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這口皮箱,是民國時候的式樣,真正的黃牛皮所做,至今仍舊泛著紅銅般的油光。八角都有金屬鑲扣包角,已然被歲月銹蝕了,但整個箱子依舊端正挺立,不像其他的老皮箱那樣萎靡蔫軟,仿佛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還很硬朗地活著。
我的父母是在偏遠的土家山寨相識和相戀的,大約在1953年,他們決定結婚。那時的他們一貧如洗。母親的嫁妝,大約就是這口她從省城帶到山里的皮箱。我的童年,家中也有各種木箱、紙箱,但唯有這口箱子,母親把它藏在高處,不讓我們姐弟輕易觸碰。“文革”中,上小學的我曾經好奇地偷看了其中的秘密,原來也就是父母曾經的持槍證、結婚照和各種信件之類。
1978年我終于要上大學了,母親特地將這口皮箱騰空,拿到街上的皮匠鋪重新維護,上油并拋光,然后正式地轉交給了我。她怕我粗手粗腳磨壞它,還專門縫制了一個粗布袋子罩在箱子上。從此,這口皮箱就跟定了我的一生,像母親遠矚的目光一般,隨時監(jiān)護著我的生活。我上大學帶著它,工作帶著它。去省城武漢工作和再次上學,它依舊是我不離不棄的愛物,囊括了我的全部物品。1988年我遠走海南,拎著這唯一的行囊趕火車、坐海船,枕著它在南方的碼頭露宿。1989年從??趥}皇北歸之日,我拋棄了各種隨身物品,卻依舊將所有的珍愛之物塞進這口皮箱,扛著它流亡千里。我突然消失在大街上一年多之后,母親扶著老父前來探監(jiān)時,仍舊給我?guī)砹诉@口皮箱。出獄之際,我把所有的衣物都贈送給了那些窮困的犯人,只有這口箱子,我還是固執(zhí)地帶著它走向了自由。
而今箱子還在,父母卻沒有了。他們相依為命的信物,成了我只身飄零的伴侶。我像年輕時代的父母一樣,在箱子里裝滿了我的各種證件和紀念品——畢業(yè)證、工作證、判決書、釋放證、結婚證、離婚證、日記、發(fā)黃的情書、曾經的警徽和犯人的胸牌……仿佛沒有這一切,我便不曾打這個世界經過。endprint