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師范學(xué)院,江西 贛州 341000)
文言小說在中晚唐蔚為大觀、取得高潮后,被宋元兩代文人疏離了近四個世紀,至明初終于逐漸迎來了復(fù)蘇的曙光,其標志即是有瞿佑、李昌祺等著名文人參與并創(chuàng)作了《剪燈新話》《剪燈余話》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其中,李昌祺是江西廬陵人,《剪燈余話》也成為最能代表明代江西文言小說成就的小說集。
《剪燈余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近七年時間,關(guān)于這一點,作者永樂庚子夏自序說道:
往年余董役長干寺,獲見睦人桂衡所制《柔柔傳》,愛其才思俊逸,意婉詞工,因述《還魂記》擬之。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錢塘瞿氏《剪燈新話》貽余者,復(fù)愛之,銳欲效顰;雖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猶技癢弗已。受事之暇,捃摭言叟聞,次為二十篇,名曰《剪燈余話》,仍取《還魂記》續(xù)于篇末。[1](P121)
據(jù)《明史·李昌祺傳》記載,李昌祺于永樂十七年因過失罰役房山[2](P161),序言既自敘書成于“役房山”時,則知《剪燈余話》成于永樂十七年。最早的一篇是《賈云華還魂記》,作于永樂十年,是年李昌祺“役長干寺”。隨后的七年,又陸續(xù)創(chuàng)作二十篇,總成二十一篇,編為五卷(第五卷僅收《賈云華還魂記》),以抄本廣泛流傳。
同在“役房山”時,李昌祺又創(chuàng)作了《至正妓人行》,可能是作于《剪燈余話》成書稍后,故該篇未收入集中,而以單篇形式在士子間傳播。宣德八年(1433),建寧縣令張光啟刻印《剪燈余話》,翰林庶吉士承直郎劉敬將其得到的《至正妓人行》一并交付刻印,編為五卷二十二篇,是為《剪燈余話》的第一個刻本,由此結(jié)束了《剪燈余話》長期以抄本流行的歷史(劉敬《剪燈余話序》)[1](P119)。不過,此后的刊本在卷數(shù)編排上仍有變化,如清乾隆五十六年刊本、同治十年刊本均三卷,誦芬室叢刊本則為五卷。
李昌祺之所以創(chuàng)作《剪燈余話》,有多方面的原因,其自述曰:
矧余兩涉猶患,飽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則何以豁懷抱,宣郁悶乎?雖知其近于滑稽諧謔,而不惶恤者,亦猶疾痛之不免于呻吟耳,庸何諱哉?雖然,《高唐》、《洛神》,意在言外,皆閑暇時作,宜其考事精詳,修辭縟麗,千載之下,膾炙人口;若余者,則負譴無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為之,以取譏大雅,較諸飽食、博弈,或者其庶乎?(李昌祺《剪燈余話序》)[1](P122)
從上述序言我們可以看到,李昌祺表面上希望人們相信他是“以文為戲”,實質(zhì)卻不然。李昌祺曾兩度奉朝廷之命撫恤災(zāi)民,“兩涉憂患,飽食之日少”,對黎民百姓的苦難和悲哀深有體會,故作品多直面現(xiàn)實的黑暗和人民的苦難,對此,張光啟序曾指出,李昌祺欲借小說而行勸懲教化,表達他“善可法,惡可戒,表節(jié)義,礪風(fēng)俗,敦尚人倫之事”之義:“公學(xué)問該博,文章政事,大鳴于時。暇中因覽錢塘瞿氏所述《剪燈新話》,公惜其措詞美而風(fēng)教少關(guān),于是搜尋古今神異之事,人倫節(jié)義之實,著為詩文,纂集成卷,名曰《剪燈余話》,蓋欲超乎瞿氏之所作也?!盵1](P121)
李昌祺一生兩次被貶,“豁懷抱,宣郁悶”表明其創(chuàng)作小說的目的還在于宣泄仕途失意的苦悶。另外,李昌祺才華富贍,學(xué)識淵博,參與修纂《永樂大典》時,“僻書疑事,人多就質(zhì)”[2](P161),因此,《剪燈余話》的創(chuàng)作還有炫耀才華的用意。
卷一《何思明游酆都錄》寫宋代理學(xué)家何思明“酷不喜老、佛”,嘗作《警論》三篇數(shù)千言駁斥其徒,結(jié)果被追鬼至酆都,得以遍歷冥府諸獄,尤其見識了“懲戒贓濫”大獄里的種種酷刑,而罪犯皆“人間清要之官”,他們生前“招權(quán)納賄,欺世盜名,或于任所陽為廉潔,而陰受苞苴,或于鄉(xiāng)里恃其官勢,而吩咐公事,凡瞞人利己之徒,皆在其中?!弊髌凤@然是對明初吏治腐敗的關(guān)注。
卷三《泰山御史傳》同樣借幽冥之事反映現(xiàn)實社會,抨擊官場黑暗,批判當時的士風(fēng)。作品寫性格端方嚴毅、正直敢言的文人士子宋王圭死后被選為泰山司憲御史。他向朋友介紹陰間的選官制度說:“惟是泰山一府,所統(tǒng)七十二司,三十六獄,臺、省、部、院、監(jiān)、局、署、曹,與夫廟、社、壇、土單、鬼、神,大而冢宰,則用忠臣、烈士、孝子、順孫,其次則善人、循吏,其至小者,雖社公、土地,必擇忠厚有陰德之民為之?!庇藐庨g的任人唯賢來諷刺人間的任人唯親,勸戒人們要修身向善。他還曲折地諷刺當時的士人:“(陰間)尤重詞職。向修文館缺官,遍處搜訪,不得其人。亦有薦數(shù)三公者,雖甚有文采,而在世之時,不修士行,或盜世欺名,或昧己瞞人,狗媚狐趨,皆有疵之可議?!标庨g職位,重視德行,有此要求,竟然在人間難于找到能夠符合條件的士子,可見當時士風(fēng)之丑陋。宋王圭還要將“冥官所最深惡”之“以真亂膺,以愚為賢,使善惡混淆”的人“照依綺言妄語律科罪,付撥舌地獄”,要將那些玩忽職守,公行賄賂,結(jié)黨營私,諂媚逢迎之徒一一拿付酆都,明正其罪。
卷二《青城舞劍錄》記元后期社會黑暗,奸臣當?shù)?,皇帝荒淫,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元代大帝國終于覆亡,同時也諷刺明太祖朱元璋對功臣的殘酷殺戮。作品寫道士真本無、文固虛為元末威順王的門客,兩人見當今天下“賄賂公行,是非顛倒,天變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備不修,朝政廢馳,小人恣肆”,諷諫威順王應(yīng)當預(yù)見元朝崩亡的趨勢早作準備。然威順王昏庸老朽,說他們“病風(fēng)狂疾”,胡言亂語,要懲治他們。兩人為避禍,乃遁去隱居。后來形勢果如他們所言。明統(tǒng)一后,他們又“君子知微”,預(yù)見君主會殺戮功臣,告戒功臣應(yīng)盡快隱退。作品議論道:
高祖為是三杰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蕭何、韓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獄之辱,夷族之禍,子房晏然無恙,夫禍不在于禍之日,而在于目三杰之時。天下未定,子房奇無窮;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擇小縣,偶語不先發(fā),其知幾為何如哉?誠所謂大丈夫矣。[1]
作品對時政之譏諷是相當明顯的,褒揚張良能功成身退,明哲保身,為杰中之杰,實質(zhì)是諷諭朱元璋的誅殺功臣。又卷二《秋夕訪琵琶亭記》敘洪武初年士子沈韶不愿為官,為避舉薦外出經(jīng)商,次于九江,游訪琵琶亭,遇陳友諒婕妤鄭婉娥的鬼魂,相與吟哦,談?wù)撆f事,感嘆陳友諒殺功臣、親小人,終于未成帝業(yè)。
愛情故事在《剪燈余話》中最具審美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這些作品多以元末明初易代之際的社會動蕩為背景,或?qū)懭碎g世俗之婚戀,或?qū)懭伺c神、鬼之間的情愛糾葛,大都情節(jié)曲折,跌宕起伏,流溢著濃郁的悲劇情調(diào)。男女主人公往往情之所鐘,無怨無悔,生死不渝,愛得堅定、執(zhí)著甚至瘋狂。但他們的愛情又多遭到破壞而歸于幻滅,諸如禮教倫理、門第等級、陋習(xí)陳規(guī)的束縛,強盜、惡霸、官痞等邪惡勢力的劫掠與阻撓,有時甚至是不忍分離、如膠似漆的過度眷戀,都不免使有情人難成眷屬,愛戀的男女雙方只落得粉蝶情緣和以死相殉、以死抗爭的結(jié)果。作者贊賞了人們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反映了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人們的無奈,顯示了反封建的傾向和作者的激進意識。與人世間苦難的愛戀相比,人神、人鬼戀情作品中的主人公要幸福得多,他們實現(xiàn)了人世間男女主人公苦苦尋求、希翼的幸福憧憬,享受了男女主人公旖旎、美麗和溫馨的愛情生活,他們的故事實際上是對人間苦難愛戀的映襯。
如卷二《鸞鸞傳》敘寫士子柳穎與趙鸞鸞曲折、艱辛的婚戀過程。趙鸞鸞才貌雙全,本許配鄰家才子柳穎,后來柳家敗落,趙母悔婚,命他嫁給富而無文的繆氏,鸞鸞郁郁寡歡,三個月后繆死;次年冬,柳穎也喪偶,兩人征得父母同意,終成眷屬。但好景不長,元末戰(zhàn)亂突起,鸞鸞被軍閥掠去,夫妻離散。鸞鸞受盡磨難,守節(jié)不屈。柳穎四處尋找,歷盡艱險,終于又得團圓,乃隱居于徂徠山,男耕女織,同甘共苦,相敬如賓,不料柳穎出城負米被賊兵殺害,鸞鸞負尸以歸,親手裝殮,積薪火葬柳穎,然后自己也跳進熊熊烈火中殉夫。
卷三《瓊奴傳》敘才女王瓊奴選婿,繼父沈必貴選上家貧而有才的徐苕郎,舍棄暴富而愚鄙的劉漢老,劉家惱羞成怒,誣陷沈、徐兩家。徐家被流放遼陽,沈家則遠戍嶺南,一對有情人被生生拆散。嶺南吳指揮看中瓊奴,欲納為妾,瓊奴不從,遭“壓以官府”,受百般折磨,瓊奴被逼自縊未遂,又“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恰巧徐苕郎來南海,與瓊奴母女意外相逢,兩人成婚。吳指揮以抓逃軍為名,將徐苕郎捕入獄中,杖打至死,藏尸于炭窯內(nèi),復(fù)來逼婚,揚言:“若又不從,定加毒手。”統(tǒng)治者的驕橫可見一斑。瓊奴上告,御史傅公為之伸冤后,她乃在徐苕郎墓側(cè)池中自沉相殉。本篇故事可謂催人淚下,情節(jié)也非常曲折。作品的開端即不落窠臼,瓊奴及父母并不嫌貧愛富,看重的是才華和情感,因而選擇徐苕郎,然禍根也由此種下。瓊奴忠于愛情,不為貧賤所移,不為富貴所動,不為威武所屈,并在懲治惡人、昭雪冤屈后殉情而死。這一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給讀者以極大的震撼,作者把她的名字作為小說的篇名,表明瓊奴的命運悲劇是作品表現(xiàn)的中心內(nèi)涵。
卷二《連理樹記》是另一篇震撼人心的悲劇。作品寫元代時,國史檢討賈虛中與奎章閣授經(jīng)郎上官守愚相鄰,兩家門當戶對,上官之子上官粹與虛中之女賈蓬萊同讀書學(xué)畫,情投意合,相悅相戀,遂締結(jié)婚約。后來,賈虛中遭人陷害,罷官回鄉(xiāng),家境一落千丈,自感與上官家庭不配,兒女婚事也因此弗諧。后上官守愚出為福州治中,兩家得以重聚,婚事再提,蓬萊已許配林生,上官粹與賈蓬萊殊為抑郁。值閩中大疫,林生病亡,兩家重議嫁娶,兩人歷盡劫難終于結(jié)為夫妻,婚后甚為融洽。為了能經(jīng)常廝守在一起,上官粹甚至不赴功名。然好景不長,戰(zhàn)亂突起,盜匪橫行。逃難途中,上官一家全被盜賊殺死,只有蓬萊因賊首欲占為妻僥幸不死,她不懼威逼,請求先葬其夫,盜賊遂配合她挖了一墳坑,蓬萊站在坑邊說:“我能與夫君同穴,死而無憾",然后橫刀自刎。盜賊見此大怒,死也不讓他們同穴,把蓬萊葬在二十步之外,兩墳遙遙相望。后來,他們的墳上各長一樹,柯葉相連,枝條相抱,不可分開,人稱連理樹,這叢密的連理樹以無聲的力量控訴著人間的苦難。
卷四的《秋千會記》和《芙蓉屏記》、卷五的《賈云華還魂記》雖然是以大團圓為結(jié)局,但幾對主人公的愛情追求莫不歷盡波折、劫難,有的甚至在人間無法實現(xiàn),只能寄希望于轉(zhuǎn)世或還魂,基調(diào)也還是濃重的悲劇性的。如《秋千會記》寫樞密同僉之子拜住窺見宣徽院使孛羅眾女在院中蕩秋千后前往求婚,被許配速哥失里。不料過了不久,拜住之父蒙罪系獄,家道頓變;又“闔室染疾,盡為一空”,只有拜住幸存。于是宣徽院使夫人悔婚,但速哥失里卻不因拜住貧賤易志,堅決不同意悔婚,在被逼改嫁的途中自縊于花轎中。拜住悄悄去停放速哥失里靈柩的寺廟中祭哭時,速哥失里起死回生,兩人相攜私奔,得以團聚。后來生養(yǎng)三子,兩子早亡,只有小兒子黑廝做了樞密院使卻又經(jīng)歷了亡國之禍,當“天兵至燕”、元順帝逃走時,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卷一《兩川都轄院志》則塑造了新型的商人形象。作品寫京口人吉復(fù)卿與富室趙得夫、姜彥益為友,三人經(jīng)商來到武林,趙得夫與姜彥益面對繁華溫柔的杭州不能自持,嫖妓敗盡資本,無顏回鄉(xiāng),流落街頭。吉復(fù)卿義字當頭,各借二萬兩金子讓他們重振舊業(yè)。不料二人惡習(xí)不改,又將資本揮霍殆盡,并最漬命喪青樓。吉復(fù)卿裝殮安葬了他們,又資助他們的家小,使他們生活有著不致失所。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商人形象大都奸詐油猾,刻薄慳吝,重利輕義。而本篇中的吉復(fù)卿卻慷慨大方,樂善好施,急人之難,忠于友情,有著“清風(fēng)高誼”,這樣的商人形象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是不多見的。也正因為吉復(fù)卿有著這樣的“清風(fēng)高誼”,他后來獲得了回報。在元末戰(zhàn)亂期間,趙、姜二人的鬼魂請命于天,率陰兵護衛(wèi)他的宅眷,“故雖出入兵戈中,鮮遇驚恐,安然如平時”。吉復(fù)卿壽至八十一無疾而終,死后又以陰騭得任兩川都轄院主者。作者借吉復(fù)卿之口告誡人們:“廉、恕兩字符也;惟廉可以律身,惟恕可以近民,廉則心有養(yǎng),恕則民易親,民親化行,能事畢矣。”
總之,《剪燈余話》向來被認為與其藍本瞿佑的《剪燈新話》相比肩,都是中國古代文言小說史上的佳作,共同成為明代文言小說復(fù)興的重要標志并對后世小說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非常值得我們重視。
參考文獻:
[1] 瞿佑.剪燈新話·剪燈余話·覓燈因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二十五史·明史[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3] 李時人.全唐五代小說[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