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年底,干校排歌舞,出墻報,布置會場,準備慶祝元旦。沒個會畫畫的不行,我也得去幫忙,跟著熬夜。我不睡你就不睡,在那里添亂。夜深了,我送你回家,你直到我答應(yīng)了不再回去才上床。我和衣躺著拍你,你問我為什么不脫衣服,是不是等你睡著了還要出去?我說不會不會,等你睡著了我就睡。你相信我,不久就睡著了。我輕輕地起來,輕輕地封上爐子,滅了燈,穿過兩個大院,又回到會議室。
會議室的窗玻璃上,結(jié)著厚厚的一層冰花。雖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又燒著兩個紅紅的大煤爐,煙囪呼隆隆吼叫,大家還是覺得,從門窗縫里鉆進來的夜風(fēng),像剃刀片一般地鋒利。突然大門洞開,涌進團團白霧,你大哭著沖進來,渾身上下光溜溜連鞋都沒穿。滿屋子人聲頓息。
我大吃一驚,瘋狂暴怒,抓住你狠打屁股,狂叫著問為什么找死。你哭得張大嘴巴,好半天出不來氣。
幾個阿姨上來開交,批評我脾氣太壞。我不答,用大衣包起你,抱著在爐邊烤。你堅持把手伸出來,捉著我的一個手指。透過老厚的羊皮,感覺到你在一陣陣顫抖。后來你睡著了,小手仍捉著我的手指。望著你凍得青紫的小臉,和微微地一動一動的手指,我想我真是個渾蛋。我想,深夜里一個小女孩赤身露體光著腳丫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景象,即使天上的星星見了,也定會駭然驚心。
好在那一次你沒感冒生病,也是大幸。
第二天一覺醒來,你又說又笑,把這事忘了。我仍然感到慚愧和痛心,自稱壞爸爸。你回答說,不,不是,爸爸好,爸爸好得很。
那時的我,好像有點兒神經(jīng)兮兮,不知怎么的,眼睛里就有了淚水。
天堂沒有地址。這也是一封父親寫給亡女的信。
高爾泰十幾年來漂泊天涯,所有文字編成一本《尋找家園》,在自序中他首先就說“這是一本在漂泊中寫作的書”。他生逢抗日,經(jīng)歷內(nèi)戰(zhàn),迎來新中國。“父死、妻死、女死,三代非命。他亦幾死一生,廿年勞改,家破人亡,再入獄,晚年流亡異域。”艱難時世,保全自己尚且不能,何況妻女。妻子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他抱著三歲的女兒在沙漠邊緣的新墳上探望。女兒的眼睛里“含著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嚴肅和憂郁”。當(dāng)這個早慧又懂事的女兒長到二十五歲,長到和她母親同年的時候,也離開了人世,而高爾泰自己依舊遠在異鄉(xiāng)。這份愧疚和痛心,情何以堪。困頓之下,苦澀綿長,無從解脫,懺悔何用。這份書信,不僅見證了一位父親的悲情,更見證了一位知識分子的苦澀經(jīng)歷,見證了國家民族的沉痛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