino微控制器則是創(chuàng)客運動得以萌發(fā)的技術基礎。

深圳制匯節(jié)上出現(xiàn)的大部分作品都基于Arduino，但現(xiàn)場沒有多少人認識Arduino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也因此，當制匯節(jié)最后一天，多爾蒂邊被人拉著合影邊抱怨說“人人都問我喜歡什么項目，但我根本還沒機會去看展臺”的時候，艾戈得以背著雙肩包去和創(chuàng)客們聊天。

這是艾戈第二次來深圳，當被問及是否來過華強北電子市場的時候，他的反應是：“當然，這就像你來紐約肯定會去時代廣場一樣?！?/p>

艾戈從高中起就是個創(chuàng)客，在參與Arduino之前，艾戈已經參與了超過20個創(chuàng)客項目和博物館互動作品的制作。他說自己印象最深的項目是紐約市博物館舉辦的一個關于艾滋病和艾滋活動家的展覽，展區(qū)內有一個放著很多蠟燭的祭壇。他和兩位同事制作了一套交互系統(tǒng)，當觀眾用手觸碰蠟燭的時候，蠟燭會被點亮，并且會在屏幕上播放關于那位活動家的介紹視頻。

學生時代，艾戈參與的最大項目是Diller Scofidio設計工作室為2002年瑞士世博會建造的云中建筑Blur—一座架設在湖面上的宏偉建筑，被人造霧氣所籠罩。艾戈在這個斥資千萬美元的項目里負責互動設計，參觀者需要身著雨衣走進云中。當興趣相同的人擦肩而過時，夾克會發(fā)出紅光；相反則會顯示藍色。不過這套系統(tǒng)最后因為贊助商變動沒有實現(xiàn)。

2003年，已經在紐約大學互動通信學院（ITP）全職授課的艾戈認識了Massimo Banzi，后者在意大利Ivrea互動設計學院任教，他們經常交換教學筆記、討論技術的應用。

“這兩所學校的學生都不懂技術，也不想當技術專家，只想做設計師和藝術家。他們知道微控制器有用，想去學習，但又不想讀整個工程學課程。于是我們開發(fā)了Arduino?！卑陮Α兜谝回斀浿芸坊貞浾f。除了Banzi和艾戈，還有David Cuartielles、Gianluca Martino、David Mellis等3人也參與了Arduino的開發(fā)。第一款成形的產品在2005年誕生。

Arduino誕生后不久，艾戈寫電子郵件將進展發(fā)給多爾蒂。Make在2006年年初首次報道Arduino，沒過多久它就成了創(chuàng)客圈的標準。

在此之前，一個博物館如果想稍微弄點交互性的東西，哪怕只是根據環(huán)境噪音大小播放不同畫面，往往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買臺幾千元的電腦放在作品邊上，并準備好一個控制軟件，這樣成本很高。二是找個經驗豐富的開發(fā)者去給一般只有職業(yè)工程師才會用的微控制器編寫程序。

Arduino的出現(xiàn)將成本和編程門檻都降低到了業(yè)余愛好者能夠接受的水平。隨著創(chuàng)客運動的普及，甚至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工程師也開始用Arduino進行初期設計。這是一個態(tài)度的轉變。艾戈回憶說：“一開始很多工程師不喜歡Arduino，有人說它是‘嬰兒對話的語言，不可能有人愿意用，因為它太簡單了。我們覺得沒問題，這本來就是給需要簡單的人準備的。后來隨著人們開始做一些有趣的東西，工程師也加入進來?！?/p>

“以前人們常說‘我要學會如何給微控制器編程，這就是終極目標。現(xiàn)在我們說的是‘我要學微控制器編程，然后再去做個機器人?！卑暾J為學習門檻的降低直接改變了人們對待硬件的態(tài)度。

在創(chuàng)客運動的帶動下，動手做硬件的不只是業(yè)余愛好者和孩子，還有無數(shù)原本從事軟件開發(fā)的工程師。在深圳制匯節(jié)上演講的日本創(chuàng)客青木俊介便是其中之一。

從外表來看，青木俊介是典型的日本人，黑色西裝、彩色襯衫，接受采訪時眼微微瞇著，臉上掛著謙恭的笑容。但他又不同于傳統(tǒng)印象中安于大公司工作的典型日本人。青木俊介曾經有過三次創(chuàng)業(yè)經歷，并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機器人夢想來到上海留學。

在東京大學軟件工程系讀書的時候，青木俊介就和一位非常想創(chuàng)業(yè)的同學一起創(chuàng)立了TeamLab。TeamLab現(xiàn)在是日本一家主要做藝術、技術融合項目的創(chuàng)客公司，其最新的項目是日本福岡運河城內豎起的高9米、重2噸的4D互動圣誕樹。

2001年TeamLab剛創(chuàng)立之時，其第一款產品是一個基于Java語言的移動應用，功能是監(jiān)測股票價格。在青木擔任TeamLab CTO的6年當中，他的主要工作是軟件開發(fā)，比如開發(fā)數(shù)據庫軟件。

“我發(fā)現(xiàn)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不超過電腦屏幕的范圍，而實際上電腦屏幕以外的世界更加巨大，具有更加豐富的色彩和律動?！苯邮堋兜谝回斀浿芸凡稍L時，青木用不太熟練的英語一字一句地說道。

青木受到日本著名科學家Hiroshi Ishiguro“交流機器人”理念（所謂的“交流機器人”就是可以像人一樣交流的機器人，可以放在車站和賣場用來指示方向）的啟發(fā)，制作出一個長得像QQ的“Kappa”。

Kappa的樣子很萌，青木也設計了很多種與之交流的方式?！澳阌X得它很萌的時候拍拍它，它會覺得愉悅；感覺溫暖的時候可以擁抱它，但是有時它也會拒絕；如果覺得舒服它會睡著，打它的頭可以把它叫醒；把你的手機放在它的觸角上，你會獲得它發(fā)給你的消息；另外它還會根據情緒變色和搖擺?！?/p>

2009年獲得學位回到日本之后，青木沒能找到夢想中的機器人設計工作。他加入了一家搜索引擎創(chuàng)業(yè)公司pixiv，把做Maker作為自己的業(yè)余愛好。當年正是Twitter開始流行的時候，他和朋友就曾經一起做過讓機器人推送Twitter信息的項目。

直到2011年，青木才等到了實現(xiàn)夢想的機會。他受委托為一個日本公司設計一個與腦電波有關的硬件項目。這個項目的最后成品就是“腦電波耳朵”。根據青木的解釋，“腦電波耳朵”可以通過監(jiān)測你的腦電波了解你的情緒狀態(tài)，如果你的情緒高漲“耳朵”就會豎起來，否則就會耷拉下來。從這個委托中賺到錢的青木終于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機器人設計公司—Yukai Engineering。

“Maker Faire在深圳體現(xiàn)的精神和在舊金山灣區(qū)沒什么不同，它們都非常的積極且本地化。人們過來分享自己的想法和項目，有些是公司，有些是學生，有些是個人。但他們都擁有相同的精神，他們都是屬于一個更大的運動的一部分?！鄙钲谥茀R節(jié)最后一天，多爾蒂在臨街的一家咖啡館里接受采訪時說道。大雨過后，不怎么寬闊的展區(qū)擠滿了創(chuàng)客和好奇的孩子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